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图书馆里成长

2023-02-28 21:36阎晶明
芙蓉 2023年4期
关键词:阅览室图书馆

阎晶明,男,1961年生,山西人。现居北京,供职于中国作家协会。学者,评论家,长期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与评论。著有《十年流变:新时期文学侧面观》《批评的策略》《独白与对话》《我愿小说气势如虹》《鲁迅的文化视野》《鲁迅与陈西滢》《艺林观点》《鲁迅还在》《文字的微光》等,选编有《鲁迅演讲集》《鲁迅箴言新编》等。

人到了一定年龄必然会忆旧。我一向克制自己这样做,因为在我看来,忆旧就是意味着老去。可我现在却又越来越觉得,人之所以忆旧,未必是想总结,想倾诉,想告诉别人点什么道理。而是因為,他越来越相信经验的判断,越来越愿意从自己的经历,而不是从剧情中和听来的故事里得出人生道理。这种“经验之谈”,不但更让他踏实、放心,而且更有自我针对性,也有一种重新发现和反复思考的快意。

于是,当我也必须承认自己年过花甲之时,也一样愿意回忆那可称漫长的岁月,回味那些值得回味的线索、片段、细节。今天,我就想列举一下,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光里,图书馆对我的影响。这一“主题”性的回忆,让我产生一种莫名的兴奋,一种独特的欣慰。

我从小生长在晋西北偏关县城里。因为环境和时代的制约,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也从来不觉得自己生活的地方有多小。我在10岁左右时,父母和我们姐弟住在一座平房里,现在都不记得那房子有多大了,肯定不宽敞,但也一样没有拥挤的印象。回味起来,这种没有比较、没有高下感的日子还很有放松的一面。不像今天的孩子,未及懂事,就能敏感地判断到、比较出尊卑和贫富。我们那个平房院是前后院各两户且独立出入的组合。年龄相仿的孩子比年纪相近的家长还要多。因为正处在一个既不要求应试教育,也没有素质教育概念的特殊年代,孩子们都处于放羊式的三不管状态,成天闹哄哄地自由出入,完全没有秩序可言。家长们共同意识到其中有潜在的危险,比如过分躁动以及安全问题,等等。总之,他们合谋让孩子们尽可能安静下来。于是,就找来没完没了的书让我们阅读。那时候,虽然教科书也没有什么神圣可言,但小说之类的书统称为“闲书”。住在我们前院的张姨是县图书馆的管理员,有很方便的条件可以把书带回来让孩子们阅读,然后再送回去,不定期置换。于是,10岁的我知道了图书馆这么一个神奇的地方。我现在完全没有自己进入过图书馆的印象,但一包包带回来的新书却给我贪玩的生活带来了新意。那都是些小说类的书,因为是图书馆里来的,所以没有深浅之分,拿到哪一本翻看完全是偶然的。我现在还能记得曾经读过一本越南小说,很新奇,但只留下故事枯燥的印象。因为有了这样的阅读,跟周围也有看“闲书”爱好的同学就有了交换书看的机会和热情。可是那时候的我们,只知道这些书是“闲书”,完全没有什么功用的要求。

如果说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还有什么值得在功劳簿上记一笔的,可能就是这些看“闲书”的经历吧。我上的学,从小学到高中总共不过九年。1977年,我才16岁就高中毕业了。那正是历史转型时期,一切都不确定。我身体瘦小,父母很难提出让我找工作的想法。正好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刚过,县中学及时成立了高考补习班。父母认为,既然我没有能力工作,不如把我送到补习班里待上半年再说。至于说参加高考甚至上大学,他们想都没有想过。因为我数理化完全不行,自然就进入了文科班。就像后来的孩子文科也不行,就想办法参加“艺考”一样。第一年,也就是1978年高考成绩就要出来了。我记得我一个好友、同学先知道了自己的总分,五门功课总共500分的考试,他得到了200分多一点的结果。他已是很有志向要考上大学的一个了。我认为自己离这个成绩也不会太远,而我的父亲却认为,以我完全没有学习积累和自主要求的情形,达到200分也不过奢望而已。很快我就得到了同样是200多分的成绩,这让我的父亲大喜过望。五门功课里,除了数学连10分都没有达到外,其他的文科成绩,居然都达到了50分以上,语文和地理竟然还取得了60分以上的及格分数。我父亲认为,只要我把数学迅速补上来,考个学校是完全有机会的。于是从那个夏天开始,我就开始了疯狂的数学自学。高考时我只做对了一道因式分解题,可知数学的基础几近于零。我还记得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有一套数学自学丛书,我就从第一本开始自己阅读、练习。那套书也是父母从县图书馆里借来的。当时我们家已搬到另外一个更大的院子里,紧临我们家的一位叔叔,是县通信组的干部,擅长写材料,殊不知他本人是大学数学系毕业,尽管多年弃学,但辅导一个我这样的零基础的学生还是绰绰有余的。

就在这样的合力之下,我用10个月的时间恶补数学,兼学其他。次年再考,居然一跃而上榜,成为一名大学生。现在想来,我的那点文科知识,就是图书馆的丰沛资源潜移默化带来的,所有的人连同我自己,都没有想过,有一天,它们能转化为一种素养和知识积累,一点阅读联想力和理解力,一点写作的基础。没有图书馆,我也可能就得不到那套数学自学丛书,也就不可能突飞猛进地把最短板恶补上来,就不可能有后来,以及后来的后来。

一座小小的图书馆,就是成就我人生的第一个起点。我始终这么认为。

我在山西大学学习四年,现在回想起来,获益最多的来处,仍然是图书馆。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的我,已经有了这样一种认识。中文系的课程,文学的学业,不应该在教材里,而应该在广泛的阅读里。体现学习能力和成绩的,不应该是考试成绩,而应该是博览群书。必须坦率地说,四年期间,授业的老师对我印象普遍淡漠,我的成绩总体也不突出。1983年要考研,当时学校对考研报名还是有要求的,入校后的成绩均分必须达到85分以上方可报名,而我似乎还略差一点。后来还是通过专门申请,才获得批准。但我十分感谢大学四年的巨大影响,尤其是学校图书馆给予的丰厚滋养。学校的图书馆分南北两处。北馆以图书为主。除了去借阅图书,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文科阅览室。那是一个让人沉醉的地方。我真正的、有目标的、饥饿般的文学阅读是从那里开始的。不上课的时候,甚至课堂无趣的时候,我常会跑到阅览室里去借阅各种书来读。中文系最著名的教授是姚奠中,古典文学专家、书法家,也就是堪比大楼重要的大师了。对我们这些本科生来说,只闻其名,难得有机会受教。不过,姚先生的夫人李老师,倒正是文科阅览室的管理员,她态度和蔼,十分和善。我从来没有过攀谈的尝试,但经常出入,自然会给她留下印象。借阅图书需要押学生证,所以这位李老师对我不但有印象,而且也记住了我的名字。毕业后已经到了另外的城市、另外的大学,我听说李老师还向人打听我的去向。对此,我还是感到些许欣慰和感激的。南馆以报刊阅览室为主。那个年代,思想活跃,人们求知若渴,仿佛每天都有新信息、新思想出笼,所以浏览报刊文章,也成为习惯。我后来走上当代文学评论道路,与这时候的积累是分不开的。

大学的图书馆让我走上了广泛阅读、自主阅读的道路。我在那里开始读鲁迅,感受他那强大的、深邃的、精妙的思想和艺术魅力。也是在那里读出五四那风起云涌的时代,一代知识分子是如何充满热情、带着真情,为国家、为民族而悲喜,而呐喊。我读到郁达夫的《迟桂花》,并确信是他写得最好的小说。读到了闻一多、徐志摩、朱自清。也是在那里,我确立了以鲁迅和中国现代文学作为自己继续学业的方向和目标。

1983年,我來到西安,成为陕西师范大学的一名研究生。回忆起来,偌大一座校园里,当时就让我产生强烈的美好印象的建筑,正是学校的图书馆。那是一座古典式的建筑,整个建筑的墙面上都爬满了绿色的植物,图书馆的门前是一条悠长的道路,两侧是郁郁葱葱的树木花草。穿过丁香花园式的小路进入图书馆,又闻到熟悉的、亲切的书香。三年学业,我从这座图书馆里受益很多。由于对阅读的痴迷,我甚至对必须完成的学位论文都思考甚少,引得我的导师黎风先生颇为焦急。如今我离开学校已经30多年了,学校的主体已搬迁至新的校址。这或许是大学发展的必然要求,也是“大学城”规划、建设的必要之举吧。但每进新校园,我最感觉怀念的还是老校园的那座图书馆。那种环境、氛围、美感,可能是无法带出来也无法替代的。

毕业后我一直在作家协会系统内工作,无论是在省作协还是在中国作协,无论是做编辑、专业研究人员还是行政工作,都是围绕着文学活动,都离不开阅读和写作。作协机关没有成规模的图书馆,但也有像模像样的资料室。资料室有点像图书馆的报刊阅览室,可以读到比自己订阅更大量的报刊,也会有一些经典的文学名著放置在书柜里。虽然个人的利用率和依赖程度明显降低了,但仍然是一个想来还十分具有亲切感的地方。

在我的学习、成长经历中,图书馆就这样成为最能够徜徉其间,呼吸、吮吸着新鲜气息,如饥似渴地享用着丰富营养的地方。没有它们,我所经历的人生就必定会是另外一副面貌。人生没有或许,也不能想象式比较,但我能肯定的是,没有图书馆的滋养,自己所度过的肯定是完全的庸常人生。

四年前我搬到了新居居住。如果让我对居住环境打分的话,得分最高的一项必然是,我的住处离我心目中的神圣之地国家图书馆距离很近,也就相隔一条马路、一座规模不大的公园。这简直是最大的利好,尤其在我的人生接近可以自由支配时间的阶段,能够住在中国最大的图书馆附近,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我也的确尝试着享用这种得天独厚的条件。去年以来,有那么一段时间,每天上午八点半出门,带着笔记本电脑、国图的读者卡,准备要用的资料和一两本书,到了小区门口,扫码打开一辆绿色自行车,随着上班的人流车流,向北、向东、再向北,骑行不过一刻钟,再随着老的、少的读者凭证进入。无论是到北馆查找报刊资料,还是到南馆阅览室写作,那都是时间过得飞快,也非常充实的时刻。阅读的效果、写作的效率也出奇地高。这更让我深信不疑:图书馆就是最适宜我生存的地方,我庆幸自己在这里成长,也愿意并且渴望在这里慢慢变老。去年以来,好几篇规模大一点的文章,都是在国图的阅览室里完成的。有一次我的文末特别注明了“完稿于国图”,还引来朋友浏览后的一声感叹,感叹文章居然是在图书馆里完成的。

在图书馆阅览室里读书和写作,有许多特殊的体会。比如,如果你在自己家里或单位办公室里写作,难免会觉得,天下人都在吃喝玩乐,而自己却在付出辛苦和劳动,尽管也一样乐在其中。但在图书馆你就不会,因为这里只要开门,就永远有读者,抬眼望去,阅览室里总是坐得满满的。怎么这么多人废寝忘食?自己离真正的求知者还差得很远呢。就是这么想的。即使午后一点钟离开,仍然有一种毅力不够,早早收兵的自责。其次,在图书馆里写作,不但身心能够沉静下来,专注度极高,写作的灵感也会迅速到来。我常跟朋友说,一个人写作,说是忙了一上午,其实有效的写作时间可能还不到一小时。因为大部分时间里,你在泡茶、吃零食、接打电话、看朋友圈,摸索一下这个,摆布一下那个,真正投入写作的时间并不多。但图书馆可以简化和斩断很多俗务与分心处。而且,如果有什么需要查阅的书籍和资料,可以尽快通过借阅获得。如果在别的地方,就很可能缺少这些条件,不得不通过百度来查找。这不但使资料信息不准确,而且通常还会“走神”,以查阅资料之名游走于手机翻看当中。时间不知不觉就浪费式地流逝了。再者,在图书馆写作,看着周围琳琅满目的图书,还会有一种天然的被感染的冲动。我记得自己有一天就写下这样一句感言——在图书馆写作的好处是,你会对自己提出这样一种愿望:为了把自己的作品放到图书馆里而努力写作。尽管这种想法是临时的,也是虚幻的,它不可能是一个现实目标,但对写作当下来说,却起到了应有的激励和鼓舞作用。并非完全虚幻。只可惜,生活里不只有读书和写作,生活的场域也不只有图书馆,我也不能和没有做到天天出入图书馆。但这个愿望和信念仍在,我就相信自己,还一定会再次拎包出门,扫码骑车,奔赴国图,过一种有意义的生活。

人们总爱引用博尔赫斯那句名言:天堂就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我不知道这句话出自博尔赫斯的哪部作品,但我觉得这句话真的十分受用和贴切。很多人在引用这句话后,展示世界各国最美图书馆的景观图片。它们看上去的确十分动人,也很印合那句话。我想,如果自己的人生从成长到变老,都能在图书馆的屋檐下、氛围里一天接着一天地度过,那无疑可以说是度过了特殊的幸福人生。

愿天下最美的建筑、最好的城市地标都是图书馆,愿书的芳香能充溢着我们的生命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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