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红楼梦》作为中国古典文学集大成之作,包含众多文体且具有较高的文体学价值,其中就包括以贾宝玉为悼念晴雯所作的《芙蓉女儿诔》为代表的诔文。《芙蓉女儿诔》优美的文字和真挚的情感体现出作者高超的文学造诣,还引发了“芙蓉”为木芙蓉还是水芙蓉的讨论,以及诔主晴黛之争。与其他诔文相比,此诔具有三个特点:一是“师楚”的倾向;二是创新的文体;三是外放的情感。此诔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既体现了曹雪芹的文采,又推动了小说情节的发展,在小说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关键词] 红楼梦 《芙蓉女儿诔》 诔文 芙蓉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6-0003-04
《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具有丰富的人生经历和较高的文学素养,《红楼梦》不仅内容上可称为“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而且“文备众体”。《红楼梦》中出现了诗、词、曲、赋、诔等文体,且博采众长又带有鲜明的个人独创性。蔡义江先生认为“文备众体”虽是古典小说的一个特点,但毕竟多数情况都只是加几首词或一段赞赋骈文以增效果,所谓“众体”也有限得很,《红楼梦》则不然,“众体”如云,应有尽有。《芙蓉女儿诔》一共1600余字,是贾宝玉诗文中最长的一篇,也是前八十回唯一一篇完整的诔文,被称为“全书诗词歌赋之冠冕”[1]。
一、“诔”与“芙蓉女儿”
中国古代祭文形式极多,有诔文、哀辞、吊文、祭文、告文、祷文、祈文、谢文等数十种。此祭文名为“芙蓉女儿诔”,可知文体属于诔文。作为古代祭文的一个重要门类,诔文的发生发展有其悠久的历史,自先秦至清末都不曾衰绝。
诔文之体,又可称“诔辞”“诔状”,简称“诔”,为哀悼死者、颂述生前功德所作,起源于西周的赐谥制度。《周礼·春官·大祝》曰:“大祝……作六辞,以通上下亲疏远近,一曰祠,二曰命,三曰诰,四曰会,五曰祷,六曰诔。”[2]《周礼·大史》曰:“大丧,执法以莅劝防;遣之日,读诔。”郑注:“遣谓祖庙之庭大奠将行时也。人之道终于此,累其行而读之。”[2]可见诔文是一种较为正式庄重的哀悼文。《文心雕龙·诔碑》云:“诔者,累也,累其德行,旌其不朽也。”[3]而又有言曰:“东汉之诔,大抵前半叙亡者功德,后半叙生者之哀思。”[4]可见诔文主要用于叙述诔主生前的美德功绩,赞美歌颂他的德行,且要兼顾表达对诔主西去的悲痛和对他的哀悼思念。
流传下来的先秦诔文只有鲁哀公的《孔子诔》、柳下惠妻之《柳下惠诔》。诔文虽然比较偏向实用性,但较为有名的诔文一般文学价值较高,不局限于为死者歌功颂德,也兼具实用性和文学性,如曹植的《任成王诔》、潘岳的《杨荆州诔》、杜笃的《大司马吴公诔》、张衡的《司空陈公诔》、蔡邕的《济北相崔君夫人诔》等都是佳作。随着诔文的不断发展完善,风格也不再单一,逐渐走向多元化。
《红楼梦》中的《芙蓉女儿诔》堪称佳作,既展示了曹雪芹的文采才华,又推动完善了小说的情节。数百年来,诸多学者对此进行讨论和研究,而有两个问题争论虽多却并无定论,恰就隐含在题目里:一是《芙蓉女儿诔》的“芙蓉”为木芙蓉还是水芙蓉,二是“女儿”即诔主的晴黛之争。这两个问题关系到对于晴雯和林黛玉形象和命运结局的理解,影响着小说的最终走向,所以这些问题十分值得探讨。
水芙蓉在诗词中常以高洁清雅著称,与林黛玉的形象颇为相似,且诔文前后文提到“池上芙蓉”两次,故不少学者把林黛玉与荷花对应起来,并认为“芙蓉”应指水芙蓉。但也有学者多方分析,认为此间所言“芙蓉”并非荷花,乃是木芙蓉,还有学者从时令、寓意、对照等方面分析,各有观点与论据,亦颇具逻辑和条理。
对此,不妨转化思路,从曹雪芹写作的文本本身的矛盾来看。在作者严密的文本中,这种矛盾并非错误,“曹雪芹不至于粗忽到这种程度。第二种可能却是存在的,而是《红楼梦》中惯用的笔法”[5]。曹雪芹有意模糊《红楼梦》中的多处“关键”已是共识。然而就是这样一本连年份朝代、主要人物具体长相都并未完全写清的小说,却能够成为旷世奇作,不得不说,这种模糊并未影响小说的质量,反而达到了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效果。以此来看,“芙蓉”在书中更像一个兼具水陆芙蓉之美的意象。这个意象融合了水芙蓉和木芙蓉的特点,因此二者并不矛盾,可看作一种文学想象。
同理,《芙蓉女儿诔》并不是单纯只为祭奠晴雯所作,而是隐含地表达了对林黛玉乃至所有红楼女儿苦难命运的同情和哀悼。庚辰本批曰:“究竟不知是为谁之谶,一笑一叹。一篇诔问(文)总因此两句而有,又当知虽来(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奇幻之此。……观此句便知诔文实不为晴雯。”[6]可见读者看出了作者安排林黛玉在祭奠晴雯的仪式后出场并参与诔文的创作并不是随手一笔,且此诔表达的缱绻不舍与哀死悲痛也暗含了后文林黛玉逝去后寶玉之心境。但过度强调林黛玉的重要性,反而容易走向另一个极端,即错认诔主为林黛玉而非晴雯,“读者过多地关注晴为黛副,往往忽视或淡化《芙蓉诔》正面表达的对晴雯的感情,忽略宝玉与晴雯关系的真实存在”[7]。虽然《芙蓉女儿诔》的这两大争论,无论是在草根红学界还是主流红学界,都还没有形成共识。但此诔的特点却非常鲜明,在诔文领域留下其专属之身影。
二、《芙蓉女儿诔》的特点
《芙蓉女儿诔》是《红楼梦》中极具特色的一篇诔文,骈骚并用、前序后歌、直抒胸臆、哀婉动人,不仅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也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和情感上的冲击。“就结构而言,这样的诔文是独一无二的;就内容而言,这样的诔文是不可多得的稀世之作;就全书情节发展而言,它的铺垫作用是十分有力的。”[8]
《红楼梦》中贾宝玉为晴雯作此诔之前,有这样一段心理描写,很精准地总结了此诔的特点——“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即师楚的倾向;“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何必若时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即文体上的创新;“二则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9],即外放的情感。
1.师楚的倾向
曹雪芹在诔文前的文字中借贾宝玉之口明确表明了“远师楚人”的复古创作倾向,而此诔确实效仿了楚辞,较为明显的是对楚辞“香草美人”的化用。《芙蓉女儿诔》集中地模仿楚辞使用香草意象,极具代表性:诔文中的许多句子加入不少与屈原作品中相同或相近的香草意象,如“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闻馥郁而薆然兮,纫蘅杜以为纕耶”[9]等,出现的香草有茝兰、蒹葭、薜荔、兰芳、兰蕙和芙蓉、蘅杜、葳蕤、萝和蒲等。且诔文中将晴雯作为主角细数她生前的美好品质,是貌美心善、蕙质兰心的“美人”形象,和《离骚》主人公一样,都是被小人谗言陷害而不改本色的高洁“美人”。曹雪芹继承了楚辞美丑意象之间的强烈对比手法,写“香草美人”同时也写恶草小人,形成强烈对比,如“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中“薋葹”和“茝兰”对比,“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中“鸠鸩”和“鹰鸷”对比。曹雪芹以“师楚”之法,表达对晴雯貌美被谗、品高惹怨、因谗得病、病气至死悲惨结局的同情哀悼,并毫不掩饰地批判小人,不难看出其中屈原因谗被逐、痛苦悲愤的影子。
除了较为明显的效仿和直接借用,曹雪芹于细微处更是把“师楚”贯彻到底:或化用楚辭中的语句为己所用,如“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一句,是化用“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和“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或模仿楚辞神仙升天之场景书写贾宝玉想象中晴雯作为芙蓉花神升天的场景,如晴雯升天车驾的描写与楚辞神仙车驾的描写如出一辙,都是由飞龙鸾凤驾驭,由风神雷神驱使;抑或一怨三叹、感慨命运之不公,借祭晴雯之酒,浇宝玉之块垒。总之,不管是表面还是内核,此诔都有着强烈的“师楚”倾向,但并非生搬硬套,而是择其精华而化用。
2.创新的文体
诔文虽有发展流变,可每个时期的形成大体是固定的,多为四言,“大抵诔则多叙世业,故今率仿魏晋,以四言为句”[4]。如扬雄所作《元后诔》就是“在诔辞的基础上,又融入了先秦钟鼎铭文、诗颂,形成了一种以述德为职能、四言有韵的文体形式”[10]。但贾宝玉并不遵循“前人的套头”,所以采用了骈骚并用、前序后歌的文体,且不拘泥于四言,或三言、四言、六言,“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典实,或设譬喻”,突破诔文固有文体约束的同时,运用典故与神话传说、比兴寄托等手法,加强了诔文的美感与文学性。《芙蓉女儿诔》虽以诔体命名,但杂糅了多种哀祭文体的特点,具有更高的文学鉴赏意味。黛玉在小说中给出此诔很高的评价:“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的了。”[9]
《芙蓉女儿诔》可根据文体特质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为骈体,主要哀悼怀念晴雯,叙述她的美好品质,表达对害她的小人之厌恶;第二部分是骚体,为招魂之歌,模拟了晴雯死后被招为芙蓉花神的场景;第三部分为骈体,表达宝玉在晴雯升天后,人神两隔的思念痛苦。第一、三部分用骈体,辞藻华美、对偶工整;第二部分用骚体,一咏三叹,婉转哀怨。第一部分借助对偶、排比等手法,使美与丑、善与恶的对比更加鲜明,令读者更加同情晴雯的悲惨命运;第二部分发挥骚体的优点,长歌当哭、淋漓尽致;第三部分情感缓和,音韵比较固定,有祭祀仪典送走神灵后庄严肃穆的气氛。骈体部分文笔老练,“有语必偶,无对不工……其规范化程度,绝不亚于六朝骈文”[11]。而骚体则充满想象,自由挥洒、情感充沛,色彩瑰丽、境界奇幻,大有屈原遗风,带有神话的浪漫气息,以及对晴雯无尽的思念,对她灵魂的呼唤。
这样的写法打破了“大抵前半叙亡者功德,后半叙生者之哀思”的旧例,把哀思融于全文,加入招魂升天、迎神送神等带有神话色彩的想象,庄严中不失浪漫,虚构中跳出刻板,且流畅完整、情感充沛。
3.外放的情感
诔文因其应用文的性质,即使发展流变,也基本保持了尚实内敛的主流倾向。《典论·论文》中指出“铭诔尚实”,注云:“铭诔述人德行,故不可虚也,丽美也。”[12]诔文具有纪传体的特征,刘勰的《诔碑》明确指出诔为传体,具有史传的性质,但实际情况是上古诔文褒多哀少,情感温柔敦厚。传统的诔文,在叙述诔主生平时,基本是平铺直叙地罗列其生平事迹;后来诔文的创作也不再只注重颂述诔主生前功德,逐渐注重抒发哀情,但也是较为委婉含蓄地表达对诔主的怀念哀悼,并不会长篇大论地抒发感情,写作悼文需情感真挚,但不宜过露。
但《芙蓉女儿诔》中,曹雪芹并未写明年月,也并未罗列晴雯的生平,而是借宝玉之口,反复吟咏、极力夸张,情感极其外放,做到了宝玉创作前的预期:“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宝玉宁愿放弃华美的辞藻也要言悲戚之情,说明此诔以情为重,而非单纯述德而作。
首先是超越主仆之情的思念和哀痛。相比于前人作诔的缠绵内敛,《芙蓉女儿诔》则更直抒胸臆,痛悼之情发自肺腑,写出了催人泪下的语句:“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垅中,卿何薄命。”晴雯只是宝玉的贴身侍女,但宝玉在诔文中多次使用近似诔妻的词语如“镜分鸾别”“带断鸳鸯”,以及“共穴”“同灰”等明指夫妻关系的典故,且多次直抒胸臆,表达思念之情。其次是对小人的强烈厌恶和痛斥,其中反映出强烈的反叛精神。一向善良的宝玉在诔文中愤怒地将谗言陷害晴雯至死的人比作“鸠鸩”“薋葹”,并发出诅咒:“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这在宝玉的诗文中是前所未有的,感情如此浓烈,爱憎分明。在诔文中,宝玉甚至将晴雯比作屈原、贾谊和昭君,为晴雯鸣冤,也是对封建大家长乃至整个封建礼教的不服从,充满蔑视排斥的叛逆精神。
三、结语
《红楼梦》的诗文辞赋中不乏佳作,《芙蓉女儿诔》作为全书中篇幅最长的一篇,也并不逊色。此诔具有“师楚”复古的创作倾向,文体上进行了融合创新,且情感外放、直抒胸臆,表达了贾宝玉对晴雯的怀念哀悼和对小人的痛斥,兼具骈文之华美工整和骚体之自由哀怨,不落俗套,不失才华。可以说,《芙蓉女儿诔》打破了古代诔文的一种固定范示,给后人留下与众不同的诔文作品和独特的阅读感受,“诚如曹翁所言是‘洗旧翻新‘新鲜明致‘不落俗套的结构,是对‘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公式化的诔文的拨乱反正”[13]。曹雪芹独特的文学观和不凡文采,使此诔无论在中国祭文史上,还是中国小说史上,都留下色彩独特、不落窠臼的一笔。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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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曹恬鑫,长江大学人文与新媒体学院,研究方向为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