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小说《候鸟的勇敢》的生态批评解读

2023-02-26 17:23冯玲萍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6期

[摘  要] 作为自然孕育的“文学精灵”,生态意识体现在迟子建的文学创作之中。出版于2018年的《候鸟的勇敢》是一部极具代表性的生态小说,围绕候鸟及候鸟人的迁徙现象,迟子建在自然、社会和精神层面进行隐喻性生态批判,表达出自然与人性双重复归的终极生态关怀。

[关键词] 《候鸟的勇敢》  自然与人性  生态批判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6-0046-04

“生态批评”这一术语最早出现在威廉姆斯·鲁克尔特1978年发表的《文学与生态:生态批评的一个实验》一文中,文章明确提出了文学与生态学结合的要求,目的是构建生态诗学体系。生态批评通过研究文学文本中的生态哲思,引发人们对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再思考,重新审视人类文化。在迟子建的文学文本中,大自然是其主要的叙述基点。从文学地理的身份认证来看,北国即东北是迟子建基础性的叙事“生境”,山峦、溪水、草滩和鸟兽等自然生物是基本的叙事载体。《候鸟的勇敢》就以中国极北之地金瓮河畔候鸟自然保护区管护站为基点,围绕候鸟的迁徙连接起北方和南方、城市与乡村,展开了对人与自然、社会关系乃至人性等诸多问题的思考。

一、迟子建生态意识的缘起与自然书写

生态批评家鲁枢元在《生态文艺学》中提到考察文学艺术家的生长发育时,要把握其“生态位”和“生境”。“生态位”大致包括自然风物景观、社会政治情况、时代精神氛围、文化传统习俗、个体基本条件等,“生境”则更强调儿童时代的早期经验。迟子建出生在黑龙江畔的北极村,她非常热爱这个中国最北边的小村子。冬天这里下午三点多天就黑了,乡亲们聚一起谈天说地,讲鬼神故事,这给了迟子建最初的文学启蒙。“我想没有童年时被大自然紧紧相拥的那种具有田园牧歌般的生活经历,我在读大兴安岭师专中文系时就不会热爱上写作。”[1]显然,童年经验是迟子建创作的源泉,童年时代的经历,让迟子建对大自然无比钟情。方守金称迟子建为自然孕育的“文学精灵”,大自然确实生发了迟子建无数对人生的感慨和遐想,在迟子建的小说世界中,自然有灵性地与人物同享悲欢,是作品中不可或缺的“人物”。《候鸟的勇敢》开篇,迟子建就用拟人的口吻讲述了春风的勇敢与专情,富有灵性地书写了春季的到来,小说中还有很多类似的自然描写。工作后的迟子建居住在都市哈尔滨。大都市繁华也喧嚣,热闹却冷漠,这让她感到不适与迷茫。相反,故乡保留着原始质朴的自然生态与温暖和谐的人际交往氛围,这让迟子建意识到了人与自然的不可分割性,也加深了作家对生态和谐的呼唤。迟子建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生态之思经历了由自发到自觉,贯穿于其个体生命经验和文学文本创作之中。

在迟子建笔下,自然界的动植物和人类密不可分,她曾说:“童年围绕着我的,除了那些可爱的植物,还有亲人和动物,请原谅我把他们并列放在一起来谈,因为在我看来,他们都是我的朋友。”[2]《候鸟的勇敢》中,迟子建借助动植物意象,探讨自然生命价值,反思与自然有关的人类心灵生态问题,表现出对生态问题的隐忧。《候鸟的勇敢》中,金瓮河湿地是瓦城最后的自然之境,这里远离市区,没有通电,野生动植物在这里落户安家、繁衍生息。政府在这里建立了金瓮河自然保护区,周铁牙担任候鸟管护站的站长,这个站长却没有保护候鸟,而是以候鸟为名进行权钱交易,达到他中饱私囊的目的。因大城市流行用达子香做插花,人们就想各种野路子进山,致使野生的达子香几乎被扫荡一空。人类一旦将自然视为物质对象加以掠夺,贪求物质财富,其结果便是严重的生态危机。在迟子建看来,对动植物生命缺乏敬畏折射的是人类道德的滑坡。

迟子建在小说中塑造了张黑脸这种具有“生态人格”的人物来呼吁人们敬畏自然、亲近自然,重建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曾永成提出:“具有生态人格的人,指的是具有生态意识和生态文明修养,在人格构成上符合人性生态规律,既充分发展自我的个体独立性、独特性和创造性,又具有真诚的社会和人类关怀,对自然、他人和社会能主动合作的人。”[3]张黑脸本名叫张树森,是防火办的一名扑火队员,原本性格开朗、桀骜不驯,自从11年前在山中扑灭山火时在森林中迷失方向并受老虎惊吓后,就变成一个话极少、木讷、对鸟儿有无限关爱的痴人。在每年春季河流解冻、候鸟北归之后,他就过起以管护站为家的生活,每天早起去照顾候鸟。张黑脸的记性时好时坏,有时自称“我”,有时自称“俺”。在迟子建的艺术世界里,痴人形象往往具有道德伦理的意义,所有痴态人物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亲近自然。譬如《伪满洲国》中的阿永,《雾月牛栏》中的宝坠,《采浆果的人》中的兄妹大鲁、二鲁。与张黑脸相似,这些“痴人”有最本真状态下的自然人性,他们自身亲近自然生物,引领人们重返质朴丰润的大自然。迟子建说:“‘痴是一种可以使心灵自由飞翔的生存状态,它像一座永远开着窗户的房屋,可以迎接八面来风。”[4]可见,迟子建作品中的“痴人”,是对当下种种人为设置的理念枷锁的主动抵御。“痴人”张黑脸保存了人的本真性,把自然界的生物当作人类的朋友,还能奇妙地预知天气甚至洪水和旱灾的发生,这是与自然融合的理想型“生态人格”,这种“生态人格”为拯救当前的生态危机树立了新的生态伦理价值体系和道德示范。

二、社会与精神层面隐喻性的生态批判

小说中,候鸟保护站站长周铁牙偷捉四只野鸭进行权钱交易的过程连接了自然和社会,也贯通了瓦城社会的关系网,笼盖瓦城的疑似禽流感谣言和候鸟神话揭示出“候鸟人”和“留守人”之间的矛盾,迟子建据此嵌入人与自然、社会以及人自身精神层面等诸多问题的思考。

根据鲁枢元的生态学三分法,自然生态以相对独立的自然界为研究对象,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则更复杂一些。社会生态学的关注点在社会性的人与其环境之间的构成关系,主要涉及社会制度、经济体制、意识形态、人际关系等。人类作为生物圈的一环,自身内部存在着各种生存问题,迟子建擅长从社会关系切入人类生存关怀。《候鸟的勇敢》从政治、道德、地缘关系的角度描写瓦城社会生态的失衡。周铁牙能担任管护站站长并以权谋私,离不开外甥女罗枚的操作;罗枚的事业和婚姻都是利益交换的结果,本质是为自己的升官发财;周铁牙能发候鸟的财,离不开林业局局长邱德明和营林局局长蒋进发的支持;张阔和丈夫是表面夫妻,私下双方各自玩乐,和父亲张黑脸也并无亲情可言;庄如来与瓦城历任公安局局长都是铁哥们,名下产业即使涉黄、涉毒也无人敢查,金钱的魅力让他的妻子和情人和谐相处,他去世后妻子和情人立刻为遗产打起了官司;德秀师傅的第三任丈夫怕她克夫,两人离婚,女儿怨恨她,甚至要与她断绝母女關系,永不相见。在瓦城中,官场上官员贪腐、官商勾结;人与人的亲情冷漠、爱情虚伪,互不信任、互相利用成为常态。迟子建表达出城市中的人因相互疏离、人心冷漠造成了社会生态的失衡,人们失去了幸福感和浪漫情调,而与此相对应,金瓮河湿地那一对东方白鹳在困境中依旧不离不弃,甚至相拥而死。

精神生态学研究的是人的内在情感生活与精神生活,人与其生存环境包括自然、社会、文化环境之间相互关系。瓦城人由于贫富差距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类——“留守人”和“候鸟人”。“候鸟人”夏来冬走,有钱有闲;“留守人”则疲于奔命。局长邱德明的父亲冬天在海南岛吃海鲜,春天回到瓦城,周铁牙立马奉上开河的野鸭;副局长罗枚的母亲暑来寒去,带着心爱的泰迪狗坐飞机南来北往,避开寒冬;富商大亨庄如来在瓦城官商勾结发大财,在南方陪小情人阳光浴。瓦城的“留守人”原本讨厌“富贵一族”的候鸟是“贪图享乐的家伙”,是“十足的孬种”,然而三位权贵人物疑似得了禽流感,象征权势的邱老和象征财富的庄如来相继死亡,让瓦城平民态度大变,他们用月亮神、太阳神、风神等为候鸟背书,相信“候鸟是正义使者,专门下凡惩罚坏人”[5]。尽管事实证明他们不是因禽流感而死,种种关于候鸟带来的禽流感主持了正义、勇敢无畏地惩恶扬善的神话却到处流传,“候鸟神话”让“留守人”达到了心理平衡。显而易见,候鸟南北迁徙是天性,是自然现象,瓦城“候鸟人”的暑来寒去是社会现象,自然和社会背后隐藏的是迟子建对人类精神归宿的思考。

迟子建对生态问题的思索贯穿其创作生涯。二十岁以前,她没有离开过大兴安岭,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成长,对大自然又敬畏又热爱。但“其实我在作品中对大自然并不‘纵怀地讴歌赞美,相反,我往往把它处理成一种挽歌,因为大自然带给人的伤感,同它带给人的力量一样地多。”[6]迟子建对自然和力量的描写并不仅是一种歌领和赞美,还是一种对现实的批判,在这种批判中还流露出一种大自然与人类渐行渐远的无奈。《原始风景》中,她表示背离故土真正的阳光和空气,走在五光十色的大都市的街头,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甚至追问自己寻求的究竟是什么?迟子建清醒地认识到曾经美好和谐的生态图景离生活越来越远。牺牲环境为代价的发展不仅造成自然环境的污染,还造成了人的精神污染,人类正在丢失那种与大自然相濡以沫的亲近感,丢失自身的勇敢。《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迟子建表示:“其实开发是没有过错的,上帝把人抛在凡尘,不就是让他们从大自然中寻求生存的答案吗?问题是,上帝让我们寻求的是和谐生存,而不是攫取式的破坏性的生存……”[7]人类拓展自己的生存资源,谋求更好的发展本身没有错,但人类迷失在钢筋水泥和各种人造网络交织缠绕的現代都市里,以万物之灵的优越身份过度占有和开发自然,迟子建的创作正是认识到了人与自然之间越来越深的隔阂,进而站在自然的立场,反思人们的生存方式和文明的发展模式,希望人类认识到破坏自然生态平衡会使得人类自然、精神家园荒芜,人类最终成为无家可归、疲惫无根的漂泊者。

三、自然与人性双重复归的终极生态关怀

在生态焦虑背后,迟子建关心的是文明的兴衰。人类对于大自然给予的恩惠缺乏由衷的感激之心与赞美之情,这是人类在文明发展进程对科技力量过于崇拜的结果之一。迟子建笔下的自然之所以充满诗情画意,来源于其以尊重、关爱、敬畏为内蕴的自然观。这种自然观有助于唤醒人类在功利驱动下甘为工具的麻木意识,重新建立人与自然平等友好的主体间性关系。

小说《候鸟的勇敢》中,迟子建讲述了人与动物、动物与动物、人与人、人与自我之间的温情故事,表达对生命的关爱,对人性的重视。滂沱大雨中,一只东方白鹳张开翅膀庇佑了昏倒的张黑脸,张黑脸经此一难爱上了有翅膀的鸟儿,于是加入候鸟保护站对鸟报恩。后来白鹳被猎人所伤,无法南迁,张黑脸决心帮助它练习重新飞翔。迟子建笔下人与动物之间的互助关系,是作者对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期望的隐喻,展现出她的生态平等思想。两只东方白鹳有相濡以沫的深情,让在迷茫中挣扎的痴人张黑脸和苦命的德秀师父生出了莫大的勇气,这两人的恋情违背了世俗伦理,一直内心不安,正是不离不弃的白鹳、花间欢愉的蝴蝶、马莲草托着的露珠等自然之物的启发让他们恢复了人之真性。在迟子建笔下,两性关系与自然和谐相融。在瓦城政坛沉浮一生的蒋进发,在即将退休时醉心于大自然,山川河流、飞禽走兽让他放下许多利益纠葛和各种官场规则,变得内心明朗,怡然自得。亲近自然的生命体验,能引导人回归人性之初。在这里,自然不再是“人化的自然”,而是人类精神世界的导师,迟子建由此呈现出自然的神圣性。

人与自然的关系是文学领域重要的母题,用生态主义的眼光看,讨论人与自然的关系直指生存与发展这个自然界面临的永恒主题。生态伦理学中“道德代理人”和“道德顾客”之间的关系或许可以作为参考,那就是人类将自然重新纳入道德关怀之中,站在自然的角度看问题,并思考如何对待自然。这种关怀是人类与自然在相同的精神维度上生存,是充分尊重自然,意识到人与自然不再是“我和它”,而是“我和你”的关系后的自觉行为。人类确实需要回归自然,不过这种回归指的是在更高层次上的回归,绝不是希望人类社会向原始社会倒退。生态学家曾繁仁也提出:“所谓‘自然的复魅不是回到远古落后的神话时代,而是对主客二分思维模式统治下迷信于人的理性能力无往而不胜的一种突破。主要针对科技时代工具理性对人的认识能力的过度夸张,对大自然的伟大神奇魅力的完全抹杀,从而主张一定程度地恢复大自然的神奇性、神圣性和潜在的审美性。”[8]迟子建温柔而又诗意地书写着的自然,对于消解当今“工具理性”对自然人性的束缚,具有一种独特的文化意义,这也是迟子建作品中自然书写最真实的价值和意义。

四、结语

迟子建尊重一切生命的自由与尊严,用朴素的文字来表达自然之美。《候鸟的勇敢》封面上印着这样一行字:“红尘拂面,寒暑来去,所有的翅膀都渴望着飞翔。”[7]自然界的生物都有自己的生存愿望,都渴望着诗意的栖居。小说后记写道:“夕阳有股逼视你的力量。”“有一团天火拂照,脊背不会特别凉。”“无论是善良的还是作恶的,无论是贫穷的还是富有的,无论是衙门里还是庙宇中人,多处于精神迷途之中。”[9]自然或许不能提供重返精神家园的明确指引,但可唤起人内心的勇敢力量。迟子建的创作立足自然,启示人们尊重且热爱自然,亲近且呵护自然,把人性从理性的偏执和欲望的束缚中解救出来,实现人性与自然双重复归的终极生态关怀。

参考文献

[1] 方守金,迟子建.自然化育文学精灵——迟子建访谈录[J].文艺评论,2001(3).

[2] 迟子建.寒冷的高纬度——我的梦开始的地方[J].小说评论,2002(2).

[3] 曾永成.文艺的绿色之思:文艺生态学引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4] 迟子建.周庄遇痴[M]//迟子建随笔自选.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1998.

[5] 迟子建.候鸟的勇敢[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6] 文能,迟子建.畅饮“ 天河之水”——迟子建访谈录[J].花城,1998(1).

[7] 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M].北京:十月文化出版社,2008.

[8] 曾繁仁.生态美学研究的难点和当下的探索[J].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1).

[9] 迟子建.《候鸟的勇敢》后记:渐行渐近的夕阳[J].收获,2018(2).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冯玲萍,硕士,重庆对外经贸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基金项目:重庆对外经贸学院2022年度校级科学研究项目(KYSK20223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