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敏讷
顺流而下,或者逆流而上。鱼没有脚,只想拥有自由。
鱼不知道父母,它从一粒鱼卵开始就独自流浪。鱼卵变成小鱼,小鱼变成大鱼。大鱼的命运,将如何?谁也说不清。
鱼永远记不住自己的身世和来处。鱼有快乐吗?
在浅水塘里,它忘了无边江河,在集装箱里,它忘了水塘,在水产铺的大塑料桶里,它们的鳍角鳞片互相碰撞,拥挤堵塞,却记不起那铁质的集装箱。鱼也不记得自己从高山丛林蓝天绿水中,怎样来到一片高楼当中,它也不记得自己坐过船,走过高铁,走过大马路。鱼从来不考虑自己的住所,关于固定资产和余额的事,不在鱼的生命里。鱼有痛苦吗?
鱼不会发出悦耳的鸣叫,不会撒娇卖萌,不会欺骗,全身冷冰冰的,它会伪装吗?鱼会有痛感吗?
鱼不认同自己看过花花世界,行过万里路。
它不知道世界上有空气,当它感受到空气时,将与世界诀别。当它活着时,水从身边经过,鱼甚至也感觉不到水的存在;就像人,感觉不到空气在身边的流动,从来不会去对空气说谢谢。鱼不记得水,正如人常常记不起空气。
生物课本关于鱼的知识点:
脊椎动物,用鳃呼吸。身体柔软,流线型体形,体表有鳞片和黏液(减少水的阻力)。靠各种小扇子一样半透明鳍的协调作用运动。靠背鳍、胸鳍、腹鳍保持身体平衡。靠尾鳍和躯干摆动提供前进动力。靠尾鳍保持前进方向。
可以得知,鱼之所以能在水中生存,两点至关重要:一是靠游泳获取食物和防御敌害;二是能在水中呼吸。鳃和鳍,是鱼保存和延续生命的关键。
餐桌上见到的,是鱼肉而非鱼。鳃,被掏空;鳍,被剪掉。在鱼而言,生命之必须;在人而言,无所用而弃之。
庄子、惠子互问: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吾,安知吾之乐?
项羽刘邦鸿门之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个成语典故的近义词是任人宰割。对,就是一条柔软的鱼面对案板和利刃。
鱼一生都保持沉默,保持柔软。沉默让它看上去智商为零,任何时候都不掉眼泪。钓竿和网兜伸向它,它依然不确定下一秒要发生的事;柔软让它在水里自在游动,也让它在岸上保持活着的姿态──不瞑目,不僵硬,不塌陷,不苍白。
一日,去菜市场买鱼,目睹活蹦乱跳的鱼,从水里来到铁锤下,尾鳍上下翻动,鱼的头部被乱砸几下之后,现场一片血肉模糊。鱼的身体在高压的水龙头下,剖腹,抠挖,冲刷,尔后刺溜一声,装进塑料袋交到我手里。目睹刚才的谋杀,已经神经紧张的我,迟疑数秒,指尖钩住塑料袋,提着鱼的尸体往回走。半道,垂在空中的塑料袋忽然斯拉作响,鱼在袋中猛烈翻腾反抗,我瞬间感受到了鱼的痛感,这种痛触电一般从我的指尖,传到我心脏,继而传遍全身。魂飞魄散的我,下意识将手中红色塑料袋扔出数米远,不忍卒看,反方向拔腿就跑。身后有人不解,大喊,“鱼。鱼。”他是要表达什么呢?一定是要嘲笑买鱼又扔鱼的人是个疯子。
又一日,杀好的鱼已经来到厨房菜盆,我将手靠近冰凉的水和鱼,试图清理鱼身上的残留鳞片和污渍。当我的手划过鱼的脊背,划过鱼肚子,平静的水突然被鱼的愤怒击出裂痕,一丝闪电在我指尖窜向我的心脏,我中电一般,浑身发麻。我夺命般出逃,仓皇跑出厨房。那一刻,我如芒在背,我知道,鱼就在我身后怒目圆睁,用依然活着的神经奋力击打着一片血水。
自此,再不敢摸鱼。
鱼的柔软是鱼的利器,击中一切外强中干的神经。
鱼用自己的麻木让对方疼痛,鱼死了之后还活着。
它迈着它的大长腿,踱着小碎步,高冷孤傲,从我头顶的油烟机上经过。光滑锃亮的黑色玻璃面板成了它的T台。它寂悄,无视我的存在。
我抬头,它刚好齐我眉。与此同时,撕碎长空的喊叫打散了锅里摇曳升腾的雾气,随着一声“啊——救命——”锅铲横飞,菜屑四溅……
靠在厨房门框,我用紧握的双拳固定着瑟瑟发抖的身体,在自认为安全的地带,定睛查看那个好似危机重重的灶台。
我的举动,同样惊扰了它。另一个生物的出现,让它的单眼感受到了光的变化。它似乎没有敌意,但一个庞然大物似乎已经对它造成威胁。它很快设防,我猜它要准备打开它螯牙尖端的毒腺开口。然而,它没有发起任何攻势。它收回大长腿,全身缩成一团,假装死,然后忽然掉头挪移。我嘲笑它,身后一定就安全吗?
钢筋水泥外壳包裹下,一只外形瘆人而身体柔软的蜘蛛,陷入进退维谷无可逃遁之境。和人的条件反射相似,折叠自己的身体,设置一个无形的强硬躯壳,抵制外界的冷热,应对周遭的种种风暴危机。和人一样,自我封闭,是自我保护的首要方式。
各式电器布列,大理石光滑冰冷,重重包围之中,一只蜘蛛显示出同样的孤独和恐惧。而我,身形高大,内心怯懦柔弱,被一只柔软的虫子摄了魂。
柔软之事,可能包含更大的伤害。
蜘蛛在觅食路线上迷失了吗?这些平滑冰冷的角角落落,无一物可黏住蛛丝的游离端,故而天亮之前,它没能织好一张圆网。似乎此处没有飞虫来往的可能,没有它所喜好的食物。它误入人类住所的高楼之上,充斥着电磁波和废气。几乎是飞虫和泥土的绝迹之地。
而恰恰相反,那里却是我一日三餐的前沿阵地,是菜蔬、米面、马铃薯和肉类的集散地,是生命得以延续的咽喉要道。水走了很远的路,爬上高楼,终于找到出口。而我,从广场、车站、超市、服装城、电影院,从街巷、公园、河边、山野、郊外,从冰雪、暴雨、寒风、落红、暖阳,从高原、盆地、海边,从众多的人群当中分离出来,像一只蜗行摸索的虫儿,重复生活的轨迹,爬上楼,每天都终须回到厨房。地图上一寸远的半径内,来回折转,往复循环,满身的疲倦或是满心欢喜,最后回到厨房,在那里采择,清洗,切割,炖炒煎炸煮,将冷变热,将生变熟。把植物变成食物,把动物变成食物。就像此刻,中午时分,阳光晃眼,一早上的劳作让人带着乏累,是日,无大悲无大喜,万物如常,内心平静,只是肠胃急需一些食物安慰,一道叫做青椒肉丝的菜将要出锅。白米饭已经把香气散发到每一个房间。一只饥饿的蜘蛛正好路过。
蜘蛛和人,每日觅食,也常常有着相同的可怜境地,这个体长数十毫米的小家伙,在全世界四万余种的同类当中,不知它属于哪一种。它高跷一样的腿把它的身体高高撑起。紧张之余我还自作主张地在脑海里为它闪过一个好听的名字:高脚蜘蛛。
它带着腹部的纺器和头胸部的毒腺,行了多远的路,今日怎得有闲路过我的厨房。它到底遇到什么样的困境,才不得不置身这温热的人间烟火之地。
它的军帐设在哪里?它的八卦阵布在哪里?这位小小的诸葛先生,在等哪些不知名的飞来将?这一切都不得而知,而它贸然进入我视线,让我有一种魂魄飞离之感。
它全身紧缩时,倒像一个受伤的人,把自己围裹起来,用看不见的外壳,为自己设立一个屏障,准备跟命运搏斗。而我知道,这个细小柔软的身躯上,自带着的武器,会分泌出毒液,用以抵御厄运或者搏击敌人。然而此刻,它眼前最大的敌人,正被它吓得缩着身子。
我和蜘蛛,像来自山乡的远亲,像从远古一路走来,身上的泥土和青草气息,被沿途的风吹尽,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密匝高楼一角,厨房里偶然碰面,既熟悉又陌生。互相惊扰,互相惊吓。
蜘蛛活在乡野记忆。村庄屋舍,各个角落是虫儿乐园,蜘蛛繁衍。蛛网结在枝杈间,墙角间,阳光透亮,蛛丝闪光,蜘蛛像一个将士,威风凛凛,在网状的疆域闲庭信步,一张网垂在空中,荡来荡去,优哉游哉。雨过后,网上还垂着水珠,风来,一滴滴落下。那时,我在树下,张望,在泥土里,吹着风,沐着暖阳,跑来跳去,自由自在。一不小心,闯入透亮的蛛网,面部被网兜住,蛛丝发丝纠缠难解,我像一尾鱼,用力扑打,挣脱不了一张柔软的网。
很多网,柔软甜蜜,透亮无形,却网住了沉重的肉身。
村人常说,人吃了蜘蛛撒过尿的蒜,会中毒。厨房食物,层层遮盖,防老鼠,防蜘蛛。蜘蛛撒尿之类的话,听得耳朵起茧,无人有闲暇追究蜘蛛会不会撒尿。村人关于蜘蛛撒尿之说,大概以村人之理解,尿乃世间污秽之物,防蜘蛛莫过于防蜘蛛尿。后来得知,蜘蛛没有肾脏,根本不会撒尿。让人中毒的是蜘蛛的毒液,它破坏人的皮肤。据说那种叫做溶血酶的东西,可置人于死地,它使伤口组织局部坏死和溃烂,并向四周扩展,危及生命。蜘蛛毒液之害远大于尿之害,然人们将毒液的危害加之于尿液,可见,村人对于污秽之物的深恶痛绝。
生而为蜘蛛,躯体柔弱,外表丑怪。但并不是所有的蜘蛛都有毒。
蜘蛛的毒液是它的利器,用以对付外在的威胁。
蜘蛛的丝是它赖以生存的劳动工具,吐丝结网,张网捕食,获取食物,延续生命。强韧而富有弹性的蛛丝,和钢丝相比,强度相当于同样体积钢丝的5倍,是做轻型防弹背心的原料。
雄蛛之死,源于一场终极欢爱。据说雄蛛一生都在为成功到达雌蛛蛛网的路上日夜奔赴。一场盛大的交欢一边进行,雌蛛却一边开始咀嚼它的尾部。雄蛛原本可以有机会虎口逃生,捡回一命。但雄蛛往往不会就此放弃,因为它不能保证有力气会活着找到另一只雌蛛,于是重返雌蛛网,进行第二次交欢,这一次,雌蛛再也不会嘴下留情。
并不是所有的雄蛛都能找到雌蛛,据说只有20%的雄蛛才拥有“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幸运。雄蛛采取自杀式奉献,像一个战死疆场的将军,血肉之躯披着铁盔铜甲,向死而生。
蜘蛛凭借蛛丝和毒液活着,在一场荡气回肠的生死绝恋中,死去。
天下雄蛛,原本在出发时就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
彼时,我鼓足勇气,手持长柄刷,准备将与这只体型庞大的长腿蜘蛛,进行殊死搏斗。
把乌云的布幔一拉,天地突然暗下来,像灯光师调暗舞台光线,在下一个节目出场之前,等待跳完舞的演员们快速退场。
天空由湛蓝变成铅灰,像一个人发怒前收起笑容,迅速变换表情,用铁青色的脸渲染气氛。老天看样子要发个大脾气。可是,麦子是群众演员,不像专业演员那样训练有素,在麦场上散漫无序,嘻嘻哈哈,东倒西歪,直到一声闷雷从天而降,大地震颤,慌乱之中,麦子们才迅速集结,却更加手忙脚乱。
小暑大暑,淹死老鼠。
雷雨随时光临,麦场上的战斗,是跟雷雨的一场场较量。
当一道闪电刺穿天幕,顺着天空的裂口行走,刺眼的光涂在房梁上,涂在麦芒上,雷声轰鸣紧随其后,巨型车轮在山脊河谷碾压而过,似乎要把午后的时光折叠起来直接带进黄昏。
雨点是雷和闪电二位大将带来的万千军士兵卒,它们得令立即出发,跑在最前面的,最先来到人间,找到一个闲人,重重地打在他的鼻尖上。第一个发现雨点的那个闲人,是村子里的傻子。跟整个六月忙得一塌糊涂的人相比,他是最清醒的,他没有多少愁苦烦闷的事,成天咧着嘴笑,口水挂在胸前,对着眼前的一只虫子笑,对着一个婴儿笑,对着一棵草一棵树一眼泉一堆牛粪笑。但他像一个侦察兵,时刻留意天空,天空是傻子操心的大事。他发现了落在鼻尖上的第一个雨滴,于是跳起来,在满场的麦子中间跑,在人群中跑,连吼带叫,指着天,指着地,指着鼻尖,用自己的方式提醒人们雨就要来了。
起初,没人在意傻子的手舞足蹈,人们早已习惯了一个闲人的小题大做。直到他们灼烫的背被冰凉的雨点刺疼,衬衫映出花点子,地上飘起一股土腥味。人们才掀开头上的草帽,看天空,诡异的云层从东边漫过来,天空再次被闪电撕裂。雷顺着闪电的裂口砸向地面,村庄上空的水缸被炸裂了,村子变成一个大水潭,水四处乱窜,一时找不到出路,互相冲撞着,碰面扭头就跑。风把树叶吹翻了,树腰扭伤了,风也没有了方向,到房梁上观望,到麦垛上撕扯,抱住大树用力摇,或粘在人们的衣衫上。水在地上跳动,麦场上躁动起来,抢救完最后一捆麦子,散乱的麦子砌成麦垛,再戴上麦帽子,披上塑料的雨披。
人从麦垛上爬下来,站在昏暗的雨雾中不辨东西,地上翻江倒海,人像一个委屈瘦小的孩子。
人们各往各的家门跑,回到家也不进门,站在廊檐下,任凭雨水顺着裤脚,在地上洇出一摊。人们继续抬头看天,皱着眉,像是要找到那个幕后黑手,嘴里骂道:该死的老天爷!
老天爷好像不怕被骂,雨势也没有丝毫减弱。天上的岗位,各司其职,一直在卖力地往村子里倒水,它们没有接到停止的指令,也不敢怠工。
半小时过去了,老天爷好像睡着了,忘了人间的事。雨也没有乏累的样子。此时,人们也不再骂老天爷了,看看天,看看地上的积水,慌乱起来。
人在老天爷面前,显得那么无力。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左右不了老天爷把雨停下来的事。
祖母把头从木窗后抽走,翻身下炕,踮着小脚,走向我们家装着旧粮食的黑柜子,掀起柜盖,结结实实地抓了一把小麦,站在门前,对着漫天雨幕,冲天撒去,一边撒,一边用柔软而又哀求的声调唱着:白雨哥哥,到南山背后去哦,白雨哥哥,到南山背后去哦……
麦粒跳进雨中,一瞬间就不知所踪。而那些暴躁的雨,却变得柔软,乖巧得像个孩子,归顺于一块大毯子,果然倏忽就乖乖到南山背后去了。
北山的雨很快就停了。
从前,村子里有一户人家,家贫,父母双亡,男人腿脚不太灵便,有些跛足,娶邻村大龄痴傻剩女为妻。
此妇人身体健康,五官也齐全,但不喜梳洗,浑身脏污,说话颠三倒四含混不清。她经常被人当成笑柄,因为每次遭男人打骂,或摔跤磕碰,或打破碗碟,或内心有怨气,都会叫自己亲爹姓名哭闹咒骂。多年过去,她骂爹的习性依然不改。
但村人意料之外的是,她虽邋遢无能,嫁为人妇就一连生了两个男孩,都白白净净。也让村人艳羡不已。
从此,这个四口之家,住在祖辈留下来的三间土夯房里。土炉灶靠着西墙,土炕靠着东墙。地上柴薪堆放,失火数次,被褥成灰烬,越烧越穷。只有炉灶和土炕,是他们家烧不毁的固定资产。
虽早出晚归,作务土地,但田里庄稼,缺少深耕细作,草盛豆苗稀,常常歉收。家里时时断粮,粮仓面柜空空如也,靠村人接济,吃百家饭食,喂养孩子,度过荒年。一双儿子逃过饥饿的劫难,越过了死亡线。虽满身污垢,却也生龙活虎。
家徒四壁,且四壁也不严实,墙缝开裂,四时天光和风雨随意出入。鼠类虫类小兔小狗也自由出入,草蔓树枝横斜。屋瓦残破遇雨则屋漏成溪,屋内潮湿,地基开裂,地缝生出杂草绿苔。房前屋后,草木丛生,各类果树恣意生长,果子繁密,村里孩童以偷食果蔬为乐,上树摘果,下树藏猫猫。掏鸟窝捉虫蚁抓飞蝶,斗蛐蛐蚂蚱蟋蟀。乐此不疲。
一年又一年过去,生活没有多少变化,他们已经习惯男傻女痴,看惯对方满身脏污嘴歪眼斜口水眼屎。也习惯了挨饿。正所谓虱子多了不痒,账多了不愁。夫妻二人也没有打算去修补房子,既然改变不了什么,他们便顺其自然,与自然万物共处。任老鼠虫蚁到处做窝繁衍,燕子垒巢。看刚出生的小鼠肉红的身体傻笑,不去追赶灭杀。还把小动物暖在被窝。还分一点口粮给流浪猫吃。小动物似乎也摸着了这户人家的脾性,无家可归的,遭人遗弃的,都来借宿,住下就不打算走了。孩子们呢,犯了错遭大人们追打的,逃学的,贪玩的,躲活的,避险偷懒的,这里成了必然的去处。
这个原本荒芜遭人嫌弃的苦寒人家,就成了孩子们和花草树木鼠类虫蚁栖息的快乐天堂。
冬雪落下时,大地冰封,他们躲在炕上苦熬等待。春天来了,草芽生出来,他们家的房前屋后,最先泛起一层一层的绿。痴傻的夫妇最先发现荠菜的根刺破土皮,桃树枝上鼓起的第一个花苞,还发现往年顺手插在地上的柳棍子,也活成一棵树了。久而久之,他们也就接受了生命里的一切,也不去与万物争斗。植物们爱他们这个破破烂烂的家,动物们也爱这个脏兮兮的家。
又一年春天来了,它们在屋后的草丛里发现了一窝鸡蛋,夫妇俩把鸡蛋摸了又摸,最终不敢拿走,他们想,家里没有喂鸡,哪来的鸡蛋?再过一段时间,一只大母鸡领出来一群鸡仔,在草丛里吃虫子。
夫妇俩大喜,觉得家里既然有了鸡,还应该有猪。就跑去向下了猪仔的人家求情,先借一个猪仔喂,喂成大猪,腊月里卖了,得了钱,再还猪仔钱。那人觉得不可靠,不答应。夫妇俩再三求情,终于如愿。
别人家的猪都圈在猪圈里,他们家没有猪圈,就给猪腰间绑一条绳索,把猪拴在苹果树上,猪和别的小动物们在院子里相互逗耍,来回奔跑。这一天,夫妇二人领着孩子上地去,傍晚回家,发现猪脱开了绳索,把几只鸡崽子当饭吃了。地上狼藉一片。
男人一边哭嚎,一边抡起手里的镢头就想教训一下猪,让猪长长记性。他铁青着脸骂一声:我伤心的鸡儿啊,把你这个吃死的猪……
男人的镢头朝猪身上砸下去时,他猛然想起,它只是一头小猪崽子,像不听话的孩子一样,他的下手太重了。但是,镢头已经落在猪仔身上,猪崽顺势就趴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男人脸变绿了。
夫妇俩原本想把猪埋了,但他们都几年没见荤腥了,转念一想,猪就是养活人的,便烧了一锅开水,烫了毛,开膛破肚,清洗切割,在锅里煮了。
男人和女人的哭声在村子里回荡起来。村人大惊,从四面八方赶来,方知原委。
猪崽子已变成熟肉。男人女人没有吃肉,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女人扯着嗓子叫骂着爹,哭着猪。男人则哭喊:我的鸡儿啊,我的猪儿啊……我狠心的猪吃了我的鸡,我咋狠心吃我的猪啊……
猪仔的主人赶到,想起收钱无望,一起大哭:我的猪儿啊……伤心的猪儿啊……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不哭却鼓盆而歌,惠子觉得过分。阮籍赶着马车,把一条路走到尽头,大哭而回,遂有阮籍的穷途之哭。
痴人哭猪,让我联想起庄子和阮籍。哭的内容和形式繁多,很多事,哭与不哭,只有自己知道。
风在忙些什么呢?谁也弄不清。可是风太忙了,忙得见不着踪影。从千里万里之外赶来,又赶往千里万里之外去,马不停蹄。喘着气,东奔西走,像个送信的人,把消息带来,也把消息带走,数不清的消息,让风来了一次又一次。从未停歇从未合眼休息。
风勤勤恳恳,夙夜在公,坐而待旦。
自从小时候老师教会读和写“风”字,认识了风,就再也没见过风,风长什么样子呢?也许树木知道呢。这些年,风到底去了哪里?也许树木知道呢。
树在风里,它听得懂风言风语,感受得到风冷风热。风从远方走来,树木肃立,先用叶子提前打着招呼,风和叶子握握手,拥抱,然后告别。在与风的一次次握手拥抱中,叶子不断地舒展身体,长大,变老。葱茏,枯黄,在风中,落下,完成一生。叶子的一生都与风有关。树的一生都与风有关,风把枯枝吹折,也把嫩芽吹成老枝。风仿佛掌握着世间的一切。
春天,看街边的樟树,像水洗了一件老旧的布衫,一层层翻新,一天天生发。才几天,椭圆的叶片就闪着亮光,树冠如盖,浓荫满路。这满目的绿意,给人的错觉是,春天来临,樟树仅仅是将旧叶的颜色做了一些改变而已。
午后忽大风起,樟树像一把大筛子摇晃着,硕大的枯叶在半空飞旋着,簌簌落了一层,随风翻卷。霎时,枝头绿意融融,地上黄叶飒飒,又给人错觉,恍惚秋天重又来到人间。接下来的好长一段时间,春风吹着,脆黄的枯叶在稠密的新叶下不断掉落。一直到春天快要结束,枝上的新叶越来越繁盛,而地上的落叶也积了一层又一层。地上似乎有扫不完的落叶,环卫工人更加忙碌。
回想冬天,樟树枝一派绿意,偶尔有薄雪落在叶片上,叶并不枯落,而是选择躲在枝头陪树度过严冬。一直到春天,新叶在旧叶下一点点透出来,变大,继而遮盖旧叶。春天,旧叶并不是变了颜色,而是躲进了时光深处。依然藏在春天的枝头,俯瞰着大地,春风不断吹过,老叶看着自己没有任何汁液的躯壳,在树冠里终究藏不住了,集体从树上跳下。借着风的手,一声脆响,割断自己,随风而去。时光从绿色里过滤出来一些枯黄,让风将它带走。
樟树像时光的两个侧面,一面写着新生,一面写着死亡。仿佛春天每生出一片新叶,就同样生出一片枯叶似的。像新生的白发,刚开始被黑发掩盖,后来慢慢就掩藏不住了。
此情此景,又想起风。秋风扫落叶,春风也扫落叶。风催生,也催死;催新,也催老。生也风,死也风,荣也风,枯也风。
风来到林中,所有的树木摇头晃脑,叶子一起大呼,一起歌唱,一起跳舞,树把风围在中间,把风扛在肩上,把风举起来,把风铺在地上,呼啦啦呼啦啦,欢笑,呐喊,纠缠。叶子和风都那么开心,欢畅。人也想参与其中,分享它们的快乐,但走过去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风已经不知去向,树木依旧肃立,四野寂悄,人永远进入不了风的境界。也进入不了树的境界。人站在风中,却找不着风,握不住风的手,与风擦肩,与风谋面,一次次回头。就这样,追逐风,参与了风,又失去风,怅惘着,遗憾着,望风兴叹。
春天,风把雪吹跑,把草吹醒。把树枝吹软,把叶子吹绿。夏天,风像水蛇,钻进麦浪里不出来,一直游,任谁都抓不住,最后,水游干了,风安静下来,坐在田边的黄土上晒太阳。秋天,风往高处走,让树冠染上不同的颜色,风通知所有的大风和小风,分工协作,必须要在指定的工期之前,完成大地上的一幅彩绘。冬天,风怕冷,从旷野回到村庄,村庄像一本册页,风把它的封皮吹开,翻着内页开始整理,要把单调的灰和白吹出不同质地。风穿着军大衣,在每一个角落巡逻,查看一些隐匿的事物,走远了,折身回来,继续用力吹一遍。
声动梁尘,也声动木门。
风在穷人家的门前吹过,在富人家的门前吹过,把年轻人吹老,把穷人吹富,但风不会去分辨穷和富。风在老人头上吹过,在小孩身上吹过,但风不会分辨老和幼。风吹好人,也吹坏人,风无论吹在什么人身上,都不会吹出差异。在风的眼里,人没有穷富老幼好坏之分,甚至,风的眼里不存在人。人跟沙子灰尘树叶蚂蚁没有区别。可是人们,却很少意识到风的存在。风想把很多事情都吹明白,早上吹不完,下午接着吹,白天没有吹完,晚上借着月光继续吹。今年吹不完,明年还来吹。风知道,月落日升,要把一天的事吹明白,不容易;春去秋临,要把一年的事吹明白,不容易。生老病死,要把一辈子的事吹明白,更不是容易的事。于是,风日复一日地吹,一年又一年地吹,声音越来越大,有时,风在屋脊上孤独地号叫着。
在夜里,月亮出来,风问门:你是树,还是木。答曰:我是门。风问:你是要关住什么,还是要放走什么?答曰:我能挡住一些人,却留不住另一些人。我能挡住人,却挡不住月色和风。风在门里出出进进,有时在木门上发着脾气,风扣动门扇,木门发出一声声闷响,像一个人的叹息,重重地敲在时间深处。
风叩动木门,意味着雨随后将至,风是雨的前奏,风把天气预报写在门上。
大象无形,风无形,风随物赋形,把自己附在万物上。万物便是风的万般样子。风在别处照见自己。温柔,丑陋,疯狂,激荡;颜色,气味,温度,质地。
风吹云动天不动,水推船移岸不移。
庄子送葬,过惠子墓,回头给身旁之人讲,匠人运斤成风,能去除对方鼻尖上薄如蝇翼的白灰泥,泥除而鼻不伤,对方面不改色。但是,换一个人,就不一定了。惠子死,庄子叹息神伤,他失去了一个思辩的搭档,失去了一个运斤成风的人。
万物冯虚御风,风也凭借万物。万物与风,互为凭依。
南郭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庄子认为,人因七窍而生,有呼吸之气;山林因孔窍而生,有风,风是大地的呼吸。风不发则已,一发则万窍怒号。
风是一个人内心的力,发乎其表,成为笑声,哭声,呐喊声,怒号声。内心汹涌,面部澎湃;内心止息,面部安详。
《周易·象》曰:风行水上,涣。古人又云:“风行水上涣,此亦天下之至文也,天下之无营而生者,唯水与风而已。”无营之境界,风做到了。
风本柔软。风在风里做着大文章,人永远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