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舒波
空港名叫阿尔勒,据说是致敬前宇航时代的伟大画家。十六个狭长的扁形区域呈放射状展开,如同一朵莲花,正中太空电梯高耸如花蕊,笔直地竖立着,穿过人造大气制成的蓝色天空,穿过半空中的冰凌和碎石、陈旧的卫星残骸,穿过层叠的星辰,一直优美地伸向宇宙深处。
这里是阿尔勒,是银河星界最大的拍卖场、展览馆,以及艺术品集散地。
雷涵到来时,是在名叫“缪斯”的音乐区下的航船。一个个蘑菇般的音乐场域高高耸立,能屏蔽其他声音,任歌者和他们的观众放声歌唱,也不会相互影响。雷涵走过栈桥,来到另一片“花瓣”,那是属于舞者的“酒神”区。这个区域仿佛货架,无数格子整整齐齐。观众们乘坐能八方移动的电梯,在任意格子前停留、探头、观看。在没看到之前,你永远也不知道将面对一个什么样的舞台——有些只有脚尖大小,有些则宽广得能容纳一个马戏团。雷涵面无表情,直接乘坐电梯从左下直到右上,途经无数笑声和掌声后,匆匆离开了这个区域。
离开酒神区,穿过层层警卫,他终于来到金苹果拍卖行。
这里位于阿尔勒正中,是一间集展览、收藏、拍卖、艺术AI开发以及太空电梯、阿尔勒管理于一身的大型机构。如同地球历史上曾经的苏富比,这里以一把小锤,冷酷判定艺术品的价值、价格与艺术家的荣耀甚至生死。整个银河无数星球的艺术创作者数以亿计,大约只有亿万分之一的机会进入这里。作为一名数据师,雷涵虽然不懂艺术,但他清楚,一件作品一旦被收藏进了阿尔勒,基本上都会成为价格不菲的商品,贵到能买下一个星球。
——但,就是这样的地方,弄丢了我女儿的画像!
雷涵走进了接待室,里面玻璃镜子般的覆膜电脑映出他愤怒的神情,一名身着枣红色服装的女性负责人已等在那里。她与雷涵简单寒暄,态度礼貌又略带倨傲。
“我们也很遗憾。那幅画归您所有,又寄存在我们的仓库之中,它的丢失,阿尔勒和金苹果负有大部分的责任,按说应该由我们去寻找,再把结果报送给您。但是现在,这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我们所有部门都在应付它,焦头烂额,根本抽不出人手……”她注视着雷涵,“所以我们建议,您直接接受赔偿。”她眨了眨眼睛,低下头凑近雷涵,“赔偿金额是市价的3.75倍。”她的声音压低,“比黑市价格还高一些呢。”
“我拒绝。”
对他们来说,那画像不过是一件艺术品,对雷涵来说,却是因病去世的女儿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影像,完全不能用金钱衡量、代替和弥补。
“这样啊……那么,就只能您自己去寻找了。”
负责人退后一步,拿出一张淡金绿色的纸,放在桌上。
“想了解更详细的情况,可以和我们的服务部联系,他们也接受投诉。如果需要仲裁或者诉讼,那就联系我们的法务,他们会让律师与您对接。”
雷涵即将沸腾的热血瞬间冷却下来。多年数据师的经验告诉他,现在的情况,以一己之力与这样巨大的机构对抗,完全没有胜算。
负责人还在机械地重复,“……如果您改变主意,可以联系我们的对外财务部。只要您提供的遗传因子数据和您在阿尔勒账户中留存的遗传因子信息相似度超过90%,我们就可以直接将赔偿金打入您的账户,不需要经过审核。”
雷涵的手按在桌子上,许久,他拿起那张卡片,从正中把它撕了开来。
“我拒绝。你说的一切,我全部都拒绝。”
一夜无眠。
昨日从金苹果出来,雷涵就拿出了膜式电脑,让里面的管理程序联通网络,请各个星系的数据师同行打听与画像相关的任何消息。一整夜,数据和情报不断发来,但大多与一件事有关,就是那位女负责人口中说的“金苹果大事”。
“你還不知道吗,尹万——他们的大老板,十二天前死了!”
金苹果的总负责人、总拍卖师和实际的拥有者尹万,这位阿尔勒大部分产业的管理人,在世时被人称作独裁者和“暴君”。官方公布的说法是他死于长期罹患的心血管疾病,享年七十五岁。在这个人均一百二十岁的年代里,这是一个稍显年轻的年龄。
看来接待的人没有说谎。雷涵继续看下去,详情逐渐清晰——十二天前的七月十七日,病重的尹万与他一直仰赖的第一秘书、五十八岁的邱辰女士同乘太空电梯,前往阿尔勒的高空观光。近年来,他已停止了大部分工作和旅行,乘坐专属轿厢前往宇航高度俯瞰阿尔勒是他仅剩的爱好。
当日,他们九点出发,半小时后,电梯穿越大气层;一小时后,电梯升上数万米的轨道高度。一切良好,地面收到邱辰通知,把轿厢停住。之后,两位老人在其中闲谈,共进午餐;又过了两小时,尹万进入卧室休息;下午十三点二十五分,地面收到尹万身上医疗器械发出的警报,五分钟后,尹万生命体征停止。
人们感到惋惜,却并不惊慌。尹万患病时间不短,大家早有心理准备。按照应急方案,地面工作人员立刻通知邱辰女士做好准备,轿厢以最快速度下降,十分钟后便回到了阿尔勒底部。负责丧葬的人员集结起来,和尹万不多的亲属一起,等待迎接遗体。
电梯减速、停稳,厢门开启。人们走近,却只有一个人茫然地站在其中。
是秘书邱辰。她说,自己进入卧室时,尹万的遗体已经不见踪影。
——看到这里,雷涵发出一声冷笑。依据阿尔勒的法律,没有遗体就不能按照猝死论断。阿尔勒和金苹果两项庞大的产业该如何分割,就会长久地悬而未决。估计会有很多人牵动心弦,彻夜不眠。
他接着看下去。如他所料,十二天里,人们翻遍了专属的轿厢,不仅查看了所有的监视器,就连最细小的缝隙也没放过。但没有人发现尹万,不只是遗体,甚至连皮屑、头发都没发现一丝一片。雷涵皱起眉头。看来,负责人说的“焦头烂额”并没有夸大。那么,这件事与女儿画像的失踪有没有关系呢?正在思索时,一条匿名信息跳入他的通讯网。
“关于画像,你应该从‘宁芙查起。”
“你怎么知道‘宁芙?”雷涵本能地回復过去,旋即又加上一句,“你是?”
“我打听到内部消息,在尹万的那个专属轿厢里,存放着不少的艺术品,它们的作者都是同一个艺术家,宁芙。这个人,也是水仙画像的作者,不是吗?”
看着那边飞快出现的文字,雷涵不由自主地咽下一口唾沫。
水仙。那是女儿的小名,一个几乎已经不会被外人提起的久远的名字。
而那边还在输入着——
“我是水仙的同学。您大概已经忘记我了。我们……应该见过面。”
同学?雷涵看着屏幕,陷入了沉思。一些零零散散的画面,连同它们蜘蛛丝般微弱的联系,滑入了他的脑海之中。
宁芙——在历史上,她被称为“宇航时代立体派鼻祖”的女性艺术家。
连着几天,雷涵把其他数据师送来的情报都调查过了,但并没有很大的进展。无奈之下,他终于开始查询“宁芙”。当年,画像被匿名送到女儿手里时,他就通过数据师的情报和推断网查到了作者的名字,但因为种种原因,他并未深究,对此人也知之甚少。如今调查重启,他思虑一番,还是决定先不动用数据师的权限四处声张,而是自己前往金苹果的档案馆,从第一手资料查起。
他很少关注艺术,甫一查看,就有无数新鲜名词从眼前掠过。
“在以纯数学公式为基础的拓扑美学已走到末路之时,她横空出世,在拓扑的基础上,加入了远地球时代的立体主义与波普艺术表达形式,形成了一种大胆、前卫与荒芜的风格。她突破了纯人类的限制,融合了人、机器人、AI甚至仿生人的视角,自此开始,对画作的欣赏和评论也迎来了极大的改变和突破。同时,她也是神秘的,从未有人看到过她的真面目……”
突然间,一个色彩斑斓的视频格跳了出来。正中,一个发亮的立方体不断地旋转着,伴随着柔和而甜美的画外音,“先生,您搜寻‘宁芙已超过半小时,您一定想购买一件她作品的——完美复制。”
无处不在的广告。雷涵皱眉,眼前的立方体变成了实物,是个透明盒子,外面有两个按钮模样的金属凸起,盒里悬浮着一只陶瓷鲸鱼。
“请看她的代表作——《鲸落》。”
一枚按钮仿佛被人按下,鲸鱼飞快地改变模样。陶瓷出现裂缝,崩开、碎裂,陶片纷纷落下,金属质感的骨架显露。很快有微小的黑色粉末飘来,层层覆上,骨架化成一个圆球。
“它象征时间的流逝,创作者在雕刻时间……”
一抹绿色自圆球上方探头,是一棵幼苗。子叶张开,幼苗飞快成长,枝叶茂盛,吐出花苞。短短时间里,花朵盛开,种子飞散,一棵接一棵的幼苗在圆球上出现,生长、开花、落种、凋零,在这无数的轮回之中,鲸鱼骨架化成的圆球不停地变幻色彩。
花朵开始凋零,一朵,两朵,旋即是全部。圆球失去色彩,重回黑灰。接着,外壳开始分解、掉落,连同最初的钢铁骨架一起,化成白色泡沫般的细碎碎片,在略显蓝色的水中纷纷扬扬,仿佛天地宇宙之间最后的一场雪。
看到这里,雷涵彻底失去了兴趣,他冷漠地打断,“关闭广告。”
图像停住,画外音却没有马上停止,“……清理十分容易,只要按下另一个按钮,‘鲸落会自动清除盒内所有……”
“彻底关闭。”他愤愤地采用了最终语音指令,花里胡哨的视频终于消失,文字重新遍布视网膜。雷涵轻叹一声,伸个懒腰,准备继续阅读。他刚看到第一行字,一个声音又从背后传来。声音略显苍老,带着一丝怀念的味道。
“请问,你在查找宁芙的资料吗?”
“关闭广告,谢谢。”雷涵脱口而出,但马上觉察不对。他听出声音并不是来自眼前的电脑,而是来自现实。回过头,他看见一位初老的妇人,略显灰白的头发搭配着一身藏蓝色的西装。雷涵赶紧站起来,转身,向妇人点头致意。在看到她面庞的一瞬间,他就认出了她。这些天来,他无数次看见她的照片——邱辰,金苹果的第一秘书,尹万最器重也最依赖的人,站在权力顶峰的女子,本次遗体失踪案唯一的参与者和见证人。此刻,她正站在雷涵面前,漆黑的眼睛里蒙着深不见底的雾气。
“冒昧请教,你查找宁芙,是要做些什么?”
雷涵飞快地思虑了一番。临时编造理由显然不是最好的选择,想了想,他还是给了个半真半假的答案,“我的客户,最近想做一套数据库,关于冷门艺术家的生平,所以我来收集初步资料……对了,我是一名数据师,这是我的名片。”
妇人瞥了一眼,却没接过,“那,数据师先生,你需不需要一点儿帮助?”
“帮助?如果可以的话……”
“带你拜访一位宁芙的亲密旧友,听听她的故事?”
“朋友?嗯,那是……当然愿意……”
“那可太好了。这是地址和时间,请你务必按时赴约,我会等你的。”
邱辰似乎并不避讳那位旧友就是她自己的事实。她从小提包里掏出一张淡黄绿色的卡片,上面的小液晶屏上显示着一个地址,还有明天的日期和时间。
雷涵顿了顿,最后还是接了过去,“十分感谢,我一定按时赴约。”
次日,按照时间,雷涵来到了卡片上的地点。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到达时,有另一个人等在那里,是一个年纪不大的青年。刚对上目光,青年就主动站了起来,热情地伸出手,“您好,我是水仙的同学——我叫罗杰,之前联络过的那个。”
“嗯,同学啊……你好,你好。”
是那个匿名发消息的人。雷涵想了起来,尽可能不动声色地与他握手、寒暄。正说着,外面传来压低声音的喧哗。雷涵隔着落地玻璃看过去,在很远的地方,五六个助手护送着什么人,从一群举着旗帜、海报的人中匆匆穿过。
罗杰也凑过来,低声道:“今天又有人游行了。”
雷涵愣了愣,“为了什么?”
“提请重建阿尔勒的天文台。”
罗杰这么说着,几个助手已走到窗外的走廊,他们围着邱辰,大声说着什么。罗杰侧耳听了聽,扭头道:“老……邱秘书还是没有同意。”
雷涵什么也没听见,正想询问,转头却看见邱辰推门走了进来。妇人脸上带着微笑,完全看不出经过了刚才的景象,她柔声道:“真是抱歉,让两位久等了。”
她示意两人在沙发上坐下,助手抱来个大件东西放在桌上。那是一个银色的棱柱形架子,上面悬挂着好几个金属小球,每个都有乒乓球那么大。小球表面光滑,反射着油膜和矿物铬般的七彩光泽。助手调试了一下,从架子底座扯出几道彩色电线,每条线的尽头,都粘着白色圆形贴片。
雷涵低声道:“这是测心电图?”
“不。”身旁的罗杰低吟了一句,“记忆艺术。”
“是的,记忆艺术。”邱辰高兴地说道,“基于艾瑞克森催眠技术和神经元科学的一种创作,把我的记忆固着成实物,通过刺激产生脑电波,与你们共享。不过在此之前,我要确认一件事。”她的声音低下来,“你们知道宁芙的真实身份吗?”
她的问题让雷涵的思绪瞬间回到多年之前——
“德墨忒尔”,阿尔勒的植物区,一个总是飞满小小萤火虫、萦绕着略带苦味青草气息的地方。多年以前,他时常在凉爽的夜里带着女儿在那里散步和呼吸新鲜空气。那时,植物区远处星空浩瀚,刚建成的太空电梯拔地而起,水仙伸出手,无力却兴奋地指向划破天空的银色道路。而他自己,在紧张夜风会不会让女儿着凉的同时,也在伤心女儿的疾病宣告不治。而后的某一个夜晚,平静突然被打破。那天夜里,他们听见旁边的草丛里传来古怪的脚步声,有时像跛脚的人在艰难走路,有时又像是履带在地上滑动。它接近了,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在黑暗中传了过来,“我想画你,请问……可以吗?”
话是对女儿说的。出现在父女俩面前的,是一个奇特的“人”。这个“人”的左侧是干瘪瘦弱的人身,右侧则是金属机械体,如果不是梳着一条麻花状的发辫,他甚至无法确定“她”是名女性……也是个生化改造人。
她的身体,一半是机械,一半是人。
这便是雷涵曾经迟迟不愿探究“宁芙”身份的原因。近乎本能地,他害怕这个怪物般的生化人就是画出女儿精美画像的画者。这也让雷涵陷入些微犹豫。依他推测,若把这事照实说出,反而会引起对面邱辰的怀疑。想了想,他还是模棱两可地回答道:“听说她‘异于常人,具体可不清楚。她的资料,我还没来得及细看……”
罗杰在旁插嘴,“她的资料,档案馆里也没多少。”
“是这样啊。”邱辰轻声说道,“我要说的故事可会吓你们一跳呢!好吧,既然来了,那就开始。用这个来交流,你们不介意吧?”她指指桌上的记忆艺术装置,也不等答话,就从架子底选了根线,向后一靠。旁边的助手走来,细心地帮她戴上琥珀色头盔。雷涵顿了顿,也学着她的模样,将贴片贴在头侧。一个置物机器人滑过来,身前的架子上放着类似的黑色头盔,雷涵伸手取过。在此之前,他看见身边的罗杰也如此做了,而且动作远比他娴熟。
头盔厚重,一扣上就把光与声音全部隔绝,只剩下黑暗无边。耳边响起海浪和轻柔的音乐,雷涵止住思绪,缓慢呼吸。记忆艺术特有的催眠声响了起来,轻柔而动人,很快就侵入了他的脑海深处。
“想象一下,你是邱辰……”
你是邱辰——
你那时只有十六岁,是出生在艺术世家的少女。从记事开始,你就和画板、颜料、黏土为伴,年纪不大就成果颇丰,小有名气。
随着年龄的增长,一种名为“壮游”的活动在学艺的少年少女间流行。这种活动专门寻找宇宙间少有人烟的偏僻地方,去写生,去冒险。年少的你无所畏惧,随着潮流,选择了一片航域编号为HY-W-348916的星域(这个地方直到五十年后仍被评定为“极其偏僻”)。瞒着父母,你与你的伙伴偷偷搭乘采矿飞船,往这未开发的蛮荒之地“壮游”而去。
采矿飞船并不舒服。你们不得不抱着画具,和粗俗的矿工们混在一起。航路复杂,即使吃了大把药物,颠簸的飞船还是让你头晕目眩。这趟旅途艰苦非常,但收获满满,自幼生活在空港和都市的你见到了从未见过的宇宙景象,恒星翻腾、行星碰撞,星云转成漂亮的螺旋,彗星带着彗尾擦着飞船掠过。你被这些宏大的场面镇住,情不自禁地在心中想着要如何与父母朋友说起这趟奇遇。
在心中打好了腹稿,你踏上了归程。但很不幸地,采矿船在这时发生了事故。
船剧烈地翻滚、摇晃,甚至整个翻转了过来。你想稳住自己都做不到,更不要说顾及伙伴。凭着最后的意识和本能,你爬进了采矿船自带的救生舱,人工羊水包裹了你。飞船最终发生爆炸,冲击波把你所在的救生舱甩了出去,你在无意识之中变成了在宇宙中漂流的孤岛。好在幸运也眷顾了你,氧气耗尽之前,救生舱的智能部分探测到一颗星球,系统请求紧急降落,最终平稳着陆。
就在这颗星球上,有“人”发现了你。
苏醒过来的第一眼你就看见了她,看见她普通少女的半身,也看见她可怕机械的半身。意识在复苏,你明白眼前是一个进行了生化改造的女孩——生化改造!那可是犯罪!你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了恐惧。但你动弹不得,只能任她向你走近,围着你看个不停。
视野变得清晰,你看清了诸多细节。她的皮肤伤痕累累,有些部分是钢铁,有些部分则是透明的面板,血管与神经,电路与导线,相互连接却又互相隔离。有那么一个瞬间,你对上了她的眼角,人类的眼睛带着关切,而金属的义眼紧张地转动着。在那一刻,你感觉到眼前的生化人女孩没有丝毫的恶意。
于是你向她求救。她也如你所愿,喊来了“老师”——这个星球上的机器人。
这里的机器人种类齐全。医疗机器人把你搬进了休息间,进行了应急救护;总管机器人联系了救援,并把平安的消息传达给了你故乡的亲人;几个绘画机器人临时兼职,对你进行心理干预。至于那个生化人女孩,她一直陪在你的身边,忙上忙下。
你很快康复,也很快搞清了这里的情况——
这是颗没有名字的行星,也是个被废弃的艺术赝品制造工厂。
大半个世纪前,曾有过一段古典艺术的黄金时代,复原远古地球艺术成为潮流。有需求便有市场,无人艺术行星——或者说赝品星,应运而生。这类行星一般选址在偏离航路、矿产贫瘠的小型行星上,制造艺术品所需的一切——创作者、装裱师、纸张与颜料的工匠、搬运它们的工人,全部由机器人担任。
它们被输入了程序,只要启动,就能一笔一画,复制出与原作完全一致的作品。这些赝品会由搬运机器人送至空港,路过的商人只要在港口刷了电子币,就能大批大批地带走赝品。若是长时间卖不出去,到了规定时限,搬运机器人会把这些赝品搬出空港,在熔炉间销毁、溶解,再经由生产机器人回收材料,重新制成纸张、颜料和画框,最后交给绘制机器人又一次作画、雕塑,实现近乎无限的循环。
不过,流行的大潮很快过去,地球复原艺术再没人理会,曾经热闹一时的赝品星大多停工、炸毁。不过也有少数几个,因为地处偏僻,无人理睬,就变成了现在这颗无名星的模样。绘画机器人们依靠着恒星能,周而复始地制作着卖不出去的画作,循环往复,乐此不疲。曾经给过往客商们准备的医疗机器人、管家机器人和自循环生态系统仍旧运转,在机缘巧合下救助了遇难的你。
废弃工厂里的设备很是古老,管家机器人发出消息后,大约半月才能传达到你父母那里,再加上等待救援,那就大约要一个月了。你很无奈,却只能认命地等待,反正这里的生活还不错,自循环系统让你吃喝不愁,还收获了一个不错的可以谈论艺术的朋友。
就是那个生化女孩。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拥有“宁芙”这个名字。
你是邱辰——
一个多月里,生化人女孩带你参观无名星各处——风景、星空、作画的赝品工厂,还有制作颜料时沸腾的色彩熔炉。你略显得意地炫耀自己的艺术知识,可又时常惊讶于生化人女孩对艺术天才般的见解。虽然她说话、行事都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可谈论起艺术,你们短短几天里说过的话,比你和所有朋友的加起来都多。
你也曾问过她的身世,她毫无隐瞒地悉数告知。
她跟你同龄,比你小三个月左右。与你不同,她出生于极其落后、存在人口交易的贫瘠星球。在四五岁刚懂事的年纪,她就被父母卖给了人贩子,和其他孩子一起挤在奴隶船上,往不知何处的茫茫未来驶去。
和你一样,在到达这处复杂空域时,奴隶船出了事故。她在混乱之中躲进了救生船。彼时的救生船还没有很好的救护机制,她坠落在无名星上,爆炸将她的半边身体炸毁,眼看着生命垂危。无名星的机器人赶过来,对她实施了紧急救护。它们运用数据库做判定,最终采取将损毁器官更换为机械的手术,将宁芙“制作”成生化人,以维持她的生命。
那时和现在不同,生化人还不是完全的禁忌。废弃工厂里的数据库又没有及时更新,种种因素之下,手术成功,女孩捡回了一条命。虽然因此变成一个丑陋、破旧的洋娃娃,但她的心脏还在跳动,大脑还在运转,如果忽略需要定期更换机械肢的习惯,倒与普通人没什么不同。
没有人来寻找她,也没有人再需要她。作为被贩卖的奴隶,她甚至没有一个在人类社会通行的户籍和身份。带着几分懵懂,她向权限最高的管家机器人申请了机器人编号,无名星系统通过了这无须上报总系统的简单申请,给予了她“A612”的号码。从此,她能够作为一个“机器人”在赝品工厂绘画。
按照流程,管家机器人指派了一位有教育和辅导技能的绘画机器人兼职教导她。机器人A415号,成了生化女孩的“师父”。
A415号尽职尽责,温柔又严厉。它既教导宁芙绘画、雕塑以及其他艺术的基本功,也教会了她一笔一画绘制赝品工厂中几十幅模板画作的顺序和笔触。那些画大多是人类宇宙前期名为“油画”的著名画作,有凡·高的《向日葵》《星空》,有莫奈的《睡莲》,还有《蒙娜丽莎》与《戴着珍珠耳环的少女》。
生化人少女说这些时是满心欢喜的,你看得出来,她跟着她的机器人导师确实学到了扎实的基本功,勉强进入了“艺术”的大门。但你同样觉得遗憾,作为一个机器人教导的学徒,她只会模仿别人的作品,学不了更多。带着某种较劲般的心态,你不管不顾地开始了灌输,对她讲起后宇航时代的审美、超现代的艺术,也讲述新的精神、新的材质。每一次,生化人女孩都认真地听着,只是她仅剩的人类面庞上,是一种……一种你捉摸不透的表情。你直觉她似乎对你有所隐瞒,但这不妨碍你们的感情逐渐变得要好起来。
事情的转折总是突然来临。某一天,你突发奇想,对她说道:“A612,我给你起个名字?”
“我得问问师父同不同意。不过,先听听看?”
“我想了很久了。‘宁芙,你喜欢吗?”
“宁芙,好听!很好听呀!”
生化人女孩咧开嘴笑起来,露出半边发黄的牙齿和通红的牙床。你得意地解释了一番这个名字的来历,那是“水中精灵”的音译,也是古老中文里“安静”和“芙蓉”含义的交叠。宁芙听着,突然眼睛一扬,“今晚你等着我。放心,是回给你一个惊喜!同——样的惊喜!”
她时常这样,于是你欣然接受。當夜,宁芙把你摇醒,拉着你悄悄往外走,来到赝品工厂外不远处的一个地方。在那里,你看到了一艘小小的、破旧的宇航船。无名星夜晚的寒风吹着半梦半醒的你,你突然顿悟,这是宁芙曾经乘坐的破旧救生船。
你预料到什么,正要开口,宁芙却用力拉开船侧小门,先弓下腰爬了进去。你有些犹豫,但也随着她进入。船体是个闷热的小空间,没有光线,密不透风。你有些害怕,可就在这时,你听见了宁芙的声音,“来,你看——”
她的虚影对着墙壁点了一下。一个紫色的小点出现在她的指尖,旋即扩展开来,那是一系列七彩斑斓的同心圆,宛若涟漪。这些看似平面的圈子开始凸起,展现出立体的前后顺序,红色的圈子在前,紫色圈子在后。旋即它们轻轻一转,以一种拓扑学姿态联系在一起,首尾相接,再相接,变化缓慢却精妙。你睁大了眼睛,也看不清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可即使看不清,你还是被眼前的作品震撼和吸引。这是无用之物,也是无用之美。哪怕是变化一度的角度,画作都会显示出不同的色彩和姿态,丰富得仿佛神话中的无尽源泉。你屏住了呼吸。这是艺术,是真正的、天才的艺术。
“你做的?”你睁大眼睛,吐出几个字。
不过,不用她回答,你也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你是邱辰——
你从未想过,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偏僻的地方,竟然能看到无比激动人心的艺术。即使沿着来路爬出小船,你的心脏仍旧怦怦直跳。你等着宁芙,准备对她施以所有称赞,她却皱起眉头,“千万保密!被老师知道了,他要骂我的。”
“老师?哪个老师?”
过了许久你才记起,是那台名为A415的绘画机器。在他那容量有限的脑袋里,大约只有毫不越矩、一笔一画都有位置的赝品作画才是“正事”,一切的创造与超越对它来说都是错误。你生气了,那一刻你感觉火冒上了头。你很想告诉宁芙,她超越了许多艺术家,创造出了真正可以称为“艺术”的作品!她应该把它彻底地展示出来!
你拉住宁芙,但话到嘴边,还是停住了。整件事的复杂之处在你脑海盘桓。你思索着——就算把作品拿出去,人們会不会承认她?承认这个毫无“颜值”可言的丑陋的生化人?而且,这仅仅是你个人的看法,如果业界的精英、泰斗对此嗤之以鼻呢?来自艺术世家的你太清楚艺术品对评论家和金主的依赖了。
纠结许久,你的坚定动摇了,“不告诉老师,也不告诉任何人。”
宁芙笑起来,用冰冷的机械手拉住你的小手指,“拉钩哦!”
你点点头,心中却像火烤一般地煎熬。只是,还来不及细想,几个小时后的第二天清晨,管家机器人就来告诉你,救援飞船将在一小时后抵达,让你做好归家的准备。
告别的时间到了。你四处寻找宁芙,却怎么也找不到。最终,你在破旧的救生船前找到了她,她正在偷偷地哭泣。临别将近,怎么说都不太好,你只能低声问:“送我幅画吧?”
宁芙擦擦眼睛,“我正是这么想的。”
她从身后拿出一幅装裱好的手绘画交给你。你安慰她,无名星虽然遥远,但并非是通信无法到达的地方,你们依然可以联络。宁芙点点头,却有大颗的泪水从她眼角滑落。你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但突然间——
“看,邱辰,快看!那是什么?”
宁芙发出喊叫,你顺着她的手指抬头看去,远方黑暗的空中出现了一个遥远的、反射着光芒的大白球体。你们立刻忘了即将到来的离别,赶紧从宁芙身后的船舱里翻出陈旧的天文望远镜,手忙脚乱地搭好,轮流向那边看去。
你们很快看见了,那是一个空港,一座城市,在小行星、冰带与星云的环绕中缓缓地张开了十六个花瓣,仿佛莲花绽放在宇宙,又如同地球上曾经皎洁的明月。这绽放的花朵瞬间出现又瞬间消失。放下望远镜,你们看着彼此,而穹顶之上的群星熠熠发光。
风很冷,你们俩却都感觉不到,满心只剩震撼,许久、许久都没有说话。
“那不是救援飞船,是……对,是空港!那里要建起新的空港了!”你终于想了起来,“刚才那是模拟的光设计图……好像是要建一个艺术中心,他们说要把它叫作阿尔勒,就是历史上凡·高的住处。”
“宇宙的……艺术中心。”宁芙重复着,突然扭头,“太好了,邱辰,你的作品一定会出现在那里,总有一天。”
她这样说着,伸出双手握住了你的双手。机器的手冰冷,而人类的手滚烫。那一刻,你心中突然跳出一个想法——不,宁芙,是你的画作会出现在那里,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的画出现在那里。
远处传来通信和警报的声响,救援飞船缓缓降落,有人高喊你的名字。你再一次和宁芙告别,迈步向熟悉的生活走去。回程的路上,你打着假设的名义问父母,说如果这无名星上有个生化人,该不该把她带回人类社会。
“很简单啊,只要提出避难申请,提交遗传因子,就能获得一个人类的户籍和身份,是生化人也没有关系。”
“但是我听说过,这样的人就像历史上被狼养大的孩子,即使回归,终其一生,也没能融入人类社会,只是徒增烦恼罢了,还不如继续隐居,落得个安稳和清净。”
“要真有这么个人,你得问问清楚,让她仔细考虑,到底愿不愿意。”
父亲和母亲带着劫后重逢的喜悦,争先恐后地答着。而你回过头,眺望越来越远的无名星,一种十六岁无法想通和消解的情绪涌上来,连带眼前的景象和记忆,也渐渐地模糊、遥远……
——模糊,遥远……
从“邱辰”的身份脱离出来,雷涵抬起头,外面的人造天空已经呈现出淡淡的暮色。妇人优雅地取下额头上的贴片,“今天就到这里吧。后面还有很长,明天继续。”
一旁的罗杰摘下头盔,“那幅画,画的是什么?”
“画?”邱辰有些惊讶,“哦,你是说,宁芙送我的……那是她最初的作品,很稚嫩……”
“她画的是什么?”罗杰问道,眼里满是单纯的好奇。邱辰顿了顿,旋即微笑着回答:“不过是一朵花……开在星空下的鸢尾,一幅,嗯,非常普通的景物风景画。”
雷涵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起身告辞。他来到走廊,刚走了几步,后面有人追了上来,是刚才的青年罗杰。
“先生,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他的直接让雷涵觉得有些唐突。他很想摆手婉拒,但青年一再邀请,最终还是答应了。
罗杰邀约的地方是设置于太空电梯大轿厢的餐厅,专为观光客准备,四面都是可观看外面的落地舷窗。两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对面而坐,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有头绪了吗?……您手头处理的事。”
“有一点儿,但不多。”
雷涵含糊地应过。按说他是长辈,应该多说些,但他对眼前的青年还是有几分警惕。罗杰似乎也觉察了,笑了笑,“您明天还要去邱女士那里吧?可惜我有事,不能去了。”
“有什么要问的吗,我替你转达。”
他们正说着,脚下一阵剧烈的晃动,餐厅里的广播适时响了起来。一个硬朗的男声说道:“电梯已经到了人造大气的平流层边缘,很快开始加速,向宇航的高度上升,请大家不要随意走动。”
雷涵向外看去。起初,窗外还是大团的云朵,不过眨眼之间,就变成了广阔的空无。再往上,就有或大或小的物体从窗外划过,那是阿尔勒上空的行星碎片、卫星残骸以及高空冰凌。这些物体虚无地飘浮着,摆出无规则的形状。
雷涵就这么看着。他好像看见其中一块上面出现了诡异的绿色,而远处的另一块上面出现了暗红色的繁复花纹。他很想仔细观察,但在电梯加速的状态下一切都稍纵即逝,不等他细想,电梯已到了宇航高度,四周仅余下无边黑暗。
餐厅里硬朗的男声又响起了,“尊敬的各位客人,太空电梯已到达最终的观光位置,现在可以俯瞰整个阿尔勒,千万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旅客们如同溯回的鱼群,一股脑地离席,往最大的观赏窗那边凑过去。雷涵和罗杰的位置本就在一处小舷窗边,如今只要侧过脸,就可以看见一部分的阿尔勒。雷涵侧过头,轻轻地叹了声,“抱歉,我也想看看——水仙去世后,我很长时间没有回这里了。”
罗杰没有说话,也随着他的方向转脸去看。在他们脚下,阿尔勒空港十六个区域如同花瓣优雅地绽开,而在背光的阴影之处,有一个长条形状的白影轻轻摇晃,若隐若现。
“那是宇航船吗?”罗杰脱口而出,“……那么大?!”
“你不知道吗?那是‘哈迪斯,阿尔勒的第十七区。”雷涵仿佛知道罗杰模糊的话语指向的是何处。他解释起来,酷似航船的白色地带是阿尔勒的神秘第十七区,只有极少数人居住在上面,被称为“冥河艺术家”。他们苍白、脆弱,隔着单薄的皮肤,能看见青色的血管流淌着无色的血液。
这些人都是极有才华的艺术家,但他们不是接受过器官移植,就是罹患难以治愈的疾病。身体的脆弱让他们无法居住在阿尔勒,也无法在普通的环境创作。哈迪斯区给他们提供完全无菌的环境、极好的医疗设备,还给他们提供一项手术,帮助他们把所有的血细胞——红细胞、白细胞、巨噬细胞进行处理,统一变成特殊细胞,既不会攻击也没有保护作用,借此延续他们的寿命和创作。
多年之前,在哈迪斯初创的阶段,他也想过把水仙送到那里,但遭到了女儿的强烈反对。水仙认为,用才华去换取生存,会让她觉得自己的艺术遭到了绑架。女儿意志坚决,雷涵也没有强求。他也很清楚,金苹果绝不是凭空做事的善人,既然提供如此优越的条件,他们一定会对艺术家有诸多要求;再加上之后打听到冥河艺术家们不能使用尖笔、刻刀,也不能使用任何带锐角的素材,能供他们使用的只有圆滑的黏土,这与女儿的创作方向不符,他也就把这件事搁置,久而久之也就忘却了。
如今面对罗杰,他只是一径解释,并没有说出这些夹杂着怀念的思绪。罗杰也没有追问,而且很快露出兴趣缺缺的神情。之后的晚餐在客套和闲聊中结束,餐厅提醒电梯将要下降时,雷涵最后看了“哈迪斯”区一眼,这纯白的、干净的小小区域,如一艘浪里孤舟,时而出现、时而又消失在其他区域的阴影之中,看起来很孤独,却又没有失去与世间的联系……
次日,雷涵又一次来到了邱辰的接待室。这一回他孤身一人。
今天的接待室外安静而空旷,不仅罗杰没来,曾经匆忙行路甚至是小跑而过的助手们也不见踪影。邱辰亲自给他开了门,“今天,那些要建天文台的人都在档案馆那边集体请愿。他们人数太多,我就把所有人都派出去了,協助警卫工作……”
说着,妇人自己支起了记忆艺术,机器人再次递上头盔,那个声音又在雷涵的耳边响起,“假如你是邱辰——”
你是邱辰——
你遭遇的事故,让父母在很长一段时间备感焦虑。在他们显得有些过度的保护中,你渐渐地长大了。作为艺术生,你以不好不坏的成绩考上了专业学校。毕业后,你找到了一份大拍卖行分行鉴赏师的工作,工作地点在阿尔勒。一切按部就班,生活波澜不惊,但你早已失去了当初的兴奋。除去偶尔和遥远无名星上的生化人朋友进行秘密的联络,你和任何一个普通青年没有什么不同。
你加入的公司名叫金苹果,你在里面一干就是九年。
鉴赏师的工作十分简单,甚至堪称机械。你只需要坐在专门的椅子上,发动眼睛、鼻子、耳朵乃至所有的感官去接触分配给你的艺术品。那张椅子会记下你的心跳、呼吸、血压等身体和精神数据,随后上传分析。你每天的工作就是坐着,看、听、摸,让无数的艺术之光从你的肉身穿越而过。久而久之,虽然身体并不疲劳,但你感到了某种精神上的沉闷。那时候,所有的艺术流派好像都走进了一个死胡同,你看过无数的艺术品,但没有感觉到丝毫刺激,也没有一件令你发出感叹。你的职业素养和艺术细胞仿佛一同陷入沉寂。
那段日子里,你空虚地生活着,没有起伏,也没有方向。你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内心深处呼唤着你,可又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你带着疑惑,在拍卖行和家之间两点一线地来回。
在你不知道的时刻,有一个人物,在遥远的地方发现了你隐藏的秘密。
那人是你的老板尹万,高于你五六级的顶头上司。彼时,他已年近五旬,是金苹果中说一不二的独裁者,掌控所有事务的暴君。在拍卖工作之外,他仍旧如孩子般好奇,兴致勃勃地规划和尝试着种种新事物——太空电梯、鉴赏家AI、巨大的艺术空港。每一项看起来都极难实现,但他乐此不疲。他的办公室里总有这些东西的规划和模型,无数方案堆在案头,供他每天翻阅。
在工作的第十年,你,邱辰,一个最低级的鉴赏员,被请到了他神秘的办公室。在那个充满前卫气息的房间里,这位老板开门见山,“作为鉴赏员,你每次测试的数据比其他人都低,低很多。”
你以为要受到责骂,不由自主地低了头。但他接着说道:“普通人都不会那么低,更何况,你是一个经过筛选和培训、审美完全合格的鉴赏员。我们公司的鉴赏机器直接连接人体,收集到的数据没法造假。而且就算你能造假,一口气坚持十年,也太累了。所以,”他顿了顿,“你一定看过某些艺术,它非常强大,强大到足以占据你的全部心灵。”
你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沉思片刻,你咬牙把所有的一切统统告诉了尹万,包括你少年时的事故、与宁芙的偶遇以及她的作品。因为事出突然,你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但尹万还是把它听完了,久久没有作声。你沉默了,以为老板把这当作年轻人自夸的幻想和笑谈,正准备暗淡地退出去。就在这时,尹万站了起来,“走吧,我们去把她找来。”
几天后,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无名星。在此之前,你为这事专门跟宁芙联络,而宁芙并不愿意与尹万会面,只同意把所有的作品放在那艘破旧的救生船中,供来人观看。你带着他们来到无名星,走进了那阴暗狭小的舱室。时光流逝,宁芙的作品又增加了不少,几乎占满了整个空间。你注意到,新作品的色彩更加热烈,细节更加丰富,只看一眼,就能引起剧烈情绪如海水般奔腾。你有一些不祥的预感,转头看向尹万。你的老板正站立在作品之中,似乎感知到了你的目光,他扭过头,你对上了他贪婪的眼神,其中竟夹杂着几分纯真。
“邱辰,”他压低声音喊你的名字,你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倾听暴君的指令,“去吧,带她出来。带她回去。”
这根本就不可能。你想到宁芙的样貌,使劲地摇头。
尹万又一次低下头,声音重带着诱惑,“完成这件事,金苹果的第一秘书就是你了。”
你的心猛地抖了一下。如果是曾经那个壮游的少女,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这笔肮脏的交易,可如今的你已经是个社会人了,这样的许诺实在太令你心动。犹豫片刻,你请老板在舱室中稍候,走到外间,用颤抖的手按下了通信键。随着一阵单调的电流声,通信屏幕亮了,身体一半是机械的少女出现在那里,“邱辰?”
你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的全貌了,你看见这位友人人类的一半有了明显的成长,而机械的部分却没有随之改变多少。一眼看去,她的模样仿佛是左右不一的小提琴,陈旧,失衡,又锈迹斑斑,看上去比过去更加畸形可怖。你微微闭上了眼睛。此刻,你已经顾不上关心她的外形,轻轻地吸了口气,尽量用轻快的语调问道:“嗨,宁芙,你近来过得好吗?”
宁芙丝毫没有觉察到这边的陷阱,和你悠闲地聊起近况来。她告诉你近来她是如何用尽手段逃避师父的责难,又怎样躲在深夜偷偷地创作。她向你抱怨她的机械肢体因为生锈变得有些难用,就像普通的女孩讨论服装和饰品。聊到兴奋处,她咧开嘴笑了起来。她不知道,在她显得有些诡异的笑容之中,你像一头猎豹,捕捉住了她完全放下戒备的那个时刻。
“宁芙,我发现,你做的东西越来越大了。”
生化人少女脸上的笑容有片刻的凝滞。你知道你抓住了要害。
“这样的尺寸,躲着你师父来做,是越来越难了吧?你听我说,这次跟我来的尹万先生,他非常欣赏你……嗯,让我说完,刚才他和我商量,想给你提供……提供一个创作的地方。那个地方……嗯……不需要见到其他人,而且,很大。”
你步步紧逼,一口气抛出了诱饵,“很大,足够大。你可以画一座楼房那么高的画布,也可以制作你想做的任何东西——任何东西,你说过的吧。你想画那些无边无际的东西,海洋、天空、宇宙、星辰,”你顿了顿,“还有巨大的城市、无边的时间——这些你都可以画、可以做,只要你愿意到阿尔勒,到我们的金苹果去。”
宁芙在动摇,你知道自己的说服即将成功,只差最后一步。
深吸一口气,你轻声说道:“我很想看到啊,想看到你更完美的作品。”
这句话正是决胜的关键。宁芙低下了头,你知道她馬上就会同意。
你是邱辰——
宁芙来到了阿尔勒。为了她的创作,尹万在金苹果的下方开辟出一个足有二十余米深的地下室,圆筒形的弧形内壁上开凿出房间,加装了螺旋形的阶梯,里面堆满各类画材和资料。地下室的顶端专门安装了小型的模拟大气,它会随着人的喜好变成晴天、雨天和阴天,也会因操作随时出现黑夜、黄昏和白昼。你站在地下室的底部,仰望金碧辉煌的“天空”,心中涌起一阵忧虑。你有些担心,若是宁芙的创作无法达到尹万渴望的标准,这个暴君或许会追究宁芙,让她赔偿他砸下的巨大本钱。然而宁芙没有让你失望,尹万也没有。在这地下的创作室待了半年后,她完成了自己的第一个艺术品,足有一人高的装置艺术——《鲸落》。
你永远忘不了尹万初次看见作品的神情。你看见了他的惊喜,他的兴奋,他的跃跃欲试。而你也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微妙的恐惧。但你还没来得及细究,一股巨大的浪潮就将你挟裹,飞速地奔腾,甚至没给你一点儿喘息的时间。《鲸落》作为那一年秋季的重磅拍品,展示在所有人的面前。评论家、创作者,还有普罗大众,都为这个新人新作感到震惊。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虚无缥缈无法碰触的时间,也能成为艺术创作的材料……这个作品的意义,不亚于杜尚的《泉》……是的,虽然还有些稚嫩,但我相信,他的作者宁芙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会问鼎当代最著名画家和艺术家的宝座……”
类似的溢美之词在阿尔勒的媒体上流传,尹万也在这时展现出了他的商业才华。借着媒体的造势,他数次拍卖《鲸落》,但最终都没有成交,这吊足了大众的胃口,也推动了金苹果其他艺术品拍价的上涨。而就在这样的时刻,尹万推出了宁芙在无名星上创作的那些习作,并同样进行拍卖。嗅到了风向的收藏家们纷纷举牌,短时间内,金苹果聚集了大量的财富,也一跃成为阿尔勒艺术品销售的头号公司。
你身在这样的旋涡之中,也变得有些晕头转向。
尹万遵守自己的诺言,让你越了数级,直接成为第一秘书。起初,你还有一些惶恐,但很快发现,自己非常适合这项工作。作为多年的鉴赏员,你对艺术品的观赏、销售和推荐有着足够的经验,而且,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宁芙,更了解她的特点。巨大、丰富、纠缠、多面,在你的提示和操纵下,阿尔勒的评论家们也创造了许多新名词——立体派、新拓扑派、超人类派,等等。这些艰涩的词语如同金箔的粉末洒落在宁芙的名字之上,她的作品在你的介绍中熠熠发光。一个传奇横空出世,你看着台下,看着摄像机炫目的闪光,总有那么一时半刻,觉得自己其实是走入了宁芙的梦境。
梦境一旦开始就无法暂停。你跟随尹万拼命地工作。待在他身边的你逐渐清楚,他和他的金苹果到底需要什么。你依着他的意思,想尽办法不让人发现宁芙真正的身份。你指使金苹果编造了诸多关于宁芙身世的故事,这些故事笼罩着厚重的云雾,却总露出那么一些带有话题性的关键词。因此,阿尔勒的坊间总是流传着关于宁芙的诸多流言,一会儿说她是绝世美女,一会儿又说她是某个星际小国不便露面的公主,有人说她其实是一名男性,也有人说她是金苹果秘密研制出的创作AI。几乎每一年都会传出她突然身故的消息,而你每一年都要郑重辟谣。你从尹万那里知道,比起艺术品本身,宇宙间的收藏家更喜欢这些带有戏剧性的“八卦”,每一次谣言的起伏都会让宁芙的名气水涨船高,让她的艺术品拍卖出更高的价钱,为金苹果的扩张添砖加瓦。
外间的阿尔勒呈现着前所未有的喧闹,地下室之中却是一片平静。在这个只有你能进入的区域,宁芙安静地阅读,安静地绘画,安静地与经过她双手的素材进行着对话。她重拾自己的缀套风格,绘制出包裹着群星的空港阿尔勒;她创新自己的手法,以数字和公式的形式重现无名星上机器人的劳作;她以具象的素材描述虚无缥缈的人类情感,又把情感和生命赋予那些无机的颜料和黏土。有时你看着她,不像看着自己的生化人朋友,而像是从另一个平行时空降临的无限的造物主。
你还是会有所担心。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宁芙是人,不是神。虽然身体一半是机械,但她的本质还是一个人,一个敏锐、羞怯甚至有些多愁善感的女人。人类是群居动物,无论是谁,与世隔绝地生活十年,总会有些心理问题。于是,你时常前去探望她,照顾她的衣食起居,秘密地安排医生对她进行身体的诊疗与机械肢体的更换,偶尔还会进行不见面的心理咨询和诊疗。事实有些出乎你的意料,隐居的宁芙没有感到丝毫不适。她几乎所有精力都用在了创作上,机械的手臂和人类的身体事无巨细地描述着宇宙,手中诞生了无数能改变阿尔勒的艺术品,但她的心中毫无涟漪。每次匿名诊疗之后,心理咨询师都会告诉你,他们面对的是一个精神健康、逻辑自洽并且有坚定信念的健康人。你不禁感叹,艺术的力量真是强大,足以支撑人在这样的环境中坚强而美好地生存——
那个时候你还不知道,你错了。
在某个细节的推测上你出现了偏差,导致了多年之后一场无法挽回的悲剧。
你是邱辰——
梦境般的日子同样持续了九年。在你工作生涯的第二个十年里,你坐稳了金苹果的第二把交椅,成为尹万最信任的搭档。凭借你出色的营销和宁芙作品的加持,尹万得以一步一步地实现他那些有如空中楼阁的妄想。他排除其他候选人,成为金苹果绝对唯一的裁決者,在阿尔勒的各个区域开展合作、掌控与吞并。这个曾经乱糟糟,充满逼迫、倒卖和欺骗的空港,变成了独一无二的疆域,艺术的中心,金苹果的领地。他招募了更多的人,成千上万,都坐上了鉴赏师的椅子,把他们提供的浩瀚信息供鉴赏AI输入学习。同时期,阿尔勒中心的太空电梯也拔地而起,指向太空,成为阿尔勒的象征,人类的奇迹。
作为一个商人,他永远野心勃勃、精力充沛,仿佛永远不会疲惫。但最接近他的你,却发现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眼中偶尔会闪过一丝空虚。宁芙隐居的地下室入口就在他的办公室后,他偶尔会踱步到那里,看着紧锁的大门,一阵沉默。你会问他是不是要拜访宁芙,他却总是摇摇头,严词拒绝。
这短暂的时间里他想了什么,你不知道。对此,你百思不得其解。
在门的另一侧,宁芙已经度过了在阿尔勒的第九个春天。她从未出过地下室,也并不知道外面已经建立起一座宏伟的艺术之都。这座艺术空港里的人数以亿计,却几乎没有人见过她的真容。你作为唯一能够和她交流的人,时常会走进地下室,与她说话,看她创作。和初来时相比,宁芙不再全身心地扑在创作上。她偶尔会长时间地发呆,静静地面对画布,好像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你注意到,在许多时间里,地下室的小型大气总是黑夜——宁芙喜欢这样设定。虽然它能显示出一年中各个时刻的苍穹,宁芙却偏爱黑夜,特别是群星璀璨的夜空。仰望星空时,她的脸上总带着你熟悉的淡淡微笑,看起来柔和而平静。这样的时刻见多了,你有些怀疑,在宁芙心中,是不是有那么一些艺术之外的东西支持着她的精神,让她在这近乎软禁的生活中依然过得怡然自得。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你不知道,也同样百思不得其解。而且和尹万不同,你不敢去询问,也不愿去询问,因为你太清楚了,清楚宁芙对你的意义——
现在,她所在的地下室成了你唯一的休憩之地。
外面繁华的阿尔勒之中并不全是好事,各方利益都要平衡博弈。因你职位高升而突如其来的嫉妒,以及把持权利的男人们对你女性身份的质疑,还有尹万毫无征兆的任性和暴怒,这些掩盖在艺术品清高和美丽下的问题让你疲惫而头疼,有时甚至会怀疑自己生存的意义。在这样的状况之下,你只能在宁芙寄身的地下室得到片刻安宁。无论她是在创作,还是在发呆,无论是跟你讨论艺术,还是说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天真话语,你完全不必担心她话中有话,也不必担心她在盯着你的名誉、人脉或是其他的东西。在她面前,你就是你,是她的朋友邱辰,是一个真正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售卖艺术品的机器。注视着她扭曲的面庞,你知道这份平静来之不易。你想把它永远地留在身边,虽然你心底也清楚,这平静如此脆弱,随时可能破灭。
建造“哈迪斯”的想法,是在与宁芙相伴的第三年出现的。
你向尹万提出,在阿尔勒建造一个患病艺术家的专属区域。那时你已经习惯了多方考量,介绍了这个项目的诸多好处:资助患病艺术家,会给阿尔勒带来扶贫济困的慈善形象,也可以因此收获一些重病却有才华的艺术家的作品;附带建设的患病艺术家匿名沟通区域或许能让宁芙交到一些朋友;将来万一宁芙的身份被发现,你可以说她是最初的患病艺术家,把她经历的违规手术搪塞过去……
在你的报告里,这项计划多方受益且十分简单,然而实际执行起来,却有诸多难度。且不说资金、审核的事情,单是进行血细胞杀灭和只能使用黏土创作,就遭到了艺术家们的强烈抵制。对于阿尔勒的创作者来说,不能使用心爱的雕刻刀、画笔、油画刷创作,与夺去他们的性命没什么区别。一时间,阿尔勒的媒体和艺术家网站纷纷发出质问,这到底是帮助还是迫害的问题甚嚣尘上,你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不得不每天奔波,忙于应付。但有人反对必有人支持,有些患病的艺术家把你视为救世主,其中有一个人,不仅高调地对你表示支持,还数次冒着被反对者殴打的危险,当着他们的面给你递上申请书,要求成为这个专属区域的第一位成员。
在风波之中,你记住了她的名字。
她叫罗叶,患有一种罕见的自体免疫疾病,即使采用杀灭血细胞的技术,她还是会逐渐失去对肌肉和神经的掌控能力。可以说,她的生命始终有时钟嘀嗒,在飞速倒计时。但就是这样的她,始终对你和你的“哈迪斯”计划表示狂热且无条件的支持。因了这样的鼓励,你几度放弃,又几度重拾,最终在五年后,宁芙到来的第八年,哈迪斯计划得以施行。大约两年的建设后,那瓣白色莲花般的区域终于完成,并成功飘浮于空。
哈迪斯是成功的,助手把相关的报告情况映在墙上,你看着红色上扬的折线,心中充满欢欣,却又觉得你一生的轨迹也如这些柱图、饼图和曲线,一眼就能看到尽头。带着这样的感慨和几分欣喜,你前往了宁芙所在的地下室,迫不及待地想与她分享你的成就,也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她,这是你不依靠尹万,在阿尔勒独立做成的第一件事。
看似平缓的人生曲线就在这时突然弯折,快得让你猝不及防。当你来到地下室的底部,来到作画的宁芙面前之时,她首先扬起脸,说出了一句让你震惊的话。
“我该回去了。”她说,“邱辰,我的画画够了,我该走了,回无名星去。”
一时间你不知她是说真的还是在开玩笑。你愣住了,胸中警铃大作,心跳飞快,隐约觉察有些东西马上要分崩离析,再也不复往日。
记忆又一次退去,现实如同潮水下的礁石,重新显露出来。邱辰眼帘低垂,比上回显得更加疲惫。雷涵见此,主动起身告辞离去,约定明天再继续。
他走出接待室,外面过道喧闹如集市。工作人员们完成了保卫工作,三三两两地在长廊中穿行,议论声不时传进雷涵耳中。
“以为是普通请愿,没想到一口气来了六百多!”
“还真是,档案馆的入口都堵住了。”
“再这么拒绝,说不定会更麻烦呢!邱秘书为什么非不答应?”
“哪能这么放任!坐个电梯几分钟就能到的地方,望远镜要多少有多少,他们那么拼命地请愿,我才想不通呢……”
满是闲言碎语的通道中,雷涵逆行到了大门口,正准备往住处走,旁边突然冲出个人来,气喘吁吁地喊他的名字。雷涵循声望去,看见了满头大汗的罗杰。青年今天身穿衬衫,着装郑重,似乎刚从一个重要的会面中赶来,手里还拎着个鼓起来的黑色纸袋。
喘息几声,他对雷涵笑道:“今天怎么样?”
“……找个地方坐会儿吧,慢慢说。”
雷涵如此回答。片刻后,他们在附近一家餐厅找到了座位。罗杰另要了一张椅子,把纸袋小心地放在上面。雷涵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
罗杰似乎就在等待这句话,他立刻从袋里掏出个透明盒子,放在桌上。
“是宁芙的《鲸落》,仿制品,我今天正好去查资料,顺路买下了这个……”
青年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按下按钮,盒子里立刻开始展现雷涵曾在广告中看见过的几重变化。罗杰兴奋地看着,低声像解说员般说了起来。
“看,陶瓷鲸鱼碎了,机关在左边这里,有仪器加快了水的流速,进行冲撞……哦哦,变成球了,这些黑的是藻类的孢子,基因改造过的,马上就能吸附在钢铁骨架上……咦?有漩涡,是开始排放气流了吧?‘催熟气体,让孢子马上发芽、长叶、开花,凋谢的、没发芽的就变成黑漆漆的土了……‘雪开始下了!已经到最后了吗?啊,这其实是新的孢子,数量多、个头小,平时看不见,在这水里喷出来就像雪片落下……”
雷涵不作声,只是任他说。隔着不断变化的盒子,他看见罗杰渐渐露出不自在的神情,但还是继续找着话题,“您见过宁芙原型的《鲸落》吗?呃……啊……原型,比这复杂得多,不只是四季,而是复制了一片小小的宇宙。嗯,原型的原理我就说不清楚了,反正就是,就也是应用各种科技手法,模拟时间加速流逝的状况,辅以‘以时间为素材的概念,升华起来,成为一种新的艺术……”
雷涵仍旧不动声色,只是在他大说特说的间歇,冷不丁地插了句,“今天的请愿怎么样?”
罗杰没有防备,脱口而出:“还不错,达到了预期……啊!”话音落下他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露出懊恼的神情。雷涵没放过他,指了指桌上的《鲸落》,“今天的请愿,把档案馆所有的入口都堵住了,而你还能买到这东西。除了参与其中,没有其他可能。”
“呃,这个……”
罗杰举起手,虚弱地挥了挥,似乎准备解释些什么。雷涵轻拍一下桌子,截断他的话,压低声音厉声呵斥:“你到底是谁?”
“水仙的同学呀,我早就说过……”
“不,你不是。”雷涵冷冷地说道,抬手让膜式電脑在旁边显示出几张小小的照片,是水仙的社交账号截图。罗杰抬头看,雷涵继续说道:“我女儿的病是不治之症。为了治疗,我和妻子让她进行了十年的人体冷冻,以等待可能的治疗方法被发明出来。”
罗杰低低“嗯”了一声,额角微微沁出汗水。
雷涵轻咳一声,“人体冷冻,这事我们签署了保密协议,没在任何地方公开这事。医院和相关的机构协助我们抹去了所有能显示水仙年龄的资料,伪造了她的社交账号,上面有她假的纪念照、纪念物。”
青年肩膀开始颤抖,“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对,水仙没有‘同学。就算有,也不会是你这个年龄。”
又一阵沉默,罗杰几次张口,都没说出话来。雷涵挪动椅子,向他的方向逼近了一点儿,“不管是天文台还是其他,我和我去世的女儿,对此完全不感兴趣。”
他的影子把罗杰整个罩在其中,青年恐惧地咽下一口唾沫。
“直接说吧,你的目的。”雷涵的声音压得更低,“先声明,如果你打算利用我们,很抱歉,我不会同意。”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你知道水仙,又知道宁芙,数据师不会放过任何一条可能的线索。你看起来没什么恶意,所以之前我没有拆穿。现在可不一样了。你尽管说,不需要隐瞒,否则的话——”雷涵话语带上了威胁,“我会动用情报网和数据师的能力。”
“欺骗了您我很抱歉!”
青年猛地站起来,不小心掀翻了身后的椅子。他手忙脚乱地把它扶起,口中喃喃,“我的目的和您一样,也是……也是在找不见的东西,也是艺术品,而且,也是……也是关系到我的亲人。”
“亲人……”
“是的,不是父母,是姑姑。”罗杰在雷涵的低吟声中重新坐下,郑重坦白,话语没有丝毫的迟疑,“她叫罗叶。”
太阳穴轻轻跳了一下,雷涵想起自己曾经在邱辰的记忆里见过这个名字。
“姑姑也是个病人,她得的是一种会导致肌体无力的血液病。这种病,会让人慢慢地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但姑姑她要强又任性,从知道的那天起,就拼命地雕塑。她想要自己的才華、自己的创作,在阿尔勒永远流传下去。不过——”
“她没有成功?”
“对。”罗杰点头,“由我说不太好,姑姑她……只能算是平庸。在可以称为雕塑家生命的双手因病变得迟钝之后,她的性格和想法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以前呢,她只能说是好强,但渐渐地,她变成了……怎么说,表演型人格?除了雕塑,她开始做一些出格的事情,刷存在感,到处写信,到处参加活动。总之就是用各种方法,要吸引别人的注意。”
她做了什么,雷涵已经隐约知道了。不过他还是看着罗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她联系了金苹果。”罗杰说道,“在听说哈迪斯区即将修建后,她给金苹果郑重写了一封长信,对他们表示支持。无菌区刚刚建好,她就迫不及待地提出申请,剪去长发,杀灭血细胞,以第一个‘冥河艺术家的身份住了进去。对了,因为是第一个,所以金苹果大大降低了艺术品审核的标准。”
加入哈迪斯后,罗叶一度成了话题人物,但在聚光灯下,她创作的平庸被无限放大,即使是最普通的观众也能一眼看出,她的作品完全没有传世的价值。人们很失望,金苹果给予了罗叶极好的医疗条件,却没让她的创作迎来戏剧化的转折。不过,没人愿意苛责一个濒死的病人,只是让她在哈迪斯安心疗养。
谁也不知道,罗叶在暗中拟定了一个大计划。
很快,她的生命走到尽头。肌无力症状在她身上蔓延,她无法抬起双手,即使是最轻最圆滑的黏土她都无法把控。就在这样的时刻,她提出并执行了自己的遗嘱。临终之时,她躺在哈迪斯的病床上,让已输入既定程序的机器人在她的身躯上涂抹黏土,固定,塑形。这样一来,在生命走到尽头之时,她人生的最后一件雕塑作品也宣告完成。
那是以她失去生命的遗体为核心的雕塑,一尊枯槁的女性形象。洁白的黏土塑造了她身体边缘的线条,然后向外延伸,由几何形状转变成水波、花朵、云和彩虹,仿佛这个女子逐渐和整个自然融为一体,就如作者和作品合二为一,彼此重合,存于永恒。
这件事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许多阿尔勒人甚至专程前往平时谈都不愿意谈起的哈迪斯区,只为了看一眼这尊雕塑。
不过,和之前很多次一样,最初的新奇很快过去,罗叶的雕像渐渐地无人问津。毕竟,除了惊世骇俗的制作过程,它算不上美,也算不上好,平平无奇罢了。
热度过去之后,雕像被金苹果收藏起来,和其他不受欢迎的艺术品一样,被收入阿尔勒仓库的角落里,任灰尘落满全身,任人们将它们遗忘。
本来,雕塑家罗叶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但她的长兄,也就是罗杰的父亲,前来处理后续事宜时,却遇到了些小小的波折。阿尔勒和金苹果向亲属们展示了完整的遗嘱,遗嘱中,罗叶把所有东西都捐给了金苹果和阿尔勒——不只是雕塑、作品,还有她的银行账户。
“账户里才剩几百块,普通人两三天的支出而已,姑姑还要把它捐给阿尔勒而不是留给亲人,这让我爸爸很受伤。”罗杰低头,“从那时开始,他再没提过姑姑。”
“……有点过分,但可以理解。”
“姑姑的雕塑做好的时候我还很小,没能亲眼看见。来到阿尔勒后,我突发奇想,向阿尔勒提出申请,以亲属的名义要求看看她的作品。但,就和您一样,金苹果回复我说,这件作品已经丢失。解决方案也和您的一样,就是那两个,私下接受赔偿,或者自己找。”
“你选择了后者。”雷涵点了点头,“你接近我,是为了‘蹭些线索。”
“正是!我也试着调查过,但姑姑的名气还是太小了,无从下手。机缘巧合,我发现您也在查找丢失的画,就顺着这条线找到了水仙的‘社交账号,想了这歪点子,临时编造了一个身份,想跟您扯上些关系,借此也获得了邱辰女士的邀请……”罗杰露出苦笑,“这样做不对,我也知道……可每每想起小时候,姑姑手把手地教我许多关于艺术的东西,我就决定冒险把这事做到底。她没什么才华,但到底是个毕生为艺术奉献的人!作为亲人,我决不能让她的作品无端消失!”
雷涵把椅子挪了回去。罗杰的目的已弄清楚,只是一个青年天真且鲁莽的冒险。那么,邱辰呢?这位秘书身为金苹果的重要人物,没经任何检验就把寻画的自己和说谎的罗杰邀到身边,还热情地分享记忆,如此轻率,是不是别有目的?
次日,他又一次来到邱辰的接待室,罗杰已早早地等在那里。两人对望一眼,心照不宣地打了简单的招呼,严肃又略带些警惕。邱辰走了进来,面带优雅笑容,又一次从记忆艺术品上扯出细线,轻轻地贴在了额角之上。
“这回的记忆很短,也有些激烈……”
她压低声音喃喃自语,眼神意味深长。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竹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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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称是水仙同学的罗杰原来和水仙的父亲有着相同的遭遇,至亲的艺术品失踪的背后,隐藏着的不仅是宁芙去世的真相,还有金苹果拍卖行总负责人尹万失踪的秘密。邱辰的记忆是真实存在的吗?宁芙真的去世了吗?尹万真的失踪了吗?一出大戏才刚刚拉开帷幕,更多好戏,敬请期待《艺(下)》为您演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