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用修辞显文采,严守逻辑自有为
——《阿房宫赋》中六个“多于”赏析教学举隅

2023-02-20 02:34张伟
学语文 2023年1期
关键词:阿房宫赋杜牧喻体

□张伟

《阿房宫赋》中“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数句尤为精彩,读来令人顿生酣畅淋漓之感,可谓全篇妙笔。但多数中学教师却只关注到了言辞之妙,对其背后的思维逻辑和思想文化鲜有问津。另一方面,从具体的教学实践来看,学生在学习《阿房宫赋》时,普遍反应六个“多于”较难理解。中学教师在讲解这一部分时,大多笼统地讲解修辞手法之后就一带而过,并没有切实解决学生困惑。

从语文核心素养层次来看,在阅读教学中,只关注到语言层面,而忽视其背后的思维和文化,显然是不可行的。《阿房宫赋》所在的必修下册第八单元的学习目标是“要注意领会作者观点及其现实针对性,把握其解决现实问题的理性思维方式,鉴赏文章的说理艺术,学会在辩证分析与合理推理的基础上进行理性判断,养成大胆质疑、缜密推断的批判性思维习惯”,因此,在对《阿房宫赋》六个“多于”的赏析中,正确的做法是以语言为切入点,层层深入,挖掘出背后的思维之美和文化之悟,从而丰富学生审美活动,培育学生核心素养。

一、赏析教学的起点:修辞

吕叔湘先生认为“语文教学的进一步发展,就是要走上修辞学、风格学的道路。”[1]1在对文章语句的具体赏析中,修辞是无法绕开的。对学生来说,修辞也是他们最为熟悉的。因此进行赏析教学,以修辞作为起点是十分合适的。

在鉴赏六个“多于”时,学生首先关注到的是比喻、排比、夸张修辞的使用。这些修辞手法比较简单,易于理解。而教师的教学实质上是教会学生不会的内容,学生已经会的内容还有什么教学的必要呢?有的老师在教学时,大讲特讲“比喻、排比、夸张”,就大可不必了。

赏析教学以修辞为起点,但在具体的教学中不能停留在浅层次的修辞本身,而是要深入修辞的内核,带领学生辨析、比较、探究修辞的本质,从而激发学生学习兴趣,锻炼学生的思维。例如在实际教学中,有学生认为六个“多于”都是比喻,但也有学生认为是比较或对比。学生的这种认知冲突,是极富课堂教学价值的。而解决学生的这些认知冲突,才是课堂教学的重心。

事实上,杜牧的六个“多于”,使用的是一种极为特殊的修辞格:较喻。较喻是一种“本体和喻体在程度上相互比较的比喻。此类比喻的被比喻物与比喻物之间不但相似,而且二者互相比较,权衡轻重、高低,又表示一种相似关系,也可以说是‘喻中有比’。”[2]24在认识较喻定义的基础上,教师可以引导学生思考比喻与比较的区别,这样学生就不难发现,比喻侧重的是相似性,比较侧重的是差异点。

抓住了较喻这一修辞格的特点之后,学生也就能更好地体会六个“多于”这一句子的比喻精妙之处。六个“多于”的本体分别是“柱”“椽”“钉头”“瓦缝”“栏杆”“管弦”,喻体则是“农夫”“工女”“粟粒”“帛缕”“城郭”“言语”。本体和喻体之间的相似性在哪里呢?本体和喻体的事物依照常理来说都应该数量“多”。这儿本体胜过喻体,属于较喻中的强喻。作为一种特殊的比喻,较喻往往兼有夸张的意味,多用于抒发浓烈的爱憎情感。例如司马迁《报任安书》中“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就以较喻的手法表明了自己的生死观。具体到六个“多于”,从本体胜过喻体,我们不难发现杜牧对句中呈现的反常社会现象的不满。这种不满暗含着两层信息,一是对本体事物不正常地增多,即秦统治者修建阿房宫穷奢极欲的不满,另一层则是对喻体事物少,即秦统治者暴政残民的不满。

同时,在进行修辞的赏析教学时,教师适当的总结提升也是必要的。例如《阿房宫赋》自身带有赋的语体特征,而赋的形式特征之一便是“铺采摛文”。这其中“铺”和“摛”主要就是以比喻、排比、夸张等修辞来实现的,六个“多于”正是最佳佐证。而六个“多于”在句式上的排比,更是极尽铺陈之能事,读来如水银泻地,令人心神摇曳。更难能可贵之处在于,这些排比之间又丝丝入扣,层层递进,引人思考。“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写宫殿之多,自然对应农夫“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同样自然照应“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用“负栋之柱”来比“南亩农夫”则暗合男子家庭顶梁柱之意,“架梁之椽”来比“机上工女”,梁柱扣合,同时也暗合传统社会男耕女织的家庭图景。而六个“多于”连用又是对文章前两段对阿房宫建筑群、宫人、宫藏描写的呼应,读者读完自生厌愤之情,也就为下文论及秦之灭亡蓄势了。

二、赏析教学的重点:思维

过去的语文教学,尤其是古诗文教学,教师常常讲了太多的知识性内容和文学性内容,而对思维逻辑多有忽略,即使讲解,也是以文章脉络这样浅层次的表述一带而过。统编版高中语文教材选文的一大特点就是注重学生思维能力的培养。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2020年修订)(以下简称“新课标”)在18个学习任务群中设立了“思辨性阅读与表达”任务群,要求学生“在阅读各类文本时,分析质疑,多元解读,培养思辨能力”。

《阿房宫赋》完成时,杜牧刚过弱冠之年,因此文章虽受到时人的重视,但大多数人还是将其归入“才子文章”一类,对其文字才情多有赞赏,但对其卓越的史识却多有忽视。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的调查表明,《阿房宫赋》是该校大一新生最喜欢的文言文篇目之一。[3]但学生喜欢《阿房宫赋》更多的是爱其言辞之美,爱其朗朗上口,易于背诵,而对其思辨的理性思维认识严重不足。

“多于”背后的逻辑支撑其实是两面的,一方面是“柱”“椽”“钉头”“瓦缝”“栏杆”“管弦”过多,另一方面是“农夫”“工女”“粟粒”“帛缕”“城郭”“言语”过少。前者对应之前的“秦爱纷奢”,后者对应之后的“独夫之心,日益骄固”,合在一起才将秦统治者骄奢淫逸,残民自肥的形象展现的淋漓尽致。

细细推究,不难发现前四个“多于”之前的逻辑关联,农夫—粟粒,宫女—帛缕,一一对应。但读者往往疑惑于后两个“多于”,尤其是最后一个“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如果说前五个“多于”本体还都和建筑相关,第六个则显得十分突兀。这中间的逻辑跳跃太大,似乎无法直接关联。宋代学者陈长方对此就多有非议,他在《步里客谈》中说“若钉头粟粒等语,俳优不如。”[4]10这种评价未见精髓,实属遗憾。事实上,六个“多于”绝非简单的“俳优式”的夸张炫技,背后是杜牧扎实的历史功底和卓越的历史见识。

具体来说,六个“多于”分别控诉了秦统治者六项暴政,对应的是秦法思想根源之书《商君书》中提出的“驭民五术”,因此之后痛斥秦统治者为“独夫”才显得水到渠成。

秦爱纷奢负栋之柱(多)架梁之椽(多)钉头磷磷(多)瓦缝参差(多)直栏横槛(多)管弦呕哑(多)独夫之心南亩之农夫(少)机上之工女(少)在庾之粟粒(少)周身之帛缕(少)九土之城郭(少)市人之言语(少)秦暴政重徭役,荒废农业广宫室,广纳民女空府库,饿死百姓无恒产,生活困顿隳名城,断绝商业钳民口,控制言论驭民之术疲民辱民贫民贫民弱民愚民

六个“多于”全方面多角度展现了秦统治者的暴政,揭露了他们的傲物骄固之心。西汉董仲舒在《限民名田疏》说秦朝百姓“月为更卒,已复为正,一岁屯戍,一岁力役,三十倍于古”,认为秦朝徭役是之前的三十倍。在繁重的徭役之下,“南亩之农夫”自然就少了。骊山行宫等大量宫殿群建成后,秦始皇将宫人由《周礼》中的五等扩充到八等,进一步增加宫人的数量。女子大量被征召进入后宫,“机上之宫女”自然也就少了。秦朝统治者将法家《商君书》奉为治国圭臬,治国大多使用驭民五术。其中“贫民”思想就是让老百姓在贫困线上挣扎,使人民“家无积粟”。因为商鞅认为,“家有余食,则逸于岁”。同时商鞅还要求百姓在耕地时,眼睛不能乱看,耳朵不能乱听,嘴巴不能乱说。《史记·项羽本纪》记载,少年项羽看到秦始皇出行感叹道:“彼可取而代也”,他的叔叔项梁赶紧捂住了他的嘴,警告他“毋妄言,族矣”。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百姓哪里还敢发声呢?市人有哪里有什么言语呢?百姓已经一贫如洗,商业已经被断绝,哪里还有什么“市人”呢?

不同于贾谊《过秦论》的直接控诉秦的暴政,杜牧将自己深厚的历史功底隐藏在华丽的言辞之下,以至于读者往往忽视了他的史才。杜牧的外甥裴延翰在《樊川文集序》特意点出《阿房宫赋》“谲往事”,即杜牧并非不知秦阿房宫之史实,而是有意铺陈夸大,以达到委婉劝谏的目的。在六个“多于”之后,杜牧直接称呼秦统治者为“独夫”,便明白无误地显露了他的态度。

六个“多于”集中展现了杜牧化抽象为形象的思维表达方式,而这种形象的表达背后却是以缜密的逻辑来作为支撑的。诚如古代文学史大家马积高先生所言:“在此以前总结秦亡教训的诗文很多,也有不少人能从统治者与人民的关系立论,但是,还没有一篇作品像此赋一样通过一个特殊的事物(阿房宫的兴灭),把人民与独夫的尖锐对立,揭露得如此形象而深刻。”[5]334

三、赏析教学的指归:思想

语言是人的思想观念、价值观、人格的外在反映。赏析教学的最终指归便是思想。

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里说:“《史记·陆贾列传》汉高帝曰:‘试为我著秦所以亡失天下’;‘过秦’‘剧秦’遂为西汉政论中老生常谈。”[6]891秦朝治政败亡从西汉以来就是经典话题。不同的观点体现的是写作者在不同时代背景下的思想主张。但深入探究的话,就不难发现,对秦政的抨击背后支撑的是儒家思想。换言之,“过秦”往往是为了弘扬儒家思想。

杜牧在《阿房宫赋》中,高举儒家思想大旗,对秦统治者推行恶法大加鞭挞。在《上知己文章启》中,他直接解释创作的原因为:“宝历大起宫室,广声色,故作《阿房宫赋》。”不同于左思为显才情创作《三都赋》,杜牧的创作出发点十分明确:讽喻时政。而这正是儒家所提倡的事君之道: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论语·宪问》)。“勿欺也”就是不能欺骗君主,“而犯之”则是要敢于进谏,指出君主的过错。

六个“多于”正彰显了杜牧的儒者本色。“柱”“椽”“钉头”“瓦缝”“栏杆”“管弦”本体部分反映的秦统治者大兴土木、声色犬马的做法,杜牧自然是嗤之以鼻,大加讽刺的,这也直接呼应了他的创作目的。反对统治者大兴土木,并不是反对统治者享受,而是因为大兴土木会耽误农事,损害民生,这和同单元的文章《谏太宗十思疏》中魏征所说的“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人”思想是一致的。

在“恤民力”思想的背后,杜牧还有着浓厚的儒家“尚俭德”思想。六个“多于”中,一多一少,一增一减,秦始皇建造阿房宫消耗的是民脂民膏。这些民脂民膏被统治者肆意挥霍,自然会造成社会奢侈之风盛行,激化社会矛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的结局也就无可避免了。

同时,杜牧对喻体部分“农夫”“工女”“粟粒”“帛缕”“城郭”“言语”又暗含赞同,笔下的理想社会就是这些人或物都要多。这正是孟子所描绘的王道仁政场景,“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至于六个“多于”之后的爱人之论虽是老生常谈,但却是儒家核心的“仁”。仁者,即是爱人。

因此,教师赏析《阿房宫赋》思想之时,要与之前学习过的经典篇目的思想内涵相联系,从而让学生更直观形象地理解儒家思想这样的宏大命题。

新课标中的任务群8“中华传统文化经典研习”和任务群14“中华传统文化专题研讨”之间本就是相关联的,对文化经典的研习,自然要指归文化思想的学习。只有这样,学生才能“由点到面地体会中华传统文化的精深和丰富,初步认识所读作品在中国文化史上的贡献”[3]21,才能“加深对传统文化的认识和理解,增强传承、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自信心、责任感”[3]27。

《阿房宫赋》之所以能流传千年,始终在语文教材之中,其重要原因就是其形式与内容的完美统一。形式上的修辞妙用自是为文章增色不少,但更打动人心的是修辞之后的思想内容,是杜牧卓越不凡的历史见识,是杜牧婉言劝谏的儒者本色。对六个“多于”的赏析,犹如管中窥豹,只是一个例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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