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讯息

2023-02-28 21:36芦芙荭
芙蓉 2023年4期
关键词:堂叔哥哥母亲

芦芙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青年文学》《雨花》《长江文艺》《作品》《小说选刊》等。出版小说集《一条叫毛毛的狗》《袅袅升起的炊烟》《扳着指头数到十》等多部。曾获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梁斌小说奖。

1

有空了就多回来些吧,你们爹的日子怕是不多了。

母亲说话时,手里正剥着花生。她将一粒剥好的花生往嘴里塞时,嘴没有接住。那粒饱满的花生滚落到了地上,逃命似的滚到我的脚边。母亲欠起身子,伸手把花生抓起来吹了吹,又塞进嘴里。母亲的嘴像钝了的石磨,只几下,那粒花生就囫囵地被她吞咽了下去。

我估计母亲根本没把那粒花生嚼碎。

那时候,父亲就站在对面我堂叔的院子里。他挥舞着胳膊,高喉咙大嗓地指挥着几个人将我堂叔往一口棺材里装。那口被土漆漆过的棺材,黑黢黢的,仿佛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堂叔被装进去了,堂叔生前的一应物品也被装进去了:他穿过的衣服鞋子袜子,戴过的帽子,那把被磨得红亮红亮的铜酒壶,喝水的搪瓷缸子,整天叼在嘴里的铜烟袋。连同那副竹子做成的麻将牌也都塞了进去。

堂叔的一生就这样被一具棺材收走了。

堂叔才五十九岁,刚刚到了人生要享福的年纪。

就在半个月前,堂叔还给我打电话,要我回来参加他的生日宴呢。

堂叔说,马上就一个花甲子了,得好好热闹热闹!堂叔说的热闹,就是要把生日办得红红火火的。结果,他打了一晚上麻将,早上回家躺在床上就再没有起来。离他生日只差五天。

我说,娘,你别这样说我爹,你看他身体多硬朗呀,说起话来声音洪亮,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就在刚才坐席时,他还打了两席的通关呢。

说完这话,我看见父亲正和那几个人抬起棺材盖,盖在了棺材上。

今天早上,还没起床,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是堂叔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

我一边往起爬,一边打着哈欠问。

话一出口,却又觉得不对劲儿。我听见父亲在电话那头大声说,死了,你三叔死了!

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死了?真有点不相信。台桌上放着的两瓶酒,那是我为他准备的生日礼物。再过几天,就是他的生日了。堂叔还说要热热闹闹地过个生日呢,怎么说走就走了?

我提着给堂叔买的酒急急赶回来时,堂叔的院子里灵棚已搭了起来,来帮忙的人正坐在灵棚下吃饭,满满地坐了好几桌。大家划拳喝酒,有说有笑,仿佛过一场喜事。只有堂叔,一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堂屋角落的一块门板上,好像人们把他遗忘了一样。要是堂叔没死,碰到这样喝酒的场合,他比谁都闹腾得欢实。堂叔是个爱热闹的人,划拳喝酒半个村子都听得见他的声音。可现在,他躺在那里没人问也没人管,孤零零的,实在是有些可怜。我想,这个时候,我要是喊一声,叔,该你打通关了,他会不会一骨碌爬起来呢?

母亲说,别把我的话不当回事。这话是你姑夫说的。当然,他并没明说,但从他吞吞吐吐的言辞中我猜出来了。他说的那个人就是你们爹,你们爹的日子真的不多了,他的阳寿到了。

我们静静地坐在那里,半天都没有人说话。

冬日午后的太阳温不腾腾的,一片云罩在太阳上,立马就会觉得有些冷。

父亲他们已把堂叔装进了棺材里,堂兄堂妹已在那里稀里哗啦地哭成了一片。只要棺材盖一合上,这个人就永远和我们阴阳两隔,再也见不上了。我不知道堂叔还能不能听到他们的哭声,但这哭声,我们村子所有人都能听得到。我总觉得这哭声是给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听的,多多少少带着一些表演的成分,好像是在演一场戏。

母亲说的我们这个姑夫,是个怪人。村里人都说他是个阴差。

所谓阴差,就是去给阴间小鬼当差。这个差事,有点像导游里的地陪。小鬼们领了阎王的命令,要到阳间来捉拿阳寿到了的人的魂,可小鬼对阳间的情况并不怎么熟悉,就得找个向导。姑夫就被他们选上了。听说当这个差事,并不怎么好 。我的姑夫自从当上阴差后,几乎整天都是浑浑噩噩、一副倒霉鬼的样子。即便是坐在墙根晒太阳也是缩着脖子。他的身子就跟冰做的一样,总是怕冷。可一到了晚上,他人在床上睡着,魂魄却脱了壳,跟着小鬼满世界地去捉魂去了。村里人说,要是姑夫当差时,晚上在他床边放上一双新草鞋,等到天亮,那鞋就变成了旧鞋。

这话当然没有办法证实,我的姑姑多年前就已去世,也没有给姑夫留下一男半女,这么多年姑夫是一个人过日子。

村子里谁将要死了,只有我姑夫知道。因为那个将死之人的魂是他带着黑白无常捉走的。他捉走了那人的魂,却又不能说。据说,要是他跟人说了,泄露了天机,阎王爷就会掌他的嘴。但我姑夫又不忍心,这些被他抓走了魂的人,都是他熟悉的人呀,有时还是他的亲人。他总是想各种办法将一些讯息传达给他们的家人。人之将死,他想必是希望家人能对这个即将离世之人好些,让他们的儿女最后再尽尽孝心,或是有个思想上的准备吧。

母亲说,那天,你姑夫提着两瓶酒进门,我的心就忽悠了一下。他把酒放在桌上,说,自己吊的酒,让我哥尝尝。

你姑夫这哪是给你爹送酒呀,他是给你爹送死讯来了。果然,他坐下来后,说话就闪烁其词,好像是打哑谜。从你姑夫隐隐透露的情况看,你们爹是不愿意死的。别看他平时对死好像不在乎的样子,但真正到了阎王爷要他命的時候,谁不怕呢?一个人来这个世上一趟,谁不想多活些日子呢?你们的姑夫说,你们爹真是身强体壮呢。那天晚上,他带着黑白无常拿着铁索来捉你们爹的魂时,几乎追了他半个晚上。村委会外边那个石坎高吧,足足有两丈多,你们爹被追急了一纵身就跳了下去。还有铁锁子门前那条沟,少说也有两三丈宽,你们爹被追到那里时,也是一纵身就跳过去了,那个样子就像是长了翅膀似的。你们的爹这是在逃命呀!后来,就逃到了我们门前这棵老核桃树上,似乎是老核桃树的枝丫挂住了他,他们追到那里时,你们爹正在瑟瑟发抖,那眼神真是绝望极了。但你们的姑夫还是用铁链子将他锁走了。那天晚上,村里的狗几乎是叫了一夜。

母亲说这话时,眼睛死死盯着门前那棵老核桃树,似乎是要寻找是哪根枝丫挂住了父亲,要置他于死地。

门前那棵老核桃树打我记事时就在那里,仿佛是一把巨大的伞。这么多年了似乎一直就没什么变化。春天来了,枝叶上发出新芽,夏天上面就结出密密的核桃,等到秋天,父亲便用竹竿将核桃敲打下来,核桃树叶子也多半跟着一起被打下来。冬天一来,呼呼的寒风就像挥舞的鞭子,不用几日,核桃树就又成了光秃秃的枝丫了。这棵核桃树,不仅能给我们家带来一定的经济收益,还承载着我们少年的梦。一直到去年春天,核桃树竟然有半边再也没有发出新芽来。夏天,一半的枝丫郁郁葱葱,一半的枝丫就光秃秃地戳在那里。

那时候,母亲的心里其实就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我们看见父亲正从堂叔院子前面的那条小路向我们走来。他嘴里吸着烟,当那口白烟吐出来缠绕在他的头顶时,远远看去,脑壳就像一颗冒着烟即将爆炸的地雷。父亲都六十多岁了,背不驼腰不弯的,走路时,两个裤脚摩擦得霍霍响。这哪里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更不像是一个魂被小鬼捉走的人。

父亲走到那棵核桃树下,就站住了。他冲着我们喊,你们都坐在那里干吗?你们叔已进材(装进棺材),你们都该去守守灵,送他最后一程了。

2

在母亲眼里,那个冬天,父亲已是一具行尸走肉。他的魂早已被我姑夫带着黑白无常用铁索给绑走了。眼前的父亲,灵魂已离开了躯体,就像是一只蝉蜕,只是个皮囊而已。

那时候,母亲已嗅到死亡讯息了。那种挟裹着腐朽的气息,正跟着冬天的脚步一点点向父亲迫近。恐惧和无奈一天天地折磨着母亲。她开始同情、可怜起父亲来。这个可憎的老头在世上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跟一只秋后的蚂蚱似的蹦跶不了几天了,可他却浑然不觉。

父亲和母亲吵闹了一辈子。细细想来,也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他们就是一口锅里炒豆子,再怎么蹦跶,最终还是在一口锅里。父亲一生没有别的什么爱好,就好一口酒,而且一喝就醉。他的快乐时光都是在酒里过的。

记得有一次,父亲在外面喝醉了酒回来,母亲熬了醒酒汤端到他面前,可父亲说什么也不喝,他举起手做了个划拳的姿势说,要喝就划拳喝。可怜的母亲,为了让父亲醒酒硬是忍气吞声,伸出手一边和父亲比画,一边流着泪,将就着让他将那碗醒酒汤喝了下去。

父亲和母亲一辈子就是这样,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吵吵闹闹地过着日子。

那段时间,母亲在父亲面前像变了个人,她千方百计,变着花样给父亲做好的吃,仿佛每顿饭都是最后的晚餐。

以前,父亲喝酒几乎没有什么菜的。每天早上一起床,他就会从酒坛里打一提子酒,先用鼻子闻闻,再深深吸口气,好像怕那散发在空气中的酒味被糟蹋了似的,之后,再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下去。父亲一天的日子都是从这一提子酒开始的。喝完这一提子酒,他才提着裤子去上厕所,开始一天的工作。

母亲说,喝吧,哪天喝死了就不喝了。

母亲对父亲喝酒已恨之入骨。

现在,每顿饭,母亲都会弄上两个菜。拍个黄瓜或是一盘腌菜,这样喝酒对身体伤害要小些。对于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对与错、是与非已沒有那么重要了,他想干什么,就尽力去满足吧。因此,父亲喝酒时,母亲也会陪着喝一两盅。

我们兄弟都有自己的工作,哥哥嫂嫂在林场,他们守着一片森林,守着一片花海,守着一群蜜蜂,却不能回家照看父母。而我和妻子则在远离老家的一所学校里教书。我们守着一群孩子,守着祖国的未来,也不能回家照看父母。妹妹倒是离家不远,可她得守着她的两个孩子,守着她的那个家。可在那段时间,我们一有空闲,也都会回去。我们都带着老婆孩子,妹妹也带着她的两个孩子。这样的日子当然好了,不用动手,顿顿有肉吃餐餐有酒喝。大家一团和气,就像是过年一样。当然,我们也不全是白吃,有时候我们也会割块肉,妹妹则从她家的地里随便扯些青菜带回去,算是我们入伙的费用。

刚开始,父亲还很高兴。这么多年,我们兄弟姐妹都在忙各自的事,除了过年,一家人很少有机会聚在一起。现在,一家人隔三岔五就欢聚一堂,空寂的院子一下子有了勃勃生机。孩子们疯来疯去,撵得鸡飞狗跳。我们也会将小方桌搬到院子里,晒着冬天的太阳,或是吹牛聊天,或是陪父亲打打扑克牌。父亲的牌技很臭,总是遭我们兄弟的算计,偶尔他要是赢一把牌,就高兴得手舞足蹈,好像把整个世界都赢了似的。

母亲和妹妹在院子的水池边择菜洗菜,听见父亲的笑声,就对妹妹说,你看你爹的样子,好像魂又回来了!

父亲不打扑克牌时,就会加入孩子们的行列。那时候孩子们正在院子里用鞭子抽打陀螺,他也会拿根鞭子去打陀螺。他的鞭子总是抡空,那样子不像是打陀螺,倒像是在抽打空气,惹得孩子们哈哈大笑。孩子们就趁机围着他拉着他的胳膊喊,爷爷,我要吃花生,我要吃花生!父亲便从腰里取下钥匙,回到屋里打开他那只木箱子,手伸进箱子里给孩子们一人抓一把花生揣进兜里。孩子们还想要,父亲就赶紧锁上箱子,说,一次吃完了,下次回来了吃什么呢?孩子们这才捂着衣兜一哄而散。

这么多年,家里的自留地,有一大部分都是种的甘蔗,这些甘蔗全都用来给父亲酿酒喝了。剩下的自留地,一部分种菜,还有一部分都被父亲种了花生,这些花生是他给他的孙子们种的。父亲用一粒小小的花生维系着他和孙子辈的关系。孩子们时时惦记着花生,每过一阵就会闹着要回去看爷爷。

可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

那个周末,我们回家时,父亲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本老皇历,似睡非睡的样子。家里的那只猫也在窗台上坐着,用一只前爪在洗脸。

我喊了一声爹,他没有理我。

我知道父亲没有睡着,又喊了一声。倒是窗台上的猫叫了一声,跳到地上,向院子外面跑去。

母亲听见说话声,从屋里探出身子,向我招了招手。我走过去小声问母亲,爹这是怎么了?

母亲悄声说,和我怄气呢。

她向父亲的房子努了努嘴。我便随母亲一起向父亲的房子走去。刚到门口,一只老鼠从屋中间窜过去,吓了我一跳。母亲说,家里的那只老猫是越来越不管事了。母亲说着走到父亲的酒坛子跟前,她伸手揭起盖子,一股浓烈的酒味向我扑面而来。

母亲说,坛子里的酒快完了。

我将酒提子从坛子口伸进去,一直叮叮咣咣伸到坛底,才舀了半提子上来。父亲坐在院子里不是看皇历,而是和我们生气。他知道周末我们兄弟要回来,就故意坐在那里,向我们示威。

是呀,这段时间,我们只要回到家,就与父亲把酒共饮。要是那时候有邻居从门前经过,父亲也会热情地把他们请来喝上几盅。没想到,父亲去年酿的酒很快就被我们给喝光了。今年的甘蔗还在酒池里窝着发酵,离出酒还得些时日。父亲是爱酒如命的人,要是酒接不上茬,他的日子将怎么往下过呢?

母亲说,你们得赶紧想办法给他买点酒回来,坛子里的酒喝不了几天了。

我们说,这个时候,哪里有酒卖呀?

要是没了酒,我这日子是没法过了。母亲说,之前,你们爹是喝醉了酒发酒疯,现在他要是没了酒,发起疯来还要吓人。

我们站在那里都没有说话。按父亲的酒量,一天三顿酒少说得一斤,要是去商店买瓶子酒,怕是喝不起的。

母亲说,我知道你们工资低,还要养老婆孩子,可你们爹的日子不多了,等酒窖里的酒能吊了,他怕是也喝不上了。

母亲说到这儿,听见外面有动静,我们走出屋子,见姑夫走进了院子,依旧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好像随时都会倒在地上睡过去。那时候,父亲已站在院子里的那棵樱桃树下,樱桃树光秃秃的,已没有一片叶子。父亲看见姑夫就开玩笑说,看你那样子,昨晚又把谁的魂给捉了?姑夫接过父亲递给他的烟,说,你就不怕我把你捉了去?父亲就咧开嘴笑,说,就你,能追上我?

3

父亲的病来得很突然。

那天吃饭时,父亲夹了一筷子腌菜送进嘴里。父亲的牙齿本来很好,可那天,那筷子腌菜就像是块橡皮在他嘴里嚼了半天,怎么也咽不下去。父亲端起一杯酒倒进嘴里,企图用酒把那腌菜冲下去。可他的喉咙里好像是安上了一扇门,酒是喝下去了,腌菜却还在嘴里。

父亲的样子很是痛苦。

哥哥问父亲,怎么了?

父亲用衣袖抹了抹嘴说,人老了,吃饭不利索了。父亲说着,嘴里仍旧在嚼那块腌菜。

我们就说,要不去医院看看吧?

父亲说,有什么好看的,不痛不痒,水管子用久了里面都会有水垢呢。

父亲说着,噗的一声将一块腌菜吐了出去,那块腌菜像只蚊子,飞落在了不远处的地上。

那时,已是春天了。院子里的那棵樱桃树,还有不远处土地庙旁的樱桃树已开始开花,那花开得白蒙蒙一片,似是一团团烟雾。

土地庙是座老庙,庙很小,仅能容下土地老爷的身子。庙里的土地老爷是根据我们村子里一个老祖辈的像塑成的。据说,当时庙建好,请来了一个师傅要塑像了,但把土地老爷塑成个什么样子呢?塑像师傅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这时,刚好村里那位老祖先跑去看热闹,塑像师傅灵机一动,就照着他的模样塑了。那位老祖先,人还活着,就被人们用香火供着了。后来时间不长,老祖先莫名地死了,像却留在那个小小的庙里,保佑着我们这一方的平安。

在所有庙里供着的像,只有土地老爷的职位最低,他不是佛不是神,也不是仙。他只是管一方土地的爷,因此,长期以来,人们都叫他土地老爷,和我们人类最是亲近。母亲每次煮肉时,一出锅,就会在肉上插一根筷子,禀告着请土地爷先吃。那时候,我们就说,长大了也要做土地老爷。话刚说完,头上就会狠狠地挨上一巴掌。

父亲却是不信这些。每次母亲提着酒菜去敬土地爷时,他都会尾巴似的跟着,别人家敬土地爷的酒,敬完都会倒在庙前的地上。可我母亲敬完土地爷的酒,都会被父亲喝进肚里,一滴也不糟蹋。他还把那些搭在土地庙上的老爷红扯下来,做成一面面小旗子插在地里驱赶麻雀。小旗子迎风招展,甚是好看。

母亲每每站在院子里,望着那些在风中舞动的旗子,就会说,这是你爹给他自己弄的引魂幡呢。

父亲将要死亡的阴影一直笼罩在母亲心里。好像是一块扔到空中的石头,迟迟不见落下来,总是让人提心吊胆的。没有人盼着人死,何况是自己的亲人。但真的命数到了要死,死得干净利落点,也好让活着的人安安生生过日子。为此,母亲甚至还偷偷地去找过姑夫,问他那天晚上是不是认错人了,捉走的魂不是父亲?可姑夫只是缄口不言。

其实,那时候,关于父亲将要去见阎王的消息早已在我们村子里传开了。父亲要是中午从太阳下面走过,人们都会悄悄去看身后有没有影子。

所有这些,父亲只是浑然不觉罢了。在我们村子,人是从哪里来的,没有人弄得清;但人死了去往哪里却有一致的说法,那就是将会变成鬼。那将是一次再也无法回头的远行。父亲现在应该是在人和鬼的边界晃悠,白天看起来是人,到了晚上,也许就成了鬼。因此,当村里人知道父亲在这个世上日子不多时,他们也表现出了少有的热情。那段日子,只要家里吃好的喝酒,他们都会找各种由头把父亲请去喝上一顿。一个即将离开这个世界与人世的人,也算是贵客了,他们为即将离去的父亲饯行。只要有酒,父亲当然不会客气。要是村里人到我们家门口,父亲也会将人家热情地叫进屋喝上一壶。一来是礼尚往来,另外一层意思就是炫耀。

过年前,在酒窖里窝了将近一个冬天的甘蔗,终于可以吊酒了。

父親把吊酒的日子选在礼拜天,这样,我们都可以回去帮忙。帮忙的还有父亲请来的吊酒高手。

吊酒用的灶台几天前都垒好了。当牛头锅里的水快要烧开时,父亲让帮忙的人将酒甑架在牛头锅上。父亲将酒窖里窝好的酒糟一点一点地铺在酒甑里,当酒甑里的热气慢慢地升腾上来时,一股酒香开始在院子里弥漫开来。父亲适时地将天锅架在酒甑上面,再给天锅添进我们从水井里挑来的泉水。不一会儿,那酒就顺着酒槽流了出来,父亲赶紧拿起黑陶碗把头酒接了。他把酒碗放在鼻子前闻了闻,一伸手将碗里的酒倒进了灶膛里。轰的一声,灶膛像是爆炸一样,一股火焰腾空而起。

好酒呀!周围立时响起一片叫好声,连同父亲也跟着叫了一声。

父亲脸上飞起了一抹得意的笑。

今年的酒做成功了。

酒吊了整整一天,那醇美的酒香也在我们村子里飘了一天。

父亲酿了一辈子酒,还从来没有酿出过这么好的酒,酒的性子烈而绵长,酒香就像一团雾喝进嘴里久久不散。和往年同样多的料,而酿出的酒却比往年多出了三分之一。这让父亲很是开心。

那天晚上,几个帮忙的人都被这酒给撂翻了。离开我们家时,一个个摇摇晃晃东倒西歪。父亲也喝多了,他扶着院子里的那棵樱桃树,说,你们是斗不过我的酒的。

母亲对父亲酿出了这样的好酒却有些隐隐不安。那天晚上,她对我们说,怎么会这样呢,年年一样多的料,今年怎么吊出的酒就会比往年多出这么多呢?看来,你们父亲是在为自己的后事做准备了,你们等着看,这些酒足够给他办丧事喝的了。

母亲的话似乎在做某种暗示。明明知道村里的许多传言是迷信,但看着醉倒在床上的父亲,我心里一直在想,难道父亲的魂真是被我姑夫捉走了,睡在我们面前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吗?那么,父亲的魂魄去了哪里?是去阎王那里办手续去了?

下了一场雨。那场雨来得很突然。父亲正在地里给花生拔草,雨就来了。母亲举着一把伞找到地里时,父亲的衣服已全淋湿了。那场雨淋湿了地里的庄稼,也淋湿了父亲。地里的庄稼和花生长得越发旺势,而我们的父亲却被那场雨淋得生了病。

母亲捎信让我们回去时,父亲已在床上躺了好多天。低烧,吃不进东西。父亲的食道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唯一能吃进去的就是酒。母亲说,也真是奇怪了,喝水都困难,酒怎么就堵不住呢?

4

我和哥哥决定连夜将父亲送到县医院去看病。

邻居有一辆三轮车,我们去借了过来。自行车我和哥哥都会骑,后面还能带人。有时候,后面坐一个人,前面的大梁上还能坐个小孩。有一次,我们还试着后座上坐两个大人,前面的大梁上坐一个大人,要不是轮胎爆了的话,一定是能行的。可这三个轮子的家伙却像一头犟驴,怎么也不听我们的使唤。我们把三轮车推回来,哥哥刚一骑上去,它就往一个方向拐,拧都拧不过来。哥哥在车上拧着身子撅着屁股急得哇哇直叫。好在我在车后面跟着,死死地拽住,三轮车才没翻。我觉得哥哥的方法不对,让他下来,我骑上去,结果和哥哥一样。我只好让哥哥扶着三轮车,一次次找方法,总算是往前跑了。

我们从麦草垛里扯了些干麦草铺在车厢里,又从床上揭来一床棉被铺在麦草上。父亲个子大,好多天没有吃饭,人看起来瘦了不少,可抬起来还是死沉死沉的。如果这时的父亲只是一个躯壳的话,那么人的灵魂看来是没有什么重量的。

母亲拿来手电筒,我们用绳子把它捆绑在车头上,就这样我们上路了。

夜很黑,还有点冷。这条公路白天都没有多少车,到了晚上,路上更是空寂得厉害。刚上路时,我觉得我的车技还有点生疏,我在前面骑着,哥哥扶着车子跟在后面跑。我听见哥哥跑得喘气声都有些粗了,呼哧呼哧的,像是背了一架风箱。快要到鱼洞峡时,我才感觉到我的车技差不多了。

鱼洞峡这个地方,原先修路放炮时曾炸死过三个民工,我们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害怕和紧张。我就让哥哥坐上三轮车,好赶紧通过这个鬼地方。可哥哥一坐上车,车头又不听使唤了,往一个方向偏。哥哥只好下车,又跟着三轮车跑。哥哥跑起来的脚步声,啪嗒的,疲惫而凌乱,有时候听起来是一个人的脚步声,有时候听起来,又好像是几个人的。哥哥一个人在后面,怎么会有几个人的脚步声呢?我的头发有点竖起来了,脊背上开始冒冷汗。

夜空里突然就响起了一声叫。是夜猫子的叫声,急促而尖厉。好像一道闪电从头顶划过,随即消失。接下来是死一样的静,我侧耳一听,连同哥哥的脚步声都没了。

我回过头去,却早不见了哥哥的踪影。心头一紧,没等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三轮车就翻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时,黑暗中又响起了啪嗒的脚步声,被我落下的哥哥喘着气赶了上来,他把三轮车扶起来,车上早不见了父亲。

我心里一紧,这下完了。

公路下面是一片乱石堆,乱石堆下面就是湍急的河水。黑夜里,河水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人在鬼鬼祟祟地笑。

我和哥哥站在公路边上喊爹,声音在黑暗的夜里像两只无头苍蝇在乱撞,却没见父亲的回声。

我们从三轮车的车头上解下了手电筒,手电筒像是患了白内障,没有先前那么亮了。

手电筒光在乱石堆里晃来晃去,那些乱石一个个鬼头鬼脑的,显得阴森可怖。我们只好从公路上下到乱石丛中,像小时候捉迷藏似的在乱石堆里寻找父亲。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总想着那些乱石的后面冷不丁会露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来。

哥哥喊一声爹,然后嘴里呸呸地吐一口唾沫。

爹,呸呸。

爹,呸呸。

我问哥哥,你这是干什么?

哥说,你也吐吧,鬼怕唾沫呢。

我们就这样一边吐着唾沫,一边喊着爹。

爹,呸呸。

爹呀,呸呸呸!

最终,我们在一个乱石堆后面发现了爹,他靠在一个大石上,脸上全是血。

父亲还活着。我们这才松了口气。

我们把父亲弄上了公路。父亲抬起手指着公路下面,说,下面還有三个人呢,刚才他们还要请我喝酒,你们去把他们也救上来吧。

我们毛骨悚然,赶紧抬起父亲,把他放到三轮车上。

5

父亲被送进医院,原来的病还没来得及看,就先送进了急诊科。他从车上翻下去时,头被石头撞了个口子,倒没什么大碍,只是缝了几针。第二天父亲就被转到了肿瘤科。

医生说,父亲得的是食管癌,而且是晚期了。

食管癌,我们村里人把这种病叫作梗食病。在所有的癌症里,食管癌是最好诊断的了。得了这种病,食道好像被堵塞住了,吃不进饭喝不进水,人最终是被活活饿死的。

医生建议说,父亲现在这种情况,开刀做手术,切除肿瘤,情况好的话也许还能多活个一年半载。不过,这得一笔不小的费用。如果不做手术,就得尽快准备后事。

父亲暂时在医院里住了下来,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病情似乎有所好转,喉咙又通了些,可以慢慢地喝点稀饭了。这让我们心情轻松了不少。

病情稳定下来后,打完针,也可以到院子里转转。医生说,要多运动运动。可父亲多数时间都是坐在院子里的长条凳上,和其他病人说说话拉拉家常。医院里规定,他绝对不能上街去溜达。

有一天,吃完饭我去水房里洗碗,回来时病房里没见父亲。我以为他又到院子里去了。我去院子里寻他,却没见他。我问坐在长条凳上的那个老人,看见我父亲没有?那位老人没事时总是和我父亲坐在那里拉家常。他说,看见我父亲一个人走出了医院,我喊他,他没理我。

我赶紧跑出医院,果然看见父亲在前面走着。他穿过医院前的那条街,顺着街道向左走了有一百多米,就拐进了一条巷子。我悄悄地跟在身后,当他走到一个小商店门口时,在一张小凳子上坐了下来。那个老板对着父亲笑了一下,就从酒坛子里打了半提酒装进一个玻璃杯里端到了父亲面前。父亲一手接过杯子,一手将钱递了过去。父亲就这样坐在那里,一边慢慢地喝着杯里的酒,一边和老板说着话。那个下午的阳光真好,父亲坐在阴凉里,腿却伸在阳光下,他仿佛是在和一个故人叙说一场陈年老事。有时,他和那个老板不约而同地笑了。他们就这样说着笑着,直到杯里的酒喝完了,父亲才慢慢站起身,往医院的方向走去。那一刻,我的父亲精神焕发,看起来是那样幸福和满足。

我没有揭穿父亲的这个秘密。他能偷偷地跑出去喝点酒,说明身体是在恢复。父亲高兴比什么都重要。

之后,每隔两天,他就会偷偷地出去,我在他身后远远地跟着。要是我有事情,就随他自己去。直到有一天,父亲出去了很久却没见回来。我去那家小商店找,店老板说,老人今天没有来呢。

我一下子就慌了神。

小小的县城,我跑了两个来回,都没见到父亲的影子。直到快吃晚饭时,我从外面回来,看见父亲坐在床上。

我问他去哪里了。

去街上转去了,不想走得太远,差点都找不到医院了。说完一脸的歉意。我就不好再说什么。

父亲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医生说,还是回家养着吧,少抽烟少喝酒,想吃什么了就让他好好地吃。医生说到这里,知道失了口。父亲这病要是能吃进东西多好呀!

当然,如果你们想做手术,就尽早来。

办完出院手续,我们又用三轮车将父亲拉回了家。

虽然我和哥哥手头并没有一点积蓄,但我们还是希望父亲能够活下去,哪怕是一年半载也好。

我和哥哥四处想办法借钱,一定要把父亲重新送回医院,让医生给他手术。

那天,我们拿着钱回家,想第二天就把父亲送回医院。母亲知道我们的钱都是一点一点借来的时候,半天都没有说话。她把一粒剥好的花生塞进嘴里,这一次,那粒花生在她嘴里嚼了很久也没吞下去。到了晚上,母亲悄悄把我和哥哥还有妹妹叫到了一起,她说,明天,就把你们借的钱退还回去吧。

我们说,爹的手术不做了?

母亲说,你们爹明明是要死的人了,他是活不了多久了。可你们的日子还过不过?

我们说,医生说了,要是做手术的话,爹或许还有一年半载的活头。既然有希望,我们就不能放弃。

母亲这时就抬出了我们的姑夫。她说,你们爹的魂早就让他给收走了,做手术能把魂给收回来?母亲望着空中吊着的灯泡说,你们爹现在就跟墙上拉的那皮线一样,里面没得电了,这灯还能亮?

哥哥说,可他是我们的爹,我们不能不管。

是你爹怎么了?人的命都是有定数的。再说了,就是手术成功了,他多活几个月,就是多活半年,又能怎样?他多活一天,你们就得为他多背一天的债!

妹妹就在那里哭。她其实把她这些年攒下的私房钱都拿来了。

母亲的话,听了让人寒心,但却是实话。

那天晚上,我和哥哥睡在床上百感交集。是呀,这些钱都是我和哥哥求爷爷告奶奶借来的。母亲说得没错,就是手术成功,父亲多活一年半载又能怎样呢?难道还会有什么奇迹出现吗?

父亲其实是一个胆小而平庸的人。但喝了酒的父亲,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一辈子沒有干出过一件大事。在我们的印象中,这一生中干的唯一让大家能记得住的事,大概就是那次喝醉了。

那一次,家里的酒喝完了,父亲几天没有沾酒,他就偷偷地将母亲给我们准备的学费拿去买酒。当时,我们县城只有一家国营商店。卖东西的是个胖乎乎的女人,父亲站在柜台的外面,一只手握着一只酒瓶。胖女人收了钱,父亲就将左手握着的酒瓶递出去。酒提子是二两一提,那胖女人就转身从酒缸里打五次。父亲接过,又把右手的那只酒瓶递给了胖女人。等胖女人把酒瓶打满递给父亲,父亲又将左手的空瓶递了上去。

胖女人似乎有点恍惚,有点不确定,说,这个瓶子我刚才不是给你打过了吗?

父亲说,怎么可能打过了?父亲把那只酒瓶倒过来,确实一滴酒也没有。

胖女人还是有些不相信,她晃着胖乎乎的身子走到柜台外,地上是干的,连一滴水也没有。父亲脚上穿着一双黄胶鞋,一动就尘土飞扬。

我不知道父亲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是怎么把那瓶酒喝进肚子里去的。但父亲确实只花了两瓶酒的钱喝到了三瓶酒。这件事让父亲很是得意,并且很快就在我们村子里传开,成了父亲一生最骄傲的事。

是的呀,如果不是我们父亲,而是另外一个人,就是把他的生命延续一年半载的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这个人是我们的父亲,我们身上流淌着的是他的血。

第二天早上,我和哥哥还是决定将父亲送进医院。我们不想在这件事上留下什么遗憾。

吃过早饭,我们又将邻居那辆三轮车借来。像之前一样,我们给三轮车上垫上了厚厚一层麦草,再在麦草上面铺了被子。

我们将父亲扶上了三轮车,就在我们回去拿钱的时候,发生了意外。钱找不着了。

开始,我们以为是母亲把我们借来的钱藏了起来。自始至终她觉得给父亲手术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事。我们去问母亲,母亲一脸的无辜,说,虽然我反对给你们爹做手术,但你们执意要做,我也没得办法。权当是你们拿钱行孝尽心。可我怎么会把这钱拿走呢?

我和哥哥便开始怀疑起我们的老婆。尽管在筹钱给父亲做手术这件事情上,她们两妯娌从来没有公开反对过,可她们的脸色告诉我们,心里还是不情愿的。

我把老婆叫到屋里,旁敲侧击地问她拿没拿父亲的救命钱。我老婆好像受到了奇耻大辱。她蔑视地瞅了我一眼,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要带着孩子回娘家。我的老婆我知道,她是绝对不会干出这样的事的。我这样做也是想向全家人证明,她的手脚是干净的。

我哥哥直接就说是我嫂嫂把钱拿去了。他用的是先声夺人的方法,当着我们的面扇了嫂嫂一耳光。嫂嫂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在嫂嫂的哭声中,我看见父亲从三轮车上下来,一个人走回屋里去了。

那时,太阳已升起老高了。

6

钱最终不知去向,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谜。

父亲的手术也落了空。我和哥哥依然不想放弃,又四处想办法筹钱,可这次杯水车薪。后来我们才知道,是母亲在背地里捣了鬼,她和那些亲戚私底下打过招呼,不让他们将钱借给我们。

父亲的病又回到以前的样子,并且越来越严重,吞咽功能几近丧失。

那段日子,我们家一下子又恢复到过去的样子,变得死气沉沉。之前那种一家人围着桌子划拳喝酒的热闹场景一去不返,孩子们只好跑到别的地方去疯去野。做饭、吃饭成了我们最煎熬的事。我们把切菜的声音尽量放小,把炒菜的声音尽量放小,就连吃饭时的咀嚼声也都尽量地压低。我们小心翼翼地过着日子。做饭吃饭成了最压抑的一件事。可菜的香味却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满屋子乱窜,好像故意要勾起父亲的食欲。

父亲的脾气开始变得暴躁,我们在灶房里吃饭时,听见他把床栏拍得一片响。

有一天,我回到家里,母亲将头天的剩米饭用鸡蛋给我炒了,我就端着碗坐在灶房里吃。刚吃了几口,我就感觉到有点不对劲儿。我回过头,父亲手扶着门框,靠在门边的墙上,那个样子,就像是挂在那里的一张相片。他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我手里的碗,喉结里仿佛有只小老鼠,一动一动的。

我连忙用身子遮住碗。

饥饿,让父亲瘦成了皮包骨。

我说,爹,你是不是想吃饭了?想吃啥,我给你做吧。

父亲说,我看你吃就行了。

那个时候,父亲已咽不下任何东西了,我们就想到了酒。父亲爱喝酒,也许酒还能咽得下去。我们就提议,弄点酒给父亲试试。可是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她说,你们要让他死得快,就让他喝吧。我们说,爹都这个样子了,还不知道酒能不能喝得进去呢。可母亲说什么也不愿父亲再沾酒。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父亲喝醉了,趴在猪圈边上吐,猪吃了竟然也醉了,满圈乱窜;后来,父亲又趴在道场上吐,我家的猫也醉了;到后来,我家的狗呀,鸡呀全都醉了,满院子都是鸡飞狗跳。连同那些树也仿佛是醉了,它们像女人扭着腰肢一样舞动着枝丫。

后来,我听见了一声响,我以为还是在梦中,但我醒了。

黑暗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从床上爬起来,向声音走过去,拉亮灯的瞬间,我看见了父亲。他倒在了酒坛子的旁边,酒坛子盖已被他掀开,一股酒的清香像黑夜一样将我紧紧地包裹起来。

父亲大概是趁着我们睡着时,偷偷地去酒坛里想取点酒喝。可他的身体太虚弱,酒还没取出来,人就摔倒了,而且是头先着的地。

父亲的脑壳还是给摔坏了。好像是里面的线路出了故障,人变得有点疯疯癫癫的,他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清醒时,说的是人话;迷糊时,说的是鬼话。他的日子总是在阴阳两界切换着。有时候,我们正和他说着话呢,他突然就扭动着身子要下床。

我问他是不是要上厕所。

他的目光就死死地盯着床前的地面,说,这地上咋就睡了那么多人呀?哎哟哟,你们看,你们三叔也在那儿躺着呢。说着他也要下床去睡。黄昏的地上除了他的那双旧布鞋,什么也没有。

我们的头发都立起来了,好像真的地上躺着一些人似的,只是我们看不见,只有父亲那种没了魂的人才能看见。

母亲跑到土地庙的旁边砍了七根桃树枝回来,压在了父亲的床头上,说是桃树枝可以辟邪。

可这对父亲来说,并不起什么作用。

那天黄昏,他又把眼睛定定地看着楼上,说,怎么搞的,土地老爷不待在他的破庙里,跑到我们的楼上了。

这样的话,他一次次说,说得我们汗毛直竖。我们相信,父亲的日子真的不多了,他已是一只脚在阳世,另一只脚跨向了阴间,他的躯壳真的要去追赶他的灵魂了。

那天,天气格外好,到了午后,父親说,他想到外面去透透气。我将背递过去,想背父亲出去,却被他拒绝了。他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搭在哥哥的肩膀上,一步一挪地走到院子里。

父亲躺在躺椅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也许是刚刚下过雨的缘故,湿漉漉的空气里,散发着一股草的清香。远处已是一片葱绿,土地庙前的那片樱桃已开始红了。一只鸟从空中飞过,又一只鸟从空中飞过。父亲躺在一片阳光里,看起来是那样安详。

父亲并没有睡多长时间,他从阳光中醒来时,又让我们把他扶回屋。

那天的父亲,精神似乎特别好,他靠在床头上,说他想喝酒。我从酒坛里打了半提酒倒进玻璃杯,用勺子一点一点喂他。真是奇怪,父亲已有几天水米都不进了,但却喝下了一杯酒。

父亲看起来精神了不少,也有点兴奋了,他伸出手要和我们划拳。父亲说话已有气无力,我伸出手和他在空中比画着,比画几下,父亲就让我给他喂酒。我用勺子舀一滴酒送进他的嘴里,他的脸上像是开了花一样。接下来,我们又开始比画,父亲似乎并不糊涂,他喝两下,就会用手指着我,示意我输了,要我喝。

三杯酒下肚,父亲脸上起了一层红晕。我扶着他躺在了床上。

父亲刚躺下,便抬起手,指着楼上说,怎么回事呀,那土地老爷又跑到楼上了,你们快去把他撵走!他用生命的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盯住楼上。

我脊背发凉,空气中也似乎飘着一股阴冷的气息。我听见屋外的一只鸡叫了一声扑棱棱飞走了。

我放下靠在墙上的梯子爬了上去。

我伸头到楼上,见一只小盆,扣在那里,上面压着一块石头。我拿掉石头,揭开小盆,看见我和哥哥丢失的钱,装在一只塑料袋里。

我拿起那些钱,回过头来,看见父亲已经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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