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桥
在鼓曲河的日子是无趣的,此时的鼓曲河正要进入冬季,淅淅沥沥的雨昼夜不息。安古大山峰顶时常笼罩着一层薄雾,像是感冒了一样。
我是八月初到的鼓曲,这时安古大山峰顶正要开始下雪。我在山下的农户家租了一间耳屋,摆一张床,一张书桌,屋子中央烧着北京炉,烟管从窗子上方通过,窗子正对着蜿蜒流逝的鼓曲河。
房东叫乃吉,彝族人。有个女儿在上大学,今年毕业实习。老婆在城里的酒店做保洁,乃吉则在家养牛放羊。
我们说好,一个月生活费500 元,其中包含了北京炉的炭钱。我因为忘记了到这里来的初衷,所以先给了乃吉3000 元。想着先重新生活起来再去回想。
乃吉拿着钱,从抽屉里拿出他的身份证,将它们都举在胸前。乃吉说,你拍张照。我说,为什么。他说,我不会写字,你拍完传给我,我叫女儿给你写张收据。我说,不用,没必要搞得这么正式。乃吉说,一定要。
乃吉是个典型的糙汉子。一米八的大个,一头乱蓬蓬的卷发,肌肉遒劲,穿着黑皮衣鼓鼓囊囊,一双棕褐色马靴。他时常不请自来,我曾多次提醒记得要敲门,乃吉只是歉意地对着我笑笑,然后将手里的瓜子,牛肉干放在炉子上就走。因得了乃吉许多恩惠,敲门这件事我也不再放心上。
屋子的窗户打开后距离地板很近。坐在书桌前,目光恰好能看到鼓曲河的对岸,岸边的一切正布上雾凇,我正伏案写下此时看到的场景。乃吉站在门外说,一会儿要来客人,希望不会吵到我。
院子里来了客人,乃吉的声音很宽阔。好像是前几天乃吉所说的狩猎小队。小队连上乃吉一共有四人。其余三人都是乃吉的小辈。他们受家里长辈嘱托前来跟乃吉学习打猎的技巧和野外生存的手段。
三人从鼓曲河的下游上来,骑着马。他们的父辈骑着摩托在前面引路,三个少年骑着马一路驰骋而至。最年长人的他们叫他洪叔,是个留着山羊胡的男人,额头上皱纹深陷,腰间别着一支烟杆。
洪叔他们来的那一晚,我在岸边逡巡。我是个外地人,他们很忌讳我在场。等我回去时,三辆摩托车已经开走了,三匹马正拴在山墙边的柳树下吃草。三个少年正在准备为乃吉做晚饭。
乃吉逐一向我介绍他们。个子最高,头发最长的少年叫阿达,是汗曲斯特的孙子。我知道汗曲斯特,是当地最有名的医生。曾被乃吉驮来救治过那条黑狗。个子中等,最为健硕的少年叫李兵,跟我一样是个汉人,他是洪叔的儿子,我想或许他的母亲是乃吉的族人。个头最小,身材适中的少年叫贡布,他背着三杆枪,枪杆越过他的头顶,我会觉得他像是背着三个烟囱。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三杆枪的枪口一定会从他的背后冒出青烟。
乃吉将他们安排在我隔壁的房间里。三个人在夜里好像纹丝不动一般,我没有听见一点儿动静。乃吉推开我的门,将一盘肉干递给我。他说这是中午送来的。我夹住一根往嘴里送。乃吉说,味道怎么样。我说,没你做得那么劲道。乃吉躬身拿过椅子坐下,将手抬在炉子上烤着。他问我你在写什么?我摇了摇头,羞于言语。因为我确实什么也没有写成。我说,摆上纸和笔什么也写不出来。
乃吉说,鼓曲河这样的地方,根本不值得来。漫长而凛冽的寒冬会将一个人的时间延长,而且还是那种毫无趣味性的延长。我说,我也没想到自己能到这来,或许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乃吉站起身,小山一样的身体将低矮的灯光完全遮挡住。乃吉将门拉上,似乎刚想起来地说,明天我会教他们打枪,你做好心理准备。
次日,我的确是在枪声中惊醒的,心脏砰地被敲碎一般,长寥寥地。我翻身下床,腿脚发软,头晕目眩。戴上眼镜透过窗口我看见乃吉正指挥两人瞄准呢。因为他们站在河对岸,我感觉他们瞄准的就是我一样。我穿好衣服,趿拉着鞋子就往外跑。
那个叫贡布的少年站在乃吉的身边,肩上挎着两杆枪。汗曲阿达和李兵正对着啤酒瓶瞄准,啤酒瓶在树丫上晃荡,是洁白中的一星蓝。我走上前,将手搭在小贡布的肩头,贡布很不乐意地避开。乃吉叫停了训练,吩咐贡布去厨房里将熬好的姜汤端来。我感觉我或许又不该在场了,就准备离开。
乃吉拍了拍贡布的头,贡布将肩上的枪递给乃吉,一路小跑至厨房。乃吉说,会打枪吗?我说不会。乃吉说,要不要试一试。我说,算了吧!天冷,手僵。乃吉拿住一杆黑把系红巾的枪递给我。他说,这是我的枪,你试一试。我只好接过枪,瞟了一眼一边端着枪瞄着啤酒瓶的李兵。学了七八分的模样,扣了扳机,我手突然颤抖,枪声四散。枪几乎要落地,乃吉接过了枪。他说,你要这样。乃吉做了规范的教学。我却再没有接过枪。
贡布端着小半盆姜汤走来,腰间系着一个白口袋,里面是馒头。三人各自端着姜汤喝着,乃吉和我蹲在岸边的一处大石上。乃吉说,原本的规矩不上山的话,枪里不能装弹。我说,刚才我听到枪声了。而且你的枪里也是沉甸甸的。他说,那是李兵。我疑惑地看向李兵。又转眼瞥了一眼高个子的汗曲阿达。乃吉拔抚摸我的肩膀说,他是洪叔的儿子,规矩比谁都懂,技术比谁都好,子弹是鼓曲最多的。就是这儿不太好。我说,心脏不好?乃吉笑笑不说话。
他们中午的训练我没有看到,到晚上时,乃吉从山上下来,身后跟着三个人,具是满载而归。我以为他们至少要训练一周时间。乃吉送给了我几支羽毛,羽毛很亮,透着神秘。晚上乃吉照常给我送了许多烤肉,我一直没有出门。
半夜时,月亮隐隐有出现的趋势。我上厕所时撞见小贡布一个人坐在火塘边,脚边放着几瓶啤酒,还有几支羽毛。我没想过去,可是回去又睡不着。贡布挪了挪位置,我们就坐在一棵大树干上。我说,你听得懂汉语吧。贡布说,当然。我说,你还这么小,学啥打猎啊。贡布挑了挑柴火说,没事做,学着玩儿的。我说,乃吉说你还不能打枪,只能给他们两个背枪。贡布将头埋在双腿处,隐隐约约地弄出些动静,唯独没有说话。
火苗由尖锐的刀变成山丘,鼓曲河流动的踪迹依然难以寻觅。小贡布已经这样睡着了,我走到堂屋将乃吉挂在墙上的皮衣给贡布拿去,转身走出时,发现贡布已经起身离开。我回到屋子,在床上躺下,夜静谧得让火炭崩裂的声息也有迹可循。
一周之后,三人需要各自回到家中备粮。然后等待大雪。我忽然感到肚子疼,便只有跟着阿达回到他的家去。我不敢骑马,乃吉骑车驮着我。乃吉告诉我,这次备粮是因为要进山了,他们还需要保暖的衣服以备不时之需。
阿达一家,准备了丰盛的晚餐,羊头正对着我,阿达的爷爷老汗曲坐在中间,我在左边,乃吉在右,其他人依次围坐下来。只有一个坐轮椅的年轻人坐在火塘边,手里端着一只瓷碗。他冲着我笑了笑。随即我就再没有看过他。那时我的肚子已经不疼了。乃吉说阿达是个勤奋的小子,身上有汗曲斯特的血,所以无论什么东西都学得很快。老汗曲听到后,喜笑颜开。阿达捧着酒杯,要在爷爷的跟前敬谢乃吉,因此赢得一片掌声。这时一道低矮的背影滑出大门。老汗曲握住我的手说,欢迎我的到来,这将是这个冬季他们这一家最大的荣誉——我告诉乃吉,说我是病人,看情况乃吉并未说明。
阿达醉酒后被他母亲扶坐在火塘边,我借口上厕所跑到外面眺望。屋里传来的喊拳声震彻山谷,屋外忽然清凉的空气,倒让你感觉到像是身处另一方天地,清明惬意。
乃吉醉倒时,我已经倒下了很久。所以不知道乃吉竟然在屋子里放肆地哭泣。
鼓曲县城在安古大山的影子下存活。
站在鼓曲县城的会展中心看安古大山,就像是再看一道巨大的黑幕正笼罩过来,看得心惊胆战,窒息不已。乃吉的女儿说,这种症状叫巨物恐惧症。我原本是没有这种症状的,被他女儿一说,遂有了。
乃吉出行有一辆大运摩托车,没有头盔可戴。乃吉递给我一只耳套,他则是恐怖分子的装扮,只露出一双眼睛在明暗交替,影影绰绰的,在柏油路上驾驶。我坐在他的身后,脑袋全部埋在他的脊背上,他黑色的皮衣,裹得我的脸生疼。冷风从我们耳边穿过,轰隆隆地。右边是山崖,几棵松树半挂在崖壁上,直挺挺地摇晃着。左边则是鼓曲河,这时听不到水声,只能隐约瞧见银色质感的水流,顺着柏油路远去。
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去火车站接乃吉的女儿,乃吉曾多次提及他的女儿是个十分优秀的孩子。我看过她的卧室,一整面墙都是奖状,书桌上堆着长、短跑冠军的证书,奖杯堆放在她家门边的纸箱里,透着晶莹的光,纤尘不染。
七点整,摩托车停在了火车站的出站口,乃吉让我看着摩托车,他取下已经结冰的头套站在出站口的里面。他要保证女儿走出站口,能第一眼看到他。乃吉说,女儿的母亲已经在饭馆里订好包厢,就为给我和他的女儿接风洗尘。
越过人群远望,小姑娘大约一米六的模样,裹着一件深黑色羽绒服,一双白色的耐克运动鞋,不显臃肿反倒有些干练的意味,这想来就是家里那些证书的荣耀所致。乃吉认出了女儿,我也才知道他的女儿叫曲比。
曲比和乃吉走过来,身后拉着一个沉重的黑色行李箱,箱轮在冰面上流畅得像是飘在云里一样。我和乃吉将行李箱捆在摩托车后面的担架上,曲比则配合采集核酸。乃吉将摩托车调过头来,曲比从人群中走出来。走近一看发现她好像不止一米六的模样。我们隔着口罩相互问好。乃吉催促赶紧上车离开,一会儿出租车和私家车开始抢客,将会使这条路堵得水泄不通,寸步难移。
显然,乃吉忽略了我们三个人是坐不下一辆摩托车的,而且城区摩托车载人最多也就一人。我告诉乃吉我搭车过去,将地址发在手机里就行。乃吉说,怕什么。这会儿交警全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呢,没工夫搭理我们。曲比将手搭在摩托车坐垫上,手臂很长,就算戴着手套一样能看出她的手指很纤细。
曲比给母亲打过去电话,随即将地址发送到她的手机。她说,她带着客人搭车。乃吉一个人骑着摩托车,左弯右拐才终于离开即将蜂拥而至的车流。此时的火车站旁,到处弥散着霓虹灯闪耀的光线,列车信息显示板下站着几个人,一个女孩拿着一桶爆米花从几人跟前跑过,好像碰到了谁,爆米花四散在进站口。公共厕所排起了长队,抱在女人怀里的孩子哭闹不止。
我和曲比穿过火车站广场,旅社拉客的女人贴上前来说,情侣入住,送终极大礼包。曲比埋着头,双手插兜,越过拉客的女人,另一个拉客女人马上迎接上来。我拉着行李箱跟在她身后,她的影子在广场的路灯下,忽明忽暗。黑车司机站在拉客女人身后问,什么终极大礼包啊!女人转过身,从兜里抓出一把瓜子低声说,你问有啥意思,浪费老子口水。说完,继续贴上去询问两个并排的人。笑靥如花。
我们打了车,交代了地址。我坐在副驾驶,按照中国人固有的传统,副驾驶的人是要给打车费的。我当然不可能让曲比掏钱,所以抢坐副驾。我通过后视镜看到曲比取下口罩,额头露出金色的头发,歪歪扭扭地遮贴在额头上。鼻尖上有气汗水,粒粒饱满地。
我们到了吃饭的地方,曲比进门先去了厕所,我站在收银台,询问刚才骑摩托车的男人在几号包厢。收银台的小姑娘问我什么样的摩托,因为这里骑摩托来吃饭的人不少。我说是一辆大运摩托。她说,鼓曲恐怕有几百辆大运摩托。这时曲比从厕所走出来,她显然看透了我的疑惑。说,二楼,红牡丹。
在曲比走上楼梯时,我从钱包里掏出卡来,递给收银台。我说先把账给结了。小姑娘拿着卡说,一会儿要是再有消费呢。我说,你先按你们这里的最高消费刷卡,多退少补。小姑娘努着嘴,刷完后告知我,红牡丹二楼右转第一间。我说,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我收回卡装回钱包。她说,忘了告诉你。我说,忘了告诉我什么。她说,忘了说欢迎光临。我摆了摆手,表示对她的俏皮话不感冒。
乃吉的妻子身材有些发福,脖子上戴着一块唐卡,雕刻的是藏文。头发黄红相间,像是一块儿黄色的抹布拉着红色的流苏。她额头饱满,发际线后移。微微打了些粉底,红唇烈焰。与乃吉相较,很难看出他们竟然会是夫妻。乃吉总穿着这件黑色皮衣,裤子像是街面上的直筒爆米花棍,轻轻一按就要粉身碎骨。马靴笼罩着他的两条腿。我坐在曲比身旁,她面容紧致,脖颈修长,不饰妆脂,一头金色卷发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异常鲜艳。我感觉他们一家人好像遇到了其他世界的裁缝。
乃吉的妻子点了不少菜,还有一口小的鸳鸯锅,红汤里煮着猪脚。清汤里煮着菌子。她一边吃一边询问女儿,曲比显得有些不耐烦。等到她母亲再次发问时,曲比拿起手机,到外面的沙发上坐下,将头埋在怀里,划着手机。我们吃过饭后,我提议要不要继续其他的活动,三人都说很累了,要抓紧时间休息。
我们休息的酒店正是乃吉妻子工作的那家,员工价开房间便宜不少。我和乃吉住在一间。我洗了澡,发现乃吉已经睡去,并且鼾声四起。我想起,住在他家时,好像从未听到过乃吉这样响亮的打鼾声。
我睡不着,多半跟乃吉的鼾声有关。重又穿上衣服,想着到街上走一走。我出门行走是随机的,哪一条街道正在我眼前,我就选择那一条行走。
夜里的摊贩很多,戴着毡帽裹着棉袄,厚重的手套里握着勺子在翻炒。门店三三两两地还有灯光,但大多拉下了卷帘门,或许是在打扫。我沿着一个巷子口走进去,地面很泥泞,路上是被踩过一整天的雪,凝成了泥块儿。但踩上去仍旧咔嚓作响。两边的墙顶结了冰锥,滴着缓慢的水滴,过会儿时间,气温骤降,水滴将要凝结出更长的冰锥。绿色的垃圾桶内,窸窸窣窣地有响动。距离红色的霓虹灯越发近时,我的心跳便越发地抑制不住,就像垃圾桶内的声响倏忽间落在我心里似的。
我清楚深夜的陋巷里,红色跳动的LED灯光意味着什么。那是一场冒险的开场白,从支支吾吾到酣畅淋漓。
我们曾走进过这样的巷子,昏暗的天光下,低着头或侧着脸的男女,含含糊糊地交流着。他们的目光里都透着稚拙的贪婪,那是一叶障目式的交易。
我走过巷口,打算从另一条街道迂回去酒店,酒店的log 发出银色的亮光,在楼群间闪耀着雪一样的白。这条街道上没有摊贩的吆喝声,辽阔而岑寂的街面一览无遗。雪花飘散在街道上,层层叠叠。等我走到酒店门口时,曲比就站在一个摊贩车前,点着麻辣烫。
曲比招我过去,我没有点东西。曲比金黄的卷发披散在肩上,弯弯曲曲地正像是麻辣烫锅里腾起的雾气一样。老板端来麻辣烫,里面翻腾着热浪。曲比的头上戴着天鹅绒式的帽子,羽绒服挽在小腹处,导致她每吃几口,就要拉扯一下腹部的衣服。我们坐在遮阳伞下的桌子上,曲比对着手哈了一口热气,随即搓了搓手。曲比说,砂锅煮的麻辣烫很适合在下雪天吃。我没有作声,而是望向我刚才经过的巷口,几个男人跌跌撞撞地拐进巷子。
曲比一口接一口地吃着,好像不久前那顿饭已经全部消化了似的。我看着曲比,陷入与他父亲乃吉一样的沉思。显然,曲比察觉到这一点。曲比是个很奇特的人,我是这样以为的。
等到曲比吃完,而且还抽完一支烟后,我们才前后走进酒店。曲比提议我们作为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将要在一所房子内生活最低五个月的时间。要不要尽早地互相熟悉起来。我没有弄懂她的意思。但还是跟着她走出了酒店,沿着下雪的街道,往一座高楼走去。
曲比带我来的是一家酒吧。掀开塑料帘子的那一刻,烟酒味混合后的另类香味,扑鼻而来,这种异香会最大限度地留在身上。曲比走进去,要了座,点了两扎啤酒,燃了烟,跟着音乐摇动起来。我已经很久不进入这些场所了,显得很迟钝,舞池内有肆意舞动身躯的青年。曲比贴在我的耳畔说,你可以不要这么生硬吗?我顿了顿,然后笑了笑。
曲比喝完一支啤酒,将头发扎成马尾。然后褪去羽绒服,曲比原来在羽绒服里穿了露脐装,还有短裤。这让我知道这是一场预谋。她拉过我的手,让我跟在她的身后。我看到她的头像是飘着一样。我们绕过许多摇摇晃晃,勾肩搭背的人,来到舞池内。这是一个铁板制作的舞池,或许在铁板之下安装了许多弹簧,站上去都是摇摇晃晃的。
舞池内,少年们各自相拥,或是相互磨蹭。我站在曲比的跟前,有些心悸,竟然感觉到有些害怕。曲比的线条像水里的鱼,她能让意识驱动她的所有肢体,曲比将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生涩的身体再一次有了触电感受。
看到我手足无措的模样,曲比笑得弯下了腰。她叫我回到座位去等她。我过去坐了一会儿。酒吧的动静让我的脑子轰鸣般地炸开。
我走出酒吧,到门口的梯子上坐下。对面的大屏幕上正放着肖申克的救赎。我看到安迪正被押送至肖申克监狱。
等到曲比走出酒吧,时间已是凌晨两点。这时天地是真的安静了,路上没了脚印和车辙,铺天盖地的雪染白了一切。我和曲比并排走在路上,她显然有些意犹未尽地哼唱着酒吧里的歌曲。我说已经很晚了,回酒店休息吧!我们走到酒店门口,曲比撤下口罩,吻了我。
这时摊贩开始收摊,醉酒的青年在白色大街上唱起了歌。
她说,明天陪她去把头发染回来。我点了点头,回到鼾声四起的房间,无法睡着。
我起得很早,或者是说我根本没有睡着。我意图很明显地要忘记曲比的吻。可是都知道,越是想要阻止的事物,越会攻占你。像诅咒一样。
沿街的商铺叽叽喳喳般吵闹,昨夜一夜未眠导致我感到周身酸软,踏在雪地上像踩在棉花上,随时都要将身倒下。曲比挽着我的手臂,我们的羽绒服摩擦出声响。我透过街道的喧哗,闻着曲比洗发水的味道。我们走到一家理发店,店员很热情地介绍着。我坐在椅子上,喝着热水,再次昏昏欲睡。
曲比的头发变成了黑色的短发,她的梨涡尤其明显了。我们走出理发店,她问我是不是一夜没睡。我说睡了,只是睡不踏实。
搭乘中巴车回到安古已近傍晚,乃吉烧了热水给我和曲比烫了脚。对于昨晚的事情,我始终只字不提,抱有歉意,这股莫名的歉意致使我对曲比产生了长久的沉默。回到安古之后,曲比鲜少露面,她成天在房间里。我则和乃吉每天赶着牛羊走进安古大山。
移民搬迁之后,安古山下就少了许多人,老房子空荡荡地悬在那里,像是林中的树桩一样,无法辨析。我同乃吉赶着牛羊进山,积雪覆盖不了这座神山的全部,我挎着相机为乃吉拍了许多照片。我想等到路上的雪化完,进城去将这些照片都给洗出来送给乃吉。
这天傍晚,乃吉告诉我,走丢了一对羊子,曲比和我还有乃吉跨过鼓曲河去找丢失的羊。牛羊是有记忆的,走丢的羊会回到原先放牧的地方,等着主人去寻。但是这次是母羊带着羊羔子走失了,可能不是那么好找。
乃吉会先到原来放牧的地方去寻一圈儿,我在曲比的带领下去山上没有积雪覆盖的地方,母羊会尽量找那种地方,待在那里,羊羔子的死亡率就会低很多。
曲比穿着雪地靴在前面引路,她此时表现得很健壮,荆棘林地畅通无阻,我一直在拍她,一刻也不停。这个鲜活的人让我死去的心再次萌芽。尽管我不确定那一吻的含义是什么。她再三提醒我要注意脚下,我却难以抑制地想要记录她的一颦一笑。
跌落的结局,曲比很清楚。她尽管时时都在叮嘱我,我却忘乎所以。我不知是踩塌还是脚滑,沿着密林丛滚了下去,我好像还没有滚成雪团,曲比就截住了我。她的手抓住我时,就像满山的藤蔓都在裹紧我。我的相机失去了踪迹,但应该就在安古大山里。
我不清楚乃吉是怎样渡过这个夜晚的,直到太阳透过雪墙时,我才听到了纷乱的叫声。
鼓曲的雪是我从未见过的大。它们像是蒲公英尚未飞散时的模样,我恍惚觉得这样的雪花是砸下来的,不是落下来的。曲比和我在回去的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曲比几乎是拖着我在林子间行走。林子开始慢慢积雪,凝冻的枯草地上,透着矿灯可以看见几道树枝横躺的痕迹,但很快就被大雪给掩埋了。
我们走到一棵大树下,大树底部有一个树洞。我感觉就算我和曲比还有乃吉拉着手也抱不圆它。树干冲天而起,残枝败叶的确挡下了不少雪。靴子的脚面已经被大雪给覆盖了,只有靴筒还裸露着。我问曲比我们会不会就这样冻死在大树里。曲比说,我之所以坚持走到这里,就是因为神树会保佑我们的。你等着看吧!雪很快就会停的。我自然不会相信曲比这套说辞,像这样的大雪的确下得迅猛,但它的去势也会降临得很快。
大雪停住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树洞被大雪挡住一半,我和曲比靠坐在树壁上,我脱下乃吉送我的羊毛披风,将它覆盖在我们的胸部以下。曲比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做,便只能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头。那些呼啸的雪风顷刻间像死去似的,密密麻麻地不见了踪迹。
这是我到鼓曲睡得最踏实的一夜,那些睡前的痴梦烟消云散,所有的乱麻般的思绪被大雪掩埋殆尽,我知道等这场雪过后,它们又将重复。那是如同四季一样交替的时序,我左右不得,也左右不了。
乃吉带着乡邻几个人找到我们时,阳光正透过雪墙,他们的身影在雪墙外影影绰绰地摇动,阳光有些暖意,但被他们给遮住了。乃吉的声音粗犷且有力量。“我就知道他们在神树这里”。曲比用脚踢断雪墙,天光一下子就裸露进来,白灿灿撒了一片。
我走出树洞,阳光照着雪,很耀目,我透过捂住的双手,看到乃吉肩头横扛着一头羊,我看到干瘪的羊奶头耷拉在乃吉的脖子里,就像长了许多痦子。
我站在他们身后,看到这样的仪式。
乃吉从一个人的手上接过一只麻袋,里面装着羊羔子的尸体。乃吉匍匐在地上,将困住树洞的积雪扒开,而后大家也一齐这样做。曲比说,你也需要这样做。一个人说,他是外乡人,安古山神不会接纳的。乃吉扭过头看向说话的那人,即刻便禁了声。等到树洞彻底清理干净后,我才窥其全貌。树洞很大,近乎一半是被大雪封盖住的,被清理后,露出许多白骨。
树洞内的骨骼各分大小,全是动物的尸骸。那些白骨有抓痕及咬印,盘根错节地交织在一起。乃吉将小羊从麻袋里拿出来,我或许可以想象到它被冻死时的模样。现在,它的舌头耷拉出来,四肢瘫软地向下垂去,黑色的毛里染着水渍,湿漉漉地被乃吉放在树洞里。
然后,一个人男人卸下背篓,将颜色各异的鹅卵石铺陈开来。它们沿着大树的根部,围着树洞的边沿将鹅卵石逐一铺开,星星点点地定格在那里。我看到他们神情肃穆,言之凿凿。若同正在执行一件神圣不可亵的伟大事项。乃吉从衣兜里取出一枚长钉,足有中指般长。从布袋里拿出一把小锤头。乃吉将长钉对准羊羔子的头顶“叮”的一声悠长响动,又悄无声息。一股细密的血线从羊羔子的头顶直射而出,一直喷到我的脚边。
曲比用铝制中碗将羊血接住,接了两个中碗。我看到乃吉背来的不止十个以上的中碗。羊羔子的血终于流尽了。乃吉端起碗将它们悉数淋在已经铺好的鹅卵石上。血腥味儿原本是没有的,这样淋下去遂有了。等到这一切结束,大家纷纷退去,沿着上山的脚步下山了。乃吉拍了拍我的肩膀,将我背在身上。沿着刚才的脚步向山下走去。领头的人带起了歌声,他们的歌声没有回音,在大雪里被绵软地吸收了。
母羊躺在雪地里,目睹了这一切。
我们回到山下,融化的雪水沿着山涧倾泻,哗啦啦地流进鼓曲河。
乃吉请来了阿达的爷爷汗曲斯特老医生,他在我的脚上撒了很多颜色各异的药水,他吩咐乃吉制作了三块木板夹住我的腿,用白绫裹住。
我支付的药费被汗曲斯特医生放在了门槛上,乃吉从厨房给老医生取了一只羊腿,然后乃吉驮着老医生飘飘摇摇地回去了。
乃吉在上山帮我去找相机前,就已经放倒了一只羊。他把羊倒吊在河边的柳树枝上,鼓胀的羊肚子左摇右荡,成了鼓曲河岸边唯一活动的景象。
我坐在门槛上,抱着乃吉给我做的木头拐杖,看着磨刀霍霍向牛羊的曲比。直到太阳被安古大山割成一条圆弧线,乃吉才从黑暗里走近灯火的距离。土灶里的大铁锅滚起热水,水汽蒸腾时叫我想起曲比已经逝去的金色卷发。我将拐杖夹在腋下,一摇一晃地走到曲比身旁。曲比将凳子递给我,透着寒光的尖刀竖着插在火灶旁,一面炽热地燃烧,一面冰冷地料峭。
曲比看着分崩离析的相机问我是不是摄影师。我摇头否认,我的摄影水平远远达不到任何摄影师该具备的水准。我说,我只是喜欢随手拍些意外的东西,你知道的。记忆是靠不住的,所以要留住某些特殊的事物,只能依赖相机里的储存卡。乃吉接过尖刀,将黑皮围裙套上,袖子挽起,就要将羊开肠破肚。曲比说,在鼓曲,人们信赖彼此。所以我感觉相机里的一切都是停在表面的友好。我并没有反驳而是取出储存卡,拉过曲比的手,将它展开,将储存卡放在她的手心。起身一瘸一拐地加入乃吉的剥皮行动中。
夜里的篝火经久不息,明亮的夜空缩成一个深渊,叫人摸不清底细与来历。乡邻们围着篝火纵情高歌,几个妇人穿着镶嵌有银色亮片的黑色长裙在篝火边舞蹈。后来唱歌的男人也加入其中。我感觉到曲比正站在篝火里,瑟瑟发抖。我很失望,也很难过。这是一种罪恶的自我拥有。我夹着拐杖,找寻着寒冷的风想走到河边去。栓羊的绳子被割断在枝丫上,黑乎乎地透着声响。
曲比握着一簇几乎枯败的花站在我的身后,我记得那是她窗台上插在透明玻璃瓶中的那一束,此时它正在失去,或许是记忆,或许是光阴,或许是别的更抽象的东西。曲比从背后抱着我,我听到花束在我和她之间迅速凋落。它们或许是成粉末状般落在地上,如同天崩地裂般叫人心痛。但等到风一起,它们还是会随着鼓曲河流走,远去。
我们或许只有听着鼓曲河的声音才能平静地站立。曲比的热泪几乎烫伤了我的脊背,我的肩胛骨正簌簌地脱落下来,我转身抱住曲比,像拥抱一整段即将落入深渊的黑暗。
曲比的婚礼定在春节过后,那时安古神山将会苏醒,漫山遍野地开着花,鼓曲河会解冻成流淌的银河,而曲比的男人将会翻越安古神山沿着鼓曲河一路唱着歌为她而来。他们的迎亲队伍一定会将歌声震彻安古神山,会使鼓曲河的蜿蜒变得笔直无阻。迎亲的鲜花将要铺满整条鼓曲河,送亲的酒酿将要吃醉整座安古神山。
乃吉一早敲响我的门,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斟酌地、礼貌地敲响我的门,他将牛奶和馒头顿在我的书桌上,他或许瞥了一眼我的笔记本,见到上面空白无迹才安心地坐在椅子上。乃吉说,我得送你离开了。我坐起身,揉了揉我的脸。乃吉接着说,我会把所有的租金退还给你,然后把房间恢复成以前的样子。我知道,乃吉想要毁灭我来过的痕迹。我问乃吉这是为什么。乃吉沉默地走出房门,他的背影像岸边矗立的山石一样厚重。
我走出屋子,乃吉已经发动了摩托车,我的背包已经被他绑在了车架上,是经过高压挤兑的海绵,各分层次。曲比站在门廊下,手里提着火钳,眼里噙着泪花。她看向我时,一种野兽的冲动抵着我的胸口,虽身着单衣,却如同置身滚烫岩浆。我冲到乃吉身旁,将摩托车推倒在地。我指着乃吉,但却说不出话来,一瞬间,那股野兽的冲动便随着摩托车的倒地,失去踪迹。
乃吉扯下毡帽,狠狠地踢了摩托车两脚,走到门槛上坐下。我看到他的眉头皱成山峦,连鼓曲河也流不进去。他将毡帽重新舒展,再一次戴在他蓬乱泛着油光的头发上。他说,你带着她走吧。然后起身关闭了大门,炉火里发出声响,是水沸腾后将火扑灭的动静。
我和曲比对望,都想从对方的眼中找到对策,我们都失望地别过了脸,浓稠的云朵停在安古神山的峰顶,鼓曲河就此失去了所有的声音。
此后,乃吉再没有迈出大门,他的痕迹消失了,就像水缸永远地失去水,成了破碎的瓦砾。
曲比骑着摩托载着我,我们沿着鼓曲河一直往上驶去,穿过柏油马路,然后转进山路,沿着林子里两轮车的车辙印一路骑行。我说,我想去看看神树。曲比说,我们离神树越来越远了。我说,你爸真能销毁我存在的痕迹吗?曲比说,谁也不能。
我们骑到加油站,因为没带身份证无法加到油,于是我们将摩托车停放在加油站的雨棚内,我们来到县里,找到一家摄影棚。曲比从手里壳里将储存卡取出来,我们打印了乃吉的很多照片,曲比拒绝打印关于她的照片。
我们去酒店找了曲比的母亲,并借用她的身份证加了油。一个中年男人从后备厢提了许多东西给曲比,曲比一一拒绝。曲比母亲盯着我,随后神情缓和,似乎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一样。说服加油站的过程很烦琐,我们骑着摩托回到家里时,乃吉的屋子亮着昏暗的灯光,我将照片顺着门缝塞进去。
后来,曲比和我基本都在县城,曲比说,要去神树那里,还要等下完最后一场雪。那将是天翻地覆的一场大雪,只有那场暴雪顺利而过,一切才能彻底结束。县城虽小,五脏俱全。曲比带我看过她的高中,她指着跑道说,得第一名时竟然一点儿都不累。她问我,有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成绩。我说,没有。她问我,靠什么生活。我说,有一套房子的积蓄,靠利息吧。
那场大雪是晚上下的,将一切都淹没了,整个世界洁白得像是新生的婴儿皮肤。曲比和我从酒吧出来,这是无数个夜晚中的同一个。我们白天肆无忌惮地睡觉,晚上活力充沛地玩闹,哪怕是天旋地转也所谓。
我指着地图告诉她,我是随机挑选的鼓曲,就像现在这样,晕乎乎地开始出发,一步也没有停过。她说,那我们现在也出发吧!像你来的时候一样,一步也不要停。我说,现在。她说,就是现在。我将她推倒在雪地里,我说,我要回去找乃吉。曲比说,为什么。我说,乃吉马上就要带着三个弟子进山了,我得赶在他们进山之前,跟他说清楚。曲比说,说清楚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但我不能就这样把你带走。曲比仰面朝天地大口大口地吃着漫天的雪花。我说,我不能让乃吉抹去我的痕迹,所以我要回去。
天刚亮起来,呼出的热气变成白色的雾流走,曲比将围脖系好,把门房锁住。我们走进安古大山后,这时的太阳正当午。我们没有猎枪,曲比和我各自背上一把砍刀,我们背着足够的食物,在林子里向上。一群麻雀栖息在矮树里,我们从旁边经过,它们啁啾声弱,树底还横陈着尸体,那是没能挨过这场暴雪的牺牲品。
一段上坡路沉在前面,厚雪不时从松树上跌落,坠在地上发出松软的声响,远处的山麓上阳光耀着雪光叫人不敢直视。曲比用砍刀试探了几下坡上的雪,我拿出水杯递给曲比,然后向前走去。
白色的光晕层层叠叠地穿过来。突然从山上传来一声叫喊,那是撕心裂肺的吼叫和绵长不息的哭声。我和曲比提上砍刀追着喊声而去,那道不竭的喊声,终于让我们在一处平地上找到他们。贡布喊了一声,是曲比姐。然后乃吉站起身,背对着我们。
我看到一摊鲜血镶嵌进了雪地里,红色的血液顺着雪的底层漫延,鲜血还在流淌,温热的气息一直在发散。汗曲阿达从远处跑过来,手里握着几株绿植,叶子在他手里摇荡,像受伤了一样,折断了。他扒开松树下的雪,在树根处找到一块儿石头,将绿植放在石头上,握住枪托砸在上面,仅仅几下功夫,就有绿汁从石头上流出来。阿达扯下一块儿布,将那团碎融融的滴着汁液的药捧在手心,朝李兵跪下。
曲比和我快速跑上去,一个捕兽夹正狠狠咬住李兵的腿,血肉模糊。乃吉从腰间取下酒壶,然后将酒倒在李兵的腿上。乃吉接过阿达手里的药,然后敷在伤口处。李兵嘴里咬着一根树枝,贡布和我都蒙住了眼睛。我别过头去,仍然感到李兵正疼得颤抖起来,等到声息全无后,我看到他的脸没有了血色,他冲着曲比惨淡一笑,然后晕了过去。
乃吉和阿达扛着李兵的身体,曲比拉着贡布的手,我背上李兵的背包,挎着他的枪,往山下走去。这场狩猎已经宣告结束了。我们很快回到山脚下,毫不费力。
李兵的腿已经露出白骨,以后将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鼓曲猎手,我忽然想起他骑马的样子。多么的意气风发。我们围坐在火炉边,都听着炉子上的水壶。曲比在厨房忙活着,像是在切什么。我披着那件羊毛大衣,坐在乃吉的对面。他的目光缩短,直勾勾地盯着炉子里的火焰,尽管如此,我依旧看出他失去了往日的神韵。
李兵睡在我的床上,气息微弱。乃吉已经通知了洪叔,不到一小时他的家人都将赶到。贡布倚靠在厨房的门边,看着曲比。阿达从屋子外面抱来几根干柴,他的袖子露出半截,我看到他的血脉从皮肤表面露出来。
阿达的高原红是最显眼的,他的牙齿很白。他往火塘里送进去两根干柴,然后伸长脖子往厨房的位置说了几句——他们的语言。曲比答了一声,很快曲比就从厨房出来,然后坐在阿达的一边。乃吉仍旧杵着脖子,抽着烟。他的脸上像是垮了的墙,没有任何生气。
贡布绕过我们所有人,走到李兵的屋子,扭过头说道,“你们一直在城里吗?”他的目光带着警示,我望了一眼曲比,她低下头,用手里的树枝搅动着脚边的柴灰。
我昂起头,将羊毛大衣披在曲比肩上,然后站起来。乃吉将头转向我,他的目光带着期许。我说,我打算带着曲比回到我的家乡。乃吉没有说话。他的烟灰落在他的靴子上。
可是曲比她说,我不会再跟你走了。我以为曲比在说气话,我们回来前分明已经说清楚了。我接着说,乃吉你觉得怎么样。阿达站起身,他说不怎么样。曲比从此哪里也不会去了。你死了这条心吧。
他们将手搭在一起。
我好像在一瞬间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又好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方向。我咆哮着跳起来。我说,这是什么意思?没有人目光是跟着我的,除了贡布。我蹿到乃吉的身边,乃吉杵着下巴,看着天花板,一言不发。我抓住曲比的手,就要往门口走去。阿达抓住我,他的手将我的手臂完全裹住,这让我记起了乃吉的脊背,真是十分荒唐的联想。
阿达站起身,他足足高出我一个脑袋。他挽住我的肩膀往门口走去。我们站在走道里,他从兜里拿出一包烟。他说,你连烟都不抽,真是没意思。他的普通话有些生硬和别扭。我夺过他手里的烟,拿出一根叼在嘴里。他把打火机递给我,我将烟点燃,放在嘴里大口大口地吸着。
我感觉我像是笼子里表演的猴子,被人用鞭子正抽打着。目的是为了让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抽口烟。阿达啊阿达。你真是天生的猎手。
李兵的家人开着一张拖拉机越过了鼓曲河,驶进了院子。洪叔跳下拖拉机,径直走到屋子里,里面好像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然后就是几个人抬着李兵的身子往拖拉机里放。李兵裹着我的被子被拖拉机拉着走了,他们越过鼓曲河,轰隆隆地成为雪地里的一抹摇荡的红色。
那天我和阿达没有起争执,可我无处发泄我的怒气。我找来一柄斧头,将乃吉堆放好的木头全部劈开,散落在各处。他们就这样放任我在这方天地撒野。我承认我这样的幼稚行为于事无补。手上的水泡叫我彻夜难眠,我故意放大哭声,直到沉入梦里。
我找上了曲比,但她的梨涡再也没有对我绽放过。
阿达的迎亲队伍来得很快,还没有越过冬季。阿达走在前列,浩浩荡荡的队伍敲锣打鼓地冲着我来了。在没有任何消息之前,我都一直住在县城里。直到贡布打来电话,他说曲比要嫁人了。我接着电话的手,松软地落下。贡布以为我没有在。他又对着电话喊了一声,曲比要嫁人了,就在明天,就在明天。
我该去吗?我能去吗?我睡在旅店里,床下无数的烟头。整间屋子透着憋闷,我踱步来到窗前,街道上空无一人,我的火车票夹在窗子的缝隙里,那是逃亡的证据,已经更换了无数次。
我还是决定要去。不是悲壮的,而是不由自主地。
出租车上,我交代了地址。他说,你别说老哥我说话难听。你要么疯了,要么傻了。我点燃一根烟,将手重又插回兜里。我说,能在六点前赶到吗?男人抬起手看了看表,然后低头看了眼仪表盘。他说,没问题。黎明的暮色里,出租车的灯光上下起伏,从山洼沿着山峰走去,我看着每一道山口,每一处岔口都流下了眼泪。
出租车司机戴着耳机,摇摇晃晃地告诉我到达目的地。他说,你是来闹婚的。我下车关上车门,往前走去。
他们正围着火焰升腾的草地跳舞,歌声里充斥着红色的喊叫。路边上站着几个人,手里提着一瓶啤酒在说着什么。我眺望了一路的尽头迟迟不来,直到贡布在人群中拉住我的手。我看到贡布正牵着一个女孩。贡布说,他们都说你不会来。我说你一定会来。我摩挲了一下贡布的头说,乃吉也知道我会来。贡布说,乃吉对你很失望。我说,乃吉对我不失望。
我们让过了许多人,好像都似曾相识。等我走上桥去,我看到出租车司机将手搭在车窗上,下巴垫着,在看我。
他们纷纷冲着我微笑,有的还举杯示意。只有几个少年骑着马在院子里转圈,他们挥舞着上衣,一圈一圈地吆喝着。贡布拉着的小姑娘说,这像你的婚礼。贡布说,不是他的。我来到堂屋,里面挂满了红色的彩带和晶莹闪烁的亮片。
乃吉迎着我走过来,他把酒壶递给我。我接过酒壶,拧开,大灌了一口。迎来了大片的喝彩声。我说,曲比在哪儿。其实我知道她在哪儿。可我还是在等乃吉告诉我。乃吉说,她在卧室里。我走过去。阿达跨门出来,他穿得很正式,是我从未在鼓曲见过的样式。我们对视一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对着身旁的男人说着什么。
曲比很漂亮,银饰闪耀。黑色的大氅落在地上,脚边是缤纷的彩带,应该是破门时恭贺的礼炮所致。我说,我应该坐在哪里。曲比笑着将梨涡放开。她说,你把被褥拿开,下面就是凳子。她说,我感觉你已经走了。我说,的确买了不少票。她说,你怎么犹犹豫豫的。我说,天生的。她说,我的奖杯证书你要带走。我看了一眼堆放在床边的各类奖状和证书。我说,可以啊。但是弄丢了你可别怪我。曲比说,行吧!
曲比被阿达背上了车,阿达背着曲比笑意盈盈,我看着他们的后背,就像是一个行李箱在移动,里面不知道装了些什么。我和乃吉站在门廊下,看着车队拐出乃吉的房子。骑马的几个少年冲在车前,他们的吆喝声一直在山谷里回荡。
我决心要送曲比一程。我冲进乃吉的房间,将他挂在板壁上的火枪取下来,我跨上它就往安古大山跑去,我跑得很快,很快。我就要看到车队时,他们又拐进了一道山口子。我看到贡布就跟在我的身后。贡布说,你往那条路跑。我按照贡布的指引奔走在山林里。贡布说,你可以放枪了。我就放了一枪。
我们又跑了好久,摔倒了。贡布说,你再放一枪。我们跑到山顶时,贡布指着对面的一座大山说,曲比就嫁在那里。我说,我知道。我去过阿达的家。贡布说,那你肯定见过新郎官阿兹穆了吧。我说谁是阿兹穆。贡布说,曲比嫁的人啊!
我抓住贡布的衣领将他压倒在地。我说,是那个坐轮椅的人吗?曲比要嫁的人是一个残废。贡布扯开我的手,将我推开。贡布对着我吼道,他不是残废,他是安古的英雄。他更是乃吉的救命恩人。我说,你……我气得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我挎上火枪就要往山下跑去,贡布一步不停地跟在我的身后说,阿兹穆从群狼的口中救下了狩猎队,他一个人将群狼引进洞穴,用炸药炸死了它们。我急停转身,将枪口抵住贡布的脑门,我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说道,“你要再说一句话,再提一次他的名字我就开枪打死你。”
我踢开乃吉的房门,我用枪抵在乃吉的脑门上。我看到乃吉将所有的照片用线挂满了屋子。我踢开门时带来的风将他的照片弄得婆娑难辨。他的脚边堆放着曲比的奖杯,他已经将它们重新擦拭过了。
乃吉醉醺醺地自说自话,他问我鼓曲河是不是还没有解冻。他说,安古山神已经降临。他顺着鼓曲河逆流来了,此刻就站在院子里打量着。他说牛羊全部作了曲比的嫁妆,它们的尸体恐怕要填满鼓曲河。他说叫我时不时地去看看曲比,她比谁都祈望得到我的爱。
我的枪一直悬在半空,枪口一直抵住乃吉的头。乃吉扬起手握住枪口在往下移。他张开嘴巴,将枪管吞进去。他始终连头都没有抬起来过。
贡布跑到我的身后,抱住我的腰杆,将我拖出了屋子。贡布跑到屋子将乃吉的房门关上,然后走出屋子。
我们两个坐在鼓曲河的岸边,鼓曲河有了声音,开始解冻了。
我们在月亮越过安古峰顶时听到一声枪响。
永久地沉入黑夜。
创作谈
我写小说是没有经验的,有时候就是靠着一股子蛮力在写,至于写到最后如何结尾,我也是没有定数的。所以我是一个纯粹的写作小白。
在构思《鼓曲河的冬日》这篇小说时,我发现我曾多次预见过这样的场景,虽然显得神乎其神,但我是擅长将梦里的场景拉到现实中的人。在大学期间我并没有投身到写作中,而是极其荒唐地度过了大学生涯,这也让我的写作处在一种半悬空的状态下,我所说的半悬空的状态是我发觉我并没有大量阅读功底。所以在文字的使用和鉴别上就会不准确及过度追求辞藻,在我看来,阅读是写作的前提,也是写作建筑的基石,所以接近疯狂的阅读让我再一次坐到了电脑前,开始进行小说创作。
余华说过,想要成为小说家只有一个字就是“写”。于是在短短的半年时间里,我囤积了十几篇不成熟的稿子,而这些稿子的内核几乎都是描述我的过去和见闻。当然我存心是要这样写的,因为故事里的故乡经得起推敲,也站得住脚。
《鼓曲河的冬日》取材于我的一个朋友,当我听闻后我感觉触摸阳光下的庇荫是很有必要的,所以写了下来,将故事的内核进行重新梳理。在我的写作里往往就是这样,将细枝末节的事情写下去,我很少去歌赞伟大时代背景,而是更关注大时代下的“小人物们”是怎样生活的,毕竟“小人物”的故事才是大时代的里子。
在写这篇小说时,我几乎看到了过去,所以无论是文中哪一个角色都有我的影子,任何伟大的作家都不过是在片面地描写。所以怎么写小说,如何写得精彩,我目前还是不知道的,我只是将心里积攒的记忆描述出来,将庇荫下的土地再翻深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