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渺新
小镇很小,只有一条不到一百米长的三合土铺的小街,其余是黄泥巴裸露的土坪,晴天灰尘满天飞,雨天泥泞一脚泥。小街两边的房子也只有稀稀拉拉、东倒西歪的几间,矮趴趴、灰扑扑的。集市不是每天有,通常“十天三圩”,逢农历三、六、九开市。
山沟沟里的人,没几个看过外面的世界、领略过外面的繁华,对于一生一世都不曾走出大山的人们来说,小镇是他们唯一向往的地方。每当小镇逢集,对山里人来说,都是一个非常隆重的日子。这天,方圆十几里的人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成群结队,呼朋唤友,翻山越岭,渡河涉水,纷纷到小镇上来。他们来到小镇,或许会卖点什么,或许会买点什么,或许什么也不卖、什么也不买,只是带上眼睛、耳朵、嘴巴,来小镇上看热闹、听新闻,同时把自己山沟沟里新近发生的事情,向熟悉或不熟悉的人传播出去。
小镇总是开市迟,散市早。白昼短,天气冷,要是碰上雨雪天、农忙时、过年过节,更是热闹一阵子后,很快就散市了。不过,来赶集的人不管是卖东西的还是买东西的,或者什么也不卖什么也不买的,只要不是常年居住在小镇边,他们来到小镇后,都会沿着那条三合土铺的短短的小街,来回至少走上一趟,优哉游哉地从北走到南,再从南走到北,一路上,饶有兴致地看一看货物品种,不厌其烦地问一问行情。总之,不管开市多迟、散市多早,每当逢集,小镇上肯定会有好一番热闹,来赶集的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三合土铺的小街那么短,买东西的人即便货比三家、讨价还价,也不过半个来小时就可以把一切办好。看的看过了,问的问过了,卖的卖掉了,买的买好了,赶集的人剩下一大把时间,便是和人聊天。山里人赶集,跋山涉水十几里路,到镇上来一趟不容易,一个月也就来这么一两趟,既然来了,自然要会一会亲朋好友,和他们说一说村里村外的新鲜事,交流一些生活上的酸甜苦辣。山里人来赶集,办事的时间短,聊天的时间长,他们随便找一个地方蹲下,哇啦哇啦地聊。有几个闲钱的便相邀上茶楼或酒馆去,泡一壶茶或沽一壶酒,再要一碟瓜子,慢慢喝,慢慢嗑,慢慢聊。
这是许多年以前我童年记忆中的故乡小镇。那时,我奶奶在小镇那条三合土铺的小街上摆了一个小摊,卖些平时她在家里做的针线活儿。奶奶绣得一手漂亮的花鸟,颜色鲜艳,栩栩如生,她做的绣花童帽和绣花围兜,远近闻名。每到逢集的日子,奶奶大清早就挑上一副担子出门,精神抖擞地赶集去。我是奶奶的长孙,深得她疼爱,如果那天我恰好不用上学,便跟着她一起去赶集。奶奶的那个小摊,位置很固定,一年四季都设在小街中段一棵老槐树下,那个地方好,放一张小板凳挨着老槐树坐下,老槐树的树荫像一把撑开的伞,老槐树的树干是天然的靠背。奶奶在那里常年不挪窝,也是为了别人好找到她。
离奶奶的小摊不远处,有一棵高大的野柿子树,枝繁叶茂,洒下一地的阴凉,风一来,满树枝叶摇曳,飒然作响。每次跟奶奶去赶集,我都会爬到那棵野柿子树上去,骑坐在高处一个非常舒适的丫杈上。野柿子树浓荫蔽日,我坐在树上一点阳光也晒不到,而风在我身边川流不息,带来如水一般的涼爽,沁人心脾。我哼着在学校里新近学会的歌儿,俯看小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得意扬扬,逍遥自在。口渴了,我就肚皮擦着光滑的树干,哧溜一声,从树上滑落到地上,向奶奶要五分钱,买一支冰棒。中午,肚子饿了,我又向奶奶要两毛钱,附近有一个小食摊,两毛钱能买一碗素汤粉。吃饱了,我又爬上树,咿咿呀呀唱,逍遥自在。
到了年关,小镇上变得更加拥挤,更加热闹。爆米花的老师傅来了,把风箱呼啦呼啦拉得格外响,炉中炭火熊熊,那架黑黝黝的大肚子的机器,在炭火上不停地摇,摇得可欢了。等一炉米花爆好,老师傅提起那架大肚子的机器,对准地上那只竹篓的口子,用力一掀机器的盖儿,轰的一声巨响,惊天动地,随着一股白烟飘散,整个小镇上空便弥漫着一股爆米花的甜香味儿,馋得我们小孩子垂涎欲滴。老师傅面容清癯、慈眉善目,总会从竹篓里抓几把白花花的米花,分给围在他周围看热闹的那些孩子们。街上卖爆竹的摊子更多了,时不时噼哩啪啦地放一挂小鞭炮,或轰隆轰隆地放几个大炮仗,腾起一团团白色的烟雾,慢慢地飘过小镇的上空,经久不散。摆摊做衣服的也更多了,大姑娘、小姐姐们围着师傅,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款式和尺寸。剃头师傅也更多了,大人和小孩都得理一个发过年。
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年关的小镇集市上最抢眼、最诱人的东西,莫过于小摊上拴着的充了气的气球,大大小小,奇形怪状,五颜六色,随风飘舞。有的气球口上还带着一只小竹哨,把气球吹大,松开口,竹哨便呜哇呜哇作响。那时的乡下孩子,除了泥巴、石头、瓦片,就没有别的可称得上玩具的东西了,因而年关的小镇上突然冒出来的诱人的气球,便成了孩子们心里最热切地期盼得到的宝贝,为了得到一只足以使人兴奋得忘记吃饭与睡觉的气球,孩子们常常跟大人磨上半天的嘴皮。我比别的孩子更幸福,每年年关,奶奶都会买一只漂亮的气球送给我。我得到气球后很得意也很珍惜,把它藏在一只小木箱里,偶尔拿出来吹一吹、看一看。把一只气球珍藏一年,也就把一份快乐珍藏一年。
我的童年小镇,很小很小,它只有一条三合土铺的小街,从北到南,从南到北,不到一百米长。可是,不管我走向哪里,身在何方,故乡的那个小镇,始终沉甸甸地装在我的心里,那条唯一的小街虽然很短很短,但留在我脑海里的记忆,却很长很长。
岁月悠悠,逝如流水,小镇上有我的童年,那段远去的时光,终生难忘。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