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平
泥傻十二岁那年傻了,可捏泥人的手艺一点也不傻,不但不傻反而因为不再上学,而专心捏泥人,手艺又突飞猛进了。
泥傻是因为春妮而傻的。那天泥傻和春妮一块到镇上去卖泥人,回来的路上拖拉机突然翻进大沟,把一车人都扣在车斗里了。或重或轻,车上的人都受了伤。最轻的是春妮,只划破了点皮。最重的是泥傻,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外伤治好了,脑子却出了问题,聪明伶俐的孩子变成了傻子。
老井村那带几乎是清一色的盐碱地,老人们用一句顺口溜形容说,春天白茫茫,夏天水汪汪,秋天地似霜,冬天雪一样。顺口溜里说的白,全是地下泛上来的盐碱。一片白茫茫的盐碱地,却偏偏在西北角有一小块泥土地,红彤彤的泥土胶一样粘,正适合捏泥人。
泥傻家和春妮家是隔墙邻居,小时两人便学着大人的样子捏泥人,拿到镇上卖,换些零花钱,买纸笔和笔盒。
那时泥傻和春妮还小,只会捏泥娃娃和春咕嘟。啪嗒啪嗒摔好了胶泥,两个孩子便一块捏。捏好后用芦苇杆捅两个眼儿,放嘴上吹,能发出优美的哨声。晾成半干,再涂上花花绿绿的颜色,工序就算完成了。
等泥娃娃和春咕嘟晾干的工夫,泥傻和春妮便学着电影里的样子过家家。泥傻故意把嗓子压成大人粗,跪在春妮面前问,妮妮,你愿意嫁给屁孩吗?春妮也装出大姑娘羞怯的样子,柔柔地说,我愿意。
然后春妮再问泥傻,屁孩,你愿意娶妮妮为妻,一辈子对她好吗?泥傻也就大人似的,很庄重地说,我愿意,我发誓一辈子对妮妮好。
泥傻的小名叫屁孩。
出事那年,泥傻和春妮已成了大孩子,好久没再玩过家家了。春妮知道害羞了。每次泥傻问春妮,咱还过家家吧?春妮的脸就羞成桃花红说,不,谁愿意嫁给你,谁稀罕你。泥傻知道春妮心里还是愿意的,她脸上的表情泥傻能看懂,泥傻便嘿嘿地傻笑说,等再过几年我准让娘找人提亲,一定娶了你。春妮脸色更加绯红,朝泥傻脸上摸一把泥巴说,再胡说不跟你一块捏泥人了。
人们从车斗里把人弄出来,发现泥傻整个身子都罩在春妮身上,腰弓着,最大限度地保护着春妮。
春妮好了再去医院看泥傻,泥傻只会傻笑了,傻笑着喊,妮妮,妮妮。
春妮哭了,哭得很伤心,回到家泪也没干。春妮娘知道泥傻因为保护春妮受了重伤,只当春妮是感激的泪水,哪知道春妮心里还有一个无法说出的秘密呢。
啪嗒,啪嗒。泥傻依旧捏泥人,学也不上了,专心捏泥人。春妮还要上学,不能陪泥傻捏泥人了。春妮的爹娘很感激泥傻,只是做好吃的了才让春妮给他送去一碗。春妮便问,屁孩,捏泥人啊?泥傻就嘿嘿着傻笑,捏泥人,捏泥人。
春妮拉泥傻,帮他把手洗干净。泥傻吃完饭一抹嘴说,妮妮,咱还过家家吧?
春妮脸上便有了大姑娘特有的红润,一把堵住泥傻的嘴说,以后不准再提这事了,不然不给你送好吃的了。
嗯嗯,我听妮妮的。泥傻很听话地说。
即便泥傻不再提过家家,春妮看泥傻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春妮上完初中又考上了县一高,去县城读书了。春妮在明净的教室里学习时,泥傻仍在家里石碑上,啪嗒啪嗒摔胶泥。
偶尔回家,春妮去看泥傻,发现泥傻的泥人手艺今非昔比了,样样泥人都惟妙惟肖,眉目传神。春妮说,屁孩,你的泥人越捏越好了。
真的吗?真的吗?泥傻仿佛受了很大奖赏,嘿嘿地傻笑说,那我以后好好捏,好好捏。
后来,春妮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小城。再后来,春妮就有了对象,一个很帅气的小伙子。春妮把那年泥傻保护自己的事给对象说了,春妮的对象也很感激泥傻,陪春妮回老家时来看过泥傻。小伙子对泥傻捏的泥人很震惊,嘴里唏嘘着,称赞简直是艺术品。小伙子正捧着泥傻的泥人端详,泥傻却一把夺过来,啪地摔在了地上。
小伙子不知泥傻为啥发这么大的火,正想问什么,被春妮一把拉走了。
春妮的婚礼在小城举行,正在高潮处,泥傻不知怎么跑来了,钻出人群冲到春妮面前,捧出一对泥人。那是一对相互亲吻的泥人,样子幸福又滑稽,在场的人不禁赞不绝口。
谢谢你屁孩。春妮感动得泪水盈眶。泥傻嘿嘿地傻笑着,眼窝里也湿湿的。
这年有项民间艺术大奖赛,县民间艺术家协会实在找不出好作品,便派人拿一件泥傻的泥人滥竽充数。不想泥傻的泥人却得了头等大奖。
春妮是在电视里偶尔看到消息的。这时电视里正采访泥傻,泥傻嘿嘿地傻笑着,憨态可掬。春妮摸出泥傻送给她的那对泥人,轻轻地吹了一下。就这一下,春妮突然惊呆了。
吹男泥人上面的孔,泥人发出“妮妮,妮妮”的哨声。再吹女泥人上面的孔,便发出“屁孩,屁孩”的哨声。春妮愣成了泥人,泪水却无声地流淌。
春妮辞去了公职,开了家艺术品店,店中就有泥傻的泥人。老公对春妮的此举颇感不解。
选自《古今故事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