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青蛙出门远行

2023-02-20 00:44重李
牡丹 2023年17期
关键词:鱼缸青蛙蓝色

重李

过堂风穿堂而过,吹得骨头发脆。配合着好奇的脚步,影子越拉越长,路越走越远。烈日四射出金光,我们因激动而泛红的脸庞散发出热气。知了趴在树上,蚂蚱躲在丛间,它们一齐叫唤,空气愈加烦闷。山底下,那条太阳下发着绿色波光的河流总算有了踪影。步伐快了起来,直到河流出现在我们面前。瓶子盆子溅出水花,我们同它们一起,跃入河里。河流不过半米,打在膝盖。霎时间,炎热退却,凉爽袭遍全身。我们四处游荡,企图在这寸河流里,寻到它们的藏身之地。

炎热的夏天,这条静穆的河流永远是我们的秘密基地。每一个年头,我们都会在这儿捉摸鱼虾。点燃枯叶,任随灰烬飘满鱼虾身上,当它们变为黑灰色,冒出油水时,我们会狼吞虎咽,饱餐一顿。在那些夜晚里,我们总因鱼虾的报复而蹲在厕所,望着金黄的月亮躲在深蓝的长空。蟋蟀无情地叫着,像为我们的悲惨发出高歌。因此,这条河流有了独属于它和我们的另一层意义。

草丛里冒出白蝴蝶、蓝蝴蝶,它们扑棱着翅膀,在透明的金光下停留。炎热使它们恐慌,它们飞向阴凉处,上下起伏,围绕我们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两只黑鸟潜伏树梢,以不可估量的速度扑向蝴蝶。蝴蝶陨落了,如同枯萎的花瓣跌入水中。黑鸟叼着尸体飞走了,那黑不见底的翅膀随着河流一直向前,一直向前。三只存活的蝴蝶扇动着翅膀,无措地朝天边逃离。

在午后昏黄的微光中,河流不断延长,互相缠绕,彼此叫唤。在泥土最深处展开臂膀,柔软的泥土,带有惩罚、喜悦、生存,以及死亡。我们的期待被涌动的河水迷惑。于是,我们在脑海里构造出一片熟悉又遥远的海洋。在那里,每一块礁石背后都藏着深海的宝藏。在这生命力源源不绝的午后,那海洋不断涌来鲨鱼、水母,还有埋在地底的深海宝藏。一瞬间,脚底酥麻,打破遐想。黑色生物朝我们涌来。一群蝌蚪从泥沙冒出头,使得想象被迫附于现实。我将几只蝌蚪捧在手里,它们在手心摇曳。一只蝌蚪猛地跳跃,从手心逃了去。我们提出比赛,看谁能养出青蛙。大伙没犹豫,爽快地答应了。十分钟不到,我们装满了战利品。我的盆里,装满了灰色蝌蚪。而他们手里,黑灰混杂。生物课上,老师说过,灰色是青蛙,黑色是癞蛤蟆。

我无法想象一个月后他们面临的窘境。不免地在心里偷笑起来。

那天,昏黄的天空把自己暴露出来。像显微镜下分裂的细胞,老师手中熟练的解剖标本。光垂直在河面,蝌蚪与我的血液流动。少年对于未知的无尽幻想,都得以满足。

客厅有个透明鱼缸,里面养着爷爷的鱼苗。旁边石坑,两只有些年头的乌龟正听着京剧小曲儿睡觉。我翻找出红木圆缸。放满清水,它们摇着尾巴,表达对新家的认同。圆缸放在阳台,旁边摆着几盆绿植,显得它们没那么孤单。

夜里,蚊子组成队伍,无情朝我袭来。我挥手打去,热乎的血贴在腿上,成块儿红色胎记。铁窗外,一只野猫行走在屋顶,持续啼叫。明月升起,映照着野猫,像幅黑夜画像。风扇呼啦呼啦地吹,随着客厅里潺潺地流水声,我睡着了。

几道令人胆怯的金光劈开云层,直至人间,降临到每个角落。凉席浸满热汗,我透过铁窗看着半边天,总是遐想连篇。我总幻想着再也平凡不过的人生将如何汇入天际,再消失于穹宇。渐渐地,街道有了行人,交谈声和脚步声组成一套混合拳朝我打来,将过于遥远的幻想撕成碎片,散落一地。我惊出身冷汗,顾不上穿鞋便奔向阳台。看着圆缸里不动弹的蝌蚪,清水挥干,露出一片死灰尸体,热风吹过,尸体随风飘向不知名远方。双眼紧闭,潺潺的水声从地面漫上来,将我淹没,我不停呼吸,向上游动,直到视野被黑暗淹没。心里升起苦寒。恍惚间,指尖有了动静,一只蝌蚪抖动着,鼻孔剧烈伸缩,喘着热气。我把它放到手心,往玻璃杯里装满清水,将它放了进去。入水后,它微微抖动,游了起来,苦寒霎时间便灼热了。

它经历了死里逃生,我经历了惊心动魄。在未来的某个时间节点,死亡也会绕着锋利藤蔓向我袭来,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10月份来自东南亚的硬阔叶木行情变化持续向好,可见像家具一类的中下游产品的制造业对这一类锯材资源用货量与日俱增。尤其是大路的中档生产制作原料像菠萝格、山樟木、西南桦销售更为畅旺;但像缅甸产柚木、克隆木,越南产黄花梨,印度老山红檀木,以及小叶紫檀等高端贵重木材价格行情在10月份的锯材市场因为消费需求仍然未见起色,因而销售情况不令人看好。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好生喂养和珍惜它。渐渐地,它有了雏形,长出尾巴与臂膀。一天午睡醒来,圆缸里出现一只青蛙。它全身深蓝,我的心里升起可怖与冰冷入骨。一时难以平复,电风扇重复工作,嘎吱作响。它吐着长舌,呱呱叫着,腮像气球一样充气又放气。米粒大小的黑色眼睛眨着,四肢在水里坐立。我蹲下来,望着它。是怪物还是变异呢?我选择了后一个猜想,在那些科普频道和科学书里,蓝色青蛙总生在热带。这只蓝色青蛙,是否是在一刹那,穿梭过森林与我相遇。它跳起来,落在我右臂。我俩四目相对,它又呱地叫喊。分泌出的汁液,蔓延在整条手臂,它爬到手心,看着我。好像知道我与它有一层神秘的关系。

我摘了几片荷叶,插在鱼缸。鱼苗绕着荷叶飞行。鱼缸成了蓝色青蛙的第二个家,夜里它在鱼缸休息。其他时间,它和我形影不离。它总是安静。夜里,只剩知了吱吱叫着,惹人厌烦的蚊子再也没了踪迹。起夜时,我看见它趴在窗台,吐着长舌,将蚊子吞入囊中。奶奶说我养了个功臣。我看着它,笑了。奶奶也笑了。它呱呱地也笑了。鱼苗在投喂下长势良好,它们和蓝色青蛙成了朋友,它们总是一同漫游。一些无聊的下午,我透过鱼缸看着它们,思考着,它们也会说些悄悄话吗?就像我和同桌阿芳那样。

赶集天热闹。我站在菜市场,买什么菜,买多少,我早已有了自己的一套方法,蓝色青蛙在兜里放着。路口拐角,有家屠宰店。员工凶猛,他们的手和刀在时间的磨砺中融为一体。水烧开后,呜呜嘶吼,鸡鸭鹅四溅鲜红的血液,血液流淌在河沟,顺道一直流入废水池。

腐臭、血腥暴露眼前,一一贴附在脑海,逼迫我强行转头。屠宰店的左边,是鱼市。这样的一体化方便顾客,使得这里成了最为密集的地方。湿润的地上,一只约莫两米的鱼拼命摆动,与地面摩擦,发出啪嗒声响。屠宰台上,筐里装着八只牛蛙。视野被男人吸引,他右手拿着砍刀,砍刀在光的照耀下折射出银光,刀起刀落,蛙头与蛙身分离。一把剥开蛙皮,蛙身扔在筐里,暗红的血沿着竹条下流,与路边的野花连成殷红一片。牛蛙四脚朝天,依稀动弹。兜里,蓝色青蛙反应剧烈,叫声犀利凄惨,行人纷纷转头看我。我带着它躲到树下,捂着兜。尽量让叫声小点,再小点。直到叫声被人声淹没。

买完菜后,我俩回了家。

它发疯似地弹跳,从窗台跳到阳台,又到绿植里躲藏。发现它时,它的身上裹满了泥沙,水在身上滚动。它不停挣扎,在这个世界里,一些事物在它眼里呈现时,便成了另一种景象。这个人为天堂对它而言,渐渐变得可怕,于是它埋着头,将自己藏在黑暗里。祈求没人惊扰它,接着度过这不太漫长的一生。

那个夜晚,天黑得厉害,湛蓝的长空、金黄的月亮都没了身影。街道一片寂静,持续工作的知了都停止了叫喊。屋里,爷爷奶奶的呼噜犹如潮水此起彼伏。我望着空旷的天花板,五颜六色的颗粒在眼前闪烁。我不断将手挥向空中,试图摸索到一些固态的事物。哗啦地响声从客厅传来,与呼噜声形成统一战线。我侧过身子摸向橱柜,拿着小手电筒,投射出微弱的紫光。走到客厅,移步到鱼缸前,双腿站立。我看见蓝色青蛙正张着嘴追赶着鱼,它们用身躯划过水,像进行着游泳比赛。赛况激烈,几道波浪升起又落下。波澜惊醒剩下入眠的鱼,它们睁开眼睛,心有灵犀似的,都朝它追去。它们游成一排,将它堵在角落。不断有泡泡从水里涌上来,趁着鱼群喘息。它张开四肢,朝高处游去,一蹬腿,一跃身。坐到荷叶上。

它微微叫着,注视着我。我打开手心,它跳了过来。我到窗边趴着,此刻明月冒出了头,交织出一片银色薄纱,将漆黑的街道包围。野猫趴在房梁上睡着了。蓝色青蛙跃到木板上,一边吃着蚊子,一边吹着夏风。我不知道它在想些什么,留给它缓压空间,没再惊扰它。它眼皮紧闭,没了动静。我把它端起来,放在荷叶上。

五只蚯蚓丢入水中,蠕动着身子落到水底。昏睡的鱼闻到腥味,摇动臂膀向朝蚯蚓扑去。细微的一丝红飘荡在宁静的水面,水左右摇晃,红很快便消散了。蓝色青蛙在旁注视着我,仍与我保持距离。铁盒里剩下一坨发臭的黄泥,我转身朝医院那片树林走去,去给它觅食。

午后的太阳没那么毒辣,显得温和,太阳晒得身子痒酥酥的。我蹲下挖泥,像拔猪毛一样把躲藏地底深处的蚯蚓一只只抓出来。忽而一阵笑声打破周遭的寂静。我侧过身子,三个男孩正走到院子中央,按样貌和身高推算,他们或许念高中,比我大三四岁。戴着眼镜的男孩背着绿色麻袋,他呼一口长气,将麻袋放下来,解开粗麻绳,松口,将袋子悬空倒挂。长满疙瘩的东西一只只掉落,溅起一圈泥灰。我定睛一看,癞蛤蟆坐立一排,它们有的挠头,有的闭眼,有的大叫,发出难听的嘎嘎声。肥胖男孩的脖子积满热汗,从后颈一直流到后背。因此,他的白色短袖印满了黄灰色汗渍,汗臭在鼻子里盘旋。他拿出三根木棍,分发到了伙伴手里。他们互相对视着,彼此点点头,眼神坚毅地走到它们面前,距离半米。远处楼道,机器持续工作,呲呲发声。哐的一声,木棍落到它们身上,沾满乌黑的血迹。嘎嘎声戛然而止,停在半空,它们的身躯撞到墙上,几朵牵牛花和它们掉落下来,混为一体。它们奄奄一息,喘着最后一口气。我看见它们的瞳孔缩小又放大,盯着眼前三个男孩,像要将它们拖入无间地狱。似乎对三个男孩而言,这场杀戮游戏是他们取得乐趣的途径之一。

他们捕捉、密谋,以死亡为结尾作为快感的来源。我将身子蜷缩在树后面,神经紧绷,四周暗了下来,耳旁响起一阵嗡嗡声。

直到他们的脚步声远去,我才捧着铁盒从树林走出来。我走到它们的面前,蹲下身子,拿起几条蚯蚓放在它们身边。我望着它们,其中有两只还瞪大着双眼。我无声地为它们作着祷告,直到太阳落山。周边呈现出冷色调。当我起身打算离开时,一只癞蛤蟆带着伤势朝我走来,脚下带着污泥和血渍。它倏尔猛地抬头,我来不及放声尖叫便愣住了。它的皮肤从墨绿转为蓝色。它看穿了我,一动不动。我从未见过如此空洞的眼神,像一条隧道,有只无形的手正拉扯着我,让我陷入黑暗。回神后,地上涌出腐臭。我捧来几把土,将它们草草埋了。

我一直记得自己躲在树后面,一直沉默。蚯蚓撞击铁盒,当当作响。接着我清晰地看见自己四肢朝地,以一种极其陌生且可怕的动作躲藏在凄冷陌生的角落。

眼角湿润起来,我哭了。

肚子咕咕叫唤,想必它也饿了。我又有了些动力,打开家门,朝鱼缸走去。却不见它的身影,我走到圆缸那翻弄着,不见它下落。铁盒掉落地上,泥和蚯蚓散落一地。爷爷从卧室走出来,奶奶拿着瓷勺从厨房探出头,问我出啥事儿了。我没出声,独自走到阳台。翻覆着一盆盆绿植,在杂物间和楼道叫喊它。叫声回荡着,碰撞在墙面又弹回来。

它不见了。

它躲在哪儿呢,我列举出许多猜想,例如它就躲在盆栽后面,与我做着捉迷藏游戏;它躲藏在老鼠洞里,正与老鼠讲着关于我们的悄悄话。它始终在一个我寻找不到的地方,它能看见我,而我却看不见它。它窃喜,我忧愁。我靠在冰冷的墙壁,野猫正伸着懒腰。其实我也幻想过逃离,就像它一样。只是我区别于它,更能受到关怀、问候与体贴。如若我也是一只不起眼的动物,隐藏在楼道的垃圾箱旁,谁又能发现我呢。当我被发现时,旋而我又会找寻下一个藏匿的地方。在奔走途中,当我回头看时,我看见那人和我一样,也在惊慌地逃离。那我和它一样,又有什么区别呢。

饭后,夜已深了。我出门寻找,模仿着青蛙的叫声,一路呱呱、呱呱喊叫。楼道、草丛、垃圾桶还有菜市场。我都找寻着,没有任何踪迹,反之,收获了几户人家的叫骂声。

我转身去了后山,天黑得吓人,靠着依稀闪烁的路灯,我来到后山,坐在岩石上。听着蚂蚱、知了、青蛙奏响的交响乐。头落在岩石上,那轮透着银光的月亮依旧高挂在湛蓝的长空,它给予这无际的原野一丝光亮,顺带给予我一丝慰藉。昆虫交响乐节奏混乱,河流的汩汩声如和音一样夹杂其中。我用手剥开乐谱,掀开一根根音符,将河流那条线拽过来。我望着河流那个方向,其实我什么也看不见,眼里满是漆黑和寂静。蚊虫报复似的啃食血管,知了、蚂蚱站在摇动的杂草上一动不动,同我一样,空旷地望着。

一股莫名的恐怖爬到脚背,慢慢又爬到手掌与指尖。可我一直没听到那声清脆且熟悉的“呱”。身子在此刻变得很轻,我随风飘到了河流去。岸边那堆乌绿杂草不断蠕动,我确定那里有什么东西,正随时准备着破草而出。一条黑影子从草堆冒出来,沉默地站立着。我依稀透过银光看见他微微眨动的眼皮,一群萤火虫如同行走的路灯飘过来。他模糊的面孔逐渐清晰,瞳孔、鼻梁、耳垂,直到全身。一一映入我眼帘。我看到了自己脸上满是污泥,以一种狼狈的姿态出现在眼前。他像泄气的气球,呼出一口长气。气儿拂过脸庞,融到长空去。我放声尖叫,划破寂静。昆虫齐鸣不见了,河流轻快地流动声也不见了。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视野模糊,眼前的自己也不见了。

然后,我入了梦乡。

梦里,我站在铁路旁,看见它正坐在火车的第六节车厢。它打开一瓶透明液体一饮而下,喉管里发出咕咚的流动声。车窗外有蚊虫在嗡嗡作响,它张开嘴巴,露出长舌,一秒时间,将几十只蚊虫卷入舌里,吞入肚囊中。四周瞬时安静了。火车头冒出灰白的烟,一股接连一股吹到树林里,惊起一群黑鸟,风呼啦呼啦地北吹,把烟吹到天边去,融入湛蓝的长空里。

河水抚摸我的脚踝。我企图在茂密的荷叶间或草丛看见它的身影,周遭寂静。我抬脚离开这片河流,一股黏稠的液体在手心升温——有只蝌蚪剧烈摆动着,几经尝试都没能从手心跳跃出去。我沉默了会儿,看着它,手往下倾斜四十五度,我对它轻轻说,你现在可以回去了,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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