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

2023-02-19 11:37张曙光
延安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春妮老师

张曙光

一个破旧的门楼,上面写着“窑上小学”四个大字,周围半人高的土墙围着,正中三间上房,高高的屋顶,黑瓦,四面土墙,里面青砖铺地。村小只有一个老师,姓高,算术、语文、体育、唱歌都由高老师一人包揽。村里人都叫他高老师,以致于把他的名字都忘记了。

那个年代高老师的同龄人基本上都没上过学堂,他只不过祖上家景好,上了几年私塾而已。他教学生娃识字,汉语拼音都不标准,唱歌的谱子也不准确,反正也没有人来校正。以致到现在,严顺发的四声都发不准。

高老师在闲暇时常爱一个人捧着一本老版本《水浒传》看,严顺发几次去找老师的时候,高老师都在专注地读它。

“老师,你读的是什么书啊?”他好奇地伸长脖子,望着老师手上的书。

“一本很好看的书。”高老师抚摸着小顺发的平头,头发很黑很浓,犟人犟头发,显得很有个性。

小顺发接过那本砖头一样厚的书,打开,里面文字是竖排的,还是繁体字,密密麻麻的,他识不了几个字。

“书里都讲些什么啊?”他很好奇。

见小顺发好奇的样子,高老师顿了顿,拉着他坐在身边,慢慢地讲起了“水浒”的大概。书里情节像具有魔力一样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心,一有空他就缠着老师讲“水浒”。听着不过瘾,下学后,他就钻在老师的小屋里,就着一盏豆油灯啃起来。但那厚砖头一样的繁体字书毕竟不是他一个小学生能啃得动的,常常看得一头雾水。

于是,高老师把一些难以辨认的繁体字用铅笔工整地标出简体字,方便小顺发阅读。

即使这样,小顺发阅读大部头的《水浒传》还是有很大的难度。他急于了解故事情节,遇到生字就顺着意思读个大概,把“水浒”读成“水许”,把“李逵”读成“李土”,把“郑屠”读成“郑署”,把“一丈青扈三娘”读成“巴三娘”等等。他不但爱啃,还和小伙伴分享他的读书成果,啃完一节,就向小伙伴讲述,讲起“鲁智深拳打镇关西”,“郑署(屠)”“鲁提车(辖)”什么的错别字就造出来了,一圈小伙伴听得津津有味,个头最高的“老干部”王大将、班长杨小贵、还有春妮等几个女生都是他的忠实听众。春妮最入迷,每次听他讲“水许”,她总是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目不转晴地盯着他的嘴,生怕漏掉一个字。

大嘴杨小贵见严顺发一下课就讲起水浒故事来吸引大家,他也爱听,但见小朋友的注意力都在严顺发的嘴上,像谁动了他的奶酪一样,心里就有些酸溜溜的,顺发正在讲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他突然问:“鲁提车(辖)是多大的官儿啊?”

“这个,这个……”顺发挠挠头发,显然这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管他是多大的官呢,反正能让坏蛋怕的,就是个好官。”春妮帮着顺发解围。

提起春妮,严顺发内心仍然隐隐作疼。在窑上村那个百十口人的小村里,他们从小一块割草喂猪、打柴做饭,她那时个头又低又瘦,扎两条短辫儿,不爱说笑,干活却不惜力。常见她背着一筐野草从山上回家,穿着方口布鞋,一步一步吃力地走在山道上。

杨小贵是个爱闹的人,他在她必经的山道上弄一条蛇,等她靠近,突然窜出,大惊小怪地嚷:“好大一条蛇!”

春妮看到脚下的蛇,吓得急往后退,背上的筐子摔在地上,猪草散落一地。

小伙伴看着春妮的狼狈样儿,笑得前仰后合。小伙伴们玩起来,哪有不捉弄人的。谁玩的花样多,那才有号召力。

而严顺发觉得一点也不好笑。他默默地将春妮散落在地的筐子扶正,把猪草整理好。

“哼,装好人。”王大将把矛头对准严顺发。王大将外号“老干部”,个头比别的小伙伴高一截,身体也强壮些,只是学习不好,一上课就发呆,留了一级,学习还是赶不上,“老干部”绰号由此而来。他一直嚷嚷不上学了,对学习好、总受老师表扬的严顺发有一种本能的不满。

严顺发做这一切时,也感到心虚气短。毕竟,山里的孩子,尤其是男孩子平日里是很少和女孩子说话的,众目睽睽之下,显示和女孩子亲昵的举动,那就更显得不合群儿。

“看古书,替古人流泪,自作多情。”杨小贵这时阴阳怪气地说。

“走,我们走,”见严顺发陷入一种孤立的难堪境地,春妮突然大方地拉他一把,弯腰背起筐子,催促犹豫不决的严顺发,“别理他们。”

两人在小伙伴们的嘲笑声中,一前一后走出众人目光可视的距离。

不知为什么,因为这件事,村里的小伙伴们见了严顺发,表情怪怪的,都不主动和他搭话,也没人听他说“水许”的故事了,他厚着脸皮和别人说话,人家爱搭不理的。

当然,他知道,这是小贵存心让他难堪,也只有小贵有这个号召力。

作为同龄人他很清楚这些小孩子们的心理。这也是杨小贵常用的一种小伎俩。以前,他也听从小贵的安排,不和指定的小伙伴玩,大家都戏称被孤立的那个人叫“独立鬼”。没想到,现在轮到自己了。

小学就要毕业了。对于王大将来说,那是一种解放,他终于可以不再受学不进去给他带来的苦恼,他这个总是留级的“老干部”可以彻底离开这个让他名声扫地的鬼地方。

在高老师的引荐和努力下,严顺发、春妮和杨小贵三个弟子进入了镇上的中学。

镇上离山村有几十里的山路,每周回来一次,去时要自带干粮。

一大早,春妮就背着书包,带着干粮袋,蹦蹦跳跳来到顺发家,熟练地推开那扇柴扉小门。

“要不要叫上小贵?”顺发说。

春妮似乎没听到他的话,自顾走出了院子。

在村口,他们看到了小贵,他似乎在等他们,又似乎犹豫不决。

三个人就在这样微妙的气氛中踏上了到镇上求学之路。杨小贵闷头儿走在前面,严顺发跟在后面,走在最后的春妮沉默着走路。

到了镇上的学校,光是初一就有四个班级,数学、语文老师都是专职的,不像村小什么课都是高老师兼着。分班的时候,要求男女搭配,据说这是防止同桌相互干扰学习的一种方式,那时候男生、女生间很少说话,楚河汉界十分明显。而在村小,教室很简陋,两个土墩子上面放一块木板,就是一排学生的课桌,男学生坐一排,女同学坐一排。

春妮排队的时候,悄悄地踮了踮脚尖,瞄着严顺发的位置,两个人坐在一条课桌上。表面上他们互不搭话,而在内心里,他们彼此间的一个眼神,一个无意识的动作,都心领神会。

上课学习他们专心致志,彼此像陌路人一样,很少有语言交流,看起来和其他的男女同桌没什么两样。只有他们俩知道,彼此的交流是无声的,一个眼神,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他们都心有灵犀,配合默契。

到了周末,春妮早早收拾书包,先行离开学校,一直到离近山道的一棵歪脖子柳树下等他。

不一会儿,顺发背着书包走过来。两个人自然地走在一起,有说有笑。尤其是春妮,仿佛要把一周在一块却不能说的话都补回来一般,像出笼的鸟儿,话很稠。聊学习,聊老师,聊同学之间的一些琐碎事儿。

“你可别说,镇上中学老师的发音真标准,纠正了我许多发音不准确的地方。”严顺发对春妮说起了对语文老师朱婷婷的感受。

“是的,只是朱老师目光很犀利,”春妮常常担心这个爱提问的老师点她的名,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站起来朗读课文,她的口音也不标准,加上她天生又是个不善于出风头的内秀性格。

他们的语文老师朱婷婷,是个中年女老师,也是他们的班主任,戴一幅近视镜儿,说话不温不火的,很有修养的样子。说一口当地老师很少见的纯正的普通话,她讲课时声音不高,但即使坐在最后一排的学生也能听得很清楚。学生们单是听她悦耳的普通话,就很崇拜这个大地方来的老师。朱老师上课前,先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本堂课的提纲,她个头不高,在黑板最上方写头几行字,要踮着脚努力伸长胳膊才能够到。她这样的动作同学们不但不感到别扭,反而觉得老师的背影很优雅,有一种职业的美。同学盯着老师的手,那粉笔在黑板的摩擦下发出轻微的吱吱声,像一曲动听的音乐。朱老师写完一段,转过身开始讲课,同学们望着黑板上的楷体字一个个惊呆了,那是多么漂亮的字体啊,简直像铅字印刷一样。等朱老师讲完一堂课,再看那写满内容的整个板面,美观大方,就像一件完整的艺术品。每次课间,严顺发拿着黑板擦去擦黑板上的字,总要贴近再认真地看几眼,实在不落忍把它擦掉。

听朱老师讲课,课堂上气氛总是很活跃,中间有一个互动环节,朱老师先让学生们站起来朗读课文,那些急于表现自我的男生们总是很踊跃地举手,杨小贵是个风云人物,已经站起来读了好几次了,每次声音都很洪亮,被朱老师校正了几次,发音越来越标准、口才越来越流畅,朱老师很满意。严顺发读的声音小一些,但很沉着,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一丝紧张。

“老师要点名让我起来朗读怎么办?”春妮说着说着突然站住,望着顺发,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不要怕,你行的!”他鼓励她,“咱们班上有好几位女生站起来朗读,刚开始有点紧张,后来都控制住了,越读越流畅。”

“可我从来没有在同学们面前站起来朗读,一想起来心就狂跳。”她把手放在胸口处,似乎在感受心脏的跳动。

“每个人第一次都这样,经历了第一次胆子就大了。”他望望前后,山道上没有一个人影,就说:“咱们在这里预演一下,我是老师,四周的树木都是听众,你站起来朗读吧。”

春妮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就从书包里掏出课本,朝着两旁的树木,清了清嗓子,开始了朗读。

刚开始还有些磕磕巴巴,练了三遍后,她的发音越来越准确,语速控制适中,并且能够抑扬顿挫,脸上因紧张而泛起的红晕慢慢消褪。

总是这样,几十里的山路,两个人走起来很快,不觉得累。

刚开始杨小贵在上学和放学时也和他们一起走,三人在一起走路,气氛很别扭。杨小贵偏偏又是个自我表现欲望很强的人,可他一说话,春妮就一脸的不屑和反感,他的话题没人响应,他也就闭了嘴,听道两旁的鸟儿叫。

好在,杨小贵结交了一批新朋友,包括一些家住在镇上的学生,逢周末也不回去,就在镇上和同学玩,周末放学的时候给顺发说声:“回来帮我捎些干粮。”每周日晚返校时,顺发就到小贵家,带着小贵娘备好的干粮、食物,送到学校。上下学的路上,没有了杨小贵这个电灯泡,春妮和顺发感到特别开心。

也真是巧合,礼拜一的语文课,朱婷婷第一个就点了春妮站起来朗读。春妮站起来,捧着书本,大声朗读。她读得那么流畅,声情并茂,全班静静的,每一个同学都在认真听她的朗读。

一只百灵鸟儿在教室门口的梧桐树上啁啾,是在为她的朗读配乐吗?

朱婷婷是正规师院中文专业毕业的,家住省城,独自一人长期在外教书。朱老师的目光很快就关注到严顺发。这个学生有着山里人特有的朴实、勤快,目光里有一种求知的渴望,他对老师的崇敬都体现在无言的行动中。冬天,他悄无声息地帮朱老师做好取暖的土炉子,打好煤球,甚至帮老师糊好窗户纸,严严密密的,一丝风也进不来。

朱老师安排他当语文课代表,师生之间接触的机会更多,经常和他一块探讨《水浒传》,严顺发更多的是讲述书里的故事,每一章节都讲得头头是道,朱老师讲的更多的是注重人物性格上的刻画,名著的语言技巧,帮他分析应该借鉴的写作方式。随着一步步的引导,严顺发由爱读渐渐转入爱写。他的作文常常作为范文在班上朗读,并且出现在学校的黑板报上。

在朱老师的推荐下,他的一篇作文还发表在《语文报》上,和朱老师的点评一同变成了铅字。捧着散发着墨香的报纸,严顺发感到铅字是如此神奇,仿佛有一种奇特的力量,让他更加爱好写作。在学校里,严顺发是公认的优秀学生。

对于春妮来说,镇上读书阶段在她人生中太重要了,她一个在人前不会说话的山里女娃变成了一个热衷于朗读、有了自己独到见解的人,她学会了独立思考。

至于杨小贵,在镇中学混得风生水起,他是篮球队队长,是全校的名人,在他的人生词典里,追求声名是他很看重的。在村里他是孩子王,在中学,他依然在学生里有号召力。

尽管千般不舍,万般无奈,毕业的时间还是到了。从学校回到山村,彻底告别了学生时代,还是那山那人,那一方天地,三个中学毕业生却感到了不适应。

严顺发融入最快,白天和父亲、哥哥们一块下地劳作,晚上仍点起油灯读书到很晚。杨小贵心野了,再也收不回来,天天在外疯跑。而春妮,几年的学生生活,村人一直把她当作学生,现在学成回村,人们惊讶地发觉,不知不觉间,春妮出脱成一个美丽的姑娘,虽然衣着朴素,依然扎着两个小辫儿,但面庞红润白皙,弯弯的眉毛,清澈的眸子,文雅、内敛,周身透着一股和山里女孩子不一样的气质。上门提亲的踏破了门槛,有的人家还提着厚礼,并许以各种诱人的条件,可她一个也不同意。

杨小贵的母亲出马了。她来到春妮家那个低矮的茅屋,不但拿出了五百元天价彩礼,还许出了优厚的条件:村小学招老师,要把春妮和小贵一同招到学校当老师。

这显然是酝酿已久了。人们再看高老师,可不是,几十年的教书育人工作,背也驼了,耳也有点背了,主要是他的发音也不准。是该换个有学识的年轻人来干了。杨小贵在镇上中学是篮球队队长,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是见过大世面的;春妮呢,据说在学校演讲比赛中获得了好多次奖,作为一个女娃,也是难得的人才。

杨小贵父亲是村支书,春妮呢,是杨家未过门的儿媳妇,当然是这两个人的了。而那个严顺发呢,父亲是平头巴脑的老百姓,自然只能像他父亲一样下地务农。

天价彩礼加上当老师的优厚条件,让春妮父母受宠若惊,真是天上掉下了金元宝。春妮当初想到镇上读中学,父母心中不大情愿,女娃嘛,识几个字就行了,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过几年还不是找个人家嫁出门了?可春妮虽然平时听话,在自个儿认准的事上却很执拗,坚持要去求学。父母无奈才让她去镇上读书。现在看来,当初闺女的坚持是正确的,是有远见之明的。几年书读下来,姑娘变得知书达理,模样儿出脱得水灵可人,和村里没读过中学的女娃比高人一头。支书家里提亲,又礼数如此周到,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这个消息村里人几乎都知道了,唯独严顺发蒙在鼓里。

正午,严顺发和村里的劳力们一同在田间顶着大太阳干活,休息的时候,别人都到地头的大杨树下,有的坐着,有的半躺着,东扯葫芦西扯瓢,放松一下。他却在一边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很快就进入了角色,把一切都抛在了脑后。

身材高大的王大将走过来,用满是泥巴的大手一把抓过他手中的书:“看什么书,这么入神?”

王大将这个“老干部”从小学勉强毕业后,参加劳动几年时间,脸膛红里透黑,身材壮实,肩扛一百多斤的粮食袋走路腰不打弯,腿不发抖,什么样的活路都拿得起放得下。

严顺发见他满是泥土的大手胡乱地翻着书,封面上留下几道明显的脏印痕,眼中流露出痛惜。

“你呀,真是个书虫。”王大将把书丢给他,压低声音说,“你知道吗?小贵和春妮要到村小当老师了。”

王大将虽然压低了嗓门,但他的话,却像一声炸雷,在严顺发脑门上轰然炸响,震得他头皮发麻,木木呆呆。见他怔怔的样子,王大将说:“这不公平,论学识,你才最有资格当老师。”

王大将离去了,严顺发脑子里乱如一团麻,耳朵里嗡嗡作响,回村务农本来没有什么意外,他的心本来已经渐渐平静,慢慢适应这种生活,可突如其来的这一消息打破了他心中的平静,让他一时六神无主,无所适从。

下午,他躺在炕上,发烧,头疼,昏昏沉沉。父亲、母亲也知道了这一消息,他们也没有办法改变这种结果。木匠父亲铁青着脸,使劲抽着旱烟锅子,满屋子充满着呛人辛辣的烟味儿,母亲一旁眼泪汪汪,唉声叹气。

天黑透了,严顺发看着满脸愁容的父母,觉得这么拖累父母于事无补,就起床了,宽慰了父母几句,就走出了茅草屋。

他机械地,像有一只手推着他一样,盲目地往前走,在一条山道上,在大山沟里,或快步疾行,或踌躇不前。天蒙蒙亮时,他在一处依稀亮着一点灯光的大门前站定。他竟然站在了班主任朱婷婷老师办公室兼宿舍的门口。

朱老师一个人在小镇上当教书匠,有早起晨练的习惯。她向往常一样早早起床,推开门,呆住了:“严顺发!”

她略带惊诧地喊了一声,看到他怔怔的样子,连忙把他让进了屋内。灯光下,她看到严顺发头发蓬乱,眼睛红肿,才短短一段时间不见,一个纯朴中略带儒雅的农村小伙子外表上有了极大的变化,黑了瘦了,粗糙了。她摸着他的手的一瞬间,感到那双手布满了老茧,厚重得像一块石头。

朱老师知道,自己看到的变化只是外表,这个学生的内心一定经历了更大的撞击。

她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面带微笑地望着他。他慢慢地喝着茶,望着慈爱的老师,把心里的话毫无保留地倒了出来。

“春妮,多好的姑娘啊!”朱老师说,她其实早就看出来了,春妮看他时有着不一般的眼神。

把心中的郁闷向朱老师作了一番倾诉,他的心一下子轻松了好多。“老师,你放心,我能扛得住。”起身告辞时,望着朱老师眼中的不忍和不舍,他说。

他心中就是这么想的,为了像父母、像朱老师这样的真心牵挂他的人,他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无论再大的创伤也击不垮自己。

“等等!”朱老师叫住了他,用明亮的眸子望着他,像看着自己的孩子,“我伯伯在省里负责纺织系统,听说他们那里正在招人,我给他写封信看看。”

消息来得如此突然,严顺发来找朱老师时,并没有想请老师为自已找工作,没想到一向严谨细致的老师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朱老师把他送出校门,一直送出好远好远。他想,无论行与不行,这一辈子都要铭记老师知遇之恩。

在杨小贵和春妮走进窑上小学任教没多久后,严顺发接到了来自省城的通知:到国绵六厂当工人。

别说村里人没有想到,就连严顺发和他的父母作梦也想不到。

这是严顺发第一次出远门。

穿着妈妈精心浆洗过的衣服,背着简单的行李卷儿,在父母、哥哥的注视下,一家人送他到村口。

好心的朱老师,他们之间远远超越了师生情谊,她是他的恩师,教给他知识,也教给他做人。人生是公平的,有时面临的现实看似严酷,走投无路,又会峰回路转。

到了省城,找到挂着国绵六厂大牌子的地方,这是一个多大的厂子啊,光是绕着高高的围墙他就走了好长时间,门楼高大,不时有上下夜班的穿着白大褂的女工出入,偶尔还有小卧车出入,大门口把门人见有小卧车进出,立即立正,做着放行的手势。

他找了个空档,到门口的传达室询问,怎么到人事科报到。传达室的师傅和善地告诉他:“小兄弟,这都什么点了,人事科早就下班了,先找个地儿住下来,明天八点上班以后再来。”

住店对于严顺发来说太奢侈了,他从来就没想过掏钱住店。现在天气又不冷,在路边随便找个地儿就可以凑合一晚。他在大门口对面的一处路灯下一个排椅上坐下,紧挨着的是一处小吃摊,卖馄饨、汤圆。摊主是一对中年男女,不停忙碌着。来这里吃夜食的大部分是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纺织女工,上夜班的工人走了,下夜班的人来了,人声喧哗,热闹非凡。

严顺发感到肚子里一阵咕咕叫,他一天没有吃喝了。这会儿感到饿了,他望着就餐的人们,那时候他不知道他们吃的是什么,馄饨有点像家里过年时吃的饺子,而汤圆呢,他压根没见过,更叫不上名字。

他目光瞥了一下正靠近自己吃汤圆的一个女工,那女工一定感觉到他注视的目光,好奇地看一眼这个小伙子。

见女工回望自己,他连忙收回了目光,从干粮袋里掏出了煮鸡蛋、葱花煎饼。他剥开一个煮鸡蛋,几乎整个儿塞进嘴里,他咀嚼着,又大口大口地吃饼子。

他注意到身边吃汤圆的女工在悄悄地打量他,看她一小口一小口吃汤圆的样子,他本能地觉得自己吃相有些不雅。这么一想,心里一急,食物就堵在嗓子眼儿上,他连着咳了好几下,声音很大,也没咳下那团堵在嗓子眼上的食物,连泪水都憋出来了。

“给你,喝点汤。”那女工不知什么时候又要了一碗馄饨,递给他。

严顺发一愣,看到姑娘脸上含着笑,目光清澈,那么清纯质朴,连忙下意识地双手接过。

“媛媛,赶快走了,”她的女伴在催促她上夜班,她匆匆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厂子的大门内。

第二天,严顺发随着上班的人流进了工厂。

这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大厂,女工居多,正是纺织行业红火的年代,机器轰鸣,昼夜不停,工人分三班倒,一片繁忙景象。他按照一个工人的指引,上了办公楼人事处,填了表,到技术办报到。

“你新来乍到,先跟着沈媛媛师傅当徒弟。”技术办主任刘安国中等身材,稍胖,脸上一直挂着笑意,只是鬓角有几丝白发很显眼。刘主任用目光扫了一眼另一侧对面摆放的两张办公桌,详细给他介绍说:“沈师傅是从一线车间成长起来的技工,坐不惯办公室,大部分时间仍在一线,和各车间工人泡在一块,发现问题,及时解决。这会她正下车间搞调研,等她回来你们好好聊聊。”这两张办公桌不像刘主任的办公桌上堆放着各式报表和计划表,显得有些零乱,而是收拾得很整齐,其中一张桌子上放着文件柜和专业书籍,另一张空荡荡的,显然还没有人在此办公。

“沈师傅已经把你的办公桌准备好了,”刘主任指着那张空着的办公桌说,“别看沈师傅年纪和你差不了多少,她是从纺织技校毕业的,又有一线车间工作的经验,是厂里的技术改新能手,很有头脑。现在厂里缺少技术骨干,尤其是年轻的技工更是青黄不接,所以厂里下决心培养一批年轻的技术人才。你赶上了好时机,要好好跟着师傅学,尽快胜任本职工作。”刘主任的话,让新入厂的严顺发感到了压力和责任。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说话声,三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纺织女工一块走了进来。

打头一个身材娇小、留着齐耳短发、皮肤白皙的女工,摘下手上带着油污的白色线手套,脱下白色外套挂在衣帽钩上,一边对刘主任打着招呼,一边招呼其她两个女伴坐,她的脸上漾溢着笑意,眼睛水灵灵的,她的目光碰到有些生疏和怯意的严顺发的目光,不等刘主任介绍,自然地对他说:“你是小严吧,我叫沈媛媛。”

“沈,师傅。”面对纯朴自然、大方热情的沈媛媛,严顺发第一次叫这个称呼,或许是紧张,或许是吃惊,加上普通话不流利,回答得有些别扭、口吃。

他惊讶地发现,面前的师傅,竟然是昨天晚上送给他一碗馄饨的女工!

从山村里步入工厂,成为一个国营厂的正式工,严顺发心里像点燃了一团火,工作热情澎湃燃烧。

作为师徒,在工作中,师傅言传身教,耐心而严格。严顺发不善言辞,总是认真听,悉心领悟,严顺发内心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个好师傅。晚上,技术办的灯光总是亮到很晚,师徒俩一个抓紧学专业知识,一个在研究发明,提高纺织产量。

工厂里工人多,那个时候一般的工人都住集体宿舍。师傅也和严顺发一样住集体宿舍。晚上,办公室里很静,师徒二人聚精会神学科技、钻科技,像开展学习竞赛似的。

沈媛媛勤奋工作,锐意创新,赢得了全厂的公认,被厂党委表彰为先进个人、劳动模范和三八红旗手。

但在严顺发眼中,师傅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仍旧把自己当作普通的技工,下车间和工人一块忙碌,检修设备,研究改进生产线的方法。所不同的是,师傅经常有意把他推出,让他独立完成机械检修和故障处理。渐渐,他可以独当一面了。经过师傅的大力举荐和实践锻炼,他从学徒工转为正式技工。

对于这个徒弟,沈媛媛在工作中严格要求,毫不保留地传授技术,从办公室到车间,无论八小时之内和八小时之外,师傅二人接触得很频繁。

周末,她和他像往常一样泡办公室,她埋头做一份报表,他坐在对面的办公桌前钻《无线电》杂志上的一篇文章。门半掩着,偶尔有加班的人在楼道里走过。她做完报表,抬起头来,正好严顺发站起来,拿着暖瓶给她面前的杯子加开水。

“这么长时间没有回家,想家吗?”她问。

“在厂里干很充实,”见师傅难得的好心情,聊起了个人话题,严顺发也很高兴,“父母身体很好,经常来信叮咛我要好好跟着师傅学技艺。”

正聊着,技术办刘安国主任一下子推门进来,两个人都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站起来。刘主任看见沈媛媛和严顺发两个人都不自然的神情,先是一愣,随即平静下来,弥勒佛一样胖乎乎的脸上仍旧挂着笑容:“坐嘛,坐嘛。”

刘主任是个热心肠的领导,平素也观察到这师徒二人的感情日益加深,只是没有点破,似乎谁也不好意思先主动说出。从师徒二人的目光中,刘主任捕捉到他们真实的内心情感。刘主任走到办公室门口,像离去的样子,突然又扭回头,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朝两人上下打量一番,说:“我看你俩挺般配的,毛遂自荐做一回红娘,你俩愿意吗?”

沈媛媛听了此话,把头垂到胸前,白皙的脸更红了,一直红到脖子根。

严顺发站在一旁,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看着师傅,心怦怦跳。

在刘安国主任的见证下,他们举办了婚礼。刘主任又帮助他们向厂里申请了一间单身宿舍当婚房。心灵手巧的沈媛媛把它布置得井井有条,物品摆放恰到好处,显得很温馨。

结婚后,为便于工作,厂里任命严顺发到前纺车间任副主任兼技工。车间的工作更加忙碌,白天忙生产,晚上研究科研改新,心灵洋溢着幸福的火花,他很充实,仿佛有使不完的劲,他用一颗火热的心投入工作中,用成绩回报厂领导的关怀。

近来,沈媛媛总是觉得身体疲惫,精力不济,伴随着阵阵呕吐。有时在卫生间吐得眼冒金花,虚弱无力。

随着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一个女婴顺利诞生了。

小屋里多了一个叫沈玉莲的女孩,常常传出她的哭声和笑声。

人们看到严顺发变了,早上起来有时头发有些乱,眼里含有血丝,这是他白天加班工作,晚上照料妻子和小孩的印记。但整个人却变得更有朝气活力。一大早直奔早市,买活鸡活鱼和新鲜菜蔬,给沈媛媛煲汤熬粥,对着借来的菜谱认真地学着做一些沈媛媛爱吃的菜。他的烹调技术很一般,但妻子每次尝一口总是说“好香”,这无疑是对他极高的奖赏。

在工作毫不放松的前提下,尽量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因为他爱她们,所以做这一切很开心。

形势的发展变化有时谁也想不到。严顺发所在的工厂遇到了困难。

一个曾经红红火火的国营大厂,突然之间生产的产品销售不出去了。产品积压,生产的越多,亏本越大。无奈之下,车间减产了,原先日夜倒班生产的景象再也不见了,甚至有时白天也是产产停停。

厂里的工作重点转到如何扩大销路上来。老厂长已上调到省厅,新厂长大会小会强调抓销售、抓效益。销售部门的人兵分多路,到全国各地去推销,但收效甚微。工人的工资甚至都快发不出来。厂长把目光盯着已经成为工程师的严顺发,他也心虚地低下头。在产品销路上,他也感到无能为力。

一天,沈媛媛下班,扛了一大包本厂生产的棉线手套回到家里。

“家里要这么多手套干吗?”严顺发有些不解。

“唉,”沈媛媛心情沉重地说,“厂里产品积压,每个人都定了推销指标。”

严顺发无奈地伸开手,苦笑,在厂里这么些年,从来没有面临像现在的复杂形势,产品销量提升,不是靠技术革新就能拉动的,而是要适应转型转轨的发展趋势。在厂里当了多年厂长的陆英升任省里纺织厅的领导,德高望重的技术办刘安国主任也激流通退,被一家私企高薪聘走,离开了工厂。严顺发望着一堆绵手套,有点迷茫。

“不要想那么多,人人都这样,你没看见有些姐妹在厂门口摆摊儿吗?”

“咱也去摆摊儿?”他想起,现今最新流行的一个词儿:练摊。真有意思,在路口摆个小摊还用练吗?

“厂里已经开始裁员了,有一批姐妹下岗了。”沈媛媛叹了一口气,这个厂劳模、三八红旗手,此刻一脸忧思,全然没有了当年大比武夺第一名时的自信。

“总不能裁到我们头上吧。”严顺发自言自语地说。

沈媛媛太了解严顺发了,他从小乡村走来,厂子给了他施展人生价值的平台,有了用武之地。多年来,他已经把自己整个身心融入工厂,以厂为家,打算把一生奉献给这个国营大厂。即使当初老厂长陆英上调,要带他去省厅当秘书,这在别人看来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而他,内心除了对老厂长的知遇之恩充满感激而外,自己灵魂深处对这个工厂充满了依依不舍之情。后来,由于种种原因,他没有跟随老厂长上调,不少人为他婉惜,而他竟然还有点暗自庆幸。“真让我离开咱们厂,我心里还真舍不得。”他私下里对媛媛表露心迹。

沈媛媛父亲在印染厂当工程师,母亲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印染业是传统的优势企业,随着旅游业的兴起,拉动了当地的经济发展,具有上百年传承的印染织品受到各地游客的青睐,产品常常供不应求,很快成为当地的支柱产业。这家私营企业的总经理姓梁,深知人才的重要性,千方百计吸引人才,重用高端人才。在沈媛媛父母的举荐下,梁总很痛快就答应把沈媛媛和严顺发一同招进厂。父母要女儿找机会给严顺发吹吹风,好好考虑考虑,现在形势不一样了,在哪不是为国做贡献呢?何必守着一个没有发展前途的厂子干耗呢?况且孩子小,也没有人帮着照看。但沈媛媛张不开这个嘴,她知道,虽然棉纺厂遇到了低谷,但要严顺发离开这个厂,他还是不情愿的。

严顺发开了一天的会议,全是资金短缺、产品积压、寻找出路、产业转型、裁减人员、精减机关等沉重的话题。看得出,厂领导也很焦虑,压力大,争论不出个办法。在时代大变革的潮涌中,谁也无力回避这个现实,扭转乾坤。

“我决定,下岗了。”一家人气氛压抑地吃过晚饭,媛媛望着他,目光平静,没有回避,没有慌乱,显然已经酝酿好久了,不管他同意不同意,她都要对他摊牌了。

“你是主动让出来的吗?”严顺发很敏感,他们两口子都在厂里当中层干部、技术人员,有人盯着他们呢。媛媛这是“丢车保帅”。

“对,”沈媛媛尽量以轻松的语气说,“现在厂里发展形势这样,我又怀孕了,即使这批留下来,下批也……”

严顺发望着沈媛媛隆起的小腹,重重地叹了口气。

夜晚,严顺发走在空荡荡的工厂里,机器停止了轰鸣,也没有了上下夜班工人的嘈杂和喧哗,一切在平静里显示着无奈,这个曾经辉煌的大厂不可避免地走着下坡路。而他的心却掀起着狂风暴雨,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子里酝酿。

在困苦窘迫中,他们的第二个女儿呱呱坠地了,取名沈玉珍。可是这个小屋的气氛却远不如第一个孩子玉莲出生的情景,那时,他们忙着工作,心里有激情,生活有热度,而此刻,他们情绪低落,为厂子的前途和命运,也为自己的出路而焦虑。

无论严顺发怎样留恋这个厂,形势的发展都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工厂连年亏损,一批下岗工人们买断了工龄,怀揣着一次性补偿金,离开了厂子。

沈媛媛进了父母所在的印染厂,严顺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也一同过来了。那是一家私营企业,效益很好。房子是现成的,厂里就近给父母一套公寓房,家里的老宅子已为他们布置好,虽然外表看房子老了些,但里面装饰一新,客厅、沙发、电视,这和他们在工厂的小屋子相比,真是天壤之别。玉莲一头扎进自己的小房间,就再没出来。她已是个中学生了,太渴求这样的独立空间了。

严顺发也被委以重任,担任技术高管,工资是他原来的好几倍。岳父是印染厂资深工程师,当然对自己的乘龙快婿用心尽力地传授技艺,严顺发本来就是成熟的技工,基本功扎实,所以很快就上路了。作为高管,工作不累,人际关系简单,和在几千人的大厂当一个车间主任的工作量相比那是小巫见大巫。每到月底,按期领到厚厚一叠子钞票,什么绩效工资、奖励工资等名目繁多的奖项,他感到很不真实。他在绵纺厂当过学徒、正式技工,后来又下车间当副主任、主任,当总工程师,拿的工资基本上都是死工资,按级别一级一级调整,每升一级工资调整的幅度很小。到后来,还不能足额发放。而在私企里,似乎一切都变了样。

严顺发凭着自己扎实的技工功底,加之勤学聪敏,很快转型,和岳父一道,研究发明新工艺,推出高端精印染产品,满足市场需求,给印染厂带来可观效益,很快成为厂里的核心技术人才。

现在,心灵手巧、悟性很高的沈媛媛在父母的悉心指导下,很快学到了父母的真传,掌握了印染业的核心工艺。印染业有几百年的历史,工厂生产的蓝印花布,广受游客喜爱。沈媛媛继承了父母的灵气和悟性,精准掌握了蓝印花布的精髓。她头脑活泛,关注市场供求信息,对传统的蓝印花布产品加以改良创新,如给衣服、头巾、手袋、扇子融入卡通画等时尚元素,别出心裁,成为游客竞相购买的抢手货。

严顺发敬业、爱钻研,他以敏感的目光,瞄准市场前沿,创新生产技术,为厂里带来了极大的利润,印染厂成了当地的支柱产业和纳税大户。梁总是一个聪明的企业家,放手放胆使用技术人才,给科研人才创新发明搭建了宽广的舞台,使严顺发有了施展技术的用武之地。

这天,严顺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他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他和外界接触少,不善于社交,而他的知名度高,有好多人慕名打来电话。

他接通电话,习惯地说:“你好。”

对方回应了一声“你好”。那口音像是南方话,又夹着普通话,严顺发没有听出是谁,一般情况下,对方都会自报名姓的。他只好又问了一句:“你贵姓?”

“猜猜我是谁?”从对方对他那种异乎寻常的亲热口气中,他感到这个人和他认识,并且关系应该不一般。

“你是,王大将?”他疑惑中带点肯定。因为那种口音无论怎么改,总还是有一点熟悉的气息,只是一时猜不出而已。

“哎呀,老同学,你还记得老干部啊!”没想到对方竟然高兴地喊了起来。

“你真是王大将?”严顺发不完全相信。

“见个面吧,”对方说,“我住在锦江大酒店,来了你就知道了。”

既然知道王大将老干部的外号,那必然是和严顺发有交集的老同学。他听说过,王大将后来一直跟着父亲干工程,近些年生活起色很大,结了婚,有了孩子,在城市里买了房,在市里定居了。但是,王大将再怎么变,也不会变成这样一个油嘴滑舌的样子啊?

严顺发急忙打车赶到酒店,大厅里等候的竟不是王大将,而是杨小贵!小贵一身西装革履,带着名贵手表,抽着高档香烟,言谈举止优雅潇洒,一看就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

“你没怎么变啊。”杨小贵握着严顺发的手,使劲地晃了几下,“和我想象的差不多。”

“老了,头发白了。”严顺发掠一下稀疏的花发,望着杨小贵梳理得很齐整的黑发说,“你倒是越来越精神,头发还是这样黑,这样浓。”

“染的。”杨小贵说,“岁月不饶人啊!”

杨小贵望着严顺发,似乎在打量这位小时候的玩伴有多少变化,良久才说:“混得不错啊,听说你现在事业有成,成为大名鼎鼎的高科技人才,是家乡引以为荣的骄子啊!”

“什么人才,你过奖了。”严顺发打量着杨小贵保养得很好的皮肤,一身名贵的衣着,脚上锃亮的皮鞋,也打趣地说,“这哪像一个小学老师啊,一看就是大老板的派头,要是在大街上相遇,撞个跟头也认不出来了。”

两个老同学在大厅里的茶吧坐下,喝着茶,聊着天,气氛很好,杨小贵没有提及春妮,严顺发也没有打听。不觉间到了饭时,严顺发拿出手机,要给媛媛打电话,招待老同学吃饭。

“不了。”杨小贵拦住他,“我还有事,马上要飞海南。”

“这么急,”严顺发是个实诚人,实心实意想请这位童年好友吃一顿饭,毕竟,一晃多年不见了。见杨小贵目光闪烁,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他问:“有什么困难,需我帮助吗?”

“还真有件事,需要你帮一把,”杨小贵搓了一下手,显出有些为难的表情,“这会手头有些紧,急缺资金周转一下。”

“需要多少?”严顺发想,既然老同学开口,那一定是要帮的。他没有问杨小贵遇到什么急难事,像小贵这样的人,张嘴借钱,一定是到了不得已的情境。

杨小贵没有回答具体要多少,而是伸出了一个指头。

“十万?”严顺发实在,他觉得以杨小贵现在的作派和气度,住着这么高档的酒店,不会是更小的数目。

“哎呀,到底是老同学,一猜便知。”杨小贵以一种轻松的口气说。他知道,像严顺发这样的人,能说出十万这个数目,已是上限。

严顺发也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十万不是一个小数目,但对于他目前的经济状况,也还拿得出手。于是,就给媛媛打电话,说老同学急需用钱。媛媛有些犹豫,但并没有细问,严顺发平时是不问家里财政大事的,都由她打理,一下子要这么大一笔数目,肯定不是一般的老同学。就说:“我马上到银行取,要现金还是转账?”

严顺发目光转向杨小贵,杨小贵用手机给他发了一个工行的账号,他又转给了沈媛媛。

杨小贵没有多停留,谢绝了严顺发提出的和沈媛媛一同吃饭、陪同游玩的挽留,行色匆匆,又消失在人海中。

严顺发是个感情绵密细致的人,有些事,有些人,虽然嘴上讲得少,而在内心深处,永远占据非常重要的位置。

朱婷婷老师落实相关政策,从老家的中学调回省城,在教育系统上班,退休多年了,他们一直联系着。虽然手机很普及,他和朱老师还保持着传统的书信来往方式,每次给朱老师写信,他都把自己关在书房,用心地一笔一划地写。

“咱们去看望老师吧。”沈媛媛知道他的心思。

他们购买了大包小包的礼品,乘车来到朱婷婷老师家。这是一个老式的六层灰砖楼房,他们步行上了四层。二人拎着东西,一级一级上台阶时,严顺发心里一阵阵地发沉。到了四楼,他伸出按门铃的手又收回来,望着同样有些气喘的媛媛,说:“朱老师上了年纪,住这么高的楼层,太不方便了。”

门开了,朱婷婷老师探出一张脸,见是他们,就打开门:“到家门口了,咋不进来说话?”

“朱老师。”严顺发望着恩师,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深深地鞠了一躬。朱老师头发已经全部变白,目光依然那么平静而温和。

朱老师热情地让他们坐下,客厅不大,收拾得很利索,茶几上摆放着水果,水杯里的茶刚泡上不久,掀开盖儿,清香扑鼻。

“看到你们我真高兴,”朱老师望着严顺发夫妇,打心眼儿里开心,“顺发上学时,勤奋刻苦,一看就是个有出息的人。”

“没有老师的栽培,哪有他的今天?”沈媛媛见严顺发因激动而红着脸,知道他心里话一时不知怎么表达,就代丈夫说出心里话。

正聊着,朱老师的爱人、大学教授方敏拎着大包小袋回来了。看着严顺发,又看看沈媛媛,笑着说:“朱老师听说你们来访,可开心了。我设计了几种接待规格,找一家高档的饭店,或是一家有特色的私家菜馆。结果都被朱老师否决了。她的意思,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吃。”方敏指指刚带来的袋子,“按照朱老师的圣旨,食材我都准备好了。”

“家宴好,有家的味道。”沈媛媛有一手好厨艺,拿着这些食材到厨房,她说:“你们聊,一会儿就好。”

“多好的媳妇啊,”方教授望着在厨房忙碌的沈媛媛,笑着对严顺发说,“你有一个贤内助,她是你人生成功的幕后英雄。”

“真正的幕后英雄是朱老师,没有朱老师,就没有我的今天。”严顺发说着,突然鼻尖一酸,热泪盈眶,“朱老师,还记得那一夜吗,当时我真觉得天塌了,走投无路。可峰回路转,你给我的心灵打开一片光亮!”

“过去的都过去了,”善解人意的方教授给严顺发递过纸巾,安慰他。严顺发接过纸巾,而那不争气的泪水,越擦越多,仿佛要把几十年的泪都流出来似的。

“看你,小孩子似的。”沈媛媛干练利索地把炒好的菜肴端上桌,推推顺发,“今天来看老师,是大喜的日子,要开心才是。”

严顺发终于平静下来,由衷地说:“朱老师交给我学识,更重要的是教给我人品,我一生都以老师的教诲为准绳,无论干什么,首先做一个好人。”

说话间,沈媛媛端着一盘盘菜肴上桌了。“真是大师级厨艺!”为活跃气氛,方敏教授故意夸张地嗅了一下鼻子,竖起了大拇指。大家笑着,动起了筷子,吃着,品评着每道菜的味道。

临别的时候,朱老师和方教授执意要送他们到楼下。

当他们坐上出租车,摇下车窗玻璃,看到朱老师和方教授在向他们挥手,风吹动着他们的白发……

接下来他们打算回一趟故乡——那个叫窑上的乡村。多年没有回故乡,但那是他的根,梦回萦绕的地方。做木匠的父亲凭着自己的勤劳与智慧,经过多年打拼,已成为远近闻名的建筑公司的老板。“老干部”王大将也在公司里当了项目经理。杨小贵辞职下海到海南发展,风光一时,后欠下巨额债务,至今不知下落,借给他的十万元,很可能打水漂。至于春妮,小学合并后,她被调到县重点高中任教,担任年级组组长……

猜你喜欢
春妮老师
一双布鞋
春妮 拍摄宣传片
老师,节日快乐!
老师的见面礼
六·一放假么
表哥好样的
爱上一个索马里海盗
春妮
泥傻的爱情
追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