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琳,李莉
(湖北工业大学 外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8)
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在中国流传了千余年,人们之所以如此喜爱木兰这一文学形象,是因为其符合中华民族的核心价值观。从原始文本《木兰辞》到后世的木兰文学,木兰首先展现的是一位深爱父母的“孝女”形象,符合中国传统文化所推崇的“孝道”;其次,木兰替父从军的行为说明她是一位值得敬仰的巾帼英雄;最后,木兰虽以男装取得成就,却坚持换回女装,表明她真正喜爱并认可自己的女子身份。[1]那么,木兰身上的这些特质在美国文学中发生了哪些变化?笔者将以《女勇士》和真人版电影《花木兰》为例,从两个方面略加分析。
《木兰辞》中,木兰从军的动机是“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朝廷大规模征兵,父亲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征兵文书中,但是,父亲年迈体弱,木兰又没有兄长,于是,不忍心父亲上战场的木兰只能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女扮男装,代替父亲出征。在绝大多数中国人看来,花木兰是出于尽孝而替父从军的,这也符合中国传统文化里的伦理纲常。木兰故事传到美国后,经历了多个版本的改编,但是,大多数作品在进行改编时都保留了中国传统木兰故事所体现的“孝”,同时,受多方面因素的影响,每个版本对“孝文化”的解读和诠释都有不同。早期美国文学中的木兰故事对“孝”的诠释和中国传统木兰故事一致,主要表现的是木兰作为子女对父母的单向付出。例如,在汤亭亭《女勇士》“白虎山学道”中,木兰7 岁那年随一只神鸟离家进山,跟随一对神仙夫妇学习武艺和法术。在离家的几年里,木兰常常担心年迈的父母,时时从神仙夫妇的水葫芦里探望;后来,木兰终于学成下山,回到家里得知父亲已经应征从军,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替父从军。无论是在白虎山学艺时对父母的思念,还是下山后代替父亲从军的行为,都体现了木兰作为子女对父母深深的爱。反观木兰的父母,木兰离家之后失去踪迹,他们却不去寻找;女儿回到家后,他们也没有关心木兰在离家期间的境遇;在得知木兰决定替父从军时,他们首先表现的也不是对女儿的担忧,而是在木兰身上刻下誓言和仇人的名字,让木兰报仇。这样强烈的对比,显得木兰的父母过于薄情,故事所体现的“孝”只不过是木兰作为子女单方面的付出。
迪士尼真人版《花木兰》则对木兰的“孝女”形象进行了改编,重新刻画了木兰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将原始木兰文本中的“孝文化”演绎出新的时代内涵。在真人版电影中,木兰和父亲之间既不是木兰单方面的付出,也不是被“父女情”掩盖的木兰的服从,而是父女间有爱的互动式协商[2][3],具体表现有:首先,在对木兰“气”的态度上。真人版《花木兰》中,木兰从小就拥有强大的“气”,展现出学武的天赋。但是,父亲花弧却告诫木兰,“气”是为战士准备的,而木兰只是一个女孩子,不可能成为战士,所以,让她隐藏起自己的天赋。但是,在花弧的内心深处,其实并不认为“气”是男子的专属,所以,他会偷偷教木兰武艺,给木兰讲“凤凰涅槃”的故事。而且,木兰也没有完全听从父亲的话隐藏自己的“气”,她还是像男孩子一样学骑马、练武功,遵从自己的内心。其次,对待木兰的婚姻选择也体现了父女间的互动式协商。影片一开始,父亲花弧也和木兰的母亲一样,希望木兰去相亲,成为一名优秀合格的妻子,为整个家族带来荣耀。但是,木兰活泼好动的性格弄砸了相亲,对此,木兰的母亲感到无奈与担忧,害怕木兰嫁不出去。花弧却没有责备木兰,反而宽慰自己的妻子,“任何一个男人能娶到我们女儿都是幸运的,包括木兰”。由此可以看出,父亲花弧是认可木兰不同于其他女子的独特性格的,对于木兰的婚姻问题,他也是一种比较宽容的态度。作为子女,木兰也是真心希望自己可以满足父母的期望,为整个家族带来荣耀的。最后,木兰和父亲的互相理解也体现了双向互动式协商。影片最后,木兰载誉而归,但是,看到父亲后,木兰却下跪乞求父亲的原谅,因为她当初偷走父亲的马、盔甲、剑,并且弄丢了父亲最宝贵的剑。父亲花弧面对归来的木兰也深感愧疚,他觉得是自己愚蠢的骄傲才赶走了自己的女儿。经过这件事后,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女儿,承认了女儿展示的身份,肯定了木兰的价值。从以上的细节可以看出,“孝”在迪士尼真人版《花木兰》中得到了全新演绎,彻底从以往的单向服从上升为父女互动式协商,真正把木兰和父亲置于平等的地位。
长期以来,木兰“孝女”“巾帼英雄”的身份不断被人歌颂,许多人却忽视了原始文本对女性觉醒的主题叙述。在《木兰辞》中,一共有两处对性别问题的探讨,一是文末的点题之语:“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这句话点明了全文的主题:谁说女子不如男。另一处是木兰回到家中后的一系列动作,“脱我战时袍,着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这段换装的文字详细流露出木兰重回女儿身的喜悦。可是,在后世的版本中,往往对前一点加以强调,忽略了后面一点。当木兰故事传到美国后,不同的创作者都注意到《木兰辞》中对“女性意识”这一主题的探讨,不断挖掘,将木兰塑造成具有觉醒意识的新时代女性。汤亭亭《女勇士》“白虎山学道”一章,在梦境中,“我”幻化成花木兰上山学道,学成归来之后,组织军队带着士兵英勇杀敌,推翻旧的封建统治,并拥护一名农民成为新的君主。和所有木兰文学不同的是,这一版本的木兰并没有隐瞒自己的女子身份,一直以真正面貌示人,甚至在木兰身上出现了男性化特征。例如,身为女孩的木兰并不知道“初潮”是什么,来月经时仍像平常一样在努力练功;木兰怀孕后除了真正生孩子的那一天,其他时间一直和其他战士一起奋战在沙场;生完孩子后,木兰缝了一个吊兜,把孩子包在盔甲中,然后立即催马上阵……虽然汤亭亭写作时并没有隐藏木兰作为女性的生理特征,但是,她却把木兰塑造成“雌雄同体”的形象,拥有不合常理的体质和行为。除此之外,汤亭亭还弱化了男性力量,把文中几乎所有的男性都设定为负面人物,像残暴无德的君主、仗势欺人的地主等,木兰的丈夫也似乎成为木兰的附庸,没有显现出自己的性格和能力。总而言之,这一版的木兰显得“离经叛道”,其所宣扬的女性主义也显得有些极端。
迪士尼真人版《花木兰》中的木兰有一个成长的过程:从一开始的迷茫,到最后成为一名坚定的女性觉醒者。影片中,木兰自小就有一种异于常人的天赋,影片称之为“气”,但女子拥有这种天赋不被世俗所认可。在一次捉鸡的过程中,木兰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天赋,引来人们的非议。母亲担心木兰性格活泼好动嫁不出去,父亲也告诫木兰,要学会隐藏自己的天赋。这使得木兰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后来,木兰女扮男装,代替父亲进了军营,在和其他士兵一起谈论自己的理想伴侣时,木兰的回答是“我理想中的女人是很勇敢的,而且,她有幽默感,也很聪明。”其他士兵问:“那她长得怎么样?”木兰却说“那不是重点。”这里的问答体现了木兰对自我的追求,虽然她女扮男装,但是,她却渴望成为勇敢机智的女性,获得大家的认可。而影片中最能体现木兰女性意识觉醒的地方莫过于木兰在战场上主动展现自己的女子身份。木兰在和女巫对战失败后,认识到只有接纳真实的自我才能发挥“气”的最大作用。于是,她脱下盔甲,解下发带,以女子身份回到战场,解救了战友。虽然在暴露自己的女性身份后,木兰被逐出军队,但她毅然决然地拒绝了女巫的拉拢,坚定地回答:“我知道我的归属,这是我的责任,为王国而战,保护皇帝。”最终,她凭借努力重获信任,和战友一起成功拯救了皇帝,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木兰故事在美国流传的百余年间,经历了二十多个版本的不同演绎,木兰形象也不断被重新解读,不同时代、不同国家、不同创作者赋予了木兰不同的内涵。其中,创作者和时代思潮是影响木兰形象发生变化最重要的因素。因为每位创作者都有自己的生活经历和文化教育背景,这为他们的创作提供了素材,也使他们有了不同于别人的情感体验;而社会环境又决定了创作者思想的形成和发展,特别是具有时代价值的文化思潮影响了作品的风格。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一部作品就是作者自身经历和性格的现实化写照,作为一名华裔女作家,汤亭亭在创作《女勇士》的过程中结合了自己的经历,作品中有大量个性化的表达。汤亭亭是第二代华人移民,她的父母接受的都是传统的中式教育,因而具有“重男轻女”的思想,这种思想在《女勇士》里随处可见。例如,“父母或同村来的移民说‘养闺女就像养八哥’”,或者“养女儿都是白费心,宁养呆鹅,不养女仔”等。汤亭亭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饱受来自家庭和华人区的性别歧视。同时,和早已默认“男贵女轻”思想的中国传统女性不一样的是,汤亭亭生活在开放的美国,接受的是西方个人主义与女性主义思想,崇尚男女平等,所以,她非常渴望改变现状,向男性社会发起挑战。但是,因为自身力量的弱小和社会的压力,这一目标在现实生活中不太可能实现,所以,汤亭亭就把自己的思想全部表现在作品中。她把自己想象成替父从军的“花木兰”,在虚构的文学世界里和男子一样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做一个巾帼英雄。迪士尼作为商业公司,早就看到了改编异国文学作品的商机。在推出木兰系列电影之前,就曾引进《一千零一夜》的茉莉公主,《格林童话》里的白雪公主等动画形象。丰富的经验使迪士尼形成了独具一格的创作风格,其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既充斥着神秘的异域风情,又具备西方的价值观念。真人版《花木兰》电影的创作团队中既有华裔,又有优秀的美国电影制作人,由此可见,迪士尼想延续之前的风格,打造一个既具有中国特色又符合西方人观念的木兰形象。所以,在影片中,我们可以看到客家围屋、皇帝、凤凰等中国元素,还可以看到一个反叛无畏的美式“木兰”。作为追求利益的商业公司,这种中西结合的木兰形象既满足了西方民众对异国文化的好奇,又达到了娱乐和迎合观众的目的,不可谓不成功。
汤亭亭读大学期间,越南战争、美国民权运动和妇女解放运动全面爆发,这些运动及其所宣扬的思想给青年汤亭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长时间以来,美国华裔女性属于社会边缘人,她们既因为女性的身份受到性别歧视,又因为是西方世界的中国人受到种族歧视,身心都遭受折磨。汤亭亭身为华裔女性,自小也遭受这种不公正的对待。但是,经过西式教育和民权运动洗礼的汤亭亭,又和那些逆来顺受的女性不一样,她试图改变自己的生存境况,由于个人力量弱小,只能将理想倾注在作品中。所以,在《女勇士》中,我们看到了一个“离经叛道”的木兰,她颠覆了帝王势力,惩治了仗势欺人的地主,帮助受欺负的妇女,成为弱小人群的保护神。20 世纪末到21 世纪,全球化浪潮席卷而来,不同国家、不同民族间的联系加强,不同文化间的交流更加频繁,各国各行业开始推出各种文化融合产品以迎合这股浪潮。美国迪士尼动画公司作为引领全球娱乐文化的“领头羊”,自然也想加入其中,创造新的历史。真人版《花木兰》便是时代的产物,一方面,影片中出现了大量中国元素,保留了中国木兰故事中的“孝”和木兰积极进取的精神,另一方面,影片又加入了美式价值观,对故事的内核进行了重新演绎,让木兰成为典型的西方现代女性。
从汤亭亭的《女勇士》到最新的真人版电影《花木兰》,我们可以看出《木兰辞》中的木兰在美国经历了一次次的改写,成为崭新的“美式木兰”。汤亭亭笔下的木兰成为惩恶扬善的女性复仇者,迪士尼的木兰则成了寻找自我的女性觉醒者。虽然为了达到一定的目的,对引进的外国文学故事进行改编的情况并不少见,但《女勇士》和真人版《花木兰》在问世之后也经历了不少争议,所以,其改编策略对于中国文化输出是否具有借鉴价值值得进一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