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翔武
告 解
一连几天,我听到布谷鸟叫,
甚至早上刚醒的时候。
你在哪儿?站在院子里,
我不由察看周围,没有任何发现。
在山上松树林的高枝,
或者河边的柳树上——
藏在繁密枝叶当中,继续鸣叫,
一个上午,山间都是它的声音。
那段回环往复的语调
像是不愿放弃的追问,
也像无所谓聆听的倾诉。
我只听到一只布谷鸟,
从来没有另一只加以回应。
当然你也看不见一个人
凝望窗外时默然的神情。
蜂 巢
坐在屋檐下,我盯着门口
一片开花的穿心莲丛中
身子娇小的蜜蜂、肥头圆尾的熊蜂
各自忙于采取花粉,互不打扰。
蜜蜂都住在果园里
三只木板钉制的蜂箱,
而通向菜园的小路旁
坡上那些指头大、黝黑的孔洞
则是熊蜂巢穴的入口。
今年七月,朋友(正是他
搬来那些蜂箱)说,其中一只蜂箱
已被黄蜂霸占,还在里面
筑上一只蜂巢——至于蜜蜂
逃向剩的两只蜂箱,或另寻去处。
路过蜂箱时,我没有停下,
不由想象,作为原住民的蜜蜂
经过怎样艰难的苦战
仍然难以避免失去它们的家园。
发生在两种昆虫之间
那场战争对它们意义何其重大,
在餐桌上,我们闲聊的时候
仅用一句话来谈起它。
山 地
山坡上,那些耕地
面积如此狭小,还不够
一匹马或一头牛转个身。
有几块地的周围
垒起一道矮矮的石墙,以防
牲口乱闯或雨水冲走泥土。
夕阳下,堆积已久的石头
(一些来自它们保护的土地,
另一些也许来自别处)
呈现温暖的色调。
几只山雀毫无边界的意识,
在新翻泥土里低头
寻觅着草籽昆虫,一会儿
从阳光斜照的地方
蹦跳着进入石墙下的阴凉。
在台阶上
到达山上的老庙之前,我们
要穿过一个村子。这儿,
白天比城里的夜晚还安静——
除了一条狗见到生人吠了几声,
自觉有点无趣,随即默然走开。
一栋又一栋房子,众多小楼
逐次占有原来土墙黑瓦的领地,
那些无人在家的房子紧闭着门
如陷入深度昏迷中的病人,
只有秋风不停敲打窗户,敲打着
想把房屋从空虚的沉睡中唤醒。
一位老太太坐在自家门口
台阶上,后背倚靠的铁门敞开一半,
她的脸庞像窗台上风干的茄子——
如果皱纹类似年轮,数量越多
即可证明一个人所有日子的总和。
她够老了,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出嫁的女儿,入土的丈夫——
以往为了生活,她几乎耗光
体力、心血和热情,甚至懒得
抬眼去瞅一眼零星路过的游客,
任由光线辗转着离开周围的空地。
她正在獨处的空旷,随时
承受寂静的降临,一生就是一天。
马 群
在连续刮过的风中,
奔跑的马群猛然掉转方向,跑过草甸,
穿过公路时掀起一阵黄色的尘雾。
骑马的牧民并不慌张,
作为一个养马为生的人,
他实在太过熟悉马匹的脾性。
下马后,他顺手把马拴在一棵松树上,
点起烟锅。为时还早,
他只用天黑之前将马群赶回畜栏。
一团蓝烟飘过头顶,树上
几根病枝已经枯萎,断落草地,
其他树枝掉光了叶子,仍然朝上生长。
梨花院落
在久无人气的小院里,
红砖瓦房,门窗的油漆已经褪色,
台阶和门口的水泥地面也不再光滑,
一只桶盛满了静谧的回声,
一顶草帽失去了曾经罩住的脑袋,
一根晾衣绳晾晒着消失的衣服,
一棵无处可去的梨树
放肆抻开枝条占满院子的上空,
重新燃烧去年春天的绚烂,
当冒失的微风再次翻墙入户,
整棵树晃荡起来,
无数缤纷的花瓣如漫天白鸟
带着轻盈,踏上路线不明的归途。
兽 行
有月光的晚上,盘曲的山路
像屠宰场一盆逐渐冷却的内脏。
在林中,一双窥探的眼睛
恍如萤火——什么野物转身离去,
浑身的皮毛擦动着枝条,
落叶在它脚下窸窣作响。
那副不曾受到惊扰的神情
拥有一名使臣的从容,
小步,轻快,稳住节奏,
它走在只有自己熟悉的小路。
一枚松塔掉落下来,砸上树枝,
碰撞导致下坠偏离了原来的方向。
舞步戛然而止。那双眼睛
向周围张望,放射机警的光芒。
它听到,辽阔的寂静
从立足之处漫向四面八方。
它习惯于这种氛围,时常
欣喜,而不流露热烈的反应。
山中的变化重复了无数次,
于重复中,它明白冬天的意义。
地上落叶再次响起窸窣声,
它要藏身,该先找到
一个月光无法照临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