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敉果
纵使在理论发展过程中对“现代性”概念有不同阐释,但其核心气质始终包含秩序、理性与自由平等,是一种时间范畴上的进步态势。现代性“是促进社会进入现代发展阶段,使社会不断走向科学、进步的一种理性精神、启蒙精神,就是高度发展的科学精神和人文精神,就是一种现代意识精神,表现为科学、人道、理性、民主、自由、平等、权利、法制的普遍原则”[1]。这一概念也包含自反与批判,随着现代社会发展滋生的失控以及现代性表现出与传统进行割裂的状态,现代化进程中的人对其主体性和价值感产生了深刻焦虑与担忧。作为现代性的产物之一,电影也产生例如环境反思、价值理想崩塌、乡土文化的溃败和恋地情结等体现现代性焦虑的叙事形态。
“空间”概念经过列斐伏尔和福柯等人的阐释,逐渐从单纯的物理概念转为社会学概念。同時,以文字为研究对象的传统叙事学更重视叙事时间的传统;随着电影和图像艺术的发展,也在20世纪中后期出现了空间转向的趋势。“黑夜”叙事空间首先是指黑夜作为叙事内容发生的空间环境,人物和事件在黑暗的环境中进行活动和展开;其次也指悬疑电影中以黑夜时间和黑暗环境为主的包括电影文本、作者表达、观众接受、社会内涵等共同构成的综合场域。同时,国产悬疑电影中的“黑夜”空间也在黑色电影的影响下以及中国漫长的文学作品发展和悬疑惊悚电影历程中给观众形成思考习惯和文化内涵,作为一种视觉文化符号被延续了下来,逐渐形成一种固定的气质和感官接受:即使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黑夜时间,也能够继承黑夜与黑暗环境来制造一种“黑夜性”的气质,即危机、非理性、失序。不论是“黑夜”空间还是黑夜中的个体,都无疑与现代性所表征的科学理性精神背离。因此,本文以悬疑电影中反现代性的表达作为切入点,通过分析三个维度的“黑夜”空间叙事和影片文本的美学特征,剖析催生背离的时代性焦虑。
一、边缘:物理空间的主体让渡
单纯从叙事学角度看,所有物理空间都是没有表意功能的、人物开展行为的场所,但当创作者赋予其文化想象和空间认知时,叙事作品中的物理空间就渗透进社会意识流动的痕迹,拥有社会和人文意义。文学作品中的现代性表达与城市密不可分。“城市的形态和功能的快速演进呈现着人类的历史和生存智慧,同时也涉及几乎所有的‘现代命题。”[2]改革开放以来,作为现代性产物的电影也将叙事重心迅速地从农村转移到城市,城市以及城市所伴随的科技、先进生活方式、法治与秩序,也成为以视听为主体的电影作品所趋向展现的物理空间的底色。
当下,随着城市化进程和工业文明的演进,个体价值规范被操纵进而崩溃,在“现代性”面前的主体地位也逐渐坍塌,“人的城市”这一曾被建造和被选择的现代产物,从属关系更替为“城市的人”。电影作品的关注视角也随时代中人的主体地位让渡而下沉,同时悬疑电影聚焦的悬念、犯罪、阴暗等元素也更需要黑夜的遮蔽。在这些黑暗、无秩序、混乱压抑、现代性城市边缘物理空间下的人,同样也是现代性社会中的边缘人,他们或逃窜隐匿、或企图吻合进入现代性的浪潮,生存、情绪、选择都拥有了更多的转圜余地。影片《南方车站的聚会》中武汉郊区的野鹅塘也是如此,白天维持着一种和平安宁的自给自足式的旅游业,夜晚却呈现出嘈杂凌乱、犯罪横行的面目。这里人物与空间同步,白天出现的警察象征秩序与法律,而夜晚则聚集着游手好闲从事违法活动的青年、逃窜的杀人犯,这些在白天无处循形的角色和他们所处的野鹅塘一样,没有成为现代城市中的一部分,且在夜晚显现出被边缘化的境地。影片《风平浪静》中时间跨度15年的南方小城也是如此,熟人社会网络在现代性的冲刷下,随着宋浩最后一个亲人——母亲的死去、变形进而消逝,人到中年的宋浩回到家乡后,在白天成为麻木不仁的工作人员去适应工业文明下的新身份,极力融入秩序与程式的运行轨迹;而夜晚却在家乡十五年的转变中拼凑出想象中的乡土,重拾过去的一切旧制:和李唐的矛盾、和潘晓霜的感情、和万小宁的罪孽,一个被更迭掉的社会形态跟随角色的人物关系在黑夜中不断地再现。影片《白日焰火》中寒冷肃杀的东北矿区也是如此,高耸的烟囱、老旧的楼房舞厅和火车见证了它曾经的工业底色和如今的萧条,在黑夜中的一场场尾随、滑冰和心理博弈中,社会关系脆弱迷幻难以自持,失意警察张自力、“丧偶”女性吴志贞所处的小城和他们一样,都在宏大的历史背景和仓促的城市化进程中被挤压到社会边缘,脱离了对现代化原有的憧憬与期待,“黑夜”与其中的人共同建构了一个阴郁摇摆、充满认同危机的空间景观。
悬疑电影中的“黑夜”空间属于城市吗?答案是肯定的,它拥有一切曾经城市化的标志:车辆、灯火、饮食,但它们中的一部分似乎又与那些真正秩序井然的现代城市有着明显区别,体现着所有曾经有过城市化特征,但最终又被远远地甩在现代性进程的身后。正如《风平浪静》《南方车站的聚会》《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门锁》等影片中频繁出现的夜市大排档、夜间旅馆出租屋、昏暗泥泞的小巷,宋浩在其中以一曲《爱情恰恰》逃避自己的边缘处境;刘爱爱和周泽农在其中建构脆弱的感情、躲避警察的追捕;小诺在其中渴求身份认同;方卉在其中遭受性别歧视,缺乏社会认同。这些小城镇或城市中破败凌乱的具体场所,从其所代表的城市边缘化物理空间的角度来讲,既包含向传统回归的意象,又展现出渴望外界世界进入的向往。它或是模仿着城市和先进的生活方式,又保留了传统文明的思想意识和人际关系,或是以秩序平等的外壳包裹反现代性的实质,形成一种割裂的状态和主体性的被迫让渡。而作为叙事场所来讲,嘈杂、烟尘弥漫、觥筹交错、鱼龙混杂的特性更为藏匿、追捕、戏剧化的故事情节提供了便利,是黑夜中的信息集散空间,交织着各种情绪和线索。“空间可以被有意图地用来锻造人、规训人、统治人,能够按照它的旨趣来生产一种新的主体。”[3]因此其中的人在此边缘化的空间中逐渐弥合其特性,成为现代城市边缘的主体,同时也汇聚了众多边缘化特征:藏匿、落魄、混乱无序。现代秩序边缘的他们和现代城市边缘的空间形成奇妙的互文,将黑夜中的物理空间变成情绪流转的场所,也在独属于他们的边缘场域中游走和挣扎。
二、叛离:精神空间的理性动摇
如果说边缘化的物理空间是一种实际存在能够为肉眼所见的场所,心理空间则更偏向于符号化的意识探索。“物理空间是指物质实体的存在与发展所涉及的客观范围,精神空间则是指人的思想活动所占的空间。”[4]精神空间综合了社会条件、文化内涵、个体意识等在内,既包括电影中角色本身的精神领域,也包括和观众共同构建的共享精神交流。黑夜本就是梦境发酵的场域,因而悬疑电影中更多以梦境、幻觉为结构形式的视觉化精神空间呈现会出现在黑夜。同时,黑夜中的梦境和黑暗中的影院观影有着相似的环境条件,观影的观众将自身赋予虚拟人物以获得精神满足的过程。影片中角色通过夜晚的梦境或幻觉表现其精神空间的过程形成互文,观众凝视着角色的精神空间中对理性的游离时,也在黑暗的银幕前凝视着自己内心对规则边界的欲望。
现代性思想渊源正是精神层面的科学人文现代意识,它与中世纪以来文艺复兴的解放感性和启蒙运动的崇尚理性紧密相连,其中价值理性体现的自由、法治、道德等给予人以精神疆域的尊严和人文尺度的关怀,也在秩序和规则层面推动现代社会形态迅速发展。悬疑电影以悬念为线索,其内涵不可或缺的是对罪恶的展现、人性的洞察、价值的摇摆,角色往往面临的恰是现代性所表征的价值理性的坍塌亦或是重建,是文本内角色的性质转变,也是剧作结构性的分水岭。
影片《催眠大师》将四次催眠包裹于一场身处黑夜的巨大催眠中,将人于黑夜时段的混沌游离状态作为催眠铺垫,借用心理治疗的手段将心理空间以可视的形式展现进行叙事。它们之间既含有嵌套,又层层递进,在逐渐模糊现实空间和精神空间的同时完成悬疑电影的悬念设置,通过描摹人物线索,以看似虚幻无序、凌乱无义的方式,为真相揭露埋下伏笔。在影片文本层面角色完成自我身份认知,同时也运用现代心理医学的手段帮助人物走出其作为病患的精神困境,伴随天之将明回归清醒与道德,重塑理性。
悬疑电影中更多的黑夜精神空间建构趋向伴随着对价值理性和道德的磨灭。在黑夜中,角色的身体置身于现实,但叙事重心则往往倾向于其被现实所催动的精神场域中。不论是上述银幕中实体化的梦境,还是只能通过角色神态反应所展现的精神动态,精神空间往往与物质现实形成“形神分离”的状态,并凝视着人在其中的欲望与抉择。影片《记忆大师》的叙事重心就展示了从“形”到“神”的偏移,从对江丰被拘留的黑暗逼仄的物理空间的关注转向他在其中建构出的富有张力的精神空间,恐惧和记忆催动着江丰从软弱缄默走向暴戾冲动,逐步丧失理性与平静;影片《风平浪静》中宋浩处于犯罪后对未来的恐惧、自首或逃跑的抉择中,警灯闪烁映衬着他恐惧的脸暗示精神空间的生成和濒临崩溃,不断地被前意识中“人性本恶”对罪责的逃脱所冲击,矛盾和抉择也已然有了答案即逃逸。影片《断·桥》中的朱方正在狭长幽暗的隧道中与闻晓雨四目相对,遥远的爆炸火光和逼近的惊叫构成朱方正长久的凝滞,这凝滞是朱方正精神空间的搭建过程,是他决定破坏长久以来覆盖的和善外壳,肆无忌惮作恶的起始。
《少年的你》中雨夜里沉默的小北,《你是凶手》中黑夜病房里无助的白兰,《误杀》中作案后一言不发抽烟的李维杰,《暴雪将至》雨夜舞闭送别爱人的燕子等,无数个不同的角色在相似的黑夜中建构起相似的精神空间,并在其中滑向深渊。而悬疑电影这些“黑夜”精神空间对真实与虚幻、冲动与理智的交织下个体身份认同的思考;激烈冲突时重塑正义与邪恶的角色性质转变;或人性的虚幻、混沌、迷思、反常等精神症候,都无疑是在精神层面对价值理性的叛离,是现代性发展到当下社会时个体“自我”对“超我”的突破。人性在“黑夜”精神空间中走向两种归宿:重塑理性尺度亦或是沉沦,而叙事作品也在此间发出理性和道德的诘问。
三、失衡:社会空间的伦理投射
社会空间因有人的生产关系以造成社会性而存在,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物理空间和精神空间共同作用于社会空间,同时又被社会空间所影响,深刻地笼罩在社会现实的投射之下。列斐伏尔在其空间生产理论中尤其关注空间的社会属性,其间物理空间为社会空间的发生提供了一个可视场域,反映社会关系;而精神空间更是作用于社会空间的形式,以展现其从属于个体的特殊性和个性。当下的国产悬疑电影在逐渐摆脱猎奇和单纯惊悚审美追求的同时,紧扣现代社会发展的脉络,用悬念与戏剧冲突建构出与白昼形成二元对立状态的黑夜,白昼展现现代性的秩序井然,黑夜则承担各种伦理危机和社会议题的表达,运用场景物理空间的呈现和角色精神空间的挖掘,共同透视出现代社会空间下伦理失衡的具象表征。
主客體的辩证统一构成了现代伦理体系,其中又包括平等、法治、人权等等,而保障人格的平等自由、权利平衡是现代社会基本的伦理道德。各类相异的人群以其不同的价值观念和行为准则标志着不同伦理群体与社会整体之间的关系,成为现代性高度发展中的巨大隐患与生存焦虑。因此在关注视角下沉的近年国产悬疑电影中,常有个体在社会中身份的呈现与挣扎。
这种挣扎在悬疑电影中往往从“无声”突变为爆发,悬疑电影正是以此情绪在黑夜中制造出强烈的戏剧冲突,也使得创作者对大范围现代性底色下小部分伦理失衡的焦虑一览无余。有时这种对立是财富差距造成,像《暴裂无声》中弘昌矿业集团董事长昌万年和农民张保民;或是权力的不对等,像《误杀》中警察局长拉韫和市井小民李维杰;甚至有时是舆论权力上的倾轧,如《少年的你》中沉默寡言的陈念和两面三刀的魏莱。而伦理失衡体现于影片文本中并建构起微妙的社会空间的方式,则借用“白昼”和“黑夜”的二元化。白天生存着寻找儿子的农民父亲张保民,随着黑夜情节的增多,黑暗的社会空间也如期而至,昌万年和张保民在黑夜中的一场场会面、一次次对比则是昌万年的“屠宰”,而对于儿子已经被误杀的张保民来说,“失语”甚至直接外化在他作为哑巴的生理特征上;《秘密访客》中,在白天面对外人目光的一家人其乐融融和谐安定,但夜晚餐桌边的一家四口逐渐以各自的真实身份演绎着矛盾碰撞、威胁与逃离。同时,他们又一起去欺骗和奴役生活在更黑暗更底层的地下室里的于困樵;《少年的你》中陈念在白天和魏莱在同一个教室学习、生活,而当夜幕降临,陈念则在黑暗的街巷和肮脏的阴影中被魏莱欺压凌辱。而处于弱势的陈念,也是在黑夜中将魏莱推下楼梯,进行沉默的挣扎和反抗。悬疑电影在黑夜场域中建构出个体与社会交互关系下的社会空间,展现现代社会高度发展下隐秘不易察觉的伦理失衡现象。而这种以“人-社会”关系为根本的关注,相对于单纯的社会空间展现更能体现创作者的现实拷问和人文关怀,也使得悬疑电影的内核更加丰盈。
同时在悬疑电影中,创作者也常选用一种“未来社会”或“虚构社会”的背景去呈现隐秘的伦理失衡。例如《唐人街探案》发生在泰国,但对其中的景观和文化进行架空式融合;《被光抓走的人》更是将发生的基础背景设置在具有玄幻色彩的“光”上。而有时这种虚构的社会情境也会被现实中不存在的某种“科技手段”代言;如《记忆大师》将故事发生的背景设置于科技高度发达的未来,记忆植入和销毁技术熟练运用于商业;又如《缉魂》的情节建立在科技公司发明的“大脑复制转移技术”上等等。在这种架空的、超越现实虚拟社会中,依旧借黑夜的隐秘气息承担了失衡的表达,呈现了更为隐晦的伦理危机。
在《记忆大师》中,白天沈汉强的记忆处于正轨,叙事重心也是探案,而不论是闪回的家庭暴力场面还是片尾黑夜的打斗中揭示杀戮和弑母的往事,都在残酷的黑夜中展现存在于当下社会的症结;《缉魂》中白天的万宇凡和王世聪作为科学家和企业家总是出现在光鲜靓丽的公众场合编织谎言,而回到别墅的他们则在山间迷雾和夜色的笼罩中逐渐剥落关于嫁祸、巫术、同性爱情、大脑复制、意识谋杀等等的阴暗秘密;而《唐人街探案》中,三次夜探死者颂帕的住所,三次线索的收集,用照片、相机、灯光、逼仄黑暗的床下角落搭建出案件原貌,同时还原了一个重构家庭的畸形关系;《被光抓走的人》也是如此,白天秩序井然的城市与黑夜中试图隐藏家庭关系破裂而奔走、而设计谎言的人群交叉展现,隐蔽的夜色掩护了伦理失范下亲密关系的“难以启齿”。这些悬疑电影反映出对现代社会前景的忧思和焦虑,并将当下社会的伦理危机进行植入,用架空和虚拟去呈现焦虑中的症结。
结语
电影是现代性的产物,也是空间叙事的艺术,在科学技术飞速更迭、现代意识无处不弥漫,影像充斥奇观想象的当下,对现代性焦虑的展现和对现代性本身的批判反思成为创作者无可回避的叙事表达。如果说悬疑电影是依靠悬念堆叠推动叙事,“黑夜”叙事空间则成为双重危机的场域,既以其黑暗特性集中悬念表达危机,更是反思现代性危机的媒介。它注重展现空间中的“人”,他们的肉体被挤压到象征秩序的城市空间的边缘,他们的思维选择了叛离理性精神,通过他们透视出的社会空间也失去了伦理层面的平衡关系。创作者以其背离现代化所象征的秩序、理性、平等,表征着人格失去在现代性面前的主体地位的时代焦虑,也在真相扑朔间洞见灵魂世象。
现代性的延展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悬疑叙事的谜题掩埋与角色个体的生存是否应该就此没入黑夜?电影的现代性表达是应保持焦虑的审视还是自洽与和解?这是关乎理论与创作、当下与未来的人文思索。
参考文献:
[1]钱中文.文学理论现代性问题[ J ].文学评论,1999(02):5-19.
[2]王晓路.城市空间与文學的现代性问题[ J ].社会科学研究,2022(01):9-15.
[3]汪民安.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105
[4]海阔,罗钥屾.电影叙事空间文化研究范式[ J ].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1(02):67-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