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会上的歌者

2023-02-28 08:24樊晓敏
读者 2023年3期
关键词:歌舞团镇子歌者

☉樊晓敏

小时候,每年过庙,村里都会请戏班子来唱戏,这对孩子们来说,是比过年还要盛大和欢欣的节日。

戏班子要来的前几天,孩子们心里都像长了草,每天都扳着指头算日子,有的孩子甚至一放学就跑到村口张望,等终于看到几辆卡车远远地挟着烟尘来了,就像在舞台上大喊“报——”的那个传令兵,立马撒丫子回村向伙伴们报信,这捷报传得往往比风还快。

戏台其实离学校很远,孩子们不可能听到演员们在唱什么,但总有孩子吹嘘自己耳朵尖,说有几句唱腔就是远远飘到耳朵里了。终于盼到放学,盼到天黑,好容易进了戏园子,却没有几个认真听戏的,更大的乐处在戏外。

最有意思的是,挤在门口看演员们在一个大屋子里化装,令人惊叹的不是他们把红的绿的油彩往自己脸上抹、给对方抹,而是老包(包拯)原来长得好白,老夫人原来还好年轻,丫鬟竟然打了大老爷一下,那个苏三和老差役竟然拉着手,他们是在搞对象吧……一点一滴都让孩子们异常兴奋,好像窥探到一个神秘世界里神秘人物们极大的秘密和真相。

也还会有顽皮胆大的男孩子趁人不注意悄悄跳上舞台,躲在幕布两侧,看演员们下台、喝水,听他们聊天、咳嗽,但是没一会儿,就会有管戏台的工作人员,像赶鸭子一样,拿着长长的竹竿凶巴巴地把孩子们赶下台。

这些来自远方的俊俏、时髦的人啊,他们可能都不知道,那短短几天的驻留在孩子们心中是怎样的光华。然而总是有离开的时候,看到他们离开,每个孩子心里都怅然若失,有的孩子甚至会追着他们的卡车跑好远好远,就像追一阵风。也许他们本来就是从风里来的人,而下一年的期盼随着离去的烟尘又种在了心里。

天边的彩云,总是聚了散,散了又聚,但是渐渐地,日益丰富的光影世界对孩子们形成了更大的诱惑,戏园子里的热闹一天不如一天。

庙会上开始多了偌大的帐篷,那是各种各样的歌舞团,也许对任何从远方而来的人,少年时都会天然有一种好奇和仰慕。那时有一首歌叫《流浪歌手的情人》,三毛的作品也正热,在情窦初开、想象力蓬勃的年纪,总想着他们身上是不是也发生过这样的故事。

然而越长大,越觉得不以为然,尤其是当我看到那些“劲爆”“热辣”的歌舞团的女孩儿,画着浓艳的妆,无论是炎炎夏日,还是乍暖还寒时,总是穿着非常清凉,站在高台上蹦着、跳着、喊着,卖力地招揽观众,我更是提不起一点儿兴趣。我觉得自己离她们很远,直到大学毕业那年。

那年,我被分到老家一个离县城十多里地的镇子上教高中,小镇叫“南桥”。

这个镇子也有庙会,我忘了具体是什么日子,只记得风还很凉,应该是在初春吧。那年庙会的头一天下午,正好是一个周末,到校后,我和同事出来溜达,看到在挨着桥的河道那块儿,有两个男人正在沉默地清理脏乱的地面,他们身旁是一些散乱的木板,一个个硕大的行李包、很粗的绳子……一定是从远方而来的在庙会上讨生活的人。

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晰地记得其中一个人的模样,他的脸有些黑,头发长到耳下,有点儿乱蓬蓬的,好像刚在风中长途跋涉过。他穿着一条很好看的有点儿褪色的牛仔裤,但有的地方能看到淡淡的污痕。他们该是歌舞团的人吧?只是在这样的地方能做什么呢?我们不由得好奇地问,那个男人头也不抬,简短地说:“住下。”这个季节,在这个地方住下?我们在震惊之余,都沉默了。等走远一点儿,不经意间回头一望,看到两个穿制服的人正在和他们说话。我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忧伤和羞愧,是为年少时的幻想和骄傲吗?

街上的嘈杂声透过围墙隐隐约约传过来,歌舞团喧闹的音乐也夹杂其中。也许是因为那人的沉默和我印象中庙会歌舞团的浮夸太不一样,也许不过是年轻的苦闷需要一些释放,晚上我独自偷偷溜出校园,走进从未去过的帐篷下的歌舞团。

钢架支着的木板搭成简陋的舞台,舞台上铺着的布当然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灯箱倒是很亮。台下一些年轻人、村里的闲汉和孩子散乱地坐在木头、砖头或者自带的马扎上。好像先是几个女孩子跳了两支热辣的舞,然后,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眉目俊朗、留一头齐秦那样长发的歌手,他唱的是那时正流行的《大海》《我的未来不是梦》《我是一只小小鸟》……我实在听不出和在电视里华丽舞台上的歌声有什么两样,只觉得他的歌声更高亢清亮,像能穿透那薄薄的帐篷,直上云端。

他卖力地边唱边满台子跑,每每间奏时间,就会喊:“父老乡亲们,给点儿掌声好不好?”但每每声落,掌声稀稀拉拉,偶尔有一两声口哨声。他唱完几首歌,已是满头大汗,叫人拿瓶水,单膝跪下,直接从头上浇下来,猛地甩甩头。闪烁的灯光下,水花四溅,他再一次大声喊:“父老乡亲们,给点儿掌声啊!”

也说不出为什么,我没有再看下去。黑乎乎的没有路灯的街上,行人零零落落,到了街口,我不自觉地回头看了那顶帐篷好一会儿。它上方的夜空,星辰亦是那么微弱、寥落,歌声随着冷风断断续续飘过来,只是听不太清楚唱的是什么。有一句话,忘了是在哪里看到的,突然重重地涌上心头——“四壁喧嚣中的冷寂者”,我鼻子有点儿发酸,却又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矫情。

第二天,我好像没有再听到歌舞团的音乐声。

几年后,我离开了那个镇子,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那些庙会上的歌者。

(宋德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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