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峙
早上听收音机,说有中到大雨。我爸站在台阶上好一阵观望。天边翻滚多时的云块好像已被几根东窜西扯的旱闪套牢,无论怎么翻卷腾挪,乌云都遮不住我头顶的太阳光。檐口边缘投在台阶上的影子,像木匠墨盒弹出的直线。每次将捏好的泥碗用力摔向脚下的青石板前,我都会先瞄一眼,想让底部迸裂的泥碗砸中那条阴阳分割线。不管砸下的位置正不正,声音响不响,我爸都不为所动。他正出神地想着乌云里兜着的雨点子何时能砸到他脚跟前。他想趁雨未到,先搭上木梯将屋旁大杨树的斜枝全砍掉。那些枝条已荫住了菜园的几垄青菜。他估计砍掉这些枝桠至少要一个钟,又担心这场雨会在他砍枝的半途冲过来。
一声巨响,让我捏泥巴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我竖起耳朵,没听到接连的轰响声,倒是听到我爸冲向里屋时脚板震地的咚咚回响,很快便有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从里屋传过来。
太爷出事了。我进去时,他已满脸血污。整个身子歪倒在墙边的篾箍米桶边。他身边木梯的一只角还搭在阁楼入口处的楼板上,在瓦缝射进的一线阳光里,能看到阵阵腾起的灰尘,还有那架一只脚沾地轻轻摇晃的歪斜梯子。
太爷很快没气了。
加上闰年闰月,他早满九十。算长寿,也算红白喜事。奶奶安慰完她自己,又安慰我爸。我爸一听哭得更厉害,假设早用木梯,就……就不会出这事,呜呜……难掩的悲伤从我爸的哭腔里冲出来,把他想好的话语冲得七零八碎。
未必,奶奶摇摇头,不知是否定我爸的说法,还是她对太爷继续活下去没有信心。
奶奶一直没有哭,即便在太爷的灵堂里。按她话说,她该哭诉的话平日都对这个傻老头说完了。她半闭着眼,似在养神,又似在听孝鼓。孝鼓架在灵堂外的阶沿上,乡邻则坐在天井里。天井上空绷扯了两大块褪色的军用帆布,既挡夜露又挡风雨。帆布下的长条凳上坐满了人。那阵仗就像村里在开群众大会,只不过主讲人不是村长,而是打鼓匠。
打鼓匠边敲孝鼓边说书。咝咝直响的白色汽灯下,拉扯着一群看似静止的飞虫。打鼓匠昂着头,有劲得力地敲打着两根看不清颜色的鼓槌。打到激情处,四处飞溅的唾沫像灯下乱飞的蚊虫,又像帆布外纷飞的细雨,远比我们的语文老师朗诵课文还有激情。语文老师只是照着课本念,而打鼓匠却从头到尾一直在背诵,又是哼又是唱。关键时候,打鼓匠还拖起长长且带有韵儿的哭腔,回声在静静的山坳里悠悠转转,听得人心揪紧后背发凉。
几个叔伯姑婆对孝鼓不感兴趣,时不时向奶奶问起太爷的死因,他临终时说过什么话,以及断气闭眼前有没有难受的表情。
太爷是为取木楼上的小木盒而摔死的。太爷平时当小木盒宝贝一样搁在小阁楼上。隔三差五,他都会将小木盒取下来溜进房中鼓捣。木盒里面到底装的什么,除了太爷,没人知道。那是一个脱了漆的小木盒。本盒外面上原有一把小铜锁。太爷精神出现障碍后弄丢了钥匙。我爸帮他换了一把弹子锁。钥匙常挂在他房门背后的钉子上。有亲友向我爸打趣,那把钥匙你用过没?里面应藏有不少金银珠宝吧?
屁都没有!我爸找来螺丝刀废掉那把弹子锁后大失所望。里面倒是有厚厚一捆烟盒纸,用红毛线拦腰系着,像一扎整齐的钞票。我爸对它们不感兴趣。我拿过来一一翻看,发现每页烟盒纸比钞票还漂亮。红桔、沅水、常德、洞庭、龙门、君健,本地不同时期廉价牌子的纸烟盒都有。我还注意到,那些漂亮纸烟盒的内侧面,都用铅笔画有一件老式女棉袄的图案。
还以为是啥稀罕宝物嘞,原来净是些破玩意。站在一旁的奶奶没捺住心火,嘟哝一句,看来真疯了。
灵堂里不能太冷清。即便没有哭声,也得有亲人陪亡人最后一程。灵堂里的守孝人都是我家族没出五服的己亲。那些人中有太爷的亲弟弟,按辈份,我叫他德太爷。灵堂里守灵的还有德太爷的三个儿子和孙辈。当然,灵堂中少不了我太爷这一房的男丁,因我太爷爷这一房三代单传,全部坐在一起也就我爸和我两个男人。我爷爷在我出生前就已不在人世。我太爷曾鼓励我爸妈生二胎,但村长和村妇女主任听到风声后都不答应。他们好长一段时间就蹲守在我家大门口,说你家如果超生,我们都不用在村里干啦,以后就到你家来蹭饭吃。算哒算哒,我奶奶皱着眉头朝村干部直挥手,被你俩烦都烦死哒,他们哪还有心思做那事!
村长是德太爷二儿子的第三个儿子。守灵时,村长也在。我叫他三伯。三伯那晚说得不多,因灵堂不是他的办公室,他在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孝子。三伯自封烧火倌,掌管灵堂里烧水与烤火的重任。守灵不能冷坐,除了茶和烟,还得备有火。即便已到四月天,外面的蛙声如鼓如潮,过更后,屋外的寒风就附了人体,搓手跺脚都不管事。三伯在灵堂前放了一个大火盆。火盆上架有一个三脚撑,盛满水的水壶隔不了多久就在上面喘气鸣笛。三伯反应稍迟,壶口溢出的开水就会噗噗噗地在火红的蜂窝煤上留下一滩白痕,但这丝毫不影响跳闪的火光窜上人脸,窥探那圈闭目养神人的心事。
德太爷的心事藏不住,他喝完半杯浓茶,他将旱烟管在椅脚上磕了磕,说,俺今晚上不扯三国,也不扯隋唐,就专讲俺家族里的真汉子。他讲的真汉子我以前听说过一些,是太爷的大儿子赵绍振,解放前曾是黑虎山一带响当当的人物。津澧解放前夕,他与他的同伙一起被县团防队团灭,并让他暴尸街头。
其实呀,俺家绍振那时有一个相好的女娃,是土匪头子胡老三的女儿,她被抓走的当天晚上还到过我大哥家,给我大哥留下一样东西。说到这,德太爷故意卖了一下关子。好多闭着的和半闭的眼睛都在绷扯上下眼皮,并绷开一条更大的缝。各条缝里陆陆续续放出的光,胜过掌声,让德太爷说时也有了打鼓匠的劲头。
那是一件斜襟对开带盘花扣的红棉祅——前一二十年乡间还能看到这种款式,俺家上下几代人不知给多少婆婆妈妈小媳妇做过这款棉衣,只是而今已不时兴——女娃想要我大哥尽快把那件红棉祅送到黑虎山上去。天啦,那时节已过端午,早晚只需穿夹衣,送棉袄又有么用嘞!再说,黑虎山的所有路口早被团丁把守住,乡民不能随便上去。尽管那女的告诉我大哥,您不用怕,您只需把这件红棉袄送到山头上的某棵大树下就行。她甚至还替我大哥想好了被团丁盘问时的说词。若有人问,您就说俺儿媳妇得了疟疾正打摆子嘞,俺得给她送件棉衣去捂捂身子。我大哥听后连忙摆手,他说他天生不会撒谎,一说谎就脸红心跳。既然女娃把话都说到那份上了,她就只好照实说:您家绍振而今就在山上,他急需这件棉袄。去不去,您自己看着办吧。说完,她就走了。
没过几天,这女娃就被县团防队杀死在黑虎山下。一同被杀的有十多个人。死的这些人中,有土匪头子胡老三,还有俺家绍振。
绍振死后三四天家属才去收尸。太爷没去,他觉得家族出了土匪有辱先人。是德太爷和我亲爷爷两个去的。他们叔侄俩原准备用旧草席把绍振尸体裹回来,但天气热,尸体根本搬不了,一搬动人就全散架了,他们只好捡了一堆臭哄哄的骨头回来……
在我记忆中,太爷不是无情寡义的人。我攀过奶奶肩膀咬着她的耳朵悄悄找她求证。奶奶似乎想考考我的判断力,故意没有亮出她的观点,而是只给我讲了一个关于太爷的故事。
在绍振大爷被抓的那些日子里,那件红棉袄像一根扎在我太爷背上的刺,让他夜夜睡不安稳。就在绍振大爷被枪杀的头天晚上,太爷趁夜黑从屋后的稻草垛里拉出来那件红棉袄,急急走小路把它扔在屋后的河坡上。做完这些,他仍睡不着。鸡叫二遍时,太爷又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随手带了洋火和稻草把子,他想把那件红棉袄一起烧掉。他觉得留着它是个大麻烦。可稻草把子都快烧完了,棉袄却依旧点不着火。太爷又继续划了好几根洋火,洋火盒两侧的硝皮都划起了皱,那棉袄还是点不着。真遇到鬼啦?太爷的手开始抖,心里也发起慌来。他开始留意那件棉袄,提在手上有点沉,摸上去还有些潮,黏黏湿湿的,上面像沾满了亡人的血。想到这,太爷浑身的汗毛都炸了,他嚯地立起身,一用力,那件红棉袄就被抛到河心里……
见我没听明白,奶奶表情呆滞地说,当时你绍振大爷那帮人没盐吃,个个浑身浮肿,腿脚没力。后来听人说,那帮人想找的盐就蔵在那件红棉祅里。
我越听越糊涂。
德太爷跟我家太爷长得很像,他们相似的国字脸,就像两张面额相同的钞票,只不过,一张较旧,一张太旧。即便这样,这两张相似的脸发出的笑声却完全不一样。德太爷笑得爽朗,而太爷的笑声却像鸭叫,声音剐耳且让人心底发凉。太爷只有在犯病时才会变成这样。每次他嘎嘎笑时,奶奶就皱着眉头嘀咕:看看看,又犯了,又犯了,怎么得了哟!每每这时,奶奶便一脸正气地呵叱太爷:不要吓娃,不要吓娃!有次太爷犯病时,奶奶正坐在阶沿上补衣服,睛天时屋外的事多,她趁雷雨天就在家缝缝补补。当时她因起身太快,头犯晕,一时没稳住那双小脚。太爷早把我逼到院角,并一把抱起我,用他胡子拉碴的大嘴来回噌我的脸蛋,在我的挣扎哀嚎中,他的笑声变得更响更放肆……
太爷是突然犯病的。家里人一直没弄明白他犯病的原因,就连乡里县里的医生也没查出是啥病。
那是一个交秋的晚上,湘澧盐矿的卤水管爆裂了。听说卤水能煎盐,很多村民都挑桶去装。我爸随同村人去岩头咀挑了一担卤水回来。那年月,吃盐点煤油灯也是农家的一笔开支,这些费用的来源基本上都靠抠鸡屁股里的鸡蛋。但鸡笼中总共就那么几只母鸡,何况还不是每只母鸡每天都下蛋。
那晚,奶奶洗干净那口过年才用得上的老天锅,又从阶沿上抱来经过六月天南风烘干的劈柴,往锅中倒上卤水后,烧大火煎煮。家人们有的站有的坐,挤在灶台周围扯闲话。我爸披着夹衣坐在太爷旁边。太爷叫他把衣服穿上以免着凉,我爸说夹衣打湿了,穿上去臂膀更凉。太爷伸手摸过后一惊,抓过我爸的手臂看了又看,忙问他有没有伤着。我爸笑着告诉他,是去接卤水时给喷湿的。太爷闻听两眼发直,像被人突然打了一闷棍,整个身子软塌塌地滑到地上。
当一满锅浑浊的卤水变成小半锅白中带黄的硝盐晶体粘附在锅底时,太爷躺在床上发高烧胡言乱语。我爸连忙跑到下河接罗跛子过来收煞,罗跛子一番念咒之后,说我爸夜黑挑卤水回来带回了鬼。奶奶在屋山头又是烧纸钱又是送饭,接连做了三天法事,太爷的病情仍不见丝毫好转。
自那后,太爷精神变得不正常,时好时坏。坏时,他就反复叨念棉袄棉袄;好时,他什么也不记得,露出一张木木毫无表情的脸。
有么奇怪的?孩子他太爷肯是被绍振大哥和胡幺姐的魂给缠上了,每每有人问起,奶奶总是说,他当年千不该万不该冷脸对待那两娃……
奶奶在太爷灵堂又说起那桩旧事。本来嘛,家丑不可外扬,但今晚在坐的都不是外人,更何况他爷已伸腿闭眼睛,在这说说他们父子翻脸的事也无妨。
那晚,胡幺姐把那件红棉祅丢给太爷后,不到半个时辰,太爷家门口就传来叫喊声与踹门声。太爷打开门一看,乡长带着几条枪气势汹汹地堵在家门口。他们背后就跟着五花大绑的胡幺姐。胡幺姐昂着头,一声不吭。乡长指着胡幺姐问太爷,她刚才是不是来过这?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乡长边说边扒开挡在门边的太爷,指使人在家里搜寻。
太爷当时不是故意堵住门口,而是他从没见过这阵势,身上的魂早吓跑了。他头上直冒冷汗,腿肚子也在抖。太爷那晚闹出了让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笑话。他被吓得尿了裤子。他湿裤子的诨名并没有因为年代久远而消失,时不时还被一些不怀好意的乡人提起,让我们一家人都像穿了湿裤子一样很不自在。
太爷的湿裤子刚晒干,他就在家族祠堂召开宗亲大会,当着族人和乡长的面表态,从今以后,俺没有赵绍振这个儿子,他也没有我这个老家伙!
德太爷承认,太爷当年确实放出过与绍振断绝父子关系的话。
爷,俺记得俺做娃时就有一种说法,说绍振前辈被抓后,大爷同保长乡长走得很近,还听说他那样做并不是为了替绍振伯赎罪,好像还有其他目的。
三伯不顾奶奶突然惊骇的表情,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向德太爷刨根问底。德太爷坐着没动,低头用力吧嗒了几口旱烟。然后,他绕开三伯的话题,声音低沉地说起了绍振大爷死亡的经过。
……胡幺姐被抓后,关在黑虎山山下的一大地主的院子里。院子里有棵臭椿树,胡幺姐被反绑在那棵树上面。她像她爸一样,是一个有血性的人,团丁拷打她,她咬牙忍着,没有大喊大叫。次日天黑时分,天上旱雷滚滚,乌云沉沉,又闷又热,眼看一场暴雨就要落下来。胡幺姐她爸带人摸黑来到院门边,胡幺姐觉察出动静,不失时机地叫了一声:不要!
前来救援的人闻听都愣住了。有几个人马上掉头就往回跑,胡老三和赵绍振却不管不顾地往院门里冲。这时,院内窗口的黑枪一起响起,他们两人先后倒在了胡幺姐跟前,赵绍振倒下前嘴里还在叨念:盐……盐……盐。院外的几个人一个都没跑掉,被早先埋伏在四周的团丁开枪打死,死尸摆满了整个院子。
当团防队长指着绍振的尸体问她他是什么人时,她昂着头,只说了一句:少废话,只求速死!
绍振大爷的身子被乱枪打成了筛子,筛子筛出的鲜血,与其他人的血混杂在雷雨中,形成一股血流,染红了门前的半条溪沟……
我总算明白了,爷爷为啥一到雷雨天就犯病。很少说话的我爸忍不住插话。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县里来人调查过绍振大爷的情况。来人拿着一份国民党澧县团防总局的文字资料,但涉及赵绍振的只有区区几十个字:“民国三十七年孟夏,匪首赵绍振偕其同党十余人击毙于樟树堰胡家大院内。”
同志,就这些,再没有其他的记载啦?太爷读过私塾,认识上面的字。
你想要什么?赵绍振是通过怎样的关系取得胡老三信任的?赵绍振加入土匪武装后有没有血案?他在明知有埋伏的情况还带人去作无谓的牺牲,是个人英雄主义作祟,还是为了爱情不顾其他战友的性命?怎就没有一点党性和原则?
一连串的问话让太爷后背直冒冷汗。
太爷低下头,又抬起头,拿出他当年与族人和保长说过的那番话打发来人,从血缘关系上来说,赵绍振是俺儿子没错,但他好多年前就与俺撇清关系,他没俺这个老子俺也没他这个儿!你可以问问当年的谢保长,也可问问赵四爷那些族人……
不撇清不行呀,那时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土改、镇反、三反、五反……解放前,我们家有四五亩水田。绍振上山后,所有的田地基本变卖完,因家传裁缝手艺,俺家的日子还算好过。土改时划为富农。家庭成份不好,一家人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德太爷回忆起往事,不由自主地感叹。
三伯没时间感叹。后天早上太爷就要出殡了。出殡前的追悼会上,他需给太爷的一生作个评价。
他决定从赵绍振入手,他觉得太爷的一生与他这个大儿子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当晚三伯打电话托人找关系,第二天早上,他从县党史办借来四大本《澧阳春秋》。这是一套关于本地共产党人活动的编年体史书。三伯安排专人逐页搜寻绍振大爷的名字,临近中午时分就有了收获。在《澧阳春秋》第二卷第68页,记载有赵绍振的相关信息:
1947 年2 月,澧县开始进行“国大代表”选举。国民党与三青团为让代表本集团利益的候选人当选,明争暗斗,运用欺骗、收买、暴力等手段,力图在竞选中获胜。引起了进步人士和学生的不满。九澧联中三(2)赵绍振在地下党人的引导下,马上派人与澧县中学、澧县简师、津市高农联系,求得声援,带领一帮学生冲进全县选票开票处的复兴剧院,继而冲进县府抗议示威,要求罢免限制言论自由的王县长。
三伯如获至宝,马上打电话咨询县党史办相关人员。对方说调查后尽快复电话,等到傍晚时分对方才有回复。对方说,根据仅有的资料,那次学潮,王县长自然没被罢免掉,倒是赵绍振和几个领头人被学校开除了。这几个被开除人中就他和胡学珍。他们先是去了长沙,后又潜回常德,何时躲在屋后的黑虎山与胡老三一起搞事就没人知晓了。
我只想知道赵绍振是不是地下党员?三伯在电话再次催问这个话题。
这个呀,还真难说,因为当时的地下工作大都是单线联系。何况时代久远,知情的证人大都已作古。
就在三伯完全泄气时,对方又提供了一个信息。你是否听说过你们大家族曾积极参与剿匪的事情?曾有一位老人临终前嘱咐其后人向县党史办递交了两份字据。老人解放前曾是国民党县团防队的工作人员,因他手上没什么血案,解放后坐了几年牢就放出来了。他曾参与当年的黑虎山剿匪。他叫谢春林。如果你有兴趣,可找他后人打听打听。
没怎么费周折,三伯就打听到了谢春林的孙子。他是一名小学老师。对本地历史人文感兴趣,课余爱写写画画,偶有文字见诸报端。
三伯派人把他接到家里来,好酒好菜招待。谢老师很健谈,一提到黑虎山剿匪,他便滔滔不绝。
我妈也姓胡,谢老师说,算起来,我妈与胡老三还是同一个祠堂的人。听我舅爷他们讲,曾有人在胡老三的密室里见过一大缸光洋,缸里还杂有黄金和珠宝。没过两年,胡老三就被枪杀了,他那笔财产却去向不明。解放后好多人曾明里暗里找过,可都没有结果。
德太爷点头表示听说过此事。胡幺姐被抓后,团丁将她反绑在树上,发现她左手腕戴有一个精致的玉镯,就对她提要求,如果她愿意把手镯给他,他可让她少受一些皮肉之苦。她冷笑一声,不作理会。
是不是一只翡翠色的?我突然插话。
昨天,我爸和奶奶检查太爷的小木盒时,我也在场。他们发现盒子里面没有值钱的东西就离开了。我出于好奇和好玩,把木盒子倒扣在太爷房里的小木桌上。桌面上传来一丝清脆的声响。一块发黄的小手帕里包着几节弯形玉石,我试图将它们拼起来,发现少了一小节,不然就是一只完整的翡翠色玉镯子。
我把那只残破的手镯给德太爷看,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就是当年太爷母亲传下来的一对玉镯中的一只。太爷和德太爷这两房后人各执一圈。经德太爷一说,奶奶似乎想起了什么。很多年前,太爷无意中对她说起过一件事。说本来你可以像他婶婶一样有只玉镯的,可惜振儿送给他相好的了。
太爷犯病前,从不提绍振大爷的事情。他犯病后,问他什么他就说什么,变得没有顾忌,只是可信度存疑。奶奶曾听别人说,像太爷这样的病人,常常与他回忆过去,有助于恢复记忆,她出于治疗目的也出于好奇,从太爷口中打听过胡幺姐的一些事情。
据太爷讲,胡幺姐他爸自知作恶多,官府不放过他,江湖上的仇家时刻也想暗算他。胡老三几次催女儿嫁人。她的嫁衣都做好了,就是那件红棉袄。那件红棉袄上的盘花扣还是太爷亲自手缝上去的。当时太爷老爸的手艺吃香,太爷只是给他爸打下手。有人说那件红棉袄里能藏盐,太爷不相信。他亲手做过的斜襟棉袄往少说也有成百上千件,各式各样的口袋结构他闭着眼都可想起来。再说,他曾反复搜过那件红棉袄的三个口袋,里面什么都没有。那盐能藏在哪呢?难道将盐夹缝在棉花里面不成?但那件棉袄所有的针缝根本没有拆过的痕迹……
奶奶又说,太爷解放后有一次给一户人家做上工。那家老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过太爷。听说胡老三的女儿是你儿媳妇?太爷看着那人没表态,那人接着又说,胡老三曾给过她女儿一笔丰厚的嫁资。那人边说边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这个玩笑开得有点过。奶奶笑着说,我猜想他老人家当时一定又忙着撇清了,他没俺这个老子,俺没他这个儿。
他是不是又在说胡话?德太爷这次有点不信。
应不会有假,谢老师很肯定地说,他查过相关资料和文献,解放前津澧一带的食用盐大都从四川贩运过来。从涔水的张河渡口出发,走陆路,经湖北松滋、老河口,再到重庆方斗坪,就可买到从成都那边贩过来的井盐。打转来回要半个月左右。听我爷爷说,每有盐贩回来,必有一女孩去买,不问价格,悉数囤积起来。后来胡老三的丫头被抓,县团防队找盐贩确认,长期买盐的女孩就是胡丫头。胡丫头的男人就在山里头,他同她老爸一起出没在黑虎山涔水一带,让县团防队很是头疼。让人想不明白的是,胡丫头男人的爸爸,也就是胡丫头没正式过门的公公却做了一件与他们思想恰恰相反的事。
么事?三伯和众亲人都一起伸长脖子,像一群受到惊吓的鸡。
那位老先生向乡长认捐了一百块大洋,并且声明此款用来剿匪。听说那笔钱大多是他变卖田产来的……
别说了!德太爷粗暴地打断谢老师,嘴唇哆嗦,面色酱紫。
我这又不是信口雌黄,我还亲眼见过那张认捐书的字据呢。不瞒您说,我爷爷当年曾是县团防队的一位低级文官,由他掌管那些文字资料。县城临解放时,爷爷拿了一些资料回来,当时本想销毁的……
那你觉得,那位老先生为什么要那样做呢?三伯接话。
嘿嘿,这你就不知了,他那样做就是表明一下自己的姿态,向外人做做样子。不然,他全家的身家性命都成问题。你可能不知道,他儿子并不是土匪,而是地下党的特派员,他策反了胡老三的土匪武装,成立了湘鄂涔水游击队,并亲自担任游击队政委,他的任务就是与其他地下武装一起配合大军南下解放津澧……
太爷出殡那天,三伯没有为他举行追悼会。
三伯说该举行追悼会的是赵绍振和胡学珍两位先烈。太爷下葬后,三伯叫人把祖先坟茔边的那个小土堆培土加高加固。这个曾经牛踩狗尿的小土堆,里面就埋着绍振大爷的尸骨。三伯说不能冷落了胡学珍。他叫族人在绍振大爷的坟堆边另外堆了一堆土,并把那几节碎镯子埋在土堆里。他还特地请人做了一件红色斜襟棉袄,一起包了埋在里面,就当胡学珍的衣冠冢。
我们在这两座坟堆前竖了一块墓碑。碑文上记载有那件红棉袄的经历,希望我们族人和后人,将墓碑上刻着名字的人都视为赵家的大英雄。
在墓碑的正面,族人将胡学珍与赵绍振的名字并排竖着排列,并给了她大奶奶的名份。相信地下的他们,还有不远处埋葬的太爷,灵魂都会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