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泉
(西南大学 文学系,重庆 400715)
语言学家王力(1900—1986),广西博白人,字了一,博古通今,学贯中西。“王力先生在中国语言学各个方面都有巨大成就,硕果累累。他又是著名翻译家、诗人、散文家,扬名中外。他就是一座学术丰碑。”①向熹:《王力先生逝世三十年祭》,《国学》2017年第1期,第542页。王力先生还是一位逻辑学学者(由于“逻辑”这个概念术语至少在形式上是外来词,且兼顾逻辑学界的习惯性表述,本文在表述上关于“逻辑”和“逻辑学”不作严格区分),于1934 年出版了逻辑学专著《论理学》。王力先生出版《论理学》时署名王了一。当今学界对王力《论理学》关注得还不够充分,事实上,《论理学》具有十分重要的学术意义和应用价值。
一般而言,讨论逻辑(含传统逻辑)的价值和意义,可以着眼于两个方面:一是来自外部的需求,即逻辑应该具有什么价值;二是内部因素使然,即逻辑可以有(可能有)什么价值。语言学家王力《论理学》兼具这两方面的意义:一则主要以语言学(而非逻辑学)名世的学者撰写的逻辑学著作,自身蕴含了外部(比如语言学)需要逻辑学;二则从《论理学》内部而言,其体例,尤其是学术视域,内在地决定了它的价值和意义。前者我们已有另文涉及,这里主要从王力《论理学》的学术视域讨论其可及性。逻辑学著作属于我们所说的逻辑的内部因素,内部因素亦可以大别为二:抽象的和具体的。抽象的因素主要是指学科专业属性等,具体的因素包括某种专著的学术视域等。简言之,我们将以王力《论理学》为观测点,从可及的(相对具体的、便于操作掌握的)学术视域考察逻辑的可及性。
王力《论理学》建构了相对完备的逻辑体系。相较于同时代也在语言学上建树很深、贡献巨大的章士钊、陈望道等学者的逻辑学代表作,王力先生的《论理学》颇具跨学科特色(当然,章士钊、陈望道的逻辑学体系也有自己的特色),在逻辑学方面,章士钊先生著有《逻辑指要》等,陈望道先生著有《因明学概略》等。这里关于王力《论理学》的所有材料均依据中华书局2014 年出版的《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据《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的《本卷出版说明》,《论理学》“此次收入《王力全集》,我们均以商务本为底本进行了整理和编辑”①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章士钊《逻辑指要》依据文汇出版社2000 年出版的《章士钊全集》第七卷,陈望道《因明学概略》依据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年出版的《陈望道学术著作五种》,并参《陈望道全集》(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 年)。
据中国逻辑史研究会资料编选组《中国逻辑史资料选•现代卷》(上),其“著作及论文索引”中的“传统逻辑部分(1949 年10 月以前)”收有“《论理学》王了一著,1934 年商务印书馆出版”②中国逻辑史研究会资料编选组:《中国逻辑史资料选 现代卷》(上),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509页。王了一即王力。中国逻辑史研究会资料编选组《中国逻辑史资料选•现代卷》(上)“著作及论文索引”中的“名辩逻辑部分(1919—1949)”载有“《逻辑指要》章士钊著,1943 年重庆时代精神社出版”③中国逻辑史研究会资料编选组:《中国逻辑史资料选 现代卷》(上),第530-531页。。中国逻辑史研究会资料编选组《中国逻辑史资料选•现代卷》(下)对《逻辑指要》做了专题介绍。④中国逻辑史研究会资料编选组:《中国逻辑史资料选 现代卷》(下),第306-328页。同样是中国逻辑史研究会资料编选组《中国逻辑史资料选•现代卷》(下)专题介绍了陈望道《因明学》(即《因明学概略》),“《因明学》1931 年10 月由上海世界书局出版。这是我国用白话文写成的第一本因明学著作。书中常把因明和逻辑作比较说明。作者通俗地将因明定义为关于媒概念的学问”⑤中国逻辑史研究会资料编选组:《中国逻辑史资料选 现代卷》(下),第556页。。
总体上看,王力的逻辑体系更接近西方逻辑,章士钊《逻辑指要》的逻辑体系更倾向于与中国的传统逻辑的某种衔接,陈望道的《因明学概略》则主要关注的是印度逻辑。三者具有一定的互补性和可比较性。后者主要表现为:王力、章士钊、陈望道都同时有经典语言学著作和逻辑学著作;大体生活在同一时代,逻辑学代表作问世的时间相去不远。
王力《论理学》全书由“导言”和“第一篇 演绎的论理学”及“第二篇 归纳的论理学”三个部分组成,总体上形成总分关系。“演绎的论理学”又由“概念”“分类 定义 排比”“判断”“命题”“推理”“演绎推理的形式与方法”“间接的推理——三段论法”“演绎推理的谬误”8 章组成。第二篇由“由观察与实验确定因果关系”“假定的解释”“归纳论理学的第三个特别问题”“由经验与类比而得的扩大作用”“归纳推理的谬误”5 章组成。从王力《论理学》的逻辑体系可见其可及性。整体体系清晰严密,或者可以说,这个体系介于传统逻辑与现代逻辑之间:有现代符号逻辑之神,而不用其形;有传统逻辑的系列概念术语,更有传统逻辑的“接地气”,与人们的日常思维、语言表达等直接相关,或者是常人(并非专家)的日常思维的要素之一。不妨说,王力《论理学》这个体系是可及的,具有较强的学科可及性和实际应用可及性,可及性是其主要特色之一。可及性蕴涵了应用,可及性是“应用”或“运用”的重要直接理据。
很多学科领域都有“可及性”这个概念术语,比如生物学、医学、语言学等。我们这里所说的“可及性”,即普通公众(一般读者等)可以接近、可能接近的性质,易于与其他学科结合的性质。作为一种学术特色,从语言学家王力《论理学》的学术视域可进一步管窥其可及性。王力《论理学》学术视域宏阔,且在宏观上融通,在微观上清晰(界限泾渭分明),形成整体上的“隔”与“不隔”的格局。
就学科归属而言,王力《论理学》注重在宏观融通背景下聚焦专门领域。譬如作者常常比较逻辑学与心理学的核心概念。“若把逻辑上的推理和心理学上的推理相比较,就更容易明白它的标准了。二者的分别在乎作用与目的:在心理学上看来,推理也像其他的精神历程,只是可供描写的一件事实或一种现象。在论理学上看来,推理要被判断、被占价,以求达到它的目的。所以,心理学家是描写推理的,论理学家是判断推理的。在心理学上,某一推理是具体的或抽象的,可以不必管;在论理学上,推理的性质是有重大关系的。”①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99-100页。逻辑学与心理学都研究思维,容易混淆。王力《论理学》着眼于具体的要素,比如“思维”,做了清晰的辨析。此外,《论理学》还从“谬误”这个“观测点”考察了逻辑学与心理学的区别。作者支持:“论理学上的谬误与心理学上的原因必须分别,因为心理学上所谓谬误只是错觉、成见、感情。”②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141-142页。“这种信心有一大半是超出了论理学的;我们所犯的谬误在乎忽略了论理学的领域与心理学的动机或原因之间的分别。”③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144页。
《论理学》还述及逻辑学与心理学之外的学科的区别(“隔”)。例如作者曾提及,“我们之所以倾向于用不完全的证实以求满意者,原因在乎我们有种种的主观与成见;尤其是在社会学、经济学,以及宗教的种种假定里,更容易犯这类的谬误”④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144页。。这里特别论及“社会学、经济学”等的种种“假定”。
逻辑学具有科学性。因此,《论理学》有关于逻辑学与其他学科的“隔”,也有作为科学的“不隔”。如前所述,王力以逻辑的方法研究逻辑,很多论述都是着眼于“科学”这个较大的属概念的宏观学术背景。“科学”这个概念术语在《论理学》里较为常见。例如,“(丙)利用工具。这是现代科学的大成绩,利用工具去计算或测量自然界的事件与历程。譬如物理学就把数学应用到自然的现象。这是现代科学远胜于古代科学的地方”⑤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123页。。再如,“在科学里,一切真实的解释都是由假定与证实而来的”⑥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127页。。此外还有,“假定乃是科学的大工具。在宇宙间,人类知识每一次进步都是从已知以进于未知。造成假定而努力去证实,这是科学上的大意志”⑦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127页。。“科学的想象是必经理智的监察的,是必以知识为目的的。科学固然容许我们从未知的海直达未知的陆地;但不许作轻忽或无目的的遨游,必须严格地去寻求真理,以图扩充我们的知识。”⑧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128页。需要说明的是,这里所说的“科学”也是学科归属意义上的科学,也是可及的。
“隔”与“不隔”其实是通过“比较”实现的。所以,《论理学》特别重视比较法的运用。比如关于演绎的推理和归纳的推理之比较⑨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100-101页。,“演绎逻辑里所不承认的假定,在归纳逻辑里是可以承认的。在具体的现实世界里,我们的思想另有其他的原则;我们的信心的合理标准也不像纯粹思维的世界的思想。经验,非但是一切科学推理的出发点,而且也是一切科学推理的确实性的测量标准”⑩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131页。。“所以演绎的推理属于形式的逻辑;归纳的推理属于科学的逻辑。”⑪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100页。再有三段论中的“大概念”“小概念”的比较,契合法与差异法的比较⑫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125页。,契合法与二重契合法的比较⑬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125页。,等等。
着眼于另一层宏观视域,从王力和章士钊、陈望道学术视域的比较亦可见逻辑的可及性。王力、章士钊、陈望道三家都很重视例证,也都重视比较法。或者可以说,王力《论理学》重视逻辑学与心理学等相邻相近学科的比较,重视逻辑学内部体系要素归纳和演绎的比较;章士钊主要注重中西逻辑的比较;陈望道主要重视因明与逻辑的比较。
章士钊指出:“逻辑起于欧洲,而理则吾国所固有。为国人讲逻辑,仅执翻译之劳,岂云称职!本编首以墨辩杂治之例,为此土所有者咸先焉。此学谊当融贯中西,特树一帜。愿为嚆矢,以待有志之士。”⑭章士钊:《章士钊全集》(第七卷),上海:文汇出版社,2000年,第295页。章士钊比较中西逻辑的主要目的在于“融贯中西”,二者宜“相辅而行”:“先秦名学与欧洲逻辑,信如车之两轮,相辅而行,曩有名学论文数首,用附本编之后,俾便观览。”⑮章士钊:《章士钊全集》(第七卷),第295页。在具体操作上,张君劢《逻辑指要•序》有言:“行严先生今玆《逻辑指要》之作,章节次第虽同于西方逻辑,而所征引为中土学者关于逻辑学之言论:一以辨中土逻辑说之非,二以明中土旧逻辑学西方学说之相合。故此书不仅寻常逻辑读本,而中土旧逻辑史料,实具于其中。”①章士钊:《章士钊全集》(第七卷),第287页。如此,在当时的确可谓别开生面,“若吾之周秦名理,以墨辩言,即是内外双举,从不执一以遗其二。惜后叶赓绍无人,遂尔堙塞到今。吾曩有志以欧洲逻辑为经,本帮名理为纬,密密比排,蔚成一学,为此科开一生面”②章士钊:《章士钊全集》(第七卷),第293页。。
陈望道《因明学概略》关于“因明”和“逻辑”的比较更微妙,“书中常把因明和逻辑比较,举例也除了习因明者不可不知的惯例而外,常用当时逻辑书中的惯例,以便使这几个学过逻辑的青年有驾轻就熟之感,也以便于说明因明和逻辑的异同”③陈望道:《陈望道学术著作五种》,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44页。。具体而言,“我们可以说:逻辑是注意在思维的是非;因明是注意在辩论的胜败。思维的是非,在同一情状同一条件之下应该没有两个,是是非非必定属于一面;而言语的辩论则不见得一定一面是胜,一面是败”④陈望道:《陈望道学术著作五种》,第158页。。陈望道还说明了比较的目的:“书中有用逻辑参证,更易明了者,概和逻辑比较,以便学习逻辑者取作参考的资料。”⑤陈望道:《陈望道学术著作五种》,第144页。即陈望道不是为了比较而比较。此外,陈望道在《因明学概略》里讨论因明和逻辑的不同时,较为集中地阐明了其逻辑观。例如作者指出:“三段论法,是根据两个已知的判断,以求得一个新判断的法式,也就是将比较概括的原理作基础,从而推定一个特殊事实的法式。其着眼点,在思维的运用。实际是一种推理的思维的法式。但三支作法,却注重在口头辩论,不像逻辑注重在心里运思。所以三支作法,实际可以说是一种论辩的法式。”⑥陈望道:《陈望道学术著作五种》,第157页。再如,“因为逻辑是思维的法式,它的排列也就依照运用思维推理的顺序,先列已知的大小两前提,再列所要演绎出来的断案”⑦陈望道:《陈望道学术著作五种》,第157页。。
从王力和章士钊、陈望道学术视域的比较可以进一步认知王力学术视域的特色。相对而言,在宏观视域上,章士钊先生关于中西逻辑的比较可能更具思辨性,应用性相对弱一些;陈望道主要是着意于中印比较,这种比较的视角与章士钊先生有些类似,都显得应用性(即一定意义上的可及性)不那么强。或许可以说,王力《论理学》从逻辑学与心理学等相邻相近学科以及逻辑学学科内部的归纳和演绎等方面的比较相对更“管用”,更接近人们的日常生活和一般思维实际,可及性更强。同时,在比较的过程中,王力《论理学》逻辑学体系、观点和方法也“悄悄地”走进了相关相邻相近学科,也在这个意义上体现了其可及性。
需要说明的是,宏观和微观是相对的,比较法和例证法也不是截然分开的。比较,既有宏观的比较,事实上也可以有微观的比较。例证法的取例范围也可以有宏观视角。我们分宏观和微观视角来讨论,主要是侧重点的不同。
以上讨论似还可表明,著名语言学家王力的逻辑学著作《论理学》及章士钊、陈望道的逻辑学著作都值得关注,都兼具逻辑学史和语言学史意义,也有一定的现实意义:至少还可说明现代语言学和逻辑学的某种不可分割的紧密关联。逻辑学要更稳健地走进公众的视野,充分体现其可及性,需要语言学提供动能;语言学的现代化,则需逻辑基点。逻辑可以“顶天立地”,覆盖科学和日常领域,有助于切实提升人们日常思维的正确性、认知的科学性和交际的有效性。此外,认知和审美又是可以在传统逻辑上关联互动的⑧张春泉:《认知与审美交响的术语修辞:钱锺书〈围城〉中的科技术语管窥》,《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第149-158页。,由此亦可见逻辑自身的可及性。
除了比较法,《论理学》还十分注重例证法,通过具体的例证,主要着眼于微观视域,以逻辑的方法讲述逻辑,以“接地气”的方式普及逻辑,可及性强。尤其难能可贵的是,《论理学》的具体取例范围十分广泛,科学与日常兼顾,在某种意义上体现了科学与日常的“隔”与“不隔”。或曰王力《论理学》就研究对象而言,视域宽广,覆盖科学领域和日常领域,这其实也蕴含了逻辑的应用范围非常宽广。
就科学总论而言,《论理学》强调了科学假定的价值,这从该书辟有专节讲述“被摒弃的假定”的价值尤可见出(第二章第三节“被摈斥的假定的价值”)。王力指出:“在科学里,非但真实的假定是有用的,连被摈斥的假定也非无益;每一个被摈斥的假定总能开一条道路给它们的替代者。真理并非一步可以踏到的。科学上的想象,一步达到合理的解释,真是很少的情形。”①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132页。进一步说来,“假定之在科学,很像万物之在天演公例,是依着物竞天择的道理的。但是,失败了的竞争者却也助成了自然界的进步。无论如何,谬误的假定也往往含有若干真理的成分,也往往帮助建立了另一较真实的假定。在摈斥一个不好的假定的时候,种种条件因此更得确定,问题更得证明,而真实的鉴定的必需物更可了解”②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132页。。对于“被摒弃的假定”的关注,较为充分地体现了作者视域的宏阔全面。一般而言,人们更易于关注那些不被摒弃的假定。被摒弃的假定之所以重要,主要是因为“我们的一切知识的道路却是引我们经过错误于部分的失败的。科学的进步,在乎取得一半真理,同时摈斥那非真理;它非但经过了成功的阶段,而且经过了误会与改进的阶段”③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132页。。此外,“受过科学洗礼的研究者很晓得他们所用的方法的界限,而不至于高视了它们所供给的证据的价值以自陷于谬误;但是,不曾受过科学洗礼的人们却往往不免用公准去衡量那证据的力量,而其实公准只能有一部分是符合于现实界的”④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143页。。专节专题研讨“被摒弃的假定”,作者王力并未处处宏大论述,而是着眼于微观视角,讨论一个易被人们忽视的“被摒弃”的问题,恰是十分必要的填补空白式的“普及”。
着眼于微观视域,从王力《论理学》对“论理学”这一核心概念术语的界定亦可见其可及性。王力《论理学》的开篇即《导言》,《导言》的开头即是“何谓论理学”,是对“论理学”的界定。作者指出:“论理学又名逻辑(logic);逻辑是音译,论理学是意译。这乃是运用思想的一种学问。论理学的目的在乎应用种种原理,使我们的思想准确。”⑤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75页。这里有两个关键词:“运用”和“应用”。无疑二者都强调“用”,显然是务实的,是可及的。
紧接着,王力指出,“论理学是建筑在两种推理的形式之上的,就是普通所谓演绎法与归纳法。”这里科学地将“演绎”与“归纳”等量齐观,既不厚“归纳”,也不薄“演绎”。应该说,在《论理学》问世的时代(20 世纪30 年代)有这种认识是难能可贵的。⑥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75页。
随后,王力进一步阐述:“这两种推理的形式在论理学上各占个别的地位。论理学的思想是以下列二者为目标的:(一)事实的一致;(二)事实的认识。事实的一致,意思是说,如果我肯定这个,就不能不同时肯定那个,至于思想与事实相符,这相符的确定性就是事实的认识。”⑦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75页。以上对“论理学”的“目标”的阐述客观公允,通俗易懂,具有一定的可及性。
王力还进一步指出:“由此看来,我们有演绎的论理学与归纳的论理学。演绎的论理学的作用是在我们的思想中建立一致性,归纳的论理学的作用是达到事实的认识。”⑧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75页。这是对逻辑的功能的阐明,可谓言简意赅。正因为如此,“所以本书分为两篇:第一篇说的是演绎的论理学,第二篇说的是归纳的论理学”⑨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75页。。由此由微观的“点”带出较为宏观的“面”。
最后,王力在全书的第二篇《归纳的论理学》第四章,专章讲“由经验与类比而得的扩大作用”。开篇即指出:“归纳的推理共有两个关系很密的形式,现在我们要说明这两个形式——归纳的扩大作用与类比的推理,——与其作用,以及其在逻辑上的价值。”①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138页。从王力对“论理学”的一个重要方面“归纳的论理学”的价值的描述也不难看出传统逻辑的可及性。《论理学》指出:“归纳的扩大作用,有两种职务。(甲)它建立科学解释的初步;(乙)它建立经验里的其他的一致性或准一致性,这上头尚未找得解释,尽可以永为纯粹的‘经验率’。”②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138页。此外,类比的推理,“这种推理对科学的功用虽则很小,它的实践的价值却往往是很大的”③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139页。。以上表述通俗易懂,化艰深晦涩的逻辑语言为深入浅出的平易语言,同时将“逻辑”的定义、功用价值描述得十分全面,由此我们也不难看出传统逻辑的普遍适用性和对应程度上的可推广性,即可及性。
就具体实例而言,据我们初步统计,《论理学》中共使用了91 个例子(案例)。其中科学类的26 例,日常类的65 例。
科学类的例证涉及的学科领域较为广泛。例如:
(1)例如我们首先把原有的书籍分为下列的种类:历史、科学、文学、哲学。这种分法既非严确的,也不是完密的,但它可以令我们达到分类的目的。我们注意到这些小类是平等的……现在我们再加分析,又可以得到下列诸小类:历史可分为上古史、中古史、近代史;科学可分为物理学、化学、生物学;文学可分为小说、论文、诗歌;哲学可分为论理学、认识论、形而上学。(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80页)
上例例证就学科领域而言可划归科学总论。
(2)譬如给三角形下一个定义,说三角形是有三边三角的形,依那些论理学家看来,这就叫做分析判断,因为它仅仅确定了一个名词,分析了三角形的一个概念。至于说三角之和等于二直角,就是综合判断,因为在这判断里,“三角之和等于二直角”只是三角形的一种特性,而不为三角形的意义所包含。(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89页)
(3)譬如有这么一个判断:“在圆形里,各半径都是相等的。”又有一个判断说:“在圆形里,各半径必须是相等。”(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90页)
以上两例属于数学领域。
(4)例如有这么一个判断:“假使一个物体可以自由坠落,它一定倾向于地球的中心。”(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86页)
(5)譬如说:“热能使物膨胀。”也就等于说:“热具有使物膨胀的特性。”或“热属于具有使物膨胀的特性之物的一类”。(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92页)
以上两例属于物理学领域。
(6)譬如说,“鸟非哺乳类。”(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93页)
上例属于生物学领域。
(7)譬如说:“月球里头没有生物。”(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88页)
(8)现在又有这么一个判断:“火星可以有像我们的生物居住。”(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90页)
以上两例带有跨学科性质,综合了生物学和天文学等。日常类的例证则十分“接地气”。例如:
(1)凡名词必暗含相对的另一名词,其意义始完者,谓之相对名词,例如“夫、妻、兄、弟、君、臣”,都是相对名词;“鸡、狗、人、幸福”,都是绝对名词。(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78页)
(2)当我说“月明之夜的水是美丽的”时候,我在判断里并不把“美丽”去形容那月明之夜的水。我的精神里只是承认那月明之夜的水与“美丽”的关系是世界上的一件事实。(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84页)
(3)否定判断的特别作用乃在乎限制与确定我们思想所趋的方向,譬如有一个旅行者要寻找某一市镇,他知道由许多路中之一条路是可以到达那市镇的,但不知是哪一条,于是每逢叉路,必问导路人,导路人说某市镇不是由此路去的。我们很容易懂得,这旅行者遇着了这许多否定的导路人,结果岂不寻得了他所要知的路吗?(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89页)
(4)例如我们在天空里观察到的特别的蔚蓝色。如果我们念及这蔚蓝色,它就可以成为一个概念,因为这么一来,我们已经承认这种色是一物,是与他物有别的了。(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77页)
(5)凡人皆有死,孔子是一个人,故孔子有死。(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97-98页)
(6)譬如有一只猫要开门,它跳起来拔动那门锁。有一条狗,跟惯了它的主人到船上,它的主人叫它取海绵,它就回家取了来。一个很小的孩子,把手指放在火里,被烧了一次,下次就避免把手指放在火里了。在这些情形之下,如果遇着一个会思想的人,他就能推理。那猫、那狗、那小孩都已得了推理的前提。但他们都不曾完成了论理学上的推理。那猫至多只是被从前扳动门锁就能开门的许多例子唤起它的回忆。那狗与那小孩就也是如此。(王力:《王力全集》〔第二十一卷〕,第98页)
相比较而言,章士钊自言“逐节所用例证,不分古今中外,殊杂糅而无范”①章士钊:《章士钊全集》(第七卷),第283页。。陈望道《因明学概略》的用例有意识地注意到了通俗易懂,诚如作者在该书《例言》中指出的:“引例除习因明者不可不知的习例及其他一二处外,概用新例,以便容易了解”②陈望道:《陈望道学术著作五种》,第145页。。
总之,著名语言学家王力先生早期的逻辑学著作《论理学》体系较为完备,视域宏阔,特色鲜明。就学科归属而言,王力《论理学》注重在宏观融通背景下聚焦专门领域,常常比较逻辑学与心理学等相邻学科的核心概念。除了比较法,《论理学》还十分注重例证法,通过具体的例证,主要着眼于微观视域,以逻辑的方法讲述逻辑。尤其难能可贵的是,《论理学》的取例范围十分广泛,科学与日常生活兼顾。某种意义上也体现了王力《论理学》学术视域宽广(覆盖科学领域和日常领域)。这些其实也蕴含了逻辑(这里尤指传统逻辑)应用范围非常宽广,具有较强的可及性。
应该说,王力《论理学》的这种可及性有其内在的理据动因。一方面,语言学和逻辑学的学科性质使然,逻辑学和语言学都可以具有一定的学科交叉性,现代语言学需要逻辑学提供坚实的基础,比如概念界定、体系建构、实证方法等。另一方面,王力先生自身的学术背景,也使这种可及性几乎是“天然”的,王力先生早年在清华国学研究院师从文理兼通的赵元任先生,随后又留学法国,研究实验语音学并获得博士学位,接受了系统的学术训练,并逐步成为学贯中西、博古通今的语言学宗师。
最后,王力《论理学》的可及性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可以给当今学界和学人以巨大的启发。新文科背景下的当前学界尤其需要从中汲取学术资源,比如跨学科交叉融合宜浑然天成,宜重视内部理据动因和外在需求动力和谐融通。如此,语言学学科建设定有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