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飞过的地方

2023-02-28 19:25李晁
芙蓉 2023年4期
关键词:童童螺蛳小子

李晁,1986年生于湖南,现居贵阳。2007年起在《人民文学》《当代》《上海文学》《作家》《花城》《中国作家》等刊发表小说数十万字,曾获《上海文学》新人奖、《作家》金短篇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短篇小说“双子星”奖等。出版小说集两部。

叔,今天可不多啊。侄儿孝武掂了掂老顾递来的腰篮,再哗啦一下把螺蛳倾倒在大口铝盆里,铝盆里早注满了清水,才捡的螺蛳要用清水养上一会儿,要是田螺便要养上个两天。

去的百亩大田?孝武添上一句。

老顾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自己偷了懒似的,只说,白鹭越来越多了。

侄儿也没在意,没发觉今天老顾有些不对,短短的发丝里还夹杂着沙泥,孝武给老顾递一支烟,说,白鹭倒吃这玩意儿。

老顾吸一口烟,猛然咳嗽两声,说,不然怎么越来越少了,今天走得深,往后怕要再走才能摸到了。

孝武說,您老可以歇歇了,要去也换个地方,老在一个地方摸,不摸光才怪。

老顾无法反驳,支支吾吾应下来,心里还想着白鹭的事,它们果然是吃这玩意儿的。说起螺蛳,以前可没听说有人要吃,这东西黑黢黢臭烘烘的,一股子腐肉味,谁能下口呢。现在人的胃口,老顾是有点不懂了。

孝武猜不到老顾心思,只说,等我忙完转你。

说的是钱,老顾连忙点头,好好,要得,你忙。

这么走了,在门口掉头,店里露出半边身子,倚在门口,瞧着亮得晃眼的铝盆说,嘁,这么少,让他不去还不听,年纪大了,万一出什么事,你担待啊。

孝武用眼神示意女人轻声,老头还没走远。

女人也不管,翻一个白眼说,就这么点,够什么用,偷懒也不是这么偷的,平时我也懒得说了,赶上周末……

老顾像是听见了女人的话又像是没有,人没回头,这么走远。

黄昏正在降临,三两家错开的烧烤店在门前发起炭火,几把蒲扇扑哧摇着,青蓝的烟夹着细小的白灰沿着街道蜿蜒蛇游,飘远了还能闻到。

老顾的家在新修的河堤背后,穿过老街上的商住楼,目光抬升就能望见。房子悬在一处山弯的坡壁上,是依着山势修建的,底下两层,地上一层,地上那层与外间公路相连,从远处看过来,这栋红砖楼有一点悬空寺的感觉。

绕到家门口,楼上这层还亮着灯,门没关。高铁修建到雾水,自家这层被铁建公司租了去,原是两间的格局,被打通,成了项目部办公室的一部分,门口挂着牌子,挂了一年多。里头一个叫柳岸的湘潭女孩找到老顾,她和另一个女同事想要租老顾家底层的房间,说是住不惯单位的活动板房,那临时搭建的房子隔音奇差,什么声音都往里钻,让人整夜睡不好,住这里上班也近些。老顾一口应下来,连夜打扫出房间,租给了两人,房租便宜。后来那个叫小田的女生被抽调到一个叫扎佐的标段,离开了雾水,小柳坚持一个人住下来。

老顾将电动车停在院子里,朝大开的门洞里望了望,其余人都走了,剩小柳还在里头盯着电脑,孙子童童也端坐一旁,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尖。老顾扯着嗓子喊了声,童童。两颗脑袋齐齐望向门外的老顾,小子更是眨巴一下眼睛,软软地回了句,爷爷,怎么今天没来接我?小柳也跟着喊出一声,叔。

老顾进门,对小子说,爷爷今天晚啦。又对小柳说,影响你下班了小柳。

小柳说,没事的,我还在加班呢。

老顾说,他们就晓得欺负你。

小柳不好说什么,甩甩脑袋,脑后黑亮的马尾跟着摆动起来。老顾扫一眼这间被办公桌、文件柜和沙发充填的空间,还是陌生,老顾一辈子没在办公室里工作过,每次踏入便生出一点复杂的新鲜感。童童的脑袋正对办公桌上的电脑,小柳给他放了动画片,童童手里是一包即吸果冻,已经瘪了。老顾不好意思,又对小柳说,童童在,打扰你了。小柳说,没事的叔,童童很乖的。又扭头对童童确认,是不是?童童也睁大眼睛说,就是啊。老顾知道小子的秉性,在家是个小霸王磨人精,在外倒八面玲珑乖乖巧巧的,想要讨人喜欢。

说来也是可怜,小子是老顾的外孙,两岁时父母就离了,童童爸比童童妈还年轻两岁,两人在浙江打工认识,回到雾水谈婚论嫁时已有了他。老顾一见那年轻人就不舒服,油头粉面的,没什么本事,高中都没毕业,哪里配得上女儿,女儿好歹念过师专。奈何姑娘中意,问什么也不多说,只说肚里有了。这么把婚礼办了,办在男方老家鄱阳湖边,老顾没有出席,只派了儿子去打探,据儿子后来说,婚礼办得还蛮热闹,那家人在那地方有些田产,只是对方父母早不务农,二十年前就去海边做了渔民,家里有艘渔船。老顾听了也不作声,女儿大了,再怎么说也没有用,不自己吃点苦头,不知道日子是铁打的。女儿在湖边把童童生下来,再见时,童童已经一岁,后来,女儿带着童童回到雾水,又在省城找了工作,在旅行社,一个人照顾不了孩子,这么又丢了回来。老顾婆娘走得早,老顾只好自己带着,一开始童童喊他外公,老顾也应得笑嘻嘻的,后经邻居春华的妈点拨,说,那家人都不要童童了,叫什么外公,不如叫爷爷。称呼就这么改了过来。

老顾牵起小子的手和小柳告别,屋旁就是楼梯,不算长,却陡,老顾一把将小子背到背上,童童觉得奇怪,在背后挣扎一下说,我可以自己走啊。老顾不理他,颠了颠小小的身子,让那坨热烘烘的肉更贴近自己。

楼下这层是老顾住的地方。儿子在城里有了家,还有个比童童小一岁的小子,往常并不回来,逢年过节才来这里点个卯,家里便只剩下这么两个人。

今天是礼拜五,一早老顾接到儿子电话,说不回来了,临时有事,约了客户。之前说好是要回来的,带着孙子。童童一直念着要见弟弟,问老顾,弟弟什么时候来,我给他准备了玩具和棒棒糖。童童进门就抱出了屋里的一只鞋盒,里面堆着幼儿园奖励的一些小玩意儿,几张贴纸和三辆塑料小车,又从书包里掏出一根彩纸包的棒棒糖,对老顾说,这是老师奖励给我的,我给弟弟吃。老顾这才解释,弟弟不回来了,你舅舅今天有事。小子的圆脸瞬间就皱了起来,小嘴瘪着,为什么,弟弟不想我吗?老顾说,棒棒糖你自己吃吧,下礼拜他们就回来了。小子听了还是郁郁寡欢,闷闷地盘坐到沙发上,一把撕掉糖纸,把糖含在嘴里,左边脸颊顿时鼓出一个小圆。

老顾踅到厨房,路过水池时看见里头的两条翘嘴,还是清明时在铁路桥下的回水湾钓的,这么养了半个月。望着池子里青幽的鱼脊,有一条已经偏偏倒倒,好像失了重心,老顾有些出神,再养下去就要翻肚子了。这么杀起来,弄得快,雾水人做鱼向来麻利,也就一会儿的工夫,鱼已经游到锅里,是锅红汤,浸在清水里的豆腐也按在老顾手里了,几刀下去散成了片,石板一样码在鱼身上,再撒一把芫荽,汤面顿时青的青白的白红的红,十分可人。

途中小柳下楼一次,手里抱着一包零食,见老顾端着锅从厨房出来,还夸了一句,好香啊叔。老顾开口邀请,一起吃,我做的豆腐鱼,不像馆子里的邋遢。小柳腼腆,说,不用,等会儿我去吃个砂锅粉,再点个炒螺蛳。老顾听了,声音都低下去,今天我没捡多少,不够的。又说,白鹭越来越多了。这话有些怪怪的,柳岸不明白,也不管了,这么咚咚咚跑到樓上去。等饭煮好,老顾还是上了趟楼,小柳还在,这次是对着电脑看电影,脑袋上挂着一只大耳机,见老顾进来,连忙摘下。老顾这才说,年纪轻轻吃哪样砂锅粉哟,要不得,这一大锅鱼,又吃不完,给你舀点来?话说得诚恳,小柳也有些不好意思,犹豫一下说,那我下来吧,谢谢叔。

老顾也不等小柳,自己先下去了。摆好碗筷,把电磁炉的桌面抹了又抹,直到看不出油星,童童才问,爷爷,小柳姐姐要来吃饭吗?老顾惊诧,小子真是大了,什么都知道。

小柳出现在门口,往日女孩不会来这里,有什么交流都在屋外完成。见了她,童童从沙发上跳下来,去牵她的手,小柳任他勾着自己的手指,一边将拎着的口袋摊上桌,是本地枇杷,才上市的。小柳说,叔,刚好还剩这么一点。

老顾笑,这东西酸牙,你拿回去吃,吃个破鱼,还这么客气。

小柳也笑,说,雾水鱼很好吃啊,比我老家的鱼好吃多了。

老顾说,吃得辣吧。

小柳说,吃,现在谁不爱吃辣呢。

童童也插话说,我也爱吃辣呀。

小柳伸手刮了刮小人儿的鼻尖,说,你好厉害哦。

童童满意地笑了一笑。

三人在电磁炉边端坐好了。老顾洗了一把菠菜放在旁边,童童下午在幼儿园吃过,这一顿只随便吃点,老顾给他炒了个西红柿炒蛋,蛋色偏青,是鸭蛋。童童就这么吃起来。锅里的鱼一突一突的 ,很快蹿出热气,一时间屋里香气缭绕,带着红汤的辛香味。小柳吃得小心,豆腐用筷子一点点切成小块,再一点点放进嘴里,像只鸟似的,老顾看不过,用夹蔬菜的筷子给小柳夹了一块鱼身,说吃鱼啊。

小柳说,这里的豆腐比鱼还好吃呢。

老顾说,现在也不行了,早些年比这还好。

童童也嚷着要吃,老顾也给他挑了一块,又不放心,拿了碗盛了水给鱼块洗了洗澡。

小柳感叹,叔心真细啊,童童有福气的。

老顾有些害羞,唉唉两声,说,有什么福气哟,我还不晓得带他到几时。

小柳听了难过,不好说什么,她当然知道童童的遭遇,第一次来这个家时,童童还自我介绍了一番,最后一句是,姐姐,我没有爸爸。说完还捂着嘴巴笑,笑得小柳心里一痛。小柳忘不了这一幕,因而平日格外疼爱这孩子,不时陪他玩,跟他做了朋友似的。小柳沉默一时,说,不会的叔,童童怎么都会长大的。说完才觉得这话不妥当,又不好改,干脆闭嘴。

老顾听在心里,当然明白小柳是好意,也只笑笑。这姑娘有副好心肠,老顾是看在眼里的,只不免担忧,万一哪天小柳走了,小家伙又会体验被遗弃的感觉。想到这个,老顾才猛然想到自己,心里呸呸呸了几声,打发了不吉的念头。可念头已生,心上多了一道暗影。老顾食不知味,只是打望小柳和童童。小柳吃得虽慢,但持续力强,一小碗米饭进肚,就不再添了,只是捞锅里的,老顾看着,家里多个人吃饭就是不同。

小柳,喝不喝酒?老顾突然冒出一句,手里还比了个一口干的动作,老顾也知道这话有些唐突,怎么就邀起人家喝酒来了?

我啊,我喝点啤酒的。小柳慢吞吞地说,也对老顾的热情感到奇怪,平时是个不多话的人,看上去还很有些阴郁,怎么今天变了个人?

啤酒是你们小年轻喝的,我这里没有,我去买点。老顾作势起身,小柳忙拦下来,说不用,这里有什么酒?

老顾说,白酒嘛。

小柳犹豫一下说,行,有时我也陪我爸喝,喝一点他就高兴,我不爱喝白酒,太辣了。

老顾没想到看上去文静的女孩也能喝点白酒,时代真是不一样了。老顾起身去拿,是儿子孝敬的珍酒,这酒在本地相当于二茅台,完全采用茅台酒工艺,只不过换了地方生产,这差距就显现出来了,但仍是好酒,平时来人,老头还不爱拿呢。

老顾拎着酒和杯子重新上桌,给小柳倒了一杯,是珍酒自带的白瓷杯,圈口有一圈青花装饰,看着就雅,比茅台的玻璃杯讲究,量也合适。童童吵着要闻,老顾就端过杯子,微微颤抖地往他鼻下一放,小子认真地吸了口气,立即双手捂住口鼻,说,真的好辣。小柳笑了笑,赶紧抿了口酒,还有些腼腆,说,叔,你别笑我啊。老顾说,你随意,我干了。这么一口下去,精神迅速得到提振,白日里见到白鹭的晦气一扫而光了。

老顾有些得意,觉得这酒比平日还要好喝。好几杯下肚,老顾看小柳面不改色,心里暗叫不好,碰到对手了,嘴里说着,你行的,小柳。

小柳微微一笑,说,我很少喝白的。

老顾说,你们办公室有几个能喝的,那个张主任就很厉害。老顾想起当初铁建公司来洽谈租房事宜时,那个姓张的主任还带了两瓶好酒,加上办公室里的一个小年轻,三个人把两瓶酒喝得一滴不剩,老顾醉了一天。

小柳说,主任也调走了。

老顾咂了口酒,讲,难怪一向没见到,你们工程还有多久,我看桥都架好了。高铁从雾水下游通过,离老式铁路桥不远,在河水拐弯的地方,一座混凝土大桥显露身影,从老顾家的阳台望过去,只能望到一半的身姿,是弧形桥墩的一角加笔直的桥身,看上去像一只巨大的白鹭正飞越河谷,一些小山弯里也架起了一列列的桥梁墩,像一把把硕大的弹弓朝大山深处瞄准。

小柳说,铺了轨道,电气进场,就该差不多了。叔,我下个月要先走,本来打算下周和您说的,房租我交到下个月可以吧。

老顾一句话倒问出一个意外情况,怎么就要走了?心里没有准备。急起来的是童童,小脸从碗筷上迅速抬起,问,小柳姐姐,你要走了吗?别走啊,我还要去看高铁长什么样子呢。

小柳笑,说,我们是修高铁的呀,不是坐的,下次姐姐回来带你坐好不好?我保证。

小子仍有些沮丧,整张脸都耷拉下去,看上去快哭了。小柳说,我给你买了一个高铁模型,等到了姐姐给你,你要乖哟。

小子嘴里说着,不要,心里却惦记起来。

对于高铁老顾实在陌生,起初以为又修老铁路呢。不知道从高铁上看镇子是什么感受,兴许就几秒钟的时间,镇子就会消失在大山中。以后的人又怎么能记住路过的这个地方呢?老顾这才发觉,雾水太小了,它留给未来的图像只有几秒钟。

只是看着小柳,老顾才心生敬意,女孩虽坐办公室,没在工地上忙碌,但这工作是流动的,跟打游击一样,哪里都待不长久,不晓得这姑娘是怎么坚持下来的。老顾问她,一个女孩子家,怎么选了这个工作?

小柳一时被问倒了,不知如何作答,从哪里说起呢?好在不等她答,老顾的手机响起,是视频通话声,那声音也急急躁躁的,催逼人似的,老顾果然没敢怠慢,接起来。

屏幕里是一张干瘦的脸,比往日还要瘦了,衬得颧骨突出,那脸怎么看都不舒展。老顾还没开口,女儿就喊了声,爸。老顾嗯了一声,不好说什么,只是问,怎么不回来看童童?他天天吵着要你回来。女儿眉头锁得更深,说,最近忙,外省团开始多了,单子我做都做不完。话音是有些沙哑的,屏幕一角还飘荡着烟雾,许是烟头没灭干净,老顾装作没看见,只说,你和童童说吧。手机正要递给童童,女人才发现老顾面目赤红,便问,你和哪个在喝酒?老顾支支吾吾,岔开说,就喝了两杯,又不多。女人见老顾含糊,又问起来,哪个来家了,我看看?

没等老顾把镜头对准对面的小柳,童童就整个挤过来,冲镜头里的女人喊,妈妈,是小柳姐姐,她来我们家吃饭啦。

柳岸见不到屏幕里的女人,只冲着老顾的手机说,顾姐,是我,今天我来叔家蹭饭了。说得大大方方的,屏幕里的女人脸上却闪过一抹阴云,随即笑笑,吐出一句,是小柳啊。

空气突然沉默,女人停了停,才对老顾说,爸,你出去,我和你说一件事。

老顾说,好好。看一眼屋里人,两个人都好奇地盯着他,尤其童童,生怕漏掉了母亲的一举一动,老顾也不管,听女儿口气似有大事。老顾捧着手机出门,按女儿指示走到没人能听到谈话的地方,在楼道拐角。老顾本以为女儿会指责自己,因为小柳,会让他注意检点,别老不正经,请小姑娘喝酒,这些老顾都想到了,可唯独没想到女儿是来告诉他自己结婚的事。

女儿轻声说,爸,我要结婚了。

老顾脑袋一响,有种陌生的感觉,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消息。

说起来,是个好消息了,女儿年纪也不小了,这几年拖着孩子,一直没动静,老顾心知这样的条件不再好找,只能随缘,没想到缘来得这么快。让老顾担忧的是,这姑娘受过一次伤,这次不会又犯糊涂吧?这才想起老太婆的重要,她若在就好了,这些事母女俩会商量,兴许第一次的情形就能避免。老顾有些措手不及,到底是有心结,上次就找错了人。

老顾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问,是哪里的,做什么的?

女儿说,也是做旅游的,不过在省外,在厦门那边。

老顾急忙问,那么远,你要过去?

女儿说,还不知道。

老顾就晓得女儿这话是宽慰自己,她肯定已经决定好了,这个女儿一直想跑出去,从小就能看出来,平时是个哑巴似的人,心却够硬的。

老顾接着问,那个人有小孩没有?

女儿说,有一个姑娘,念小学。

老顾说,那童童怎么办?

女儿沉默。

老顾把手机贴在耳朵上,贴得紧紧的,两人之前换了语音通话,老顾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道打火机的啪嗒声,老顾皱眉,没有忍住,说,你少抽点烟,一个女人家,童童看见也不好。

女儿好像吐出了一口烟雾,等烟雾散尽,才迟迟说出一句,我晓得的。又说,爸,童童你再帮我带一带,等我安顿好了,就来接他。

老顾这才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女儿说,下个月。

连日子也看好了!这个姑娘做事向来如此,老顾顾不上说她什么,女儿倒又说起来,会办得简单,就请几个朋友吃个饭。这是连他也不用出席的意思了,老顾说,怎么这么急,你哥晓得吗?

女儿说,和他说了,他也见过那个人。

老顾心里就不高兴了,连儿子也瞒着自己,这么看,女儿只是来通知自己一声,那自己算什么?老顾倒不是想指责女儿,只是忧虑,忧虑到连那个男人的名字、年纪统统忘了问,想来想去,说出一句,姑娘,这次要看好啊,别再看错了,最后吃亏的是自己。

女儿倒很平静,丢下一句,我知道的。

老顾也不好再说什么,所有的事都被安排完了。好在挂电话前女儿还补了一句,我找时间把人带下来给你看,也让他见见童童。老顾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说,好。

今天走多了路,老顾的腿还颤着,脚跟不断敲击着楼道拐角,微信里恐怕积累了两万步了。老顾回到房间,一进门,童童就冲过来,爷爷,你和妈妈说什么悄悄话了,我也要和她说。老顾看着小子,小家伙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家里还有客。老顾不动声色,把手机递给小子,小子立即给女人拨起了视频,接通了,这才瞄一眼屋里人,仿佛不好意思。老顾看出来了,挥手说,进去和你妈妈说吧。童童才往小房间里钻,边走边说,妈,我告诉你啊……

这一幕,小柳看在眼里,也发觉进门的老头心事重重,那愁全写在眉心处,又想起之前老顾问的问题,心里跟着不安,许是酒精的作用,等到那個小小的身影消失,女孩才鼓足勇气对老顾说,叔,我像童童这么小也和我爸分开了……

小柳的声音听起来远远的,老顾像是没听见,一时恍惚,你说哪样?

小柳说,我该走了,叔。

老顾连忙说,哦哦,再坐一会儿,鱼还没吃完呢。

可锅里已不剩什么,连火小柳也关了,那锅汤波澜不惊地躺在锅底,浅浅的,被吃得褪了色,汤面泛黄,没法再吃了,老顾像是没看见。

小柳说,我来收拾。

老顾连忙伸手拦住,示意女孩别动,咋能要你来哟。可自己没有动,这接连的消息搅得老顾烦乱,老顾望着对面的女孩,她平平静静的,说起话来低眉顺眼,却似隐藏了无数心事,只撬不开,这模样酷似女儿。这种眼缘在老顾还是第一次,她刚才说到自己的事了?老顾隐约记得,却不好再问,只说,小柳,叔再和你喝一杯,你结婚时要请我吃喜酒啊,别悄悄地结。

小柳不明白老顾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像是平常的客套话又不像,只好起身,将酒杯斟满,对老顾说,谢谢叔照顾,以后我会回来看童童的。

老顾想说,以后见一面就难了,又忍住,只说,好好。

听见女孩要走,童童才急急从房间里钻出来,真是有一万个小心思啊,在屋里和女人聊着天,还担心着屋外的人。

人走后,老顾坐了下来。

老头沿着溪流往深处走,水流越来越浅,颜色倒好看了,浓得墨一般的溪流段过去后,可以望到水流底部的细沙和大石上的青苔,在一些浅滩边能摸到螺蛳,本地的小螺蛳。顺着溪流的变化,这一带的山也变得圆润矮小起来,与大河谷两岸高耸的山崖迥然不同。山间的小坝子出现,这一块那一块地连缀成一个夸张的地名,百亩大田。实际哪有那么大呢,不过名字徒有些气势罢了,也不晓得是谁这么叫出来的。是早年间的事了,老顾才几岁光景,跟着大人们过来,父母和众人在一杆杆红旗下劳动,挖土刨石掏沟,号子喊得响亮。这片田是二十年前荒废的,时间让土地重新板结,像石头一样硬,上面长满了野草,那野草也不高。

老顾常来这边走动,主要是为了捡螺蛳,这活儿是托本家侄儿的福,那小子在电厂门口开了家烙锅店,专做消夜,炒螺蛳是他店里的招牌,极受欢迎,平日若去得晚可就没了。刚开店那会儿是侄儿自己来捡,在大河两岸的山沟里,图个新鲜,后来懒了,又不想进冷冻螺蛳肉坏了名声,这么把活儿转到老顾手里,他按斤收,老顾辛苦一月还能挣些钱,算下来,能抵些生活费,只是近来,捡得越发少了。

几只白鹭出现了,低低地飞在溪流之上,又一下收掉翅膀,无声地落在浅水边,开始悠闲地觅食。老顾皱了皱眉,这些家伙也来抢生意了。至于白鹭吃不吃螺蛳,老顾不知道,总之有它们在,老顾感觉不舒服,它们看上去就是小一号的仙鹤嘛。仙鹤在画里当然是吉祥鸟,老顾家的挂历上还有好几只呢,围着一只老松盘旋,树下还有只大的,羽毛片片可见,泛着光,脚杆更是精神,钢筋一样笔直有力。画里的鸟带着仙气,可若真的出现却不是什么好兆头。老顾有些疑神疑鬼,以为仙鹤这一类的鸟是来把人的灵魂叼走的,它们身子那么轻,很容易从任何方向出现,降在落单的人身旁,再乘其不备把他的灵魂吸走,否则要那么长的嘴做什么用呢?老顾这么想着,哪怕来的不是真的仙鹤,只是白鹭。

老顾记得大河被镇子上游的磷矿集团污染那些年,河里的水都是奶白色的,像淌着牛奶,淌成了化学河。那几年河边的白鹭都消失了,直到大家闹起来,有看不过去的居民打了热线让省城记者来报道,这事才慢慢有了转机,也不知哪一环起了作用,五六年后河岸边建起了排污处理厂,河水才跟着一点点恢复原先的色彩,这些狡猾的白鹭才又出现。可现在哪儿都有它们的身影,老顾不得不提防。

老顾不敢背对它们,这是大忌,只能头朝白鹭的方向,不时弯下腰伸长手去捡拾溪岸边星星点点的螺蛳,老顾不会想到,这动作像极了白鹭觅食的模样。腰间的篮子里浅浅兜了一层螺蛳,身子一抬一弯间,螺蛳坚硬的壳彼此撞击,发出窸窣的声响,还是太少了,要不是白鹭来分了老顾的神,可以捡上更多的。

老顾倒下来时,白鹭仿佛休息够了,正齐齐起飞。老顾眼里的最后一幕是白鹭飞升的姿态,干净利落,甚至称得上优美。老顾想,这就要应验了?老顾的身子整个瘫倒在溪流边,好在近岸,老顾的头没有扎入水里,岸边细软的泥土接住了老顾,老顾的视线倾斜模糊,肺部好像传来水声,整个人像被推倒的水瓶,有什么液体在身体里来回荡漾。

转醒也因为水声,从黑暗地带一点点淌过来,还有光亮,水银一般泛着银灰,远远地闪着沉稳内敛的冷光,犹如渐渐逼近的一只陌生的手。老顾挣扎了一下,双眼打开,雾状的天光这才驱散了黑暗,等一切慢慢显影。环状的山包出现了,它们框出了老顾的视野,之后是色彩,树变绿了,天变蓝了,它们从黑白的轮廓中脱颖而出,最后才是声音,溪水节制羞涩地敲击着山地,叮叮咚咚的,昨夜下过雨,溪水比往日大,不用特别闻,老顾也嗅到了水里的鱼腥气,不是死臭的鱼腥,是带着活力的,仔细回味还有一丝回甜,像一杯老酒。还有鸟鸣,一声声地叫得脆亮,彻底撕开了老顾置身的幽冥世界,将他拉了回来。

已是四月底的天气,早晨出门时,老顾还看到新闻里传来本省西北部草海下雪的消息,电视画面里出现雪粒飘落的情景,道路潮湿幽深,行人稀拉,树木却招展着绿意。老顾搞不懂这天气,搜寻记忆,似有过一次。

老顾不该忘记的,却有意模糊了。

那是1972年,雾水电站开工的第三年。老顾父亲作为施工局征召的民工在工地上干活,最初学修钎,之后上手风钻,起初在隧道里,后来在崖壁上。是从山顶上悬两根绳索下来,将人吊下,风钻机也跟着送下来。开炮须凿点,这工作危险系数大,不比洞里,洞里光线不佳,脚下却是稳当的,而崖壁则全靠绳索保持平衡,尤其在被称作黄岩的巨型山崖上,脚下便是百来米的深谷,雾水这条大河在谷底激涌奔腾,望之发晕。老顾父亲个头不高,却很有把子力,加上是雾水人,上壁的工作少不了他,说是本地人熟悉地形,实际谁也没来过这样的地方。一只受伤的小小白鹭正是那个阴冷的春天父亲从工地上带回来的,山上放炮,飞石击落,翅膀已折断,父亲将白鹭救下,藤条编的安全帽倒扣,做了篮子,这么拎了回来。养了几天,还是死了,清早起来看,鸟身已经僵硬,白色羽毛泛黄,只有那双脚杆仍显得有力,死了都不走形。十三岁的老顾为此伤心了一场,哪想死亡会接续,之后是父亲。施工局定性为操作不当,工友讲是为了抢救机器。花岗岩坚固,钢钎在父亲手里折断,震动中手持机器弹落,机器比人金貴,这是当年的道理,这么想着去捞,荡着身子,回旋时,身体插入崖壁上断裂的钢钎处,位置不好,是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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