☉〔法〕埃里克-埃马纽埃尔·施米特
◎徐晓雁 译
这个潜入者是谁?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前几次的突然闯入,时间都非常短暂,奥迪勒·韦尔西尼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这次,她们对视了一下,她感到对方好像也吓了一跳,一脸惊愕地逃走了。
奥迪勒窜到每一个房间——卧室、厨房、厕所、浴室,但一个人都没有。
奥迪勒不太利索地拨着警察局的电话。快点,快点……总算传来一名工作人员响亮的声音:“巴黎警察局,十六区,请讲!”
“有个女人潜到我家里,藏在走廊的壁橱里不肯出来。你们快点来,我害怕极了。”
警察记下了她的名字和地址,然后安慰她五分钟后就会有警察赶到。
“留在电话机旁边,别挂断,这样您就可以告诉我发生的事情。大声重复我刚才对您说的话,好让那个人听到,让她明白您并非孤立无援。”
奥迪勒声嘶力竭地喊着自己都不明所以的言语。这样就够了吧?
几分钟后,三个警察冲了进来。
“在那里,”她说,“她躲在壁橱里。”
当他们掏出武器走向壁橱时,奥迪勒习惯性地点上一支烟走到窗口。室外,尽管七月才开头,草坪已经开始发黄,树叶也开始卷曲掉落。酷暑烤灼着整个法国。
“夫人,请原谅……夫人!”
警察进了客厅,费了好大劲才把她从对酷暑成灾的沉思中唤醒。她转过头问道:“怎么样?那是谁?”
“一个人都没有,夫人。”
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房子,被警察梳头般细细搜寻一番,还是没有找到任何女人。
通向楼梯的门锁得好好的。“你们看,”奥迪勒推论道,“她不可能从这里出去。”
“除非她有另一套钥匙,否则她是怎么进来的呢?”
奥迪勒踉跄了一下,她意识到警察说得有道理:在她家里神出鬼没的那个人得有一串钥匙才能进进出出。
“您可以给我们描述一下那个人吗?”
“一个老女人,头发白了。”
“她穿着什么衣服?”
“裙子,我想。”
“这一点都不像常见的小偷。您肯定这个人不是您身边什么人?”
奥迪勒有点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我很明白你们是什么意思,鉴于你们的职业,这很正常。但我才三十五岁,不是老糊涂。我是独立记者,中东地缘政治专家,会讲六种语言,尽管天气炎热,我仍然感到精力充沛。所以拜托你们相信,我不会把钥匙交给什么人,然后忘了。”
他们有些吃惊,怕她发火,恭敬地点点头说:“请您原谅,夫人。我们必须想到所有可能性……您一个人住这里?”
“不,我结婚了。”
“您丈夫呢?”
她笑了:“去中东旅行了,他是个有名的记者。”
最年长的那个警察还欲继续他的调查:“您丈夫有没有可能把钥匙借给别人?”
“他肯定会事先告诉我的。”
“这样的事情是第一次发生吗?”
“那个老女人?不,这至少是第三次了。”
“这样的话,我只有一个建议:立即换掉门锁,这样您就可以安心睡觉了。”
“两千二百例死亡,”主持人看着观众说,“这个夏天很夺命。”自从换过门锁后,奥迪勒对自己的命运放心了点。她关注每个死亡告示,就像在看一部令人心跳的电视连续剧。
她的书桌上放着一本书和几篇倒霉的文章,出版社编辑没有打电话催她交稿……很奇怪的缄默,难道他们也被热浪击倒了?
她突然想起炎热这件事,便决定去喝一大杯水。就在转身朝厨房走去时,她有一种感觉:那个潜入者又来了!她放慢脚步迅速查看了一下四周,什么也没发现,可明明好像……
就在她朝沙发走去时,她在走廊里瞥见了她。与上次一样,那个老女人愣了一下,惊慌失措,然后逃走了。
奥迪勒扑到沙发上抓起电话,警察答应以最快的速度赶到。
害怕演变成惊恐,奥迪勒面对的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她怎么又潜进来了,门锁是换过的呀?
当警察搜了一遍回到客厅对她说什么也没找到时,奥迪勒并没有感到意外。
“夫人,请您原谅我们一再问这个问题:您肯定自己再次见到了那个女人?”
“听着,先生,这个人既不是我恐惧的投射,也不是我的臆想,而是一个不知道因为什么而闯入我家的潜入者。”
因为奥迪勒生气了,警察说了几句抱歉的话。就在这时,奥迪勒有了新发现:“戒指,我的戒指哪里去了?”
她冲到电视机边上,挥舞着一只空的小杯子:“我的戒指不见了!”
警察的态度立即变了,他们不再把她看成一个捣乱者,事情重新进入他们的常规工作流程。
她描绘了她的戒指,指出其价值,还忍不住提到是她丈夫送给她的礼物。随后,她在笔录上签了字。
“您丈夫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他没告诉我。”
在他们离开时,一切都变得稀松平常了,潜入者只是个普通的小偷,只是她偷起东西来谨慎得有点惊慌失措。这件事还是考验了奥迪勒的神经,她止不住流下了眼泪。
门铃响起。
她打开门后,高兴得差点站不住。
“哦,亲爱的,你回来得真是时候。”她扑到夏尔身上,想去亲吻他的嘴唇,他却只是拥抱了她。奥迪勒心想,他做得对,我不该这么冲动。
“你的旅行怎么样?你都去了哪里?”
他回答她的问题,而她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她越是盯着他看,越觉得他魅力四射。三十多岁,褐色的头发,古铜色的皮肤,精致修长的手,挺拔匀称的身材……
她决定先轻描淡写地说一下坏消息。
“家里失窃了,有人偷了我的戒指。”
夏尔耐心地听着。奥迪勒很满意丈夫的反应——他,至少相信我。
等她说完,他走进他们的卧室。
“你要洗个澡吗?”她问。
他马上从卧室出来,捧着一个装了戒指的盒子。
“在这儿呢,你的戒指。”
“我敢肯定……最后一次是放在……电视机边上,我怎么可能忘记呢?”
“好了,别生气了,每个人都有忘记事情的时候。”
他靠近她,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奥迪勒有点吃惊:吃惊自己的幼稚,吃惊这种幼稚激发了夏尔的温情。
她走到厨房给他准备喝的东西。她注意到玄关处他没放下任何行李。
“你的行李呢?”
“你为什么要我带着行李呢?”
门铃又一次响起。
夏尔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年轻女人。“你还认得亚丝米娜吗?”
奥迪勒不敢说自己记不起那个年轻褐发女郎是谁,怕夏尔不高兴。唉,这种记不住人的毛病真糟糕。
“当然,请进。”
虽然奥迪勒没认出这个女人是谁,但能感觉到自己讨厌她。
大家来到客厅讨论着炎热的天气。尽管奥迪勒的思绪经常游离在谈话之外,她还是敷衍地加入聊几句。突然,奥迪勒打断正在聊天的夏尔:“告诉我,你到底觉得缺什么呢?是孩子吗?”
“什么?”
“我一直在想这段时间我们之间出现的问题,我突然想到,你一定想要孩子了……”
“我有孩子。”
奥迪勒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有孩子,两个,热罗姆和雨果。”
“你和谁生的?”
“亚丝米娜。”
“你们……你们……一起生了两个孩子?”
“是的。”那个阴险的女人优雅地交叉着双腿若无其事地肯定道。
“你们毫不羞耻地到我家,微笑着告诉我这些?你们简直就是魔鬼!”
接下来的事情有些混乱,奥迪勒被巨大的悲伤击倒,在叫喊和眼泪中她已经搞不清楚夏尔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叛徒!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现在给我滚!”她越是想把夏尔推开,他越是抱紧她。
最后,他们叫来医生给奥迪勒注射了镇静剂。
几天之内,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糕,夏尔终于露出了他丑恶的一面,要她离开她的公寓。
“休想!”她在电话中吼道,“你永远都别想和那贱货住在这里!根据法律,这房子是我的。你的钥匙已经不管用了。”她拒绝听他说话。他锲而不舍,还为她找来了医生。
“奥迪勒,”马朗迪耶医生说,“您太虚弱了,您不觉得到疗养院去住几天会让您感觉好些?”
“目前的情况是,大夫,疗养院的人正在死去呢,因为那里没有空调。是他派您来害我的吧?”
“听着,奥迪勒,别说蠢话了……”
“他们会给我下毒,让我变成植物人,然后我丈夫就可以趁机霸占我的房子,和那贱货一起在这里生活!”
“您真的快崩溃了,奥迪勒。”
“除非你们使用武力,否则什么都不会发生。现在给我出去,别再来我家,我要换医生。”
这天晚上,奥迪勒悲愤交加,想到自杀。但一想到这样太便宜了她丈夫和那个可恶的亚丝米娜,她忍住了。
不,奥迪勒,你要振作起来,还有很长的路在前面……
她突然很渴望和最好的朋友范妮聊聊。她有多久没给范妮打电话了?
她拨了一个号码,一个刚从睡眠中醒来的声音问道:“找谁?”
“对不起,打搅您了,我想和范妮说话。”
“范妮死了,夫人。”
“范妮?什么时候?”
十天前,死于脱水。
酷暑!当奥迪勒在电视机前傻乎乎地点着死亡人数时,一秒钟都不会想到她最好的朋友也会成为这场杀戮的牺牲品。她挂上电话,说不出一句话,也没问任何细节。范妮,她高中时代的好友。她这么年轻,和自己同年。这样看来不只是老人和新生儿倒下,青壮年也会……刚才接她电话的又是谁呢?她听不出这个苍老的声音是谁……可能是家里的某个长辈。奥迪勒回到房间大哭起来。
“一万五千名死者。”电视上,主持人脸色铁青地宣布道。
“没有任何降温的希望,也没有任何下雨的迹象。”记者补充道。
对奥迪勒而言也是这样,她找不到任何出路。现在潜入者每天要来好几次,把她的东西弄得乱七八糟,害得她经常什么也找不到。
夏尔没有再出现。当然他还是会给奥迪勒打电话,但奥迪勒只回答一个字“不”,然后就挂断电话。奥迪勒更想关注自己的学业,当她不是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时,她会工作几个小时,阅读一些书。
她一直没法联系到博士论文的导师;她父母也是,不再接电话,大家都逃到什么地方避暑去了吧。
那就借这个机会好好完成我的主要任务吧,奥迪勒心想。她花了几个小时致力于完善段落的结构。
这件事让她很着迷,甚至忘了要喝足够的水。她的空调机出了点毛病:她明明把温度调在二十摄氏度,但在忍受几个小时后,发现它调在三十、三十二,甚至十五摄氏度!
奥迪勒猜到这些故障的来源,一定又是那个潜入者捣的鬼。
奥迪勒决定窥视一下潜入者,把她逮个正着,然后和她老账新账一起算。
当她肯定家中只有自己一个人时,她躲进壁橱并把灯关掉等着。她守候了有多久?她自己也不知道。几小时后奥迪勒口渴难耐,突然想喝一杯茴香酒。她打开酒柜,忽然被一样奇怪的东西吸引了目光。
一本书,就在书架上,书脊上署着她的名字,奥迪勒·韦尔西尼。她从书架上抽下书,马上被书的封面搞糊涂了:那是她的论文,就是她正在撰写的博士论文。她发现论文已经完成,并由一家很有名的、她想都不敢想的出版社出版。
这场酷暑把她怎么了?她快速浏览了前几页,脸色愈加苍白。她看到引言部分,她伏案写了好几天的部分,但这里已经写完,写得更好,把握得更完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抬起头,看到了那个潜入者,静静地看着她。
噢,不。这一回,太过分了。她冲到壁橱,抓起了高尔夫球杆……
站在窗子前,亚丝米娜盯着雨丝。这场及时雨让大地与天空和解了,也暂停了死亡的传播。
她身后,屋里的摆设没有变,仍然摆满了书。她丈夫和她都没有时间去改造屋里的装修和摆设,他们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和两个孩子挤在一起的环城公路边的袖珍公寓,搬到这里。
丈夫悄悄来到她身后,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我翻了翻家庭相册,简直不可思议,你长得太像你父亲了!”
“别这么说。”
“为什么?这让你难过?因为他在你六岁的时候就死于埃及……”
“不,我难过是因为这让我想起妈妈。她经常把我当成他,喊我夏尔。”
“别想这些了,多想想你妈妈身体好的时候。她是一个出色的知识分子,充满智慧,思维敏捷。忘掉这最后两年吧。”亚丝米娜抚摸着法郎索瓦的脸颊,“现在,她不会再把我们搞混了。在她的意识里,她现在几岁?”
他把头搁在亚丝米娜肩膀上:“我真想这一天快点到来,我母亲退行成一个新生儿,这样我就可以把她抱在怀里,告诉她我有多么爱她。给她一个吻,在我是永别之吻,在她是迎接之吻……”
(筱 竹摘自中信出版集团《我们都是奥黛特》一书,本刊节选,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