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木前传》的双重结构及其文化价值

2023-03-01 20:25崔靖晗
绥化学院学报 2023年9期
关键词:孙犁题材乡土

崔靖晗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北京 100872)

孙犁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暧昧的存在,被视为不同历史时期中,各种文学思潮“‘在’而不‘是’的边缘人”。[1]因此,孙犁可作为研究40-50 年代中国文学转型的个案——孙犁新时期“归来”前最后一部小说《铁木前传》,是主流乡村书写由“乡土文学”转向“农村题材小说”的代表作。

一、“乡土小说”的同调与变奏:乡土伦理与民族国家话语的复调

(一)“乡愁”与乡土社会:乡土伦理与民族国家话语的矛盾和张力。作为乡土小说的《铁木前传》,小说的乡情和作家的“乡愁”中,隐含乡土社会伦理与民族国家话语之间的裂隙。《铁木前传》的创作背景值得玩味,孙犁自述“进城以后,人和人的关系,因为别的,发生了在艰难环境中意想不到的变化”,“从表面看,(《铁木前传》)是我一九五三年下乡的产物,其实不然,它是我有关童年的回忆,也是我当时思想感情的体现”。[2](P89)这一叙述中有着潜在的矛盾——“进城”前与“进城”后,乡土与城市,革命时期与建设时期。这样的矛盾亦体现在小说情节中,比如《铁木前传》中积极参与政治工作的九儿,听到父亲傅老刚和昔日好友、沉迷于发家致富的黎老东“吵翻了”,她感到惆怅,又觉得“她现在的心境,无愧于这冬夜的晴空”。[3](P87)作家孙犁借九儿的双眼,写出自己对童年和故乡的怀念,以及在新的历史时期(“进城后”)的隐忧:为什么乡土伦理在新的政治话语中分崩离析?代表乡土社会人情美、人性美的友情,在新的历史时期为什么消逝?

《铁木前传》富于乡土中国的诗意和闲情:六儿做小生意主要为了开心,他的淳厚善良和自由无为的生命状态,近乎孙犁的“仁者”和“赤子之心”的乡土伦理的文化品格。[4]孙犁的小说在“十七年”文学主潮中属于“在”而不“是”的异类,他的小说充满对“地方世界”的迷恋。孙犁的小说立足于乡土社会的风俗人情,“想写的只是那些我认为可爱的人”,让“文学作品不只反映现实,还要改善人的道德”。[5](P311)

(二)结构:乡土小说的诗化、散文化与多线结构。《铁木前传》叙述的历史时期,横跨了抗战、解放、土改三个时期和农业合作化初期,体现了孙犁自反映农业合作化运动的《村歌》和写革命历史题材的《风云初记》以来,对中长篇小说“史诗性”的追求。但孙犁秉持鲁迅的现实主义传统,《铁木前传》中对“史诗性”的追求并未改变其一贯的“生活流”的写作方式。《铁木前传》中孙犁颇具创新色彩的笔调使乡土生活与政治运动的线索交织又分离,构成小说结构的多线索、多声部特征。虽然看似延续了孙犁的“荷花淀”系列中对乡村图景和人情美、人性美的描绘,但《铁木前传》作为“文革”前“老孙犁”的最后一部作品,其结构与孙犁之前的作品不同。孙犁之前的小说多为短篇,许多脱胎于他在晋察冀边区的通讯与速写,多为生活片段的连缀,如《吴召儿》《村歌》等,《铁木前传》的结构线索繁多但不割裂、混乱,结构绵密而富于乡野生活色彩和诗意。

《铁木前传》的情节有三条明线、两条暗线。第一条明线是黎老东、傅老刚的友情线,第二条明线是六儿、九儿和小满儿的爱情线,第三条明线是九儿、四儿参与合作化运动和农村工作的政治线。《铁木前传》中乡土伦理与政治生活是两条暗线。虽然名义上的主线是土改到合作化运动以来农村社会与政治生活的变迁,但实际上小说试图描绘乡土“地方世界”如何被新兴的现代“民族国家”所改造。这造成《铁木前传》中新兴的国家话语与乡土社会中潜在矛盾,通过下乡干部与小满儿话语和思想的冲突体现出来。

《铁木前传》继承了“京派”乡土小说中以“地方”为书写中心的诗化、散文化结构特征。作为一名乡土小说家,孙犁说:“我最熟悉、最喜爱的是故乡的农民,和后来接触的山区农民。我写农民的作品最多,包括农民出身的战士、手工业者、知识分子。”[6(P468)]对乡土与农民的深厚情感,促成了孙犁小说中浓郁的乡土文学特质。1920年代下半叶的形成的“京派”乡土小说,被陈思和称为“土生土长的中国式的浪漫主义”。[7](P306)例如沈从文、废名的小说中对故土与田园的浪漫想象,对“自然”与人性的寄托,在孙犁的《荷花淀》等小说中体现得尤为充分,因此有论者将孙犁引为“京派乡土小说的同调与变奏”。[8]

(三)“地方性”与“民族性”的矛盾与张力:隐含的“复调”性。《铁木前传》蕴含着作家主体性的乡愁、对乡土社会“地方性”的真实书写,借以反映民族性格,是中国现代乡土小说传统的“同调”。

从乡土小说中“地方性”与“民族性”之间的关系这一角度来考察《铁木前传》,可看到小说文本的内在矛盾。一方面,小说中自由活泼的六儿、反抗包办婚姻的小满儿,他们卖花生、捉鸽子的纯真自由生活,这种自然“人性”是京派乡土小说的常见书写;但孙犁借四儿、九儿之口指出他们政治上的落后;另一方面,孙犁试图将一心为党工作的四儿、九儿,塑造为现代民族国家话语的代表,但他们的形象并未体现出多少个性和地方色彩,他们的话语是政治口号的重复。

《铁木前传》中由“落后分子”代表的乡土伦理、和“先进分子”代表的政治生活的两条暗线,构成并行结构。孙犁出于对乡土和农民的深厚感情,以及秉承于鲁迅的现实主义文学精神,并未用民族国家话语一味否定六儿、小满儿等“落后分子”,而是让小说中乡土伦理的“地方性”和现代民族国家话语构成平等的对话。

《铁木前传》缺乏乡土伦理和政治话语之间明确的平等对话意识,所以并非真正的复调小说,但具有“复调性”。在乡土小说的思潮中,中学时期就喜欢阅读鲁迅的乡土小说的孙犁,既是乡土小说潮流的继往开来的追随者——在他影响下形成的“荷花淀派”乡土小说,被刘绍棠概括为“中国气派,乡土风格,地方特色,乡土题材”[9](P221);更是乡土小说思潮的超越者和变革者——《铁木前传》将乡土小说常见的“都市—乡土”二元对立关系,置换为乡土伦理和民族国家话语的对话关系,并打破了现代乡土小说以“地方性”代表“民族性”的诗学逻辑,并试图将改造后的“地方性”纳入现代民族国家话语中——尽管这种尝试不算成功。因此,《铁木前传》在乡土小说潮流中具有独异性。

二、独特的“农村题材小说”:源于鲁迅的现实主义创作传统

(一)《论农村题材》:孙犁农村题材小说观的“异质性”。

首先,《铁木前传》的情节松散、笔调富于诗意,介于小说与散文之间——这种结构特征使《铁木前传》突破当时“农村题材小说”主流套路,使文本具有超越时代思潮的艺术魅力。虽然小说书写四儿、九儿、锅灶等农村进步青年积极响应国家政策、推进农业合作化运动;通过铁匠与木匠这对朋友的关系变迁,折射出“进城后”人与人的关系变化给作家带来的际遇感慨;但小说的叙述旁逸斜出,对六儿玩鸽子、杨卯儿痴爱美人精心描绘,并通过鲜活的人物、富于诗意的情节,书写一种意境和情感,而非《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等主流的农村题材小说对“史诗性”的明确追求。孙犁坦言,《铁木前传》的主题“当前的合作化运动”并非出于预设或精心结构,而是起源于“创作的萌芽阶段”的“朦胧状态”,再经过“现实生活”“亲身体验”、选择最熟悉的人物,为小说的主题和思想“提供血肉”、赋予感情。

其次,“农村题材小说”的主要任务“书写社会主义新人”,书写农村社会在土地改革、农业合作化运动中的变革,《铁木前传》与这些主流之间存在矛盾。《铁木前传》中,格外真实动人的反而是“落后人物”,比如患难中真诚帮助朋友、解放与“土改”后经济状况改善却变得心高气傲、开始“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黎老东,作为乡土社会“祸水”渴望被尊重、自由与爱情的美艳聪慧的小满儿,他们对新社会、新生活的期望与热忱,让读者动容。《铁木前传》并未把“落后”与“先进”写成截然对立的“旧”与“新”,甚至对“进步青年”的缺点语言也都婉而微讽,比如四儿的“笨”还是九儿的“黑”,再如他们在农村政治工作的各种教条主义——四儿和九儿简单地将黎七儿的胶皮大车视为村里合作化运动的主要障碍之一,四儿简单粗暴地打断父亲黎老东对自己手艺的自豪之情,理由是他为被打倒的地主打车。孙犁针对第二次文代会上“文艺作品的最主要任务是写新的人物”这一要求,在《论农村题材》中有些不合时宜地提出,“教育农民,用社会主义思想改造农民的落后思想”这一塑造典型人物的要义。土地改革和农业合作化运动在《铁木前传》中只作为连缀情节的背景,小说对这些政治运动的叙述一带而过,而对富于复杂性的、先进与落后交织的农民形象反复着墨。《铁木前传》虽然试图书写农村斗争,但小说中并未塑造明显的“阶级敌人”。傅老刚、黎老东虽然一个追求政治上的进步,一个追求个人致富,但他们最终分道扬镳,“先进”并未成功改造“落后”。《铁木前传》立足生活的真实,小说中“新”与“旧”是流动的混沌态。

《铁木前传》摈弃了当时流行的“农村题材小说”中常见的以农村阶级斗争为主线的惯常操作,力求写出变革中农村的混沌状态——阶级与姻亲、血缘、人情结合,打破乡土中国旧有的社会结构显得颇为困难,如黎老东家的阶级成分颇为复杂,他既是儿子参与解放战争的军属,又是农民群体分化的代表——他是由贫农走向个人发家的有产者;黎老东留在身边的两个儿子四儿、六儿,四儿紧跟党的政策,积极参与政治学习和农村生产建设工作;六儿既是小商贩,也是乡间自由的精灵等等。《铁木前传》描写变革中的乡土社会,并未进行明显的价值预判,而是力求还原生活的原貌。

因此,《铁木前传》之所以能打破当时流行的农村题材小说“异常单纯”的缺陷,是因为孙犁的现实主义文学观,立足于“作品内面的真实和诚实”“内容的独创性和清新味”,这与当时被树为“农村题材小说”典范的丁玲、赵树理趣味迥异。[10](P211)《论农村题材》中,孙犁对“赵树理方向”只字未提,甚至不点名地批评丁玲获得“斯大林文学奖”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孙犁《论农村题材》拒绝将山川地貌、风土民情作为农村题材小说“地方色彩”的点缀,并指出:“太阳只是照在这条河上了,却没能够写出,主要是照见了这一带人们的复杂的斗争。”因此当时的农村题材小说创作“千篇一律”。[10](P450)丁玲将《桑干河上》的题目改为《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太阳”的引入,象征民族国家话语进入古老的乡土世界。以杜赞奇《地方世界:现代中国的乡土诗学与政治》中“地方性”与“民族性”之间的关系论之,区别于中国现代文学中的“乡土小说”。“农村题材小说”中,乡土社会的“地方性”并非直接代表“民族性”,而是成为被民族国家话语改造的对象,和用来建构新的“民族性”的“地方色彩”。所以,对农村“落后分子”的改造成为“农村题材小说”的重要主题。

(二)孙犁小说的师承:以鲁迅为代表的经典现实主义。《铁木前传》等孙犁的作品之所以在农村题材小说谱系中具有独特性,重要原因是这些作品发源于中国古典小说、鲁迅的乡土小说等经典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孙犁在《文艺学习》中指出,鲁迅的乡土小说之所以在“五四”新文学中具有卓越地位,是因为阿Q、孔乙己、闰土、祥林嫂等人物形象谱系是塑造“国民性”的典型,通过这些典型人物,读者能够更好地认识社会与时代。[10](P198)]鲁迅和孙犁小说中的“乡愁”是有节制的,鲁迅《故乡》与孙犁《铁木前传》的结尾都对乡土社会淳朴的人情逐渐消逝满怀怅惘,但竭力表现对未来新生活的希望,哀而不伤。鲁迅乡土小说与孙犁的农村题材小说同样具有复调性,既蕴含着乡土小说以“地方性”反映民族性,又暗含“地方性”亟待变革,但与主流的“农村题材小说”的不同之处在于,鲁迅和孙犁的创作,贯彻经典现实主义的美学原则,以作家熟悉的生活、真实感受出发,书写变革中乡土社会最真实的人物,而非主流的“农村题材小说”把“地方性”作为民族国家话语直接改造的对象,甚至地方色彩的装饰物。

因此,以《铁木前传》为代表的孙犁农村题材小说,秉承鲁迅的经典现实主义小说创作传统,对乡土社会的描绘与表现超越了“乡土小说”和“农村题材小说”这两种小说文体传统之义,在小说的文体层面展现出复调性的明显特点。

结语:“复调”性与现实主义精神——《铁木前传》的文学史意义

孙犁的《铁木前传》是“乡土小说”在“十七年”的同调与变奏,堪称“农村题材小说”谱系中的异类。《铁木前传》源于经典现实主义的文学流脉,继承了鲁迅小说以现实人物为模特、以真实的典型人物反映“民族性”的创作倾向,真实描绘了变革中的乡土中国,展现了乡土社会伦理和民族国家话语之间的张力,并在改造乡土社会“地方性”、将“地方性”挪用为政治宣传资源的时代潮流中,以独异的姿态忠实记录与书写了变革中乡土社会“地方性”。《铁木前传》在显性层面响应并宣传农业合作化政策,深层结构却是反映时代变迁中乡土社会结构的变更和人心之变化。

《铁木前传》以其深刻的真实性,是1940-1950年代中国新文学主流乡村书写由“乡土小说”向“农村题材小说”的文体转型的过渡,成为超越时代思潮的文学经典。《铁木前传》超越了“乡土小说”和“农村题材小说”的文体分野,虽然在这两种文体和文学思潮中都是“在”而不“是”的边缘,却因其真诚的现实主义精神而具有文体层面的“复调性”,造就了其独特的文学史地位:作为“农村题材小说”的《铁木前传》,继承了以鲁迅为代表的现代乡土小说中的至诚现实主义精神和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带来具有复调性的、蕴含丰富的意蕴的文体,从而成就了超越时代、思潮、政策的不朽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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