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要打人”看周朴园的内心世界

2023-02-25 14:42:05舒敬东
学语文 2023年6期
关键词:侍萍周萍打人

□ 舒敬东

曹禺的《雷雨》是中国话剧艺术由发展走向成熟的标志,普通高中教科书必修下册节选了《雷雨》第二幕的片段,剧中周朴园的一句台词“不要打人”,言近旨远,意蕴丰富。若是没吃透文本,人们往往会产生误解与困惑,觉得周朴园这人还是蛮有同情心的,不是很残忍。

一、“不要打人”,成了意外的“枝节”

前不久,我听了一堂《雷雨》的名师示范课。分析人物形象时,授课教师不断地诱导学生,意欲学生得出周朴园“残忍”时,有个女生却提到了周朴园“不要打人”这句话,可说着说着,她又自觉有些矛盾,无法自圆其说了,“因为看这句话,觉得周朴园还是有点同情心的,并不是那么残忍”。

这是教师与学生都未想到的。听课的老师却精神一振,人也立马坐直了,很显然都想看看授课教师是如何处理这个意外的“枝节”。不想,授课教师竟以“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语带过,不作分析,随后就转入下一个授课环节去了。

于是我就想,授课教师备课时应该是没有留意到这句话,或是看到了却没有放心上,也就无法作出合理的点评,故而既不说学生的观点对,也不说学生的观点错,只好用一句“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含糊带过。学生课上有了困惑,若教师不能为其析疑解惑,这示范课就远不能成为“示范”了。学生的回答,台上教师一时无法评定对错,这很正常,但不正常的是如此草率的处置,哪怕是让学生课下去探讨去争论,也远比如此含糊带过要得体得多。那个女生可能会认为周朴园还是有同情心的,不是很残忍,因为老师没反驳她这个观点呀。

对文本研究比较深入的教师,甚至就可以放下原有的课堂设计,紧紧抓住这个“枝节”,一样也可以完成对周朴园这个人物形象的分析。当然,这只是个理想的境界。

二、鲁大海两次被打,周朴园态度迥异

倘若要消除这个学生的困惑,我们首先就必须回到这句台词出现的具体语境:

鲁大海(对仆人)你们这些混帐东西,放开我。我要说,你故意淹死了二千二百个小工,每一个小工的性命你扣三百块钱!姓周的,你发的是绝子绝孙的昧心财!你现在还——

周萍 (忍不住气,走到大海面前,重重地打他两个嘴巴)你这种混帐东西!

鲁大海立刻要还手,但是被周宅的仆人们拉住。

周萍 打他!

鲁大海 (向周萍高声)你,你!(正要骂,仆人一起打大海。大海头流血。侍萍哭喊着护大海)

周朴园 (厉声)不要打人!

仆人们停止打大海,仍拉着大海。

鲁大海 (挣扎)放开我,你们这一群强盗!

周萍 (向仆人们)把他拉下去。

回到语境,我们发现鲁大海在周朴园的客厅里曾连续两次被打:

第一次,周萍动手打鲁大海两个嘴巴时,作者没有写周朴园的反应,我们自然可以视为周朴园无动于衷,没有反应,或是有反应而没有外露出来。从后文看,周朴园其实还是有态度的。什么态度呢?当众人离开后,周朴园就说了周萍一句——“你太莽撞了”,即说他遇事不稳重不沉稳。这与鲁大海第二次被打时他的态度相比,可谓是蜻蜓点水,轻轻拂过,不露痕迹。

第二次,当仆人一起殴打鲁大海,侍萍哭喊着护大海时,周朴园的态度就外露了,是“厉声”说“不要打人”。这就耐人寻味了:鲁大海前后两次被打,为何周朴园的态度如此截然不同呢?

三、首先是因为动手者的身份不同

鲁大海两次被打,周朴园态度迥异,首先是因为动手者的身份不同。第一次的“动手者”是周朴园的大儿子周萍,第二次则是周家的仆人。有人或许会问:这有区别吗?当然有区别了,因为被打者——鲁大海——的身份很特殊。鲁大海是什么身份呢?让我们回过头去看看鲁大海的身份吧:

周朴园 那双方面都好。再有,我要问你的,你自己带走的儿子在哪儿?

鲁侍萍 他在你的矿上做工。

周朴园 我问,他现在在哪儿?

鲁侍萍 就在门房等着见你呢。

周朴园 什么?鲁大海?他!我的儿子?

鲁侍萍 他的脚趾头因为你的不小心,现在还是少一个的。

周朴园 (冷笑)这么说,我自己的骨肉在矿上鼓励罢工,反对我!

鲁侍萍 他跟你现在完完全全是两样的人。

周朴园 (沉静)他还是我的儿子。

从上述侍萍与周朴园两人的对话来看,我们可以发现是周朴园主动提到鲁大海的:“再有,我要问你的,你自己带走的儿子在哪儿?”这说明什么呢?至少说明了周朴园到底还是牵挂着这个近三十年未见的儿子的,这次遇到侍萍了,就追问了儿子的下落;若是不牵挂,周朴园就不会主动发问了。这一点,我们必须明白。

当侍萍说:“他跟你现在完完全全是两样的人。”周朴园却回了一句:“他还是我的儿子。”回答时,态度是“沉静”的,即不是一时冲动下说的话。这七个字,字字千钧,分量重得很。也就是说,不管对方怎么想怎么做,在周朴园的眼里心中,鲁大海依然还是他的儿子。这七个字,传递的应该就是这个信息。(周冲为救四凤而触电死亡后,周朴园还让人去把鲁大海追回来,说“我丢了一个儿子,不能再丢第二个了”。)

既然周朴园视鲁大海为自己的儿子,那鲁大海被家里的仆人殴打时,周朴园自然就不能坐视不管。在周朴园看来,周萍动手打鲁大海,那是哥哥在教训弟弟,无可厚非;但仆人不能——仆人岂能动手打我周朴园的儿子?至少,他潜意识里会这么想。也就是说,周朴园的等级意识很浓厚,他曾对周萍说“这屋子不要底下人随便进来”,还自诩“我的家庭是我认为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在这里,“秩序”一词,应该是“等级”的变身。注重等级,讲究秩序,是周朴园的一大特点。换句话说,即周朴园的封建等级意识根深蒂固。正是如此意识作祟,周朴园看到仆人动手打鲁大海时,才会厉声说:“不要打人。”而一旦鲁大海威胁到了他周家的利益,周朴园的冷酷与自私的一面就又浮出了水面——他将鲁大海开除了。这一点,就如同他当年抛弃了侍萍母子一样。

由此可以看出,在周朴园那里,“利”永远大于“情”,过去是这样,今天是这样,今后依然还是这样。这就是他永远不变的资本家的本性。

四、周朴园态度的变化,还因为侍萍的“哭喊”

周朴园后期对蘩漪没有丁点感情,不仅没有感情,还很厌恶她。蘩漪一再请求周萍留下来,要么就带她一道远走高飞,可周萍一口回绝了她。那时,蘩漪曾这样对周萍说:

(她转向他,哭声,失望地说着)哦,萍,好了。这一次我求你,最后一次求你。我从来不肯对人这样低声下气说话,现在我求你可怜可怜我,这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哀婉地诉出)今天这一天我受的罪过你都看见了,这样子以后不是一天,是整月,整年地,以至到我死,才算完。他厌恶我,你的父亲;他知道我明白他的底细,他怕我。他愿意人人看我是怪物,是疯子,萍!

这当中最关键的一句话是,“他厌恶我,你的父亲;他知道我明白他的底细,他怕我。他愿意人人看我是怪物,是疯子。”也就是说,周朴园的罪恶史与发家史,蘩漪知道得最多,偏偏她又不愿与之同流合污。他们不是一路人!明白了这点以后,我们才能明白为什么周朴园总是说她有病,要看医生,要吃药。也正是因为对蘩漪的厌恶,才会使周朴园更加怀念当年的侍萍;厌恶蘩漪的程度越深,怀念侍萍的程度也就越深。就如同跷跷板,一头越低,另一头则越高。蘩漪与侍萍,就是这跷跷板的两极。

周朴园曾对侍萍说:

你静一静。把脑子放清醒点。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就会忘了么?你看这些家具都是你从前顶喜欢的东西,多少年我总是留着,为着纪念你。

客观一想,周朴园所说的这些并非都是假话,还是含有一些真实的成分的,至于多少是真实,那就是另一个话题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周朴园一人待在客厅里时,手里拿的还是侍萍当年的相片。这在第四幕中很是常见,如:

“外面闪电,停,走到右边柜前,按铃。无意中又望见侍萍的相片,拿起,戴上眼镜看。”

“仆人由中门下。朴园站起来,在厅中来回沉闷地踱着,又停在右边柜前,拿起侍萍的相片。开了中间的灯。”

“朴园失望地看着他儿子下去,立起,拿起侍萍的照片,寂寞地呆望着四周。”

由此可见,当年周朴园和侍萍应该是两情相悦的,至少我们可以这样说,他们曾有过两情相悦的美好时光。要想知道周朴园与侍萍当年的关系,其实看看眼前的周萍与四凤的关系,我们就可以明白个大概。

故而,当众仆人合力殴打鲁大海,侍萍哭喊着护卫时,周朴园就不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这时,他厉声说不要打人!才合乎情理,再加上被打者终是他周朴园的儿子,其身上还流着他的血。此时,若是一点反应都没有,那才不合情理。更何况,他还是一个伪善之人。

五、“不要打人”,还因为周朴园是个伪善之人

在第一幕即将落幕的时候,周朴园曾对儿子周萍说了这么一段话:

我的家庭是我认为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儿子我也认为都还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来的孩子,我绝对不愿叫任何人说他们一点闲话的。

不了解周家内幕的人,听了这话还真是羡慕。而知道内幕者,谁不知道周朴园是满嘴的谎言呢?周朴园和蘩漪,连貌合神离的“貌合”都谈不上,丈夫说妻子有病,视其为怪物,是疯子;妻子则视丈夫为“阎王”,视周公馆为“监狱”:

我没有病,我没有病,我神经上没有一点病。你们不要以为我说胡话。(揩眼泪,哀痛地)我忍了多少年了,我在这个死地方,监狱似的周公馆,陪着一个阎王十八年了……

蘩漪,随即还痛骂周萍同他的父亲一样的“虚伪”:

(报复地)你现在也学会你的父亲了,你这虚伪的东西,你记着,是你才欺骗了你的弟弟,是你欺骗我,是你才欺骗了你的父亲!

最为讽刺的是,周朴园居然能毫不脸红地对周萍说出如下的话语:

(尊重地)不要以为你跟四凤同母,觉得脸上不好看,你就忘了人伦天性。

抛妻弃子,忘了人伦天性的,恰恰是他周朴园。可他却偏偏能一本正经地说着人伦天性。这就是典型的伪善之人。这种人,最会伪装,也最懂得体面,还是蘩漪说得一针见血:

我在这样的体面家庭已经十八年啦。周家家庭里所出的罪恶,我听过,我见过,我做过。我始终不是你们周家的人。我做的事,我自己负责任。不像你们的祖父,叔祖,同你们的好父亲,偷偷做出许多可怕的事情,祸移在人身上,外面还是一副道德面孔,慈善家,社会上的好人物。

现如今在自己的客厅里,发生动手打人这种有辱斯文、有伤体面的举动,伪善之人周朴园当然会有所表现,其表现就是四字“不要打人”,“厉声”则是体现他的威严与一家之主的地位。

总之,分析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时,不但要紧扣文本,还要吃透文本,做到局部与整体相结合,瞻前顾后,相互参照。否则,便会陷入一叶障目、断章取义的误区。就课文《雷雨》而言,授课教师不但要吃透教材,还要通读整个剧本,做到胸有全“剧”,心有全“人”,这样以后,才有可能见招拆招,替学生析疑解惑,分析透彻。与此同时,我们还应该树立多面观的意识,譬如周朴园,他既有残忍自私的一面,也有其温情人性的一面,当然,还有他伪善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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