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美学视域下的“诗意景观”解读
——以电影《边走边唱》与《长江图》为例

2023-02-20 01:00华东理工大学艺术设计与传媒学院门晓璇
艺术研究 2023年3期
关键词:安陆诗意长江

华东理工大学艺术设计与传媒学院/门晓璇

三十年来,我们将生态美学专注于自然、景观、城市空间和生活体验,或者以“生态美学”解读环境、人类与物种之间的关系。在文学艺术领域,随着生态美学概念的引入,将生态景观与人文相结合,也称之为“文化生态学”①,而这种景观,作者将此称之为“诗意景观”,因此产生一种新的景观叙事模式,其往往带有“自然寓言”的意味。

一、现实的自然景观:影像呈现与特定文化构建

我们想象一下,三十年前的“野羊坳”:方圆几百上千里这片大山中,峰峦叠嶂,沟壑纵横,人烟稀疏,走一天才能见一片开阔地,有几个村落。荒草丛中随时会飞起一对山鸡,跳出一只野兔、狐狸,或者其它小野兽。山谷中常有鹞鹰盘旋②。或者“一九八九年冬天/我第一次见到你的笑容”③。在电影学领域,当虚构叙事逐渐成为电影制作的主导模式时,自然环境常被用来衬托情节和现实主义。如罗伯特·弗拉哈迪在纪录片《北方的纳努克》中就利用了偏远的哈德逊湾地区爱斯基摩人的“家园形象”,给观众一种冰天雪地的“体验”。从自然环境到社会环境,生态类电影在景观叙事的同时,呈现或构建出一种特定的“视野”,对于观众来说,基于环境的认知,可以更好的关联电影体验并解读这种文化。

(一)影像下的景观诗意赋予

维克多·弗里伯格在其《摄影艺术》一书中说道,“在模仿人类活动的艺术史上,观众第一次有可能走到活动发生的地方。”虽然一个景观可能保持不变,但是它的文化意义是不断变化的,而且一旦自然景观被赋予了特定文化的特定含义(或者说“诗意”),对于构成该文化的人来说,这种景观就可以成为某种超越自身的象征。比如在电影《边走边唱》中,镜头聚焦于黄土高原,那儿有黄河口、村庄、寺庙。观众如“身临其境”去思考人在环境和命运中的渺小与无奈。而电影《长江图》在展现长江两岸风土人情的同时,更多的是在表现“长江的生态演变、现实与记忆以及生命与信仰”,这诸多文化已超过环境本身的意义,也就是说,它具有景观文化,或者被赋予诗意。

(二)景观诗意价值

这种“自然寓言”或“景观诗意”可以追溯到希腊神话,如希腊神话中河神的女儿达芙妮变成月桂树,以拒绝阿波罗的爱情;再者如中世纪时期,《玫瑰传奇》在描述自然景观时,采用隐喻的手法,将玫瑰比作爱情。在随后的文艺复兴及巴洛克时期,一些自然景观通过艺术形式(比如绘画)被赋予了“民族意识”或者“人性现象”,如在希罗尼穆斯·波希的作品《尘世花园》中,将自然刻画为可以生活、呼吸、思考的“实体”。在现代电影中的景观叙事,其普遍特征是叙事与社会意识具有强烈的关联。自然可能存在于我们之外,它不需要我们,而景观需要人类的存在和影响。也就是人类将景观赋予诗意,如唐纳德·梅尼所说:我们所认为的景观都是象征性的,是文化价值、社会行为和个人行为的表达,这些都是在特定的时间范围内发生作用的。每一个景观都是一个积累,它的研究可以作为正式的历史来进行,也系统地定义了从过去到现在的景观的形成。因此,当景观不再是一种特定文化的日常体验时,它便变得有意义了。

二、诗意景观与社会意识:唤醒、反思

吉尔·德勒兹描述二战后的“断裂”,这里有“任何空间”:废旧的仓库、废弃的场地、正在在拆除或重建的城市。而在这些空间里的人物角色,他们是见证者。在他所谓的现代电影(即“时间—影像”电影)的背景下,赛尔乔·莱翁内在电影《黄金三镖客》中,将美国西部沙漠荒原拟化为“批判意大利城市化和社会异化的场所”。

(一)景观时空刻画与象征

史铁生在《命若琴弦》中这般介绍两位盲琴师:

茫茫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攒动,匆匆忙忙,像是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无所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也无所谓谁是谁。

导演陈凯歌在《边走边唱》中,将两位盲琴师所处的“空间”刻画为黄土地与黄河岸边,以“漂泊者”的形象,表现了人在这片土地上的渺小与孤独。《长江图》中,男主人公高淳驾驶货船沿着长江航行,在不同的城市码头总是遇到同一个人——女主人公安陆,在不同码头的重逢象征人类的际遇。在三峡大坝面前,高淳流下了泪水,这一情节,一方面暗示人类面对“庞然大物”的“惊恐”,另一方面,暗示对于三峡集体记忆的“淹没”,如同电影中那句诗:“我理应热爱,江中巨大的鱼形生物,恢弘如同命运,当它将你,吞入腹中,不要哭泣,要理解,却无法理解。”高淳逆流而上,到达长江的发源地,在雪山、楚玛尔河以及安陆母亲的墓碑面前,安陆被赋予了一种带有魔幻色彩的长江的本体象征,或者说是自然的象征。人类无所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从社会意识及自然景观的维度思考,人类的命运才有意义。导演陈凯歌偏重于在自然环境中,思考人类的命运,而导演杨超,则侧重于思考自然的命运,批判现代工业与自然的冲突。

(二)原始情感的虚像溯源

在《边走边唱》中,老琴师神神坐在一望无际的黄土中,一群年轻的少女围着他嬉笑,用红布将其包裹,在其头上洒落黄沙,神神唱着:“白个生生的大腿,尖个溜溜的奶,我一头撞进了,那妹妹里个怀”。这里隐喻了人类“情、爱、性”的原始状态的真实还原。《长江图》中,高淳的船行到南京,在岸上,他看到了安陆的身影,如果说那是欲望的虚像,那么在探照灯所照之处,一名裸女在黑暗的长江中向黑暗深处游去,这是一种无奈的欲望。在荻港与铜陵,可见“欲望”犯下罪孽,如电影中诗:“我厌恶坚硬高耸的信仰/山清水秀的长江/和所有确定无疑的爱情”。在丰都,诗集里写道:“要么丑陋/要么软弱/要么虚伪/没有神灵让人信服/那么期待一个女性”。

在高淳逆流而行的旅程,也是一次对于“真爱”追本溯源的过程,或者说,电影中女性(兰秀跟安陆)则扮演唤醒两性情感世界的角色。人类最开始情、爱,包括性,更为单纯而真实,只是后来,或者社会成见、或者家族制度、亦或者人走向“成熟”“世故”或者“欲望”时,有些爱情总是无法善终。

(三)信仰诉求与现实冲突

在电影《边走边唱》中,神神对小琴师石头反复说玉皇大帝儿子下凡人间,天兵天将想去封住儿子们的眼,但是天兵天将也不知道谁是天上的娃娃,就把世上人的眼睛全封了的故事,这里提到的信仰意识与宗教景观——神话传说、“神庙”和祭拜的雕塑,这些神话传说及宗教建筑凝聚了文化价值及伦理道德。因此,不管是在饭馆里扭打的食客还是黄河岸,孙家与李家的冲突,在神神与琴声面前,矛盾皆消解,如神神坐在高处高唱:“你们是个人啊,我们是个人啊,他们是个人啊,什么时候,人呀,学会了人啊,什么时候,人呀,人啊,人啊,恨个人,怨个人,哄个人,欺个人,笑个人,不像个人,不是个人人打个人,仇恨人,愁死人,哭了人,伤心人,怒了人,人啊,什么时候,学会了爱个人啊,帮个人啊……”。

村民们一直生活在这片黄土地和奔腾的黄河边,他们生活于这片土地,因此,这隐含了当地人或人类的某些特定的意识形态和社会规范。也如电影《长江图》中,安陆与僧人于万寿塔的那番对话。安陆说:“我觉着活着就是罪,因为只要活着,就要跟别人争夺生存的时间和资源……看见诸神显现,看见飞龙在天,看见三维世界物理定律彻底地崩溃,然后开始信仰,不嫌太迟了吗……所以,罪就是冷漠。罪,就是没有信仰。”还有一个情节是安陆面对着江面大喊:“这是我的长江!”此时画外音响起:“有人祈求佛祖,有人祈求妈祖,更多的人祈求所有的神灵,满足他们的愿望。但船工们不会祈求了,这里是长江下游和中游的分界点。江中的船,从此将不能再借助海潮的推力。以前,江边曾经有一座石碑,现在石碑已经消失,但船工们都知道,他们以后只能依靠自己逆流而上。”因此,不管是导演陈凯歌还是杨超,在自然面前,似乎借托“宗教”或者“信仰”之名,一方面体现对“蒙昧”人类的劝谕,另一方面,则是对人类命运的体察。

三、诗意景观与精神命运:感知、体验

约翰·怀利将这种“景观诗意”认为是一种“张力”,这种张力存在于近处与远方、身体与精神、感官沉浸与超然观察之中。比如德国浪漫主义画家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的画作《云海中的旅行者》,唤起了人类的一种“崇高”的现实感,将人类与自然景观建立了心理联系。

(一)生命寄托与自我精神感知

在《边走边唱》中,人的命运是琴弦,一端是追求,一端是目的,在《长江图》中,人的命运如货船,沿长江而行,一头是现在,一头是过去。在人的命运与历史的循环中,以一种对命运的“目的”,或是走着,或是航行。“千弦断,琴匣开,琴匣开,买药来,买得药,看世界,天下白”,神神从师父那儿得知,只要用心弹断1000根琴弦,可从琴盒中取出药方——治愈双眼的良药。当神神怀揣着师父的嘱托以及“目有所见”的渴望,终其一生所求,将琴弦尽数弹断,然而,在琴匣内所获得的药方实则是一张无字白纸。神神走在喧嚣的集市,最终也没能看见“蓝色的大海”,但是此刻终于明了:“咱的命就在这琴弦上,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就够了”。兰秀给石头的信,对于石头来说,就是这琴弦,是生命的寄托。精神命运或者说人生哲学,是过程、存在和体验。

在《长江图》中,高淳父亲去世后,其船上载了两条鱼,一条黑鱼,一条白鱼。黑鱼是目的,是对父亲的祭祀和怀念,或者说是传统的精神信仰。生者对待命运,有时带有“厌恶、悲伤、怨恨”,如电影中的诗:“我厌恶人们在大河上山谷中拉长嗓音呼喊/庆祝自己的存在/我厌恶生命的礼赞/悲伤高于快乐/纯净高于生活”,“卖鱼人和买鱼人彼此怨恨/彼此拥抱/一切人反对一切人”。在电影后半部分年轻船员武胜杀死了黑鱼,也有自我精神的感知:“我珍惜我灵魂的清澈/我忠于我不爱的自己”,就像这白鱼,白鱼是追求,在老船员翔叔偷偷放生了白鱼,并留下了一字纸条:有了这条鱼,江就活了。黑鱼就是这断掉的“琴弦”,而白鱼就是药方——白纸。琴弦、药方、黑鱼、白鱼,还有电影中提到的蓝风筝、诗集等,它们本身都是意象、隐喻或者赋有诗意的景观,不管是神神、石头还是高淳,导演通过这些“景观”传达了他们在人生的另一阶段终究知道:命运拥有更宽广的维度,其精神不是目的,而是存在。

(二)历史批判与生态信仰重建

在影片中,神神跟石头是盲人,这种生理上的缺陷只是一种狭义的缺陷,而人类精神上的缺陷则是广义的缺陷,这种缺陷则更具“危机”,在《边走边唱》中,对于人物缺陷多有提及,比如黄河边疯癫的傻子,药铺旁鬼哭狼嚎的疯子、冷酷自私的药铺老板以及兰秀父亲对于石头的社会成见等。从另一角度体现了导演对于精神危机的忧虑,如陈凯歌曾说:“我们现在对物质的狂热追求表现在精神上的负增长——精神的贫乏、茫然和无所求……对于我们国家文化上的这种严重危机,我是非常忧虑的。”从生态景观这一角度分析,导演则暗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弱化或反思人类中心主义。鲁晓鹏在《“华语生态电影”:概念、美学、实践》一书中,将讲述生理、智力有残障的人的生活与奋斗的电影归为生态电影的范畴,比如巩俐演的《漂亮妈妈》、张艺谋的《幸福时光》等。将这类电影以生态的视域解读,可促使人们介入自然或社会,促使人们重新思考伦理问题和社会问题。

神神弹唱道,“古时候有英雄,名叫夸父,追日头,追日头五百年,渴死海边。古时候有女子,名叫女娲,炼石头五百年,不留晴天。”陈凯歌曾说:“对于我们这个有五千年历史的中华民族,我们的感情是深挚而复杂的……它是一种思前想后而产生的又悲又喜的情绪,是一种纵横古今的历史感和责任感。”在《长江图》中,安陆在沙滩上写下屈原的《天问》:“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如同杨超在其访谈中所说,《长江图》以长江两岸的风土人情,包括那种年代的历史质感为叙事背景,探讨江河变迁的史诗。自20 世纪开始,对于自然的认知,从“人类中心主义”“二元论”以及“功利主义”开始向“道法自然”转变,对于自然的审美,在情感层面上带有非宗教性质的敬畏或崇敬,并将一种归属感与认同感注入到人类与自然的空间关系中,或者在历史的变迁之中,解码蕴藏着过去的文化一切景观,这也就是大卫·雷·格里芬的“返魅哲学”,当后现代的文明出现某种意义上的“病态”时,也许“返魅”是民族延续的另一出路。

四、结语

在《边走边唱》与《长江图》中,不管是黄河壶口还是长江码头,导演选择的拍摄场景是真实存在的,故事选在这种环境中,以美学的形式渲染人物与环境之间连续性的生命哲学,对于观众来说,可以接近故事里的“景观”及情节延伸,而且可以将这种体验放大。景观作为文化记忆或精神遗产,在关于生命或人类哲学的电影中常被忽略,鲁晓鹏说,结合文化背景与时代进程,这一研究方式(生态角度)不仅仅是一种批评手段,也是一种阐释策略,更是一种具有自然实践意识的电影实践手段。而这种放大的体验,如加斯东·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一书中所言:我们热爱的空间,是我们生活的地方……

注释:

①J.H。斯图尔德最先提出文化生态学的概念,以探讨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的关系,参见Haynes SJ.The concept and method of cultural ecology[J] The Environment in Anthropology:A Reader in Ecology,Culture and Sustainable Living 1.1(2006):5-9.

②史铁生,《命若琴弦》,原载于《现代人》1985年第2期。

③此句引用杨超导演的电影《长江图》(2016)中诗集中的一首诗,作者以此诗想象三十年前的微笑作为一种景观或意象。下文中多首诗均引自电影《长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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