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为民
1987 年的夏天,严澍跑到我们市委范罗山的大院里找到我,语气有些诡异地说,庞微的高考录取书拿到手了,我当时正睡午觉,揉着惺忪的眼睛说,考上了有什么了不起呢?严澍见我揉着惺忪的眼睛就不再吭气了。那一年我们几个发小都参加了高考,严澍上了省城的财会学校,庞微被中科大录取了,我通过招干进了青弋江边的一个小学校教书。
严澍心里清楚我暗恋庞微,本想让我心死,因为庞微上了名牌大学,可能就要出国,前程似锦,其实我心里也没有失落感,只是觉得庞微长得比较好看,说话轻声细语,她还有一个优雅的爱好,喜欢拉小提琴。
既然她考取了大学,我找了个机会溜到她家,她家住在范罗山的组织部的大院里,我小心翼翼地站在院子门口,望着庞微伫立在窗前拉小提琴,她沉浸在自己的旋律里,神态安然,我有些恍惚。
见我来了,她认真地盯着我,张淼,我要走了,以后你得照顾好我干妈。她的干妈就是我的母亲,我们的父母都来自部队,大军渡江的时候,我的母亲救过她母亲的命,我父亲过世后,母亲也长年生病住院。
我岔开话题,你为什么选择化学专业呢?庞微细声细语地解释,只有在化学的世界里,你才能理解太阳为什么白得那么耀眼,天空为什么那么湛蓝好看。
她诗一样的语言让我有些迷恋她,她上大学去了,没过些日子,庞微的母亲因为身体里的枪伤发作,器官衰竭,死在医院的病床上。庞微从学校跑回来,办完丧事,她又跑到我母亲的病房里,拉着我母亲的手,眼圈慢慢变红,声音很低,穿透力却很强,干妈,您要多保重,您身体也受过伤。我的老母亲白发苍苍,气息奄奄地说,孩子,你很懂事,我们这一辈人经历的事情太多了,所有的痛苦我们都能忍受。
庞微郑重地点点头。
庞微后来飞往美国攻读化学硕士专业,临行前和我告别,我去了她家,她家的院子很大,还有一棵粗壮的槐树,我走进院子,庞微拎着行李箱,手里还握着一把古铜色的小提琴,笑意盈盈地望着我,她伸出手把小提琴递给我,我摇摇头,这是你喜欢的东西,我不能要。
庞微细声细语地说,那好吧,以后送给你。
庞微走出了我的生活,不过她帮了我和严澍一个忙,托在省里工作的父亲找关系,把我弄到了市刑警队,她看我长得高大健硕,这个工作适合我,还打了个越洋电话祝贺我,依然细声细语地对我说,我还有个发小叫石卫平,也在市刑警队,今后,我们这些发小可要团结啊。严澍先在银行当了会计,因为挪用公款被除名后,跑到外贸公司当了报关员,又觉得不满意,找到庞微,最后跳槽跑到远洋轮上当了一名船员。
我在刑警队干了不到半年,为了执行任务,我和石卫平跑到外贸码头的理货公司当了卧底,摸查船员进口旧家电的走私线索,我们经常登严澍的定期班轮,为船员办理联合年检手续。严澍已经当了管事,成了高级船员,每次我上船办理手续,严澍都要招待我和石卫平。
有次登轮是个傍晚,严澍见我们来了,从冰箱里取出牛肉、鸡翅、火腿肠、鱼丸和日本方便面,摆了满满一小方桌,舱间里飘着香味,严澍端起酒杯,我们仨连着干了好几杯,石卫平是个急性子,眼睛死死盯着严澍,老兄,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发现你们船员的登记册上,有不少船员的登记本是假的。
严澍笑了笑,慢悠悠地说,既然大家都是发小,我就实话实说,这条班轮有四个水手和一个大厨,在泰国下了锚地后,就一直没有上船。
我漫不经心地问,他们干什么呢?严澍笑了笑,他们几个倒腾泰国大米,因为我们跑的是泰国定期班轮,所以你俩看着办吧。
我和石卫平面面相觑,没有再吭气了,夜色渐渐浓稠,站在船尾的甲板上,我俩看到不远处的中江塔四周缥缥缈缈地升起了毛茸茸的雾,雾或浓或淡,借着货舱尾灯的光影,石卫平嘴里喷着酒气问我怎么办,我嘿嘿一声,兄弟,你看前面的中江塔,咱俩要立功了。
话音刚落,船尾的警示灯又亮了,灯亮那一刻,雾气散淡,严澍三步两步从底舱爬上甲板,拉着我俩从船尾的软梯下到青弋江的大埂上,又大步流星地领着我俩来到了雾气散淡的中江塔前,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钳丝钳,娴熟地撬开塔门,不声不响地把领我俩进了石门,打开手电,我俩看到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旧家电。
严澍语气平静地说,这里面的玩意儿都是从日本的大阪淘来的,现在都归你俩,你俩就是万元户了,船上的几个兄弟弄来了这些旧家电送给我,他们想倒腾进口泰国大米,互惠互利,就这么简单。
严澍伸开双臂,搂了一下我俩的肩膀,轻声说,放心,这儿有人看着,只要你俩保持沉默,钱会存到你俩的工资卡上。
那天是冬至,从中江塔里钻出来,无风的夜空下,却感到很温暖,不远处的大埂边上,长着一排古杏树,树杈上挂着一轮黄黄的残月,严澍郑重地对我俩说,下一趟我们一起去泰国吧。
石卫平迟疑地望了我一眼,我微笑地点点头。
这艘定期班轮是半个月后停靠在泰国港的。那天傍晚,我们几个下了锚地后直奔巴蓬街,那条街喧哗热闹,霓虹灯闪着耀眼的光芒,酒吧一家挨着一家,我们找了一个酒吧坐下,一边喝啤酒,一边看表演,忽然听到一阵小提琴的旋律,我不由自主地往酒吧的另一角望去,还真的看到一个拉小提琴的女孩,她的肩膀瘦削,背朝着我和石卫平。
石卫平凑近我的耳朵,拉小提琴的是我们的人,叫伊姗,然后我俩悄悄钻进街边的一个小巷子,走了不到五十米,周围一片寂静漆黑,我们的双脚踩进了清凉的水里,发出了水花溅起的声音,再往前挪动脚步,眼前出现一片微弱的灯光,鼻孔里钻进一股浓稠的稻米香味,夹杂着低沉的马达轰鸣声,走进那片大棚,石卫平像早有准备似的喊了几嗓子泰语,几个正在加工稻米的泰国佬,松松垮垮地抬起头,望了我们一眼,又埋头干活了。
石卫平老练地摸了一下别在后腰上的枪,警觉地望了我一眼,检查一下带的家伙吧,严澍干的这单买卖不小。
话音未落,一个中年胖子带着严澍迎面走近我俩,我下意识地将手伸进裤兜里,摸了摸家伙。那个胖中年人脖子脸黑红,他左看看,右看看,装成一个迷路的人,严澍满不在乎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都是我们的人,古船长。
严澍环顾四周,碾米机的轰鸣声又渐渐地响起来,严澍微笑地对我俩说,这儿有一千多吨的稻米,加工完了会运到三号码头,古船长已经安排了船上几个兄弟接应我们。
古船长咧开嘴冲我俩笑笑,拱手说,大家发财。
忽然我们听到枪声,古船长愣怔了一下,猛地拉着严澍朝码头方向跑,我和石卫平同时掏出枪,黑暗中我们听到了不远处一阵汽车发动的轰鸣声,一辆吉普车闪电般地驶向严澍和那个船长逃跑的方向,巨大的车灯光柱犹如一条巨蟒,正蜿蜒地冲着两个一瘸一拐的身影射去。
我听到几声像爆竹似的沉闷声音,应该是从吉普车里射出的子弹,严澍晃了一下身体,扑通一声栽倒在泥泞的地上。
我的心一下子就跳乱了节奏,石卫平反应比我快,他几乎追上了那辆吉普车,我又听到了一声爆竹的炸响,石卫平踉跄了一下,扑倒在地上,我有些被激怒了,闪电般地冲向吉普车,一道电筒光向我射来,光影下,我隐约地看到吉普车里一个瘦削的女孩正冲我抿嘴笑,她的眼眶中有暗示的意味,我忽然心里生出一丝冲动,我举枪瞄准她,可胳膊抬不起来,我竟然有些薄醉,鼻孔里钻进的依然是淡淡的稻米气味。
我晕厥过去,醒来后,我发现躺在当地医院的病床上,坐在我身边的竟然还是那个瘦削的女孩,我吃力地睁大眼睛,她却望着我淡淡地笑了笑,主动地伸出手和我握了一下,我叫伊姗,省公安厅的,这个案子本来破了,有点儿可惜,严澍的腿被打瘸了,不过和那个古船长还是跑了。
我艰难地问,石卫平呢?
伊姗向我解释,吉普车里的人都是泰国籍的走私船员,后来都被我们收拾了,有个家伙混乱中抵抗,冲石卫平的后脑勺开了一枪,而我是被一种泰国产的麻醉中枢神经的迷香药给弄晕了,严澍和古船长逃回到定期班轮上,后来船开跑了。
回国后,省厅召开案情分析会,我才得知那条装运泰国大米的班轮改变了航线,穿越大西洋驶向巴西港,可这条船遇到了16 级台风,当时船上的三台发电机全部启动,意外还是发生了,整个船体在排山倒海的摇晃颠簸之后,终于倾斜下沉,风暴之后,整个海面又平静下来,严澍下落不明。
这件事虽然过去了,可石卫平脑部受到了严重的损伤,身体恢复后退出了公安,我找到伊姗,给他办了低保,庞微打越洋电话,叮嘱我和伊姗腾出范罗山的大院子给石卫平,给他开了一家烟酒店,又寄给我一个大哥大,让我有事和她联系。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我依然在刑警队,而伊姗却调到了市局宣传科,工作清闲下来,一有空就到范罗山照顾石卫平,有一次我和伊姗去了一趟范罗山,看到石卫平靠在躺椅里,睁着空洞失神的眼睛,望着不远处的山峦和树林,伊姗眼圈发红,轻轻地走过去,抱住石卫平的头,他嘟囔了一声,闭上眼睛,再也不吭气了。
伊姗后来向我透露了个秘密,是她对石卫平开了枪,因为石卫平一个心眼要活捉严澍,庞微事先叮嘱伊姗要保护好严澍,因为严澍一直在为庞微做一桩生意,至于什么生意,伊姗没有告诉我。
我没料到,一年后伊姗和石卫平结婚了,又过了大半年生下一个儿子,我那段时间一直在青弋江边瞎折腾,整天围着臭气熏天的沼泽地转悠,因为那儿一直埋藏着许多隐秘的案件线索。
我记得那是一个傍晚,我神情紧张,身边的小年轻们满身淤泥,拎着一只新皮箱递给我,站在大埂上,小年轻们打开沾满淤泥的皮箱,里面摆放着一副仕女图,保存得完好,画面里的人物明媚香艳,我仔细盯着那幅画,脑海里晃出了庞微的影子,那还是上高中的时候,她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绿色的长丝巾飘在脑后,长而粗的发辫垂到了胸前,两条秀颀的腿被连衣裙遮去了一半,我有点儿发呆。
我掏出烟递给身边的几个小年轻,自己点燃了一根,猛吸了几口,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托起那幅画,画的下面居然是一把古铜色的小提琴,那么眼熟,我的心脏猛地一沉,我站起身,装作若无其事地对身边的几个小年轻说,这个破玩意儿交给我吧,可能和几年前古玩市场的那件失窃案有关。我胡诌了几句,脸一热,头低了下去,我自己都感觉这个谎扯得不地道。几个年轻后生很识趣地冲我摆摆手散了。
我孤零零地站在大埂上,裤兜里的大哥大响了,我听到了庞微的声音,她依然是细声细语地问我是不是发现了一只小皮箱,我含混不清地说是的,我脑子有点儿乱。
庞微柔和地对我说,箱子里的小提琴里面有些药品,是我干妈需要的,电话挂断了。
我嗓子有点儿干涩,说不出话来,拎着皮箱径直去了母亲的病房,母亲浑身插着管子,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护士轻声地叮嘱我,老太太不能受过多的刺激。
我轻轻点头,不管不顾地站在母亲的床头,打开了那只皮箱。
母亲满脸惊愕和谴责地望着我,不一会儿死死地盯着那只皮箱,我将那只古铜色的小提琴在母亲眼前晃了一下,又找护士要了药棉将小提琴消毒擦洗了一会儿,我让护士出去,关上病房的门,刚转身,母亲猛地挣扎了一下,身体几乎要碾压到那把小提琴上。
悲哀的是老人浑身动弹不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胸口起伏,慢慢地闭上眼睛,感觉到身体里那撕裂的疼痛还在蔓延,深陷的眼睛里有泪,喉头哽咽,她嘟囔了一声。
我拎着那把小提琴,端详了一会儿,敏锐地感到小提琴有些沉重,晃了一下,咕咚咕咚,我居然听到琴肚子里好像装了什么东西。我警觉地朝病房的门口窗户望了望,楼道很安静,我稍稍放心了。
那天晚上,我给母亲用了药,是从小提琴里面取出来的药,母亲睡得很安详,第二天早晨,医生查房告诉我,母亲服用了大量的麻醉剂,已经没有了呼吸,她的肝部一直埋着两个子弹头,常年的病痛诱发了肝癌,我没有过多的悲伤,拎着旧皮箱毫无表情地走出了病房,我意识到该来的事情躲不掉了。
几天后,我又接到了庞微的电话,我开车去了机场,机场的广播里不停地播放各个航班飞机的最新信息,我的目光渐渐清晰起来,庞微从国际出口处向我缓缓走来,她拎着一只和在青弋江里找到的一模一样的皮箱,脸上挂着微笑,轻轻地扬起手,无名指上的婚戒在灯光的映射下分外耀眼。
我不自然地抬起头,笑了笑,庞微展臂自然地抱住了我,我们是在彼此的怀抱里了,我闻着她身上柔和的茉莉香气,脸靠着她瘦削的肩膀,感受着她那柔和细密的长发质地,那一刻我的心情很复杂。
我开车送她回范罗山老家,庞微坐在我身边,面孔显得有些委屈,问我这些年为什么不和她联系,我说我干了刑警,有些事只能咽到肚子里,或许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误会呢。
我也希望是误会,可恰恰我俩没有什么误会呀,除了我没有告诉你伊姗是我表妹以外,你现在的日子不正过得有滋有味的吗,庞微狡黠地望了我一眼。
可她偏偏嫁给了一个残疾人,伊姗让我想起了你,我明白我配不上你。
庞微仰起脸,望着窗外,天空从未有过的蔚蓝和清爽,张淼,你太自私了,石卫平的父母和我父母曾经是战友,他父母不在了,他父母什么都没给他留下,除了他的姓名之外,所以我促成了表妹和他的婚姻。
我和庞微远远地站在院子外,望着躺椅里躺着的石卫平,面孔呆滞,嘴角涎着口水,像个痴呆儿。
院里有一棵高大的槐树,站在槐树边,庞微打开皮箱,我又看到了一把古铜色的小提琴,庞微关上皮箱,又将箱子很自然地递给我,她心无旁骛地冲我笑了笑,我知道你的眼睛不会骗人,它们常常让你看起来温顺,你希望你也是你母亲眼中的乖巧的儿子,虽然你知道你不是,但你希望你母亲认为你是,庞微踮起脚,用她纤细的手指拂了下我的额头,说这下好了,我们几个发小又走到了一起。
庞微,我能不能问你一下,这算不算最后一次走私药品的买卖,石卫平是怎么受伤的呢?我们应该记住教训,谁搞的鬼谁心里清楚。
庞微微笑地说,我不清楚,但伊姗嫁给了他,这就是回报,他们现在有了儿子,有了家庭,只是你心里还没翻过这一页,因为严澍没有死,我嫁给了他,而你却一无所有,还在为我们干活,你觉得委屈,对吧?
我深深叹了口气,转身要走,庞微在我身后幽幽地来了一句,我要报答你。
我径直走进院子,蓬松的毯子覆盖在石卫平的身上,他靠在躺椅里,我闻到了一些阳光的味道,石卫平除了行动不便外,大脑是清醒的,他艰难地爬起来,抻了抻佝偻太久的腰背,含混不清地对我说,走吧,兄弟,走得越远越好,我已经没有父母了,我好不容易才有一个完整的家,有了儿子,可我还得为我老婆干活呢。
他拄着双拐,蹒跚着脚步来来回回,显得有点儿焦躁,他一定是没有看到院子外还站着庞微。
我轻声说,老兄,我要保护你,保护你的家。
我拎着庞微给我的那只皮箱,走出院子,庞微已经不在了,我开车去了朱家桥码头,那儿一片繁忙。我跨进理货公司的大门,找到伊姗,她有些惊讶,不由自主地拉着我的胳膊,走到江边,清凉的江水拍打着水面,发出了溅起水花的声音。伊姗有些抱怨地对我说,你不清楚这个公司有严澍的股份吗?这个航次古船长还得跑一趟泰国。
我有些玩世不恭,扬了一下手里的皮箱,庞微回来了,我警告她,这是最后一次了,老子不干了。
伊姗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望着我,刚要开口,我却听到了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张淼,我和庞微是假结婚,是为了在泰国注册一家公司,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
我转过身,严澍紧紧地搂住我,魁伟的身形和微卷的头发,让我的心一下子就跳乱了节奏。
兄弟,好久不见了。
严澍歪着脑袋细细地看着我,脸上的微笑有了一种会意,我勉强咧开嘴,那一瞬间,我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看着停靠在不远处的定期班轮,望着定期班轮上挂着的舷梯,依然生硬地说,如果你还要活着,就不要再逼迫我了,我已经向庞微表明了我的态度。
伊姗忽然插进来,张淼,你不大气,你为什么不从庞微的角度考虑呢,她就想多赚点儿钱,以后带着你远走高飞。
我平静地说,你也干过公安,你难道忘记了我们曾经许下的誓言吗?如果都按他们的意思做下去,那就不是生活了。
那什么样是生活呢?日出东方催人醒,不及晚霞懂我心,庞微曾把这句话送给我,现在我再送给你,严澍依然微笑地看着我,他来回在江边踱步,江水依然不急不慢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
你现在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我认为生活就是跟着缘分跑,伊姗瞪了我一眼。
严澍轻轻将伊姗拉到一边,张淼是我们的人,你回去吧,好好照顾石卫平,他虽然啥也干不了,可他是一副道具,能掩护我们。
我内心忽然一阵冲动,挥拳砸向严澍,他猝不及防,重重地摔了个四仰八叉,好在这儿是江边,我恨恨地低吼一声,兔崽子,别看我们是发小,从一开始,老子就被你算计了,你把我们都拉下水了。
严澍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擦了下嘴角的血水,兄弟,不要把误会变成包袱,你的误会会让你变得偏执,别忘了,我们这么干有些原因,是因为你母亲的病痛,庞微留学选择化工专业,也是因为你母亲,因为我们的父辈,他们经历的痛苦太多了。
别冠冕堂皇地找理由,你们犯罪还显得这么温和得体,呸!
严澍踉跄了一步,伸手搂了下伊姗的腰,我看见伊姗紧紧依偎着严澍,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脸上的笑容恬淡而遥远,放心吧,咱们的儿子长得壮实着呢。
我的心脏一阵抽搐,可我找不到合适的词语,眼前金星乱冒,我沉默了半天,嘴唇嗫嚅,骗局啊,伊姗,我其实不在乎你怀了严澍的孩子,我就是觉得对不起石卫平,他是个孤儿,天底下有这样的报复吗?别忘了,严澍不在的日子,是我一天天看着你的肚子隆起,是我替石卫平把婴儿抱出了产房,是我看着孩子睁开眼睛,看着这个世界,看着蓝天,看着星星,他只有在石卫平的怀里睡得最香最甜,石卫平就是他爸爸。
我的语调变得有些颤抖。
严澍摆摆手和伊姗低语了几声,伊姗面色仓皇,低下头匆匆地走了,严澍转过脸,亲切和蔼地对我说,张淼,那次沉船前,我被泰国理货公司的直升机吊起来的那一刹那,我意识到是庞微救了我,我曾当她面发誓要报答她,可她拒绝了我,她说她喜欢你,她要给我自由,可自由真的来了,我又舍不得哥几个,我怕见不到你们,心里难受,只好还得干这样的活,我清楚,我欠你们的太多。
我没有搭理严澍,他依然微笑地盯着我手里的皮箱说,发小,你看着办吧,他不急不慌地穿过边防执勤的卡口,掏出一个小本子亮了一下,又爬上舷梯,我的心脏在颤抖,我感觉手里拎着的皮箱异常沉重。
夜幕降临,码头灯火辉煌,巨大的江面将灯光反射向夜空,一切亮得刺眼,我拎着皮箱,穿过边检的卡口,爬上了舷梯,钻进底舱的一个轮机房里,我强迫自己调匀呼吸,我心里充盈着一种奇异的感受,混杂着巨大的恐惧。
那个轮机房是我们卧底的一个蹲点,组织上早就给我准备好了吃喝的日用品,又过了几天,船在海上漂着,我透过小圆窗俯瞰大海,船体再次遇到了台风,那儿是太平洋的深沟,最大深度一万多米,黑白颠倒的两天后,风力增强到十四级,我缓缓地从轮机舱爬到了驾驶台,晕眩感愈发强烈,耳朵像被棉花堵住了一样,什么也听不见,周遭的一切开始剧烈抖动,像受损的影像般不停倒转,碎裂,重组,撕扯又弥合,循环往复。
我拎着皮箱,跌跌撞撞地爬到船长室,还没推开门,脚底一滑,重重地摔倒在甲板上,我的眼前一片虚幻,忽然有一股力量将我卷起,抱到船长室里,我看到了严澍。
张淼,其实你的活已经干完了,你不应该跟着我,他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接过我手里的小皮箱,别担心,我们这条船还有两个多小时就会离开台风眼,一切都会风平浪静的。
严澍将小皮箱扔到海绵床上,吧嗒一声带上门出去了,我艰难地从海绵床上爬起来,眼前又看到了另外一幅景象,庞微坐在固定的椅子里,她很安静,微笑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理解和怜爱,她轻轻站起身,身体摇晃着抱住我,她摩挲着我湿漉漉的头发,一圈又一圈,我忽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受,觉得身边一切物体都不再清晰,变得毛茸茸,一切都在摇晃,变形。
我躺在她的怀里,她低声向我诉说这些年在外面的感受,周围依然摇晃,我静静倾听,偶尔垂下头,舱房里的灯光闪烁着金属的光泽,我们彼此赤身裸体拥抱着,望着窗外无尽的黑色海面,我们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激烈,而是变得缱绻。
我低沉地说,庞微,你回来也好,省得我见不到你,心里怪别扭的。
庞微低头沉默,过了一会儿,我匆匆地穿上皮大衣,跳下海绵床,我要去找严澍,舱房的门被推开了,一切就像设计好似的,严澍钻了进来,依然亲切地替我整了整衣领,再忍耐两天,船就会靠到泰国港。
我平静地望着严澍,当年我告诉过你,庞微是我的。
严澍耐心地拍了下我的肩膀,张淼,庞微就算不是我的,她也不是你的,她是她自己的,只是我俩都瞎了眼,她策划了一切。
我从皮大衣里掏出了一副手铐默默地递给严澍,如果我和庞微走到一起,你不会介意吧?
严澍没有吭气,猛地挥拳砸到我的脸上,这个女人是什么东西,你到现在还不清楚吗?我踉跄了一下,再次摔倒在甲板上,我大口喘息着,浑身无法动弹,周围的一切依然在摇晃,我看到庞微穿着先前的套装,脸上挂着温和得体的微笑,手里握着一把九二式手枪,对准严澍,我忽然清醒,那是我的枪。
庞微习惯性地甩了一下额前的碎发,细声细语地说,老朋友,咱们合作了这么多年,你应该清楚,我翻脸比翻书还快。
我听到了枪声,严澍先是低下头,然后满脸惊愕地望着我俩,扑通一声跪在甲板上,他的额头在冒血,他居然又微笑了,带着不屑的口气,艰难地低吼,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后来发生的事情我记不清楚了,应该是我和庞微用白色的床单,裹住了严澍的尸体扔到了海里。船靠港后,庞微拎着皮箱消失了,我的枪也消失了。回到老家,我被判了刑。
几年后,我被放了出来,我清楚地记得,伊姗开着一辆黑色的轿车把我从牢改农场接了回来,还拉着我去青弋江边的小酒馆给我接风。
坐在酒馆里,我看到广场上的喷泉随着音乐声时起时伏,几辆轿车零星地停在广场上,其中一辆墨绿色的大吉普的发动机依然在抖动,像是轻轻地喘息着,诉说着暧昧和疲惫。伊姗给我开了瓶洋酒,我闷着头连干了几杯,感觉全身放松下来。
伊姗笑意盈盈地对我说,我现在做房地产生意,以后你就跟着我干吧,你看前面的音乐广场,是我们集团的作品,你知道是谁赞助的吗?
我脑袋一时反应不过来,睁着一双醉眼,盯着广场的右前方,那儿居然摆着一个馄饨摊,一个花白驼背的中年人正低头忙活着,我使劲睁大眼睛,感觉那个身影很熟悉。
伊姗优雅地点燃一支烟,饶有兴趣地望着我说,张淼,你既然出来了,我就不绕圈子了,我和石卫平分手了,孩子归他,我承担抚养费。
我似乎清醒了不少,说,石卫平很可怜,一直生活在谎言之中,他是生活在别人给他编织的谎言之中,可他自己的感受是幸福的。
伊姗淡淡地笑了一下,既然严澍已经不在了,我觉得要一个孩子有什么意义呢?我和石卫平其实是在惨淡经营一个空壳,这是个悲剧,是庞微造成的。
庞微在哪儿呢?
她是我们集团的董事长,你能这么快的出来,也和她有关,伊姗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
我又回到了范罗山的半山腰,我依然向往那个院子和砖瓦房,我想躲在那个院子里,站在那个小烟酒店的柜台边,那儿有一张石卫平躺过的椅子,没事的时候,我可以躺在椅子里,看着不远处青弋江边的晚霞和中江塔,我心里踏实。
伊姗找过我几次,让我跟着她干,我靠在躺椅里摇摇头,你找石卫平跟你干吧,反正我们都是发小嘛。
伊姗愣怔了一下,也不再勉强我了,只是淡淡地解释,她已经帮石卫平在青弋江的街道办事处谋了一份小差事,至于是什么差事我没问。
我不愿多问石卫平的事情,我觉得我和他一样,都是可怜的人。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四周蝉鸣,我靠在椅子里眯缝着眼,忽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可以给我一瓶矿泉水吗?我光着汗津津的肩膀,从躺椅里缓缓站起来,从橱柜里拿了一瓶矿泉水放在柜台上,我似乎感觉那个女人的眼睛在盯着我,眼神柔和,我觉得眼前变得有些虚幻,像踏空之后即将跌落到恐慌和晕眩中,我扶着躺椅,稳了稳神。
庞微显得有些富态,穿着考究,她端起矿泉水杯喝了一口水,我看见她把右手食指搭在塑料瓶口上,开始绕圈,一圈,两圈……塑料瓶口在她的轻揉之下,发出一种嗡嗡声,我的眩晕感愈发强烈。
我艰难地睁大眼睛望着她。
庞微将矿泉水瓶扔到一边,又从自己随身带的包里掏出一个用报纸包裹的东西递给我,张淼,物归原主,如果当年不把枪带走,你可能还是一名英勇的公安干警,原谅我吧,我也有难处。
我不停地吸气呼气,心里充盈着一种复杂的感觉。
我怀里揣着那个报纸包裹,像一个木偶被庞微牵引着,上了一辆墨绿色的越野车,我打算把那个东西还给庞微,我觉得它危险。
我看到伊姗紧握方向盘坐在车里,我忽然意识到这辆车可能就是我在广场上见到的那辆车,看来伊姗没有撒谎,庞微一直在家乡,不过我已经无所谓了。
车里后排的皮椅里,躺着一个熟睡的六七岁小男孩,皮肤白皙,头发蓬松柔软,庞微轻轻地揉了揉孩子的脸蛋,将毛巾被覆盖在孩子的身上,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庞微显得慵懒和漫不经心,她示意我坐在她的身边,语气有些冷峻,伊姗,把冷风开大些。
伊姗点点头,会意地冲我微笑了一下,点火,脚踩油门,越野车沿着半山腰的山路荡来荡去,庞微坐在我身边,脑袋却靠在我耸起的肩膀上,让我感到极其不舒服,我转过脸,眼前的视野开始摇摆,越野车朝着山顶摇摇晃晃地驶去。
到了山顶,阳光在茂盛的树荫里跳跃闪烁,眼前的青弋江像一条玉带,缓缓地流向宽广的长江,庞微的脸上有了些喜色,沉默了许久,她喃喃自语,来这儿逛逛,还是老样子,以前我和张淼经常来这里玩儿。
我没有搭理庞微,怀里抱着那个报纸包裹,故意走到伊姗跟前,我盘算着要让她也意识到我手里有这么个家伙,因为她毕竟和我一样也干过公安,伊姗目光睃了一眼我怀里的东西,她意识到了,不过面无表情。我这么暗示伊姗,是不希望在这里发生什么意外,因为我禁不起再折腾了。
见我不吭气,庞微岔开话题,冲伊姗说,这男男女女都一样,一旦分手之后,旧爱就像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槐树,别看这棵树平时给不了你挡风,可一旦有人砍了这棵树,你心里的滋味一定不好受,对吧?
伊姗平静地问,庞微,你是拿槐树比喻石卫平吗?
庞微反问,你说呢?
伊姗轻叹一口气,是该了结了,她走到我面前,从我怀里拿过那个报纸包裹,轻轻地抚弄,其实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庞微,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认定我,我也不在意,因为我的命运曾经被你操控过,严澍死了,我的丈夫死了,这让我觉得我必须承担一切痛苦。
伊姗撕开报纸,咔嚓咔嚓,推枪上膛,轻轻地将枪口对准庞微,语气和蔼,你真心细,里面还有子弹。
我的腿有些抖,心脏怦怦乱跳。
庞微面色红润,转过脸对我说,张淼,如果我不在了,车里的孩子你得替我照顾好,那是咱俩的,你可以说我是自私的,其实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当年我拿走了你的枪,我不想离开你,我要让你有一个落魄的下场,就像石卫平不知道他的孩子是严澍的,他永远是幸福的,因为他生活在别人为他编织的谎言里。
我浑身哆嗦,庞微,你毁掉了我,你想过没有,你生活在哪一种谎言里呢?你怎么就那么自信?自私是人之常情,但凶残就会天诛地灭。
伊姗举枪逼近庞微,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在意了,因为我们都是发小,可你杀了严澍,同样也毁了我,那我就很在意了。
那天我发现庞微穿得虽然很考究,可紧身的真丝T恤被她穿得松松垮垮,倒显得格外性感,她转过脸柔情地望着我,充满了浓烈的眷恋,她抱着胳膊扑哧一声笑了,尽管枪口顶着她的脑门,她依然带着欣赏的目光环顾寂静的山林,然后慢慢地走到我身边,轻轻依偎在我的怀里。
我踉跄了一下,浑身依然战栗,可我偷偷闻到了她长发的清香,她的头发有些单薄,还带点儿亚麻色,我把它束在自己的手心里,我明确感觉到我的手指滑过她的后颈,是丝滑而冰凉的感觉,子弹从她的太阳穴嵌入她的脑袋,她战栗了一下,柔软的身体瘫在我的怀里,阳光依然躲在树荫的缝隙里闪耀,我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温暖和暧昧混杂的气息。
伊姗被判了死缓。
冬天来了,我溜达到音乐喷泉广场,找到馄饨摊,那儿热气腾腾,石卫平佝偻着腰正在忙活,有两个一大一小的男孩围在他的身边转,他见我来了,也不吭气,我刚要开口,音乐喷泉里飘出一阵小提琴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