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江“弄潮”的发展历程研究

2023-02-20 16:17阮卫国
武术研究 2023年11期
关键词:弄潮观潮潮水

阮卫国

华东政法大学,上海 201620

“弄潮”又称迎潮、迎涛、弄涛、弄水、踏浪。“弄潮”以“溯涛触浪”为特征,“溯涛”即迎浪而上, 而“触浪”就是随浪前进, “弄潮”是古代水上艺人在钱塘江潮水上的冲浪[1],是没有踏板的冲浪运动,是在潮头带有表演性质的踏浪戏水,因钱塘江潮水汹涌,在潮头表演极具难度,不带护具的弄潮人技艺高超,该项活动在历代深受钱塘江两岸民众欢迎。

1 “弄潮”的起源

自古以来,以钱塘江为中心的古代吴越地区,潮水灾害多发,钱塘江边的百姓面对屡屡毁于潮水之下的堤坝,认为钱塘江中隐藏着一股神秘力量,它驾驭着钱塘江的潮涨潮落,为了堤坝安全,两岸百姓捐资修建庙宇,希望借助巫术祭潮,乞求神灵庇佑[2]。潮神的信仰,正是这一风俗环境下的产物。《风俗通义》:“会稽俗多淫祀,好卜筮”,说的是会稽郡(古代吴越地区)多有祭祀活动,巫术占卜兴盛。“弄潮”表演的早期并非是表演给人看的,有更庄严和神圣的目的,是古代吴越人与神灵对话的一种活动,是朝拜和祭祀也是歌颂和祈祷。宋代施谔所撰《淳祐临安志》第十卷说:“吴王既赐伍子胥死,乃取其尸盛以鸱夷之革, 浮于江中。子胥因随流扬波,依潮来往,荡激崩岸, 势不可御。于是仲秋既望,杭人以旗鼓迓之,“弄潮”之戏盖始于此。”[1]潮神即是春秋时期的伍子胥。人与神的对话是通过巫师来完成的,每次祭潮神时,为显示自己拥有上天授予的力量,巫师会在祭祀过程中表演带有危险性的水上动作,“弄潮”活动是沿着这一活动轨迹开始发展而来[2],并逐渐从祭祀活动中独立出来,逐步演变成表演性质的娱乐活动。历代每一行都有自己的行业特征和精神标记,弄潮人则保持了一脉相承的行业特征——断发和纹身。《汉书·地理志》说:“越人常在水中,故断其发,文其身,以像龙子,故不伤害也。”[1]文身,即纹身,纹身图案是“龙之子”,目的是避免被水中神灵伤害,纹身习俗一直保留了下来。元代张宪《李嵩宋宫观潮图》:“绣胸文胫踏浪儿,反首谁能报君辱。”绣胸文胫踏浪儿,指的就是就是胸部、腿部纹身的“弄潮”儿。

2 春秋时期到隋代“弄潮”在祭祀中发展

从春秋末期祭祀潮神开始,祭祀潮神的活动中心是在曹娥江,此江紧邻古越地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会稽,即现在绍兴地区。根据宋唐代的杭州湾地图,当时的杭州湾出海口比现在更宽阔,没有如今这样弯曲的水域,直且宽的杭州湾到了杭州六和塔附近急剧变窄,造成杭州地区潮水异常凶猛。东晋顾恺之曾作《观涛赋》:“水无涯而合岸,山孤映而若浮”描绘了大潮震撼景象。相比钱塘江大潮曹娥江更安全,是早期“弄潮”的起源地。钱塘江口“弄潮”活动的兴起与发展,与杭州城市的发展过程一致,“弄潮”这种表演性很强的活动,需要足够的观众提供赏金,才能激励“弄潮”人冒着风险进行表演。杭州地区出现县城是从秦统一后在会稽郡设钱唐县(钱塘是隋唐时期改名的)。《列女传·孝女曹娥传》记载:曹娥“父盱,能弦歌,为巫祝。汉安二年五月五日,于县江溯涛婆娑迎神,溺死,不得尸骸”。这是文献记载最早的“弄潮”活动[1]。曹盱应该不是最早的“弄潮”人, 也不是最早的“弄潮”活动。两晋南北朝时的杭州仍是钱唐县,东晋时钱唐县转移到今杭州凤凰山麓的柳浦一带得到进一步发展。在南北朝时的佛教壁画中可以发现“弄潮”活动已存在,六朝时钱唐县正东的馒头山阻挡了潮水,凤凰山东北麓一带成为免受潮水冲击的安全地带,钱唐县所在城区开始成为地区中心。开皇十一年(公元591 年)隋文帝在凤凰山麓柳浦西面开始营造杭州城,隋炀帝开通大运河之后杭州成为大运河的交通枢纽,开始成为重要的经济中心。杭州地区先民有“信巫鬼,重淫祀”习俗,杭州很早就有了祭祀伍子胥的祠庙,杭州先民自古以来擅长水上作业,随着城市发展逐渐造就了一批弄潮人,“弄潮”活动开始从曹娥江转移到钱塘江,并且传承下来成为吴越地区独特的风俗活动。

3 唐朝时期“弄潮”初具规模

“弄潮”二字最早查到的文献在唐代。唐代去钱塘江观潮水成了杭州一个著名景观,唐人观潮主要是以春潮和秋潮为主。从东汉到唐宪宗前,没有关于“弄潮”的文献记载。但可以确定早在唐代之前“弄潮”活动已经在钱塘江广泛开展,唐代之前“弄潮”就已经从祭祀活动中分离,开始向娱乐表演方面发展。唐宪宗时期李吉甫著《元和郡县图志》:“数百里士女,共观舟人渔子溯涛触浪, 谓之弄潮”[2]。“数百里士女”说明观众人数和表演的规模。可以据此推断,“弄潮”活动从钱塘江的支流曹娥江逐步过渡到钱塘江两岸蓬勃发展起来,至少在唐代已经成为一项拥有群众基础的古代体育极限运动。

唐代开始形成的钱塘江“弄潮”习俗是指每年农历八月十八,是传说中的“潮诞”,通常钱塘江潮水在这一天最壮观,在众多的江边观潮点均有男女老幼观看“弄潮”表演,此时“弄潮”已具有表演性质,观众会根据表演的精彩程度奖给“弄潮”者钱物。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记录了钱塘江潮的规律和观赏时间,还介绍了“弄潮”方式:一些熟谙水性的“舟人渔子”与潮水搏击,作近距离“亲密接触 ”,唐代随着观潮活动的盛行,惊险刺激的“弄潮”表演受到追捧[2]。从《全唐诗》中所记录的近千首咏潮诗来看,当时的观潮活动规模浩大。白居易《重题别东楼》注有“每岁八月迎涛,弄水者悉举旗帜焉”。这表明在中唐时期,钱塘“弄潮”就已成为一项深受人们喜爱的民俗文化活动。元和十年杭州刺史对仲秋迎潮的起因以及具体情况有详细描述:“杭州人仲秋以旗迎潮,迎潮之人水性超群,如同庄子笔下的天下第一跳水和漂流高手吕梁丈人”。“弄潮”人的精彩表演使这一活动带有极强的观赏性。晚唐官府对于钱塘江祭祀活动进一步重视,官府开始介入“弄潮”活动。有诗“风天雁悲西陵愁,使君红旗弄涛头。”晚唐江潮危害两岸,官府无力修海塘只好希望通过更加高规格的祭祀来祈求神佑,保护民众安危。

唐宋之间的过渡时期,钱塘江流域被吴越政权统治。吴越第一代吴越王钱镠在其他各国战乱频繁的情况下以保境安民为国策,让动荡的杭州地区稳步发展,他组织修建钱塘江石塘面对频繁的潮灾,让钱塘江两岸变成了富饶之地,杭州滨江区的钱塘江边至今建有钱王射潮的巨大雕塑。吴越政权对江南的治理为两宋时期钱塘江地区的进一步发展奠定了基础,也为“弄潮”这一重大娱乐活动做好了准备。

4 宋朝时期是“弄潮”的鼎盛时代

北宋“弄潮”活动比唐朝频繁,但多是民间自发行为,官方并不鼓励“弄潮”,甚至发布过相关禁令。宋英宗时担任杭州长官的蔡襄曾发布了《戒“弄潮”文》:“所有今年观潮,并依常例,其军人百姓, 辄敢“弄潮”,必行科罚。”苏轼在《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绝》中写弄潮人:“吴儿生长狎涛澜,冒利轻生不自怜。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因弄潮人经常丧命,对“弄潮”活动持否定态度。但是“弄潮”表演因为观众太喜欢停不下来,不少文学家都欣赏过钱塘江“弄潮”并写下了许多诗文,其中以北宋潘阆的《酒泉子·长忆观潮》最为著名:“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3],不仅写出了观潮活动的盛况,更详细记录了“弄潮”儿高超的水上技艺。据诗歌文献描述,“弄潮”在北宋时期就形成了规模,韦骧《钱塘集·八月十八日观潮》(卷一)诗描述说:“一岁之潮盛今日,雪山横亘截江来巨浪翻空生倏忽,吴儿当此夸善泅执炬扬旗徐出没,旁观奚止动精爽壮士为之犹股眎,由来习俗竞兹辰士女欣然勇相率,纷纷毕集绕长堤翠盖成阴何栉密。”[4]在这里人们可以观看江潮奇观,更能欣赏“弄潮”儿的胆魄与技艺。苏轼:“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鲲鹏水击三千里,组练长驱十万夫。红旗青盖互明灭,黑沙白浪相吞屠。”[3]可见其规模之大,“弄潮”表演场景壮观。

北宋的钱塘江“弄潮”在组织上延续了晚唐以来官方介入的形式。“弄潮”具体场景如下:在农历八月“弄潮”开始前的一个月“弄潮”儿就在杭州城内交通要道树立旗帜,上面写上自己的姓名,民众会准备金钱赏物,待观潮之日根据“弄潮”水平分别打赏给弄潮人。潮水到来之时,“弄潮”人披发纹身,手执各色旗子,主要是红旗、白旗,或用杂色,约有五七十面[5]。“弄潮”儿的旗帜从二三尺到一丈多的都有。也有徒手迎潮者,均列队迎潮而立。大潮呈排山倒海之势呼啸而来,观者胆寒但“弄潮”儿迎潮奋勇前进,有一跃而出水面的,也有根据潮势随波逐流忽隐忽现的。潮退之后,根据“弄潮”儿的表现加以犒赏。能从大潮中一跃而出者自然被赏的最多,也是民众争相追捧的明星。在江中随波上下的“弄潮”人也能获得一些财物和酒食的犒赏。正是因为“弄潮”所得的丰厚报酬和崇高地位,使得“弄潮”成风,并产生了哑八、谢棒杀、画牛儿、僧儿、留住等“弄潮”高手[6]。“弄潮”儿要应付潮水中的各种危险,甚至会丢掉性命。宋代“弄潮”活动屡禁不止的主因是它已经成了都市旅游及都市经济的重要环节。每年八月观潮的时间持续十天左右,其中八月十八的观潮范围很广,江干十余里车马拥挤,饮食和其他商品的价格均比平时高出甚多。达官贵人占据最佳的观潮位置,自庙子头直至六和塔,楼屋尽为贵戚内侍等雇赁作看位观潮[7]。另外,钱塘江仲秋观潮和“弄潮”带动了相关产业发展有手工业者专门从事“弄潮”旗子的生产。

有关“弄潮”的详细记载在南宋,宋孝宗时国家举办以“弄潮”为重头戏的水上运动会。南宋周密在《武林旧事》中记载的水上表演场面就发生在这一时期。《武林旧事》中谈到“弄潮”人说:“有乘骑弄旗、标枪、舞刀于水面者。如履平地,倏尔黄烟四起……吴儿善泪游泳者数百,皆披发文纹身,手持大幅彩旗,争先鼓勇,溯迎而土,出没于鲸波万切中,腾身百变,而旗尾略不沽湿,以此夸能 ”。

《武林旧事》中首次详细地讲述了“弄潮”细节,那是淳熙十年八月十八,是潮神生日,军队演习之时还要举行祭潮仪式。当时“弄潮”虽然已经是竞技娱乐为主的活动,但仍然有传统的祭祀成分。据《梦梁录》(卷四)记述“ 以大彩旗,或小清凉伞、红绿小伞儿,各系绣色缎子满竿,伺潮出海门,百十为群,执旗泅水上”[8]。“弄潮”人以出没潮头,在江浪之中手中所持之旗或伞不湿为胜,一些艺人表演水傀儡、撮弄、水百戏等水中技艺,可见“弄潮”人的游泳技艺之高超。南宋的“弄潮”不仅记载出处多,而且与皇室、市井、经济、风俗等密切联系。水上阅兵演习是在大潮到来之前,“弄潮”是在潮水最盛的时候进行,高潮的戏份则是“弄潮”人的集体表演。当时社会习俗对“弄潮”人相当尊敬,“弄潮”优胜者除被赏赐钱物外还插花披红,敲鼓打锣迎入杭州城中,一路民众夹道欢呼争相观看,同时,民间女子也以嫁给“弄潮”人为荣。

5 元朝以后“弄潮”衰落直至消失

元、明、清三朝都是大一统的王朝,社会经济在平稳中前进,“弄潮”活动应该继续发展,但是“弄潮”活动却渐渐消失。元代浙江亭观潮习俗仍在,南宋遗民观看“弄潮”活动时想到更多的是亡国之恨,“弄潮”活动变成了玩物丧志的符号,民间不再推崇“弄潮”活动。

明代钱塘江出海口的“弄潮”还一度兴盛,田汝成著《西湖游览志馀》云:“伺潮上海门,则泅儿数十,执彩旗,树画伞,踏浪翻涛,腾跃百变,以夸材能。豪民富客,争赏财物。”[9]明万历初年,官方称因“弄潮”人常常葬身鱼腹,“弄潮”活动逐渐被禁。万历初年的“弄潮”禁令没坚持多久,钱塘江观潮活动的中心开始逐渐由杭州向海宁转移。万历时黄尊素写的《浙江观潮赋》提到:“乃有狡童侲子,百十为伍,绛帻单衣,驰骋波路”[9]。狡童指的是美貌男子;侲子指驱鬼童子,泛指年轻巫师。明代的“弄潮”,还保留了春秋以来祭祀潮神伍子胥的传统,跟宋代“弄潮”稍有不同的是,“断发纹身”变成了“绛帻单衣”,纹身没了还穿上了衣服。

导致“弄潮”活动减少的一个主要原因是海禁。海禁是封锁对外交流通道,沿海地区的水上活动几乎被禁绝,“弄潮”也被禁止。“弄潮”的黄金时期是南宋推崇航海的时代,“弄潮”活动繁盛是宋代开放背景下的产物。随着清代继续施行海禁,甚至为了收复台湾在沿海地区开展“内迁运动”,这个时期,关于“弄潮”的记载就消失于文献了。“弄潮”消失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地理环境的变迁。历史上钱塘江口河水泥沙量大,潮水倒灌冲击着松软的河岸、河床,因而不耐冲刷河岸逐渐改变形状。

明代主要观潮地点在杭州城候潮们外浙江亭、六和塔一带。清代以来,海宁盐官一带是潮水最盛的地方。唐宋以来的观潮胜地浙江亭、秋涛宫一带,江岸已渐淤积成陆。民国时期,杭州人洪如嵩撰写了补辑《杭俗遗风》,其“江干观潮”一节:看潮除沿江上下外,人多趋海宁,以彼处之潮,较大于钱塘江岸也。[10]这说明钱塘大潮已转移到海宁盐官一带,“弄潮”舞台的转移,让一个传承了千余年的活动失去了施展的实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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