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倾城之恋》

苗炜

张爱玲写小说，钱这个因素是不会藏起来的，她小说中总有一重担心，男人骗女人的钱花。《金锁记》中写过，《小艾》中写过，《倾城之恋》中也写，哥哥嫂子花掉了白流苏的钱。

白流苏离了婚，住在娘家，她不到30岁，样貌依然年轻。她和范柳原是一见钟情，可一见钟情不是飞蛾投火，两个人都有自私的算计。白流苏想要长期饭票，范柳原只想要情妇，两人博弈，谁料到一场战事成就了他们的婚姻。白流苏想，要是范柳原被打死打伤了，我的处境就不堪设想，如果我受了傷，也只有横着心求死，别拖累他。在这个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都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腔子里的这口热气，还有睡在身边的这个人。

张爱玲写小说，钱这个因素是不会藏起来的，她小说中总有一重担心……

我们以为爱情是个天经地义的事，可实际上我们要知道，自由恋爱、互相调情，这样的事并不是自古就有的，在西方是跟随着布尔乔亚阶层兴起才有“自由恋爱”一说，在更久的历史中，女人是被当作资产处理的。在中国，自由恋爱也是五四运动后才有的概念。鲁迅有一篇演讲《娜拉走后怎样》，女性觉醒，离开封建家庭，离开之后怎么办？鲁迅演讲中有两句名言，一句是“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另一句是，“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鲁迅写过一篇小说叫《伤逝》，主人公一个叫涓生，一个叫子君，里面也涉及到女性没有经济收入无法独立这个事，但还有一层意思是爱情这个东西靠谱吗？一开始爱的轰轰烈烈，过两天爱情不能持久了，该怎么办呢？爱情会不会逐渐就没了？鲁迅这个小说里就有对爱情的怀疑。

《倾城之恋》是爱情小说吗？肯定是。但作者绝不是一个“恋爱脑”，脑子里只有爱情。结婚当然是为了爱情，但人生在世，希望获得有自尊的安全感。《倾城之恋》这个故事让我们关注到安全感这个问题，爱情有时会破坏安全感。

哲学家桑塔亚那说过一句话，狮子必然比羚羊感到安全，因为上帝站在狮子这一边。在动物世界中，狮子比羚羊更有安全感。在《倾城之恋》这个故事中，范柳原本来是狮子，不缺安全感，结果发现，真打起仗来，自己也不过是一只羚羊。人必须有一种内在的精神力量，来对抗随时会降临的死亡，于是范柳原想和白流苏在一起。在爱情的冲动中，我们有了一个爱人，好像就不怕死了。有了一个爱人，觉得活下去也不那么难。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受，面对死亡和人生的虚无，人其实没有什么抗争的办法，爱情似乎是一种办法，所以人们才会把爱情说得很重要。

爱情有其非常严肃的一面，我们聊到爱情或者家庭时总会说到这样几个词——忠诚、背叛、许诺、忏悔、欺骗、相信，这几个词非常严肃，都跟信仰有关，《倾城之恋》这个小说，涉及到的关键词是许诺和相信，但是我们要注意，傅雷先生批评说这个小说不崇高，全是调情，张爱玲说自己就要写得更庸俗一些，两个人的意思是一样的，男女主角对爱情关系的认识还没有到精神重负的地步。非常严重的“恋爱脑”是什么样呢？就是在情侣身上寻找自己至深天性所需要的自我赞美，情侣变成了神圣的理想，人借以实现自己生命的意义。所有的精神需要和道德需要都集中到一个对象身上。那个对象能经得起这样的使命呢？张爱玲眼中的爱情没有这么神圣，她说，范柳原与白流苏的结局仍旧是庸俗的，俗世的安全感是永恒的。其实，我们现在对爱情的态度也比较保守，焚身以火、奋不顾身的爱情好像比较少，为自己打算，自尊的安全感是压倒性的。不知道您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