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乐歌与中国新诗发生的多重路径选择

2023-02-24 20:54禹权恒
关键词:乐歌学堂新诗

禹权恒

(信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19世纪80年代,许多洋务派知识分子提出“师夷长技以自强”的口号,主张学习外国先进科学技术,试图挽救风雨飘摇的清王朝。之后,清政府开始向日本和欧美大量派遣留学生,自此揭开了中国近代教育改革的新篇章。1905年,清政府决定废除科举制度,在全国设立新式学堂,广泛开设“唱歌”课程,有效地推动了中国近代新型音乐教育的全面发展。顾名思义,“学堂乐歌”主要指晚清民初在各种新式学堂广泛传唱的时代歌曲,其通常引进外来音乐曲调,采取“选曲填词”或“按词选曲”的基本方式,填以具有鼓动性和思想性的歌词。作为一种“歌诗体”的音乐文学样式,学堂乐歌在中国新诗发生过程中具有重要作用,应该得到学术界的高度重视。

一、清末新政与学堂乐歌运动的发生

晚清民初是中国社会发生剧烈变革的重要时期。经过“明治维新”之后,日本逐渐摆脱封建落后的局面,迅速跻身世界强国行列,成为亚洲各国争相学习借鉴的重要对象。此后,中日关系的整体态势被严重打破,最终导致中国向日本学习先进科学技术,而在之前中国一直是日本学习的对象。“吾国今日如垂危之病,以学为药,而子弟之出洋求学者,乃如求药之人”,“惟游学外洋者,为今日救吾国惟(唯)一之方针”[1]80。“至游学之国,西洋不如东洋。一、路近省费,可多遣;一、奉华近,易考察;一、东文近于中文,易通晓;一、西书甚繁,凡西学不切要者,东人已删节而酌改之;中东情势风俗相近,易仿行,事半功倍,无过于此”[2]38-39。日本学者青柳笃恒曾经对当时留日风潮进行这样的描述:“学子互相约集,一声‘向右转’,齐步辞别国内学堂,买舟东去,不远千里,北自天津,南自上海,如潮涌来。每遇赴日便船,必制先机抢舱,船船满座。……总之分秒必争,务求早日抵达东京,此乃热衷留学之实情也。”[3]29在这股世界历史上规模最大的留学运动中,沈心工、李叔同、曾志忞、华振、冯梁、辛汉、李剑虹、夏颂莱、叶伯和、华航琛、叶中泠等中国近代音乐教育领域的代表人物,满怀音乐救国的社会理想,先后在东京音乐学校、东洋音乐学校、东京音乐院等深造学习。学成归来后,这些留学人员不仅广泛借鉴铃木米次郎、小山作之助、奥好义、奥山朝恭、纳所次郎、山田源一郎等日本作曲家的音乐歌调,还大胆采用美国、意大利、德国、法国、英国等西洋歌调,试图对中国传统音乐进行革新,这就为近代学堂乐歌运动的发生提供了有利条件。

除了派遣大量留学生出国深造之外,清末新政的另一重要举措是全面废除科举制度,广设各种新式学堂。当时,许多洋务派人士在出洋考察后,清醒地意识到封建科举制度的弊端,认为科举制已经不能够适应中国近代社会发展需要。据此,袁世凯、赵尔巽、张之洞等向清廷上奏:“而我国独相形见绌者,则以科举不停,学校不广,士心既莫能坚定,民智复无由大开,求其进化日新也难矣。故欲补救时艰,必自推广学校始;而欲推广学校,必自先停科举始。拟请宸衷独断,雷厉风行,立沛纶音,停罢科举;庶几广学育才,化民成俗,内定国势,外服强邻,转危为安,胥基于此。”[4]5311901年,清廷下令“所有书院,于省城改设大学堂,各府及直隶州均改设中学堂,各州县改设小学堂,并多设蒙养学堂”[5]453-456。自此之后,许多官办学堂、私立学堂等在全国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经过反复斟酌,清政府不得不顺应民意,随之以国家法律形式颁布上谕,自1906年开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科举考试亦即停止。至此,标志着一千多年历史的封建科举制度被废止,这一举措有效地打破了长期禁锢国民思想开化的沉重枷锁,在中国近代社会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清政府在废除封建科举制度之后,开始在各省、州、县设立新式学堂,以培养各类专门人才,为国家经济社会发展铺平道路,并试图挽救封建帝国统治。客观来讲,新式学堂在培养专门技术人才、启蒙民众,开启民智等诸多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是晚清社会转型的标志性事件之一。

1898年,康有为在奏呈光绪帝《请开学校折》中,尽管明确建议各地新式学堂开设“歌乐”课程:“令乡皆立小学,限举国之民自七岁以上必入之。教以文史、算数、舆地、物理、歌乐,八年而卒业。其不入学者,罚其父母。”[6]209但是,由于全国许多地方缺乏专业音乐教师,“歌乐”课程最终并没有被列入章程设置。之后,作为“癸卯学制”的纲领性文件之一的《学务纲要》,对各类新式学堂是否设置音乐课程进行明确规定:“至于移风易俗,莫善于乐,秦汉以前,痒序之中,人无不习。今外国中小学堂,师范学堂,均设有唱歌音乐一门,并另设专门音乐学堂,深和古意。惟中国古乐雅音,失传已久。此时,学堂音乐一门,只可暂从缓设,俟将来设法考求,再行增补。”[6]1491906年,北洋女子师范学堂建立,始设“乐歌”课程为随意科。1907年,清政府颁布《学部奏定女子小学堂章程》,在课程设置方面第一次将“音乐”列为初、高等小学的随意科,并规定“音乐一科可置专科教习”,这就打破了以前音乐学科在学校章程中毫无地位的局面,“其要旨在使学习平易雅正之乐歌,凡选用或编制歌词,必择其切于伦常日用有裨风教者,俾足感发其性情,涵养其德行。其教课程度,在女子初等小学堂,宜不用表谱,授以平易之单音乐歌;在女子高等小学堂,先准前项教授,渐进则用表谱授以单音乐歌”[6]797。同年,河南提学使孔祥霖为造就学堂体操教员,设“体育专科学堂”,课程设置列音乐为必修科目之一。1909年5月15日,清政府学部明确规定:“乐歌乃古人弦诵之遗,各国皆有此科,应列为随意科目,择五七言古诗歌词旨雅正、音节谐和、足以发舒志气、涵养性情、篇幅不甚长者,于一星期内酌加一二小时教之。”[4]557随后,清政府将原定必修课程开设八科改为五科,明确增加“乐歌”为国文附设科目。学部规定在全国各类中学堂开设“乐歌”课,自此之后,“乐歌”课程受到国家教育行政主管部门和各类新式学校高度重视,正式进入学校教育章程和学生课堂,初步实现了早期音乐教育改革目标。可以看出,在中国近代音乐教育史上,“乐歌”课程从无到有、从“随意科”到“必修课”经历了复杂曲折的历史进程。虽然洋务派人士在广泛借鉴外国先进教育理念过程中,早已意识到“乐歌”(音乐教育)在整个国民教育体系的重要价值,但是由于受到封建传统乐教思想的深刻影响,加之在“中体西用”教育宗旨的严重禁锢下,清政府做出“暂从缓设”乐歌课程的决定,并倡导利用诵读古诗词来代替唱歌的美育功能。至民国初期,教育部已经明确把“唱歌”设置为中小学校必修课程,学校必须严格按照相关教育章程科学合理分配唱歌课时,规范选聘专业音乐教师。一时之间,“唱歌”在各种新式学堂深受师生欢迎。由此可见,学校音乐教育后来受到重视,并不是清政府的自觉行为或一时的开明之举,而是维新派人士和新式知识分子大声疾呼的结果,尤其是留学生群体对日本学校音乐教育的大力学习,以及他们在全国各地新式学堂开设音乐课的躬身实践的结果。因此,学堂乐歌运动的原始动力主要来自于民间社会,正是许多有识之士的共同推动,才最终成就学校音乐课程开始全面普及。

长期以来,许多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研究者认为,学堂乐歌仅仅在晚清至五四时期流行,后来,随着各地新型音乐文化的蓬勃发展,特别是以萧友梅创作的学校歌曲在新式学校广泛传播,学堂乐歌和其自身特殊的艺术形式已经被学校歌曲所取代。然而,真实情况并非如此。在后来我国中小学音乐课堂实践中,以及很多中小学音乐教材中仍然保留着许多填词歌曲,这就有力证明了后来很多音乐教育家参照学堂乐歌的深厚传统继续从事此种类型音乐创作。因此,我国的学堂乐歌运动发展持续时间很长,其主要经历了三个重要阶段:早期萌芽时期——辛亥革命以前的将近10年;逐渐普及时期——辛亥革命以后的将近十年;后期延续时期——五四以后至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前将近20年。实际上,学堂乐歌运动的基本目标在于“为中国造一新音乐”,并最终实现新型音乐的大众化。总之,许多留日学生向东洋学习新型音乐,加上清政府废除科举制度,广泛建立新式学堂,开设乐歌课程,都有效地刺激了近代学堂乐歌运动的发生。

二、学堂乐歌的题材类型和思想蕴含

据初步统计,中国近现代音乐教育家创作学堂乐歌合计1 800余首。作为一种新型音乐教育样式,学堂乐歌的题材内容丰富多样,曲调来源不拘一格,富有社会历史价值,在部分新式知识分子和青少年群体中流传甚广,成为中国近代新型音乐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从曲调上来看,它们有的采用中国传统音乐歌调,有的直接借用日本和欧美的音乐歌调,呈现出多样化特征。学堂乐歌题材类型多样,内容丰富,感情真挚,歌词主题思想主要是宣扬爱国主义思想,提倡民主科学,尊崇尚武精神,主张妇女解放,倡导文明新风,勉励敬业乐群、敦品向学、惜时爱物,反对封建迷信,涤除陈规陋习,受到青少年群体青睐。学堂乐歌的思想内容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抒发爱国之志,树立民族自信心。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华民族正处在内外交困的特殊时刻,经济凋敝,国库空虚,列强环伺,民不聊生。在国运衰微的危机时代,如何有效激发国人的民族自信心,救亡图存,呼吁国人警醒,尽快推翻封建帝制,建立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成为许多仁人志士为之奋斗的基本目标。此时,《何日醒》《扬子江》《海战》《祖国歌》《黄河》《出军歌》《中国男儿》《爱国》《大中华》《勉学》等蕴含着爱国主义思想的学堂乐歌,就在各种新式学堂和军队中广泛传唱,成为鼓舞国人奋发图强的时代强音。比如,李叔同《祖国歌》(又名《国民歌》《大国民》)刊载于1904年梁启超主编的《新民丛报》之上。该歌完全借用民间乐曲《老六板》的曲调。据钱仁康教授考证,《老六板》又名《老八板》,是一首源远流长的民间乐曲,“两百多年来,在全国各地流传的过程中,因旋律、节拍、节奏、速度、调式、织式、曲式结构和演出形式的变化而产生了形形色色的变体和别名。对于这首脍炙人口的传统乐曲,人们不满足于仅仅被诸管弦,而有把它播于声乐,并与舞蹈和戏曲相结合的要求,于是各种填词歌曲应运而生”[7]33-34。1904年7月17日,中国留日学生组织的“亚雅音乐会”为毕业生送别。会后,大家共同“唱《国民歌》,全坐鹄立,雍容揄扬,有大国民气度焉”[8]16。《祖国歌》(李叔同)歌词如下:

上下数千年,一脉延,文明莫比肩。纵横数万里,膏腴地,独享天然美。国是世界最古国,民是亚洲大国民,呜呼大国民!呜呼,唯我大国民!幸生珍世界,琳琅十倍增声价。我将骑狮越昆仑,驾鹤飞渡太平洋,谁与我仗剑挥刀?呜呼大国民,谁与我鼓吹庆升平。[9]461

第二,注重军国民教育,提倡尚武精神。甲午战争失败之后,清政府切实认识到日本在富国强兵道路上已经超过中国,随后派遣大批留学生赴日深造,学习东洋先进科学技术。由于受到日本尚武精神影响,广大留日学生大声呼吁清政府重视军国民教育,大力发展体育事业,全面提高国民素质,不要再沦落为东亚病夫。“中小学校教师,宜授生徒以军事教育,唤起其尚武精神,而养成国民皆兵之资格。若能采斯巴达遗义,以军事纪律,部勒学校团体,其法尤妙”。紧接着,许多蕴含着军国民教育思想的学堂乐歌得到广泛传播,如《体操》《军国民》《祈战死》《革命军》《军事教育》《尚武之精神》《从军乐》《当兵》等。其中,《海战》原载江苏同乡会编印的1903年第7期《江苏》杂志,后收入曾志忞编撰的《教育唱歌集》,1904年在日本出版发行。曾志忞认为,音乐教育对军事斗争具有重要作用,“一足以慰军士之疲劳,二足以忠军士之规律,三足以鼓军士之勇敢”[8]43。他在此乐歌中没有触及甲午海战给中国人带来的痛苦记忆,仅仅是畅想中国海军强大称雄的美好愿景,以此来鼓舞军队士气,振奋人心,希望能给中国海军带来精神慰藉,明显具有军国民教育的思想鼓动作用。《海战》(曾志忞)歌词如下:

白浪排空滚滚来,远远里几只兵船,开足快轮就要战,全军勇气如雷。煌煌军令令旗升,排作长蛇阵。望敌船冲先锋,如入无人境。轰轰大炮一片声,空中烟焰飞腾。一霎间风平浪静,四海庆升平。敌船沉没敌将逃,万岁呼声高。将士归来人钦敬,腰挂九龙刀。[10]32

第三,破除封建陋习,倡导女性解放。女子教育是晚清民初社会教育变革的重要组成部分。打破束缚女性身体和精神的多重桎梏,破除各种封建传统陋习,主张男女平权,倡导女性自由解放,培育现代女性国民,成为各种新式学堂进行国民教育的核心内容。于是,《缠足苦》《放脚歌》《足乐》《勉女权》《复权歌》《女国民》等诸多乐歌也就应运而生,构成中国近代妇女解放运动的时代强音。其中,《足乐》原载1908年11月张无为编《灿花集》第1期,题为《风俗小曲:足乐(梳妆台调)》,由上海灿花书社发行。缠足活动是中国古代社会的传统陋习,长期戕害中国女性身心健康。晚清以降,许多有识之士提倡建立不缠足会,积极开展不缠足运动,提倡妇女解放。正如黄遵宪所说:“所望不缠足一事,父诏而足勉,家喻而户晓;早除一日,即早脱一日之厄,多救一人,即多得一人之用;以存天理,以敦人伦,以保人权,以修家事,以全生命,以厚风俗,以葆种族。”[11]532《足乐》(佚名)歌词如下:

正月里春色到江边,好一班有志的放足女青年。每日间约定了,几个同窗友,手挽手大踏步,走到学堂前,走到学堂前。

黄昏后落日鲜,一队队下课依旧把家旋。看他们来和往,身体多自在,岂似那薄命人,苦苦地裹金莲,苦苦裹金莲。[12]101

第四,尊崇科学精神,倡导现代文明。在近代中国社会改革浪潮中,“近学日本,远习欧美”已经成为改革派救亡图存的基本思路。此时,学习西方先进科学技术,戒除各种不良恶习,构建文明社会风气,就成为时代变革的应有之义。在西学东渐的历史语境中,《竞争》《铁道》《铁路》《地理》《历史》《格致》《阅报》《月界旅行》等许多乐歌,逐渐演变为中国近代社会变革的绝佳文本,日益受到国人重视。《竞争》初见于叶中泠编《小学唱歌集教科书》二集,1907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1897年,严复翻译赫胥黎的《天演论》之后,“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成为中国人睁眼看世界的思想武器。作为一种生存法则,“优胜劣汰”实际上不仅适用于自然界,也适合人类社会发展进化。晚清以降,清政府备受西方列强欺凌,被迫签订了许多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再次验证“落后就要挨打”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于是,提倡现代科学文明,积极融入世界文明秩序,在相互砥砺中提升核心竞争力,就成为救亡图存的不二法门。《竞争》(佚名)歌词如下:

竞争竞争,天然淘汰,世界日翻新。黄与白竞,风云大陆,优者先占胜。南与北争,江河流域,适者得生存。士农商工,争名竞利,鼓动进文明。不畏强御,不避艰险,完我独立身。铁血主义,于今为烈,何日睹升平。[13]35

第五,勉励青少年强身乐学,真实反映校园生活。青少年群体是中华民族的未来希望,在国家富强和民族复兴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因此,注重敦品向学、惜时爱物的学堂乐歌也就应运而生,其在培养青少年日常生活习惯和提高思想道德素养上发挥着积极作用。如《放学》《读书》《夕会歌》《始业式》《早起》《春郊赛跑》《体操》《木马》《赛船》等,都是受到青少年推崇的经典乐歌。“能使儿童口舌之间,引起各科之旧观念,而得新知识,此一端也。同班生徒,同唱一歌,调其律,和其声,互相联合,声气一致,可引起儿童之共同心”[8]18。其中,《始业式》采用法国民歌《月光》的曲调,原载王德昌、毛广勇、赵骧编《中华唱歌集》三集,1912年11月版。《始业式》与《终业式》相映成趣,成为许多新式学堂广泛传唱的校园之歌。《始业式》(佚名)歌词如下:

学堂今朝开校,清晨起床早。同学依然济济,殷勤相问好。国旗五色飘飘,旭日正相照。从兹进步愈速,知识日增高。[12]146

总体来讲,许多学堂乐歌在陶冶情操、涵养品德、塑造精神等方面发挥了积极作用。“声音之道,感人深矣。唯彼声音,佥出天然,若夫人为,厥有音乐。……盖琢磨道德,促社会之健全,陶冶性情,感精神之粹美,效用之力,宁有极欤?”[8]53“近今东西各国,于音乐一事,视之甚重。音乐名家,推尊一时。凡养成社会个人种种之道德心,类皆源本于音乐、诗歌以鼓舞之。故欲观其国之风俗人心,迹其流传之乐歌,亦可得其大较矣”[8]49-50。这些蕴含着现代性因素的学堂乐歌在新式学堂广泛传唱,滋养着国民的精神世界,有效改变了人们的思维方式,让其在全新视野中重新观照世界。“唱歌为发声机之音乐。……此科所以设为学科之一者,其目的盖亦在此,使童子自幼嗜爱音乐之趣味,涵养其道德之感情。此唱歌教授之要旨也”[14]1。总而言之,许多学堂乐歌不仅引进大量西方音乐曲调,而且尝试对中国传统音乐样式进行改造,有效延续了中国几千年的诗教传统,在不同的新式学堂和民间社会传播,逐渐成为改造国民性的重要力量。

三、学堂乐歌在中国新诗发生史上的独特价值

在既往的研究视野中,很多学者仅仅把学堂乐歌看作中国近代新型音乐教育的历史开端,直接催生了20世纪30年代城市音乐流行思潮,在中国近现代音乐发展史上占据重要地位。然而,倘若我们跳出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的基本范畴,运用学科交叉融合的研究视角,把学堂乐歌置于文学、历史学、教育学、传播学等不同学科视野中,努力还原晚清民初时期的复杂历史场域,就会发现学堂乐歌不仅在结构形态和思想蕴含方面具有新质素,而且在传播方式和接受群体上呈现出新样态,可以看作中国新诗发生的基本雏形,构成中国诗歌现代转型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就拓展了中国新诗发生的研究视野。比如,学堂乐歌在结构方面灵活多样,宽松自由,不拘一格,基本超越了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模式,对胡适提倡的“诗体大解放”主张起到了摇旗呐喊、推波助澜的作用。在语言体式方面,部分学堂乐歌虽然带有浓厚的文言传统,甚至直接取材于中国古典诗词,显得古朴雅驯,但是很多乐歌歌词却平实浅白,通俗易懂,读起来朗朗上口,是中国近代语言变革的积极力量。在句法结构方面,学堂乐歌本身就是深受西方音乐曲调影响的产物,特别是随着许多西方新名词和新概念相继进入中国,欧化语法体系也汇入近代汉语语法体系,它们经过相互碰撞融合后,共同催生了现代汉语语法规范的产生。现代汉语虚词、连词、介词、语气词甚至标点符号都相继进入现代汉语诗歌写作实践,标志着中国新诗创作步入正常发展轨道。除此之外,学堂乐歌广泛借助近代报刊和出版书局,不仅在大中小学校得到有效传播,而且在社会音乐教育领域发挥着重要作用,成为中国近代音乐教育的积极推动力。

中国近代诗歌历经“新学诗”“新派诗”“新体诗”等不同演进阶段,每一阶段,诗歌内容和形式都发生显著变化,许多现代性因素被注入诗歌创作过程中,有效刺激着中国诗歌从古典向现代转型。比如,近代教育、近代报刊、翻译诗歌、民间话语等都推动着中国诗歌的现代化进程。之后,经过多种力量共同作用,最终形成历史合力,早期白话新诗随之应运而生。1920年3月,胡适的《尝试集》在上海亚东书局出版,后来逐渐成为中国新诗发生史上的标志性事件,胡适也被誉为“新诗的鼻祖”。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学术界对胡适作为“新诗第一人”的质疑也从未间断。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来,许多文学史家借助文献史料进行推衍,深度挖掘其中的历史盲点,意在阐明文学史发展的多种可能性和不确定性。可以想象,中国新诗要想在形式和内容方面实现根本变革,必然需要较长时间的历史积累,其不可能在五四时期发生突变事件。“新文学之运动,并不是一人所提倡的,也不是最近八年来提倡的,新文学之运动是历史的,我们少数人,不过是承认此种趋势,替它帮忙使得一般人了解罢了。不明白新文学运动是历史的,以为少数借着新文学出风头的人们,现在听了我这话,也可了解了,新文学运动,决不是凭空而来的,决不是少数人造得起的”[15]22。实际上,中国新诗从萌芽到发生、从生长到成熟历经复杂曲折的漫长过程,是在新旧力量反复博弈之后,才有效刺激着中国新诗的发生。五四时期学堂乐歌逐渐汇入早期白话新诗运动洪流中,成为新旧文学更替的催化剂,在中国诗歌现代转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可以看作中国新诗发生的重要先导,也说明中国新诗的发生存在多种形成路径。

作为一种“歌诗体”的音乐文学样式,学堂乐歌重新回归“诗性”和“歌性”相互融合的审美话语形态,兼具音乐性和文学性的基本特征。其不仅在发生时间和传播方式上,而且在文本性质和呈现效果上,可以看作中国诗歌嬗变过程中的重要序曲,丰富着中国新诗的审美内涵和形式技巧。深化对学堂乐歌的研究有可能重构中国现代诗歌话语体系中的部分命题,为中国新诗发生具有不同路径选择提供科学依据。正如李怡所说:“学堂乐歌对于新诗创立的意义有两个方面:其一是如同中国古代历次的诗歌变革一样,在新的音乐旋律的引导下增加了新的‘诗体形式’,这既有国外的,也有中国民间的;其二是在依托各种音乐框架(特别是国外音乐曲调)重新填词的过程中,白话的方便适用性得以显现,从而也增强了运用白话写作的信心。”[16]事实上,学堂乐歌真实参与了中国新诗发生的历史进程,甚至其要比部分白话新诗提前十多年实现现代转型,在内容和形式上已经具备早期白话新诗的雏形。但是,纵观20世纪中国文学史却鲜有研究者对此重视,这就严重遮蔽了学堂乐歌在中国诗歌演进过程中的独特价值。事实上,文学史的发展并不完全遵循简单线性的逻辑法则,而是在各种现实因素相互融合,经过反复博弈共同发挥作用的前提下,逐渐形成标志性文学事件,进而形成新的文学史。换言之,文学史进化具有多种路径选择,许多不确定因素经过集体发酵之后,可能悄然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它们未曾发挥历史作用。因此,我们运用跨学科阐释方式来重新审视学堂乐歌运动,就会有效拓宽中国诗歌现代转型的研究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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