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国家向西方博物馆主张文物遣返面临的挑战及机遇

2023-02-26 21:09韩宝玲
东方收藏 2023年12期
关键词:殖民主义

韩宝玲

摘要:随着民族意识的觉醒以及相关藏品档案的公开,越来越多的民族国家向西方博物馆提出了遣返文物的诉求。但不同的国家立场、利益冲突和错综复杂的历史等因素,让文物遣返过程始终困难重重。文章探讨了民族国家向西方博物馆主张文物遣返的挑战和机遇,挑战包括博物馆殖民主义、出处难确定、所有权争议、遣返过程和文化财产保护、道德困境;机遇包括纠正殖民历史、国际合作、对被掠夺民族或社区的道德义务。

关键词:文物遣返;文物归还;殖民主义

根据英国博物馆协会(Museums Association)的定义,遣返是指将文化财产还给其原产地或原产国,而归还则是指将文化财产还给其原始所有者。这两个术语经常互换使用,被视为藏品非殖民化的过程[1]。而“文化财产”通常指人们所理解的“文物”,联合国将其定义为各国基于宗教或世俗原因指定为对考古学、历史、文学、艺术或科学具有重要意义的财产[2]。这给各国留下了巨大的解释空间,不同国家基于自身的利益和立場,将其定义范围扩大或缩小,从而形成了两个立场和观点相反的阵营。文化民族主义者一般是受考古掠夺并要求遣返文物的国家,他们强调文化财产对民族利益、价值观和自豪感的作用。文化国际主义者一般是像英国、美国等发达国家,主张文化财产的世界性,即它们是人类共同文化的组成部分,应该放在拥有最多资源的机构中,以达到让文化完整呈现的目的,供更多人参观[3]。两方观点的对立也造成了文物遣返过程中的重重挑战,但同时也存在着一些机遇。

一、文物遣返面临的挑战

(一)西方博物馆的殖民主义

许多博物馆与殖民历史紧密相关,它们在殖民时代建立,宣扬有偏见的世界观,支持殖民主义[4]。例如,英国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的许多藏品是由前殖民军官和军事家庭捐赠的[5];英国凯德尔斯顿会堂的东方博物馆中的亚洲展品是柯松勋爵在印度总督任内积累的,直接反映了英国在印度的殖民统治[6]。然而,世界上许多著名博物馆的馆长持有文化国际主义观点,由于担心因遣返导致藏品库存减少及连锁反应,他们经常以沉默或复杂性概念阻挠遣返[7]。比如,在2006年布鲁克博物馆归还《柏林街景》后,德国各博物馆便召开了馆长危机会议;美国博物馆不愿通过诉讼解决争议藏品的做法得到国会议员的支持,参议员莫伊尼汉甚至通过鼓吹美国艺术博物馆藏品的伟大来为博物馆开脱[2]。而西方国家的强大力量,使得主张遣返的国家不得不按照他们的条件和方式进行[8]。这就使得全球文化财产的遣返进展相当困难且缓慢,欧洲的进展甚至比美国还慢,除了荷兰和奥地利等少数国家做出表率外,波兰和匈牙利等国家甚至还没有迈出第一步[2]。

(二)难以确定的出处

时间因素、复杂来源、档案缺失及保密制度,使得对于文化财产来源的判断异常困难。在英国,许多博物馆都很难掌握其藏品的来源细节,即使是大英博物馆,也声称它仍然无法公布贝宁藏品的最终清单[7]。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信息都是无处查证的,有些是博物馆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和保密规范而刻意隐瞒的[9],因为一些藏品来自于殖民掠夺或非法贸易,跨境运输的便利性和非法性就它们缺乏原始的记录。同时,由于缺乏中央管理机构来进行有效管控,以及时间跨度长导致难以追踪线索,使得这些藏品的来源成为研究空白。另外,有的藏品是来自掠夺或没收,通常涉及的人数众多、关系复杂且档案缺失。即使有档案,很多藏品记录也是不对外公开的,例如纳粹没收名单是由盟军艺术品回收部队编制的,一度作为保密文件[2]。这些原因综合起来,让原归属人的归还主张面临重重困难。

(三)充满争议的所有权

全球博物馆仍然缺乏较为统一的文化财产归还程序,对文物的所有权经常充满争议。 虽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公约》为非法贸易物品提供框架,但它不是强制执行的法律,且无法为1970年以前交易的文化物品提供法律追索权依据。关键的是,英国没有签署该条约[3]。最具争议的文化财产当属帕台农神庙雕塑,它们是在奥斯曼帝国当局的许可下从原址中移走的,自1817年就已在大英博物馆展出[10]。大英博物馆驳回了希腊的遣返诉求,辩称这些诉求是希腊国家的政治工具,并认为现任希腊政府不一定拥有所有权[3]。对于曾合法交易,后因国家法律变化被视为国家财产而主张遣返的,是否能够撤销早前交易?这经常是遣返案件中的争议核心。

同时,各国法律对藏品非法性的定义,会因各自立场的不同而扩大或缩小。很多物品可能经过多次交易,非法和合法相互交织。此外,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藏品通过捐赠、遗产或信托的方式进一步成为国家财产的一部分[8]。这些情况都使得所有权的确认变得更加复杂。

此外,还需考虑不同国家的财产保护法。英国的国家博物馆是建立在信托制度之下的,博物馆只是保管人,并不具有藏品的所有权。除非议会修改受托人委员会的法律义务,免除委员会的信托义务,并且委员会希望遣返,否则博物馆无权遣返任何文化财产[3]。美国的CPIA条款虽然限制了艺术品的非法交易,但未能解决目前已在美国境内的文物所有权纠纷[2]。主张遣返的一方需收集足够证据来证明物品是被偷走或掠夺走的,由于确权困难,索赔方通常需要做好长期诉讼的准备,并可能因此背负巨大的财务压力[9]。

(四)遣返过程及之后的文化财产保护

出于对文化财产的保护,资金状况、运输过程的风险、战乱及自然灾害等因素都是遣返过程中不得不考虑的问题。伊拉克、马里和叙利亚等一些地方局势动荡,武装冲突厉害,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曾试图阻止塔利班摧毁巴米扬大佛,但未能成功。还有一些地方受自然灾害的威胁,如海地发生海啸[10]。有些部落经济发展落后,其少数内部成员为了换取经济利益,甚至不惜盗窃或非法交易宗教圣物[11]。主张遣返一方的保管条件往往不如西方发达国家,同时运输过程中的安保问题及环境条件变化可能导致的损坏也是需要考量的因素[10]。因此,文物的保护成了很多西方博物馆拒绝遣返的绝佳借口。

(五)遣返过程中的道德困境

收藏中不可告人的秘密及原歸属人的隐私,让遣返面临着巨大的道德挑战。博物馆一方面扮演着文物保护和保管人的角色,一方面又可能是非法交易的参与者和考古掠夺的动力之源[2]。大英博物馆对非洲展厅中的串珠王冠的来源表述含糊不清,实际上它是来自拉各斯总督的掠夺。殖民者没收约鲁巴圣物,破坏了约鲁巴的仪式价值观,也动摇了所谓的西方统治文明的思想开明[8]。埃及的文化遗址遭受到大规模的破坏,当地的文物总能通过非法途径找到通往英美等国家的出口[2]。博物馆担心的不止是遣返导致藏品库存的减少,还有信息失控带来的信誉危机和法律风险[9]。遣返过程中不得不公开的信息可能让非法的交易和掠夺浮出水面,甚至暴露出更残酷的事实,比如政府当局为终结原住民宗教而实施的镇压和惩罚[12]。另外,索偿人为了争取遣返,不得不向当局和公众公开自己的隐私,而公开隐秘的宗教文化和个人精神体验的行为是对他们信仰的亵渎[9],重温创伤经历则可能让他们遭受二次伤害[2],这些道德困境让博物馆和原始拥有者都左右为难。

二、文物归还的机遇

(一)纠正殖民历史

随着文化民族主义越来越被全球所接受,修正殖民历史的呼声越来越高。英国的国民信托组织已承诺研究、解释殖民主义遗产和奴隶制的历史,并公开分享。该组织认为这些历史忽视了奴隶贸易的压迫和暴力的存在,以及殖民主义遗产在英国发展中扮演的角色。英国大量的藏品和财富源于殖民统治,虽然公开这些难堪的历史会让人们质疑英国的过去,但也可以加深和丰富英国对这些物品、艺术、建筑和地方的理解[13] 。在布里斯托,人们推倒了奴隶贩子爱德华科尔斯顿的雕像,称这不是对历史的攻击,而是创造新历史[14]。英国文化大臣在关于政府对有争议遗产的立场的信函中,对拆除雕像及类似物品的方式虽不赞成,但承认英国历史的复杂性,认为这些雕像在教导民众了解英国的过去及其缺点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15]。然而,另一种观点认为博物馆对掠夺而来的藏品的继续展出,是对殖民暴力的纪念和对文化的破坏。如果物品是被掠夺的,那博物馆就有义务归还,归还的过程也是他们更好了解其藏品的过程[7],不能假装暴力和损失已经过去且不存在。西方博物馆可以而且必须发挥作用,纠正错误并弥补损失,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

(二)国际共同合作

近年来,国际博物馆界和一些政府意识到自身的遣返义务,陆续展开一些合作。马克龙在2017年发表演讲,表示非洲遗产不应该成为欧洲博物馆的囚徒,在国际上引起强烈反响。尼日利亚随即采取行动,成立贝宁对话小组,与欧洲博物馆馆长进行对话,并获得一些成效。与此同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促使文化财产送回原有国或归还非法占有文化财产政府间委员会有一个广泛的任务,即促进双边谈判[10]。英国博物馆协会倡议博物馆与原籍国的组织和研究人员共享馆藏数据和研究[16]。在英国,英格兰艺术委员会指南就博物馆如何实施有效的遣返和归还程序提出实用建议[5];大英博物馆陆续归还了部分贝宁青铜器,并在2008年建立了一个项目,以促进与非洲、亚洲和中东的机构建立伙伴关系,除了出借藏品外,它还专注于保护、策展和存档方面的培训[10]。2006年,波士顿博物馆、大都会博物馆与意大利政府签订合作协议,两家博物馆返还部分意大利的文化财产,意大利政府将同等重要的艺术品长期借给这两家博物馆,双方还将在其他考古项目上进行合作[2]。这些合作标志着国际文化交流时代的新开始。

(三)对被掠夺民族或社区的道德义务

博物馆有义务通过遣返或其他方式,帮助其他民族和社区从殖民历史的创伤中恢复并实现文化复兴。如部分博物馆的一些藏品涉及土著人的文化认同和自豪感,在维护社区健康和福祉方面发挥重要作用。比如归还海达祖先的遗骸,被证明是海达社区成员的一次情感之旅和文化复兴,他们重新研究传统的埋葬习俗,并重新学习弯木盒的制作工艺,还刺激了新歌曲和舞蹈的发展[17]。许多博物馆也已经认识到,将被掠夺的文物归还是一种道德义务[7]。了解物品来源的责任,应该是博物馆而非遭受掠夺的索赔人。虽然有些博物馆的行动是被迫的,是出于对媒体、政府、组织等带来的压力的反应,但也让我们看到了文物遣返的一些可能性。

三、总结

总体而言,文物遣返过程中要面临的挑战似乎比机遇多。根深蒂固的殖民主义,让西方博物馆表现出的抗拒多于配合。同时,由于物品的来源和所有权难以确认,且担心遣返过程中的信息公开带来的风险,西方博物馆通常以保护文物和维持世界文化标本的多样性为由拒绝遣返。然而,呼吁纠正殖民历史和道德义务使越来越多国家和组织支持遣返并展开合作。尽管困难,文物遣返的趋势似乎不可逆转。随着被掠夺国家觉醒、实力增强、对话开启和规则掌握,文物遣返将更有可能实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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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韩宝玲(1985—),女,汉族,福建漳州人。英国谢菲尔德大学创意和文化产业管理专业硕士,漳州理工职业学院教师,研究方向:博物馆与策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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