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紫悦
[摘 要] 从自由主义作家到“人民艺术家”,老舍先生的文学创作历程中出现过两次向“俗”的转向,正是因为这两次“转向”使得老舍的创作逐渐向“人民”靠拢,也正是对民间的书写让读者看到了一个“平民作家”老舍。老舍是民间社会的代言人,民间文化是其艺术创作的丰厚土壤。他置身于民间文化之中,发现民间文化的价值与意义,试图用笔触展现普通市民的平凡生活,书写民间的风俗世态,以平等的写作姿态彰显自己的“人民性”立场。
[关键词] 老舍 民间文化 人民性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4-0068-04
“五四”以来,知识分子们发现了“人”的价值,也提出了“平民文学”的口号。但囿于“精英主义”式的呼号,并未深层次地涉及真正的“人”、真正的“平民”。樊骏先生指出,“‘五四以后的新文学创作中,在一段相当长的时期里,描写城市平民的作品,数量少,对于社会现实的反映比较狭窄或者浅露,艺术上往往失之单调,思想倾向又大多停留在空泛的同情,与同一时期里以农民或者知识分子生活为题材的作品比较起来,成就要低得多。打破这种局面的,是老舍。”[1]在巨大的社会变动中,普通小市民的生活也承载着丰富的时代精神,老舍凭借其生于民间、长于市井的独特生存体验,着眼于小市民的悲欢,展现民间文化的精神内核。正如王本朝所说:“对底层生活的熟悉和关注给老舍创作带来了持久的生命力……市民社会、民间立场是老舍创作的生长点”[2]。本文拟从老舍的民间立场出发,梳理其向“俗”的两次转向,进而探究其不同创作时期所展现的民间文化选择及其特殊意义。
一、从向“俗”的两次转向说起
老舍初入文坛时,曾明确表示反对文以载道,他说:“我老觉得文学是有用的;拉长了说,它比任何东西都有用,都高明。可是往眼前说,它不如一尊高射炮,或一锅饭有用。我不能吆喝我的作品是‘人类改造丸,我也不相信把文学杀死便天下太平。”[3]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许多作家相比,老舍开始文学创作的动机十分单纯,他是因为远在异乡的寂寞和对故土的思念开始写作的。因此,老舍称自己为“写家”而非“作家”,他强调文学的思想性以及文学自身美的价值,认为情感、美与想象才是文学的重要特质。这一时期的老舍坚守着文学的艺术性与独立性。但随着抗日战争的爆发,带着对民族国家强烈的責任感,老舍开始了向“俗”的第一次转向。
亡国灭种的危机使得“救亡”成为主旋律,老舍像无数先进的知识分子们一样开始“以笔代枪”投身于这场伟大的革命。“为抗战服务”成为当时文艺工作的首要任务,“文艺者,于是,义不容辞,责无旁贷的,须为士卒与民众写作……平日我们说,文艺都含有一切宣传性;现在我们说,文艺的工作就是宣传”[3]。抗战改变了一切,也改变了老舍的创作之路,他开始从事通俗文艺创作,着手进行通俗文艺理论建设,也逐渐将创作的重心由小说转向戏剧。他灵活地运用大鼓、相声等传统民间艺术形式,“旧瓶装新酒”,使这些民间文艺具有了时代活力,借助戏剧这一集娱乐、宣传、教育为一体的大众艺术形式,宣传抗战思想,动员人们抗战。此时的老舍不再沉浸于文学的“象牙塔”之中,因战时需要毅然走向“民间”“民众”,而潜藏在他心底的被压抑的民间意识也逐渐觉醒。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随着国家文艺政策的调整,要求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在这样的文艺背景下,老舍回到国内,开始从事通俗文艺的创作与组织工作,被任命为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初名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副理事长。老舍回国前曾表示“回国后要实行‘三不主义,就是一、不谈政治,二、不开会,三、不演讲”[4]。显然老舍并未按照他所设想的那样活动,而是依旧选择了站在通俗、大众的一面。老舍深知要想发展中国文学,还是需要沿着“五四”时期“新文学”的路子前行,写有关“人”的、有关“人民大众”的文学。为了破除五四新文学“精英化”的弊病,他试图在民间通俗文学中找寻出路。因此,在一体化文学场域的观照下,他认为要建立起“新的活的大众语,创造出新的大众文艺”[5]。此时老舍的民间立场由“经验性”的认识走向自觉,更多地具有了“人民性”的特质,国家主流意识形态中的“人民当家作主”也正好契合了老舍一直以来的美好愿景。在这种文学思想的指导下,老舍在书写人民的过程中表达着他对民间文化深沉的情感,成为“人民艺术家”。
实际上,这两次转向也来源于民间文化中的“臣民意识”。中国传统文化推崇“忠”与“义”,尤其是社会动荡时期,对民族国家的“忠义观”深刻影响了老舍的创作理念。有学者曾指出,老舍对民间文化、通俗文学的“偏爱”让中国现代文学失去了一个“健全的、自由的、有着突出个性的、充分发挥自己才气的老舍,一个义无反顾地向着世界文学高峰攀登的老舍”[6]。但同时也恰恰是这种“臣民意识”所带来的创作转向,将老舍引上一条“另类”的文学之路,让我们看到一个与民间文化、人民命运紧密相连的“人民的老舍”[7]。
二、老舍文学创作中的民间文化呈现
老舍是土生土长的旗人,他首先塑造的就是自己最为熟悉的“北京城”下的子民。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在北京出生、生活,书写北京的作家很多,但没有一个作家能像老舍一样的深刻,他曾说:“我敢放胆的描写它。它是条清溪,我每一探手,就摸上条活泼的鱼儿来。济南和青岛也与我有三四年的友谊,可是我始终不敢替它们说话,因为怕对不起它们。”[8]正是对北京骨子里的熟悉与热爱,让老舍能得心应手地书写北京城里的人和事。
1.民间世态的审美展现
写北京的城与人。老舍的作品中充斥着带有北京文化色彩的空间结构,城墙、胡同、四合院、大杂院、茶馆、庙会、戏园……这些空间充满了来自民间的声音,来自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人与事构成了一个复杂的市民社会,也让老舍的创作带着“烟火气”。他通过对市民生活素描式的勾勒,透视人们的文化心理与生存状态,展现北京的人情世态与风俗画卷。同时,老舍力求揭示在这样一个不善的世界中人们不幸的命运,反映来自底层平民的悲苦与抗争。他塑造了车夫、妓女、艺人、巡警等一系列城市平民形象。《骆驼祥子》中的祥子,三起三落买车,三进三出车厂,展现了一个“人”的堕落经过。《我这一辈子》中的“我”也是一样为求生存辛劳一生却一无所获。“旧社会”不关心底层民众的死活,小福子的坟甚至都不知道是哪个,但这并非“祥子们”“小福子们”自己的事,而是那个时代底层平民的事。社会底层的平民有过自己的追求与希冀,但却因为自身的穷困、阶级的差异,无论其品性如何,总会陷入苦难的沼泽,逃不开“被吃”的命运,这是那个时代真实的民间生活,也是那个时代平民真实的生存困境。
2.民间艺术的借鉴与张扬
清朝下层市民生活空间是民间文艺发达的地方。“上至于侯,下至旗兵,他们都会唱二簧,单弦,大鼓与时调。他们会养鱼,养鸟,养狗,种花和斗蟋蟀。他们之中,甚至也有的写一笔顶好的字,或画点山水,或做些诗词——至不济还会诌几套相当幽默的悦耳的鼓儿词。他们的消遣变成了生活的艺术。”[9]历经百年更迭,民间通俗文艺成为清朝旗人生活的一部分,而这就是老舍自小生活的地方,他浸润于民间艺术之中,以至于他如此热爱与熟悉这些民间艺术。抗战爆发后,老舍近乎熟练地拿起这些民间艺术形式,先后创作太平歌词、快板、相声等传统体裁通俗作品六十余篇,试图借助民间通俗文艺形式宣传抗战思想。同时,在其他题材文学创作中也不乏民间艺术的身影,他大胆地将传统民间艺术形式引入小说、戏剧,汲取民间口语书写艺术作品,还让民间艺人做主人公,《四世同堂》里的尤桐芳、《茶馆》里的邹福远、《鼓书艺人》中的方宝庆、《方珍珠》里的方珍珠、《龙须沟》里的程疯子……塑造了一系列民间艺人形象。老舍不断强调“要向民间通俗文学学习,向民间艺人学习,拆除雅俗屏障架起通往民间的桥梁。”[7]他从民间通俗文学中汲取经验,传奇性的故事情节、诙谐的笔调、说书人式的叙述口吻、俗白共生的叙述语言,这些都是老舍文学创作民间意识的自然流露。
3.民间文化性格的批判性反思
在民间文化熏陶下所产生的中国传统文化饱含着市民千百年来在民间所积淀的人生智慧与生存哲学。老舍在作品中褒扬“常二爷”们坚韧不拔的民族气节,认同勾连起“齐家”伦理关系的“孝”文化,赞美“赵四”们的仁义之心……展现老北京市民的精神风貌,也揭示了小市民身上愚昧与落后的一面。北京人办事有自己的一套“规矩”,“礼”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文化气质。新生儿来到人间要“洗三”做诞生礼(《正紅旗下》)、祁老太爷不顾亡国灭种的危机要穿着心爱的衣服过生祝寿(《四世同堂》);老李家眷从乡下来北京要送礼;张大哥儿子出狱也要送礼(《离婚》)……老舍曾在《正红旗下》中说:“有钱的人真讲究,没钱的穷讲究。”老北京人爱生活、讲排场、要体面,在太平盛世他们习惯了娱乐与享受。几千年的礼俗文化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北京人,也滋生了许多不良的社会风气,逐渐成了国民的精神弱点。老舍深谙糟粕文化给民族国家带来的伤害,在《猫城记》《二马》《面子问题》《四世同堂》等作品中,控诉了敷衍、虚伪、顺从、苟安等劣根性给国家带来的弊端,深刻揭示出传统等级制度、家庭伦理、文化教育、封建思想对民族性格的蚕食。
三、老舍民间文化书写的特殊意义
民间文化植根于人民群众的生活,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老舍对民间文化的吸收与借鉴展现出他在不同时期的文化选择,民间文化为老舍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厚的土壤。“在场”式的书写、平等的写作姿态、“人民性”的立场,使得老舍有别于其他书写民间的作家,为他成为“人民的老舍”打下基础。
1.“在场”式的民间书写
不同于其他作家对民间的书写,老舍先生于民间文化是一种“在场”式的书写。赵圆曾说:“老舍在北京的街头、茶馆、戏园接受了最初的美感教育。”[10]因此,北京传统市民文化影响着老舍一生的创作,民间文化早已成了浸润在他骨子里的创作力量。老舍出生于北京一个下等军官的旗人家庭,早年丧父,生活贫苦,母亲靠着缝洗衣物养活几个孩子。他曾说:“我还不到两岁,父亲即去世,母亲没有乳,只给我打一点面糊吃。父亲去世后,家更穷了,天天吃棒子面与咸菜。”[11]直到九岁时在宗月大师的资助下开始上学,长大后承担起家庭的责任,他知道什么是“穷”,什么是“苦”。自幼贫困的生活使得他对市民阶层有着天然的亲切感,他熟悉底层市民的生活,了解他们的生存困境,同情他们不幸的遭遇,也钦佩他们骨子里的力量。他说:“我自己是贫苦出身,所以对苦人有很多的同情。我的职业虽使我老在知识分子的圈子里转,可是我的朋友并不都是教授与学者,打拳的、卖唱的、洋车夫,也是我的朋友,与苦人们来往……”[12]早期生活经历深深影响了老舍的创作风格,不论他走到哪里都带着胡同、大杂院的痕迹,带着“局内人”独有的温情,带着来自民间的生存哲学,他从来都不是“民间”的旁观者。
2.民间立场下平等的写作姿态
老舍作为现代知识分子,始终以平等的姿态对待民间文化,展现出对“民间”的价值认同。他对小市民阶层的书写并非站在高处的审视,而是带着温情的平等的对话,在生活的细节中表现人们最本真的生活状态。他与笔下的人物有着亲如兄弟般的情感,呈现出在困苦中为求生存苦苦挣扎的普通人的日常。老舍眷恋民间市民生活,对民间文化带着“偏爱”,但他也深知传统文化中存在的劣根性,深知部分民间文化心理对国民的荼毒。现代知识分子的文化身份使得老舍开始审视与揭露底层市民身上的传统文化痼疾,但他没有用“进化论”的观点尖锐地批判传统文化弊病,而是带着温柔宽厚的文化立场观照和表现平民世界。老舍爱他们,关心他们,他同情作为弱势群体的底层平民的悲苦遭遇,展现他们身上的美好,彰显出平民阶层阶级自尊、自强、努力奋斗的现代品格。因此,不管是写老派市民还是新派市民,他始终带着谨慎的态度对待民间文化,审视中国传统。
3.展现人民性立场的民间叙事
抗日战争时期,老舍因战时的需要不自觉地向“人民”靠拢,选择了“民间”,灵活运用民间通俗文艺进行抗战活动。他将普通民众作为自己文艺创作的受众,从民间通俗文学中汲取经验,增强作品的趣味性、可读性,使作品富有大众审美意趣,大大强化了文学的“人民性”。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老舍在社会主义文学的维度下重新思考新中国文艺的发展路径,自觉地走上书写民间之路,他在创作中维持着“政治”与“民间”之间的平衡,将政治话语与人民群众的现实生活相结合,借助对人民生活的书写观照国家政治体制,不做口号式的呐喊,而是真正地反映民众最真实的生活境况,在书写人民的过程中表达他对民间深沉的情感。话剧《人民代表》是他在了解到人民代表选举时一家四口都成为人民代表的真实事件后对其进行的改编;《全家福》从“寻亲”这一事件入手反映民众对政府的支持与认同;《龙须沟》则是通过一条臭水沟的变迁反映社会变迁对普通人生活的影响;《宝船》也是他从民间文学中汲取养料进行的再创作。老舍将笔触深入人民群众的生活,写出了社会变化对人民生活的影响,表现出强烈的“人民性”立场。
四、结语
陈思和曾说:“老舍是‘五四新文学传统之外的一个另类,他的独特的生活经历使他成为一个写民间世界的高手。”[13]老舍对都市民间文化的书写,开拓了现代文学的题材,丰富了现代文学的写作领域。即使老舍对于民间文化的选择与认识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各有侧重,但归根到底民间文化是老舍艺术创作的基础。老舍始终将广大人民群众作为自己艺术创作的主体,从民间社会中取材,书写小市民的生活,通过他的小说、戏剧等作品塑造出了一个具有民间文化价值的“市民社会”,也体现出他对“人民”的偏爱。
参考文献
[1] 樊骏.论《骆驼祥子》的现实主义——纪念老舍先生八十诞辰[J].文学评论,1979(1).
[2] 王本朝.论老舍文学创作的民粹思想倾向[J].民族文学研究,2006(4).
[3] 老舍.老舍文集(第十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4] 关纪新.老舍图传[M].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5.
[5] 老舍.老舍文集(第十六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6] 石兴泽.老舍文学思想的生成发展与中国民间通俗文学[J].河北学刊,1996(6).
[7] 孙洁.老舍和他的世纪[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
[8] 老舍.老舍文集(第十五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9] 老舍.老舍文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10] 赵园.老舍——北京市民社会的表现者与批判者[J].文学评论,1982(2).
[11] 张桂兴.老舍资料考释[M].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0.
[12] 曾广灿,吴怀斌.老舍研究资料[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5.
[13] 陈思和.《骆驼祥子》民间视角下的启蒙悲剧[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