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持
(江苏第二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1200)
误译是翻译存在的一种特殊形式,与翻译属于一种共生关系[1]。所谓“语序”,是指语言或言语结构内部直接成分之间的线性组合排序[2]。所谓“语序误译”,是指翻译过程中,译者对原文语序的处理不甚恰当,导致译文质量及可读性降低。俄语和汉语分属不同语系,二者在语法体系方面存在诸多差异。本文基于HSK动态作文语料库①中国汉语水平考试(HSK)是专门为非汉语母语者设立的一项国际汉语能力标准化考试。HSK动态作文语料库正是基于此项考试整合而生成的作文答卷语料库,其网址为http://hsk.blcu.edu.cn/.本文的统计时间为1992年至2005年,语料近12000篇,共计400余万字。以及一项实证研究,考察具有俄语背景的汉语学习者在俄汉翻译时所出现的语法语序偏误,分析其影响及制约因素,同时,建议强化俄汉语法语序对比,并将其融入对外汉语教学过程中。
据我们统计,在HSK动态作文语料库中,语序偏误共出现8515次。其中,将俄语作为官方语言所在国的汉语学习者,或者是具有俄语背景的其他国家的汉语学习者,在作文中出现的语序错误条数,可如表1所示:
表1 HSK动态作文语料库语序偏误统计
表1数据表明,汉语语序是母语为非汉语的考生在汉语习得过程中极易出现错误的难点问题。具有俄语背景的考生在使用汉语语句组织和构建篇章的过程中,时常会出现语序失误。实际上,语序也是HSK中一个十分突出且具有普遍性的问题。不过,截至2022年9月1日,采用计量可视化分析,在中国知网以“对外汉语教学中的语序偏误”为主题进行检索,相关文献共计32篇。这一数据表明,学界对语序偏误及相关问题的探讨稍显单薄,对外汉语教学中的语序研究亟待深化。该主题的年度发文量,可如图1所示:
图1 中国知网“对外汉语教学中的语序偏误”主题发文量曲线图
为了考察母语为俄语的汉语学习者在俄译汉时出现的句法成分语序偏误,我们对75位具有1至5年汉语学习经历的、母语为俄语背景的汉语学习者进行了一项问卷调查。其中,有33位来自国内某知名外国语大学汉学院的汉语专业留学生,均具有俄语背景;其余42位是在俄罗斯某大学孔子学院学习汉语的俄罗斯学生。这一实证研究的设计过程是:通过调查问卷的形式,让以上75位汉语学习者对问卷中的30个俄语句子进行俄汉翻译。本研究旨在考察具有俄语背景的汉语学习者如何处理俄译汉时的语序问题,它所关注的焦点是:译者将俄语主语、谓语、宾语、定语、状语等句法成分译为汉语时,对它们在译文中句法位置的分布与安排。我们对各类句法成分的语序偏误率进行了统计,具体结果如表2所示:
表2 各类句法成分语序偏误统计
各句法成分的语序偏误还可以进一步细化,我们接着对各种亚类语序的偏误情况进行了统计,具体结果分别如表3—表6所示:
表3 谓语语序偏误亚类统计
表4 宾语语序偏误亚类统计
表5 定语语序偏误亚类统计
表6 状语语序偏误亚类统计
从偏误率来看,主语占2.2%;谓语占4.9%,其中,动词谓语占1.3%,形容词谓语占3.6%;宾语占29.1%,其中,句首宾语占28.7%,主语后的宾语占0.4%;定语占2.7%,其中,一致定语占1.1%,非一致定语占1.6%;状语占8.7%,其中,时间状语占0.2%,地点状语占3.4%,方式状语占5.1%。需要指出的是,由于句首宾语的位置分布受到上下文情境、语篇衔接与连贯等语用因素的影响和制约,突破了语法规则的束缚,因此,它不在本文的考察范围之内。其余各项句法成分出现的语序偏误率由高及低依次为:方式状语>形容词谓语>地点状语>主语>非一致定语>动词谓语>一致定语>主语后的宾语>时间状语。
排除语用目的或修辞目标等特殊情况,其余偏离语法规则的语言组合配列形式对于读者来讲往往都是难以接受的。无论何种语言的线性序列,首先具有决定性作用的无疑是来自语法方面的制约。双语之间的语法语序差异,往往会直接造成翻译过程中的语序偏误。与线性序列密切相关的语法因素具体表现在四个方面:第一,句子成分;第二,句子成分的表示法;第三,与句子成分具有直接关系的其他成分的位置;第四,句子的种类[3](P128)。俄语背景的汉语学习者在俄汉翻译实践中产生的语序偏误,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上述因素引发的。句子成分在句中的位置,是语法体系约定俗成的产物。总的来看,尽管俄汉语在这些方面同多异少,但二者的差异却构成了翻译实践、对外汉语教学以及翻译教学中的重点和难点。
在俄语中,由于词的类属不同,很容易导致与它对应的句子成分在位置分布上产生变化。这里不妨以代词、名词和副词分别充当定语时为例加以说明。俄语中的代词作定语时,通常位于中心词前,副词则大多出现在中心词后用作后置定语,名词可位于中心词的前面或后面;而在汉语中,以上词性充当定语时,基本都保持定语在前、中心词在后的线性序列。在汉语中,当句子成分由不同类属的词表示时,词类变化对它在句中的位置分布并不产生决定性的作用。在译为汉语时,需要将定语全部移位至中心词前面。比如,定语为代词时,俄语的语序为“моё настроение”,汉语的语序为“我的心情”。又如,定语为名词时,俄语 的 语 序 为“настроение преподаватели Вана”,汉语的语序为“王老师的心情”。再如,定语为副词时,俄语的语序为“настроение сегодня”,汉语的语序为“今天的心情”。
梁达指出,俄语中的名词间接格宾语表现出位于直接宾语后面的趋势,代词表示的间接宾语则常常出现在直接宾语的前面。我们完全可以借助词形变体来判断和区分俄语直接宾语与间接宾语。而汉语中不存在此类区分标识,间接补语往往位于直接补语之后[3]。如果刻意凸显和有意强调间接补语,其语序则另当别论。比如,当间接格为名词时,俄语的语序为“Я отправляю имейл другу”,汉语的语序为“我发邮件给朋友”。又如,当间接格为代词时,俄语的语序为“Я отправляю им имейл”,汉语的语序为“我发邮件给他”。
句法成分的位置分布,还受到与其有密切关系的其他成分位置的影响和制约。这一点在俄语和汉语中均有所体现。以定语为例,可以分为两种情形:
第一,俄语中有时需要强调修饰语,可将需要凸显的成分提前。尽管此类定语在汉译时仍以尽可能保留其语序为基本原则,但在一些情况下,汉语语法的强制性使它无法与俄语的语序保持绝对一致,这时就要求它们在译文中各就其位。例如:
(1)Начинались золотые в жизни каждой женщины десять лет: еще молодость и уже опыт.(Ольга Некрасова,«Платит последний»)
每个女人生命中的黄金十年开始了:依然拥有不老的容颜,却又早已阅历丰富。
原句中的修饰词“золотые”作为说话者有意凸显的成分,位于中心语“десять лет”前面,并且二者之间被其他成分隔开。在汉译时,如果不调整修饰语和被修饰语的相对位置,按照原句语序顺译,其译文为:“黄金的在每个女人的生命中十年开始了:依然拥有不老的容颜,却又早已阅历丰富。”该译文并不符合汉语的语法习惯。因此,在汉译时,必须将出于强调和突出等语用目的而被刻意提前的修饰语“黄金的”移位至被修饰词“十年”之前,恢复汉语“修饰词+被修饰词”的次序。
第二,俄语中存在定语和中心词距离较远的情况,二者之间常常被其他成分隔断。而在汉语的语法语序中,通常不能容忍此类现象的出现。汉语的修饰词与被修饰词之间一般不允许有其他成分的介入,二者在线性语流中的位置分布往往是紧密相连的。例如:
(2)Больших желаю вам успехов.
祝您取得巨大的成功。
以上两种情形之下的汉译,均需通过移位转换,实现原文语义的准确再现。
值得注意的是,句子的种类对句法成分的位置分布同样会造成一定程度的影响。简单句(простое предложение)是句法学中最基本的单位,按照句子的交际目的可以分为陈述句(повествовательные предложения)、疑问句(вопросительные предложения)、祈使句(побудительные предложения),分别与判断、疑问和祈使这三种思维形式相对应。根据所表达的信息的特点,又可以将这三种句子分为两类:即疑问句为一类,陈述句和祈使句为另一类,由此构成疑问性(вопросительность)和非疑问性(невопросительность)的二元对立[4](P386)。俄语疑问句独具特点,在形式、结构和功能方面都比其他两类句子更为复杂。需要指出的是,俄语疑问句在表征方式和语法手段等方面,都与汉语存在较大差别。疑问句包括纯疑问句、修辞疑问句与祈使疑问句。其中,后两类疑问句不要求受话者给出答案,均为形式上的疑问句,是发问者的情感因素和修辞色彩使然。因此,这里仅讨论纯疑问句的内部成分序列。俄语疑问句的常用词汇表征手段是借助疑问代词和疑问副词,并且在任何借助疑问代词或疑问副词提出疑问的句子中,疑问代词和疑问副词皆必须处于句首;在回答句中,疑问词要求回答的内容必须置于句尾[3](P128)。排除口语体、情感色彩和语用情境等其他超语言因素的干扰,汉语疑问句中主要成分的一般组合次序,通常与陈述句对应成分的顺序保持一致,呈一一对应的分布关系。在问句中,疑问代词和疑问副词通常出现在句中或句尾;在答句中,只需将疑问词替换成提问的焦点即可。例如:
(3)Что ты делаешь? Я занимаюсь спортом.
你在做什么?我在做运动。
(4)Чья эта комната? Это моя комната.
这是谁的房间?这是我的房间。
(5)Когда ты приехал? Я приехал вчера вечером.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是昨天晚上来的。
(6)Где ты живёшь? Я живу в Шанхае.
你住在哪里?我住在上海。
以上纯疑问句都是语法结构的要求,并非由语用或修辞因素而引发的变序。
此外,对陈述句中的某一特定成分进行提问时,俄语需要将该成分提至句首,借助疑问语气词“ли”,并使用上扬语调,构成“提问成分+ли”的基本构式。其中,“ли”的位置是稳定不变的,必需紧跟在提问成分的后面。在汉语中,只有在日常口语体或笔语体里的对话中,才有可能将提问内容前置或借助重音进行发问。例如:“吃饭了吗,你?”“好看吗,我这件新衣服?”在必要时,也可以同时采用以上两种方式来加强疑问。在书面语体中,则大多通过采用斜体、加粗或下划线等其他有标记形式来凸显疑问的焦点。例如:“你吃饭了吗?”“我这件新衣服好看吗?”
对比书面语体中的俄汉语纯疑问句,发话者的提问信息所处的位置并不完全对应。具体如表7所示:
表7 俄汉书面语体纯疑问句中不同疑问焦点的语序对比
从语言类型学(лингвистическа ятипология)的角度来看,除了句子成分、句子成分的表示法、与句子成分具有直接关系的其他成分的位置以及句子的种类等要素能够影响、制约甚至决定语序配列之外,汉语学习者母语的语言类型背景与语序之间同样有着密切关联。郭风岚、刘辉曾对不同语言类型背景中高级水平汉语学习者5种汉语结构成分出现的语序偏误进行了考察,该研究显示,具有屈折语母语背景的汉语学习者出现的语序偏误率最高(为43.44%),其次是黏着语(为37.37%),最后是孤立语(为19.19%)。同时,屈折语与孤立语之间的差异,比屈折语与黏着语之间的差异更大。据此可以初步得出结论:语言类型差异的大小,与语序偏误的概率呈正相关趋势[5]。俄语是屈折语的典型代表,汉语则是孤立语的典型代表。屈折语和孤立语之间的诸多差异,造成了二者在组织语言序列时,句子成分的语法语序无法完全对等,因此,它们势必会出现移位传译的现象。我们认为,在上述决定语序的若干影响因子中,语言类型因素对语序具有先导作用,是首要因素,同时它也是其他四项因素的根源所在。
本文基于语序误译的实证分析,探讨了具有俄语背景的外国学生在俄译汉翻译实践中的语序偏误。通过实例分析,可以发现,困扰这些学生的语法语序问题,大多与状语、定语和谓语等成分的句法位置相关。语序误译的实质是由母语的语言类型在语序方面的负迁移所导致的。在对外汉语教学中,母语正迁移和母语负迁移现象同时存在。母语正迁移源于目标语和母语之间的相同点或相似点,对母语是俄语的外语学习者产生的影响是积极的,有利于汉语学习效率的提高。母语负迁移则深深扎根于双语的差异性。外语习得者在学习二语时始终无法摆脱母语的影子,很难克服母语对其他语言在语音、词汇、语法、语义等层面的习得造成的干扰。只有让留学生逐步且深刻认识到双语在语言类型方面的不同,才能使他们在汉译时有意识地进行双语对比,提高对双语差异的敏感度,尽可能暂时“忘记”母语,避免母语影子被下意识带入译文,从而削弱母语负迁移在汉语学习,尤其是语法语序处理过程中形成的负面影响。母语和外语的对比分析,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预测外语学习中可能出现的偏误[6](P698)。有鉴于此,我们提出以下两点建议:
第一,全面强化俄、汉语在语法体系和语法语序规则范畴的系统化、层次化的对比分析。胡明亮、郑继娥在探讨对外汉语教学中与语序相关的问题时指出,应当恰当地将目的语与学生的母语挂钩对比。这是因为,一方面,可以促使学生发掘汉语和母语的共性,更好地利用语言的正迁移;另一方面,可以使学生对汉语和母语的差异更加重视,从而自觉地加强有关方面的训练,减少语言的负迁移。此外,语言之间的对比还可以减少学生对汉语的陌生感和恐惧感,增加学习兴趣[7](P214)。在对外汉语教学的初级阶段,可以将谓语、定语、状语、宾语(补语)在俄汉语中的常位作为翻译教学的重点、难点。借助大量翻译实例,对以上各句法成分的位置分布进行对比分析和反复练习,尤其是应将偏误率最高的内容作为训练的重心。同时,还应提高俄语学习者对俄汉语语法特点的关注度,并把二者的主要差异作为强调的焦点。
第二,基于语法规则,将语法语序的对比分析融入翻译教学。作为一种语序转换手段和翻译技巧,翻译移位法是突破翻译过程中的语序难点、避免译文产生滞涩之感的首选方法和有效手段。在汉语学习者充分对比俄汉语语法语序的基础上,将翻译移位法运用到翻译教学和翻译实践中去。在这一过程中,可以对同一俄语原文的多种译文进行互参式对比,让汉语学习者对移位转换前后的译文做出直观判断,分析它们的优劣得失,进而掌握移位转换的必要性与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