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异化

2023-02-18 18:34黄雪芹
新楚文化 2023年33期
关键词:伍尔夫现代主义异化

黄雪芹

【摘要】《达洛卫夫人》(1925)是英国现代主义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意识流小说的巅峰之作,学界多从小说的意识流写作、女性主义、现代主义以及双性同体等方面展开研究。本文试从异化角度出发,探讨《达洛卫夫人》中的战争与异化主题,旨在表明伍尔夫对人类中心主义、父权制和战争的批判,对社会边缘人群的深切同情和关注。

【关键词】伍尔夫;现代主义;战争;疏离;异化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33-0025-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3.33.008

一、引言

在创作《达洛卫夫人》时,伍尔夫在日记中写道:“在这本书里,我大概有太多的想法。我想表现生与死,精神健全与精神错乱;我想批评这个社会制度,展示它是如何运转的,展示它最强烈的方面。”[2]72彼时,伍尔夫正在重读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的《尤利西斯》(Ulysses)。著名评论家修沃特(Elain Showalter)指出两者的相似之处:两部小说都设在六月中旬的某一天,以某个城市为故事背景。《达洛卫夫人》以1923年6月13日的伦敦为故事背景,而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则发生在1904年6月16日的都柏林。学者亚历克斯·兹沃德林(Alex Zwerdling)指出,《达洛卫夫人》是对战后英国“统治阶层”相当“尖锐的批判”。小说的故事背景设在一战结束五年后的英国首都伦敦,讲述了1923年6月,女主人公达洛卫夫人以及男主人公退伍士兵赛普蒂默斯一天的生活。从小说开头至结尾,始终未曾谋面的男女主人公一天的生活,构成了整部小说的两条叙事线。尽管战争已经结束五年之久,但“战争的毁灭性冲击依然历历在目,在城市的肌理中、在居民的心灵里。小说描绘的日常活动中,时时可见被冲突唤醒的悲痛和创伤”。伍尔夫写道:“最近世界经历的创伤使男男女女都满含泪水。它带来眼泪和悲痛,勇气和韧性,以及毅然挺立、坚贞不屈的态度。”小说不直接描写战争,但战争的阴影和创伤随处可见。例如,福克斯克罗夫特夫人“昨晚在大使馆里还是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因为她的宝贝儿子阵亡了”;而一架在伦敦上空盘旋的飞机,也会使下面的人紧张,“不祥地”唤起德国空袭的记忆。“在每一家帽店里,在每一家成衣店里,彼此陌生的人们互相瞅瞅,想到了死去的人”。作品里,在军国主义的鼓吹下,战争被美化,一批批爱国青年奔赴战场,死伤无数,后方的女性默默承受着战争带来的伤害。表情冷淡地行走在伦敦街头的人群里,就有“孤儿们、寡母们、战争”。

本文试从异化角度,分析《达洛卫夫人》中体现的战后英国社会的异化疏离,探讨伍尔夫如何通过描写战争带给英国普通民众的心灵创伤和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异化,对人类中心主义、资本主义统治阶级、父权制和战争进行批判,对社会边缘人群表现出深切同情和关注,体现了伍尔夫作为一战期间伦敦文学界核心作家的社会责任感。本文将着重探讨男女主人公的异化体现以及伍尔夫提出的解决方案。男主人公赛普蒂默斯(Septimus Smith)一战归来,患上“弹震症”,对周遭的一切失去感觉,在寻求医生治疗的过程中,遭受一系列压制,情急无奈中跳楼自尽。这个社会边缘人物,无疑遭受着来自社会层面的异化。女主人公达洛卫夫人,虽过着衣食无忧的贵夫人生活,却感觉自己“不被人看见”,常常有离群索居、独自去海边的冲动。文章指出,达洛卫夫人存在主义的焦虑感是她与自我日益疏离异化的表现,这种疏离感在友情和社会层面也有体现。最后,本文得出结论:针对男女主人公多层面的异化问题,伍尔夫在小说中提供了三个解决方案。

二、《达洛卫夫人》中的异化

“异化”一词,作为重要的理論概念,涵盖经济领域、政治领域和精神领域文化各个方面。本文依据艾里希·弗洛姆(Erich Fromm)的异化理论,分析《达洛卫夫人》中的异化现象。艾里希·弗洛姆是美国著名哲学家、社会心理学家,法兰克福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弗洛姆融合了马克思劳动异化理论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指出现代社会最核心的弊病是异化。本文探讨的异化主要集中在个人与社会的疏离异化和个人与自我的疏离异化。

(一)个人与社会的疏离异化

个人与社会的疏离异化主要体现在小说男主人公赛普蒂默斯(Septimus Smith)身上。赛普蒂默斯是一战归来、患上“弹震症”的退伍士兵。参军之前,他颇具浪漫思想,梦想成为诗人,他“有的日子禁食,有的日子痛饮,贪婪地读莎士比亚、达尔文的著作,以及《文明史》和萧伯纳的作品”[4]134。对赛普蒂默斯来说,英国几乎等同于莎士比亚戏剧,以及他暗恋的在滑铁卢大街讲解莎士比亚的伊莎贝尔·波尔小姐。“为了拯救英国”,他是第一批自愿入伍的年轻人,远赴法国作战[4]134。经历战火的洗礼,柔弱的青年成长为“雄赳赳的男子汉”[4]135,荣获十字勋章。战争结束,和平降临。在意大利米兰,他与旅店老板的小女儿雷西娅订婚,“却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怖所笼罩,晚上尤其可怕。他丧失了感觉的能力”[4]136。婚后的赛普蒂默斯携意大利妻子回到英国,得到提拔,获得要职并住进了令人羡慕的房子里。没有了战争,一切似乎都恢复了美好,可是他对周遭的一切失去了感觉:他食不知味,面对哭泣的妻子,无法感同身受,更别说安慰。他想:也许“世界本身是毫无意义的吧”[4]138。绝望的年轻夫妻决定寻求医生的帮助。“鼻孔血红、面目可憎”的霍姆斯大夫给他诊断,说他除了神经质,其他什么问题都没有,并告诫他要养成某种爱好[4]145。名医威廉·布雷德肖爵士则一眼认定赛普蒂默斯丧失了平衡感,是“精神彻底崩溃的病例——体力和神经全面衰竭,每个症状都表明病情严重”,需要立刻到他在乡下开的疗养院入院治疗,长期卧床休息[4]151。面对代表科学的两位医生的诊断和强制入院的建议,渴望通过交流恢复健康、重返正常生活的赛普蒂默斯绝望之下,选择跳楼自尽。

很显然,赛普蒂默斯对外界没有感觉,貌似疯疯癫癫的举止,是由于他患上了“弹震症”。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英国,从疯狂杀戮的战场返回的英国士兵,除了身体上的残疾和伤痛,心灵上的创伤同样严重,却没得到政府的重视和积极治疗。赛普蒂默斯得不到正确的治疗,无法融入战后生活,受到医学、科学和社会的多重压制,被排斥在主流社会之外,“仿佛溺水而死的水手,躺在世界的边缘”[4]147,是异化的典型例子。患上了“弹震症”的赛普蒂默斯渴望交流,他让妻子在纸上记下所有他的想法以及他要向外传递的信息,期望有机会向首相传达讯息。但是,以布雷德肖爵士为代表的医生却对他的病症轻描淡写,作为名医的布雷德肖爵士并不关心如何正确治疗这位心理遭受重创、精神处于崩溃边缘的退伍士兵,他关注的是如何使自己功成名就,“也使英国日益昌盛”,如何动用自己的权威,“在英国隔离疯子,禁止生育,惩罚绝望情绪,使不稳健的人不能传播他们的观点,直到他们也接受他的平稳感”[4]157-158。赛普蒂默斯与霍姆斯医生和布雷德肖爵士的对抗就是弱势群体与强权政府的对立,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反抗无望的赛普蒂默斯只能借助身体的纵身一跃,用身体的死亡实现最后的无声反抗。拉斯姆森(Douglas Rasmussen)指出,赛普蒂默斯是“替罪羊”,他的死亡代表一种戏剧化的牺牲,向世界传达了反抗的讯息,也映照出一战后英国社会的多重问题。战后英国政府粉饰太平,无视诸如赛普蒂默斯之类的心理创伤,用以霍姆斯医生和布雷德肖爵士为代表的强权压制和异化少数弱势群体,逼迫这类群体默认父权制的统治,维护统治阶级的权威。通过对赛普蒂默斯边缘人的刻画,伍尔夫强化了小说异化的主题,批判统治阶级的强权统治,反映了一战后表面恢复正常,实则千疮百孔的英国社会。除了疯癫的赛普蒂默斯,伦敦街头行走着各种各样的空心人,他们外表与常人无异,但内心都遭受了战争的创伤。譬如办事处的布鲁尔,“他的小胡子上涂了蜡,戴着珊瑚领带扣针……还有令人愉快的热情——然而他的内心却是一片冷漠和怯懦——他的天竺葵在大战中被炸毁了——他的厨师精神失常”[4]141,寥寥数语,却道尽战后英国普通民众的心灵创伤和凄惨现状。

(二)个人与自我的疏离、异化

女主人公达洛卫夫人是个人与自我的疏离、异化的典型例子。她年轻时富有朝气和青春活力,喜欢和朋友们讨论社会问题。在嫁给议员达洛卫之后,她虽过着富足的上等人生活,但物质上的富裕,并不能掩盖她精神生活的贫瘠。从前她喜欢读书,而现在她几乎不读书,除了“床边的传记”。她时常会感觉自己像隐形人,“不被人看见,不为人所知……甚至不再是克拉丽莎,而是理查德·达洛卫夫人”[4]13。她“不愿对世界上的任何人说长道短”,“总有远离此地,独自去海边的感觉”[4]9-10。这种自我封闭、趋向离群索居是她与自我日渐疏离、异化的表现。她刚刚大病初愈,“打从病后,她的脸色几乎苍白了”[4]56,感到“生命一点一点被切除”[4]46,独居的斗室和越来越窄的床也预示着生命之树的日渐枯萎,“半支蜡烛已燃尽”[4]47。

精神层面上的自我危机,在现实生活里也没能得到抚慰和缓解。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性,遭受着医学和科学的双重压制。在维多利亚时期,女性停经被视为“罪及衰老的标志”,当时医学界普遍的观点认为,停经期的女性通常跟衰老、疾病以及抑郁联系在一起。这样的年龄歧视,给50岁及以上的女性造成极大的心理压力。她们非常害怕绝经期的到来,通常会感到抑郁、空虚以及焦虑。1872年,一名叫泰勒的医生撰文,告诫绝经期的妇女放弃让自己变年轻的努力,安心退回家庭生活。即便是在1960年,仍有知名妇产科医生在出版的专著中将绝经定义为“功能失调”。达洛卫夫人52岁,正处在这个时期。女儿伊丽莎白已长大,身为议员的丈夫工作繁忙,不善表达爱意,达洛卫夫人时常会感觉自己已经衰老、失去了个人价值和社会价值,更加深了她的疏离异化感。而在友情层面,少年时代跟彼得以及萨利的友情,也不像过去那样两小无猜。跟随着伍尔夫的意识流写法,我们回到达洛卫夫人的年轻时代,那些在布尔顿乡下与前男友彼得和好友萨利的纯真美好生活历历在目,可如今三人的友情也不如以前深厚。彼得刚从印度回来,单身无儿无女,想着找关系在伦敦谋个职位;而萨利嫁给了一个达洛卫夫人瞧不起的商人,还生了五个孩子,在达洛卫夫人眼里变得愈发俗气。达洛卫夫人觉得彼得能一眼看穿自己,卻总带着几分讥讽,就像他说她“灵魂死啦”[4]92。布鲁顿夫人邀请自己的议员丈夫去单独赴宴,这让达洛卫夫人感到被排斥,深深受到打击。弗洛姆在《健全的社会》中指出,“被异化的人并不体验到自己是权力的中心,而是依赖于外部的权力”。从小说书名即可看出,对达洛卫夫人而言,她所能依靠的外部权力就是她的丈夫。而丈夫单独得到邀请,无疑打击了达洛卫夫人本就脆弱的自信心。家庭教师基尔曼一直以来对她持敌视态度,并试图用宗教信仰控制自己的女儿伊丽莎白,进一步加深了达洛卫夫人的疏离感。小说中数次写到她返回自己的斗室,正是她内心孤独的真实反映。

三、伍尔夫提出的解决方案:交流、融合

通过刻画男女主人公在战后英国社会经历的多重层面的异化和疏离,伍尔夫表现出她作为社会批评家和现代主义女作家对一战后英国社会所面临困境的关注,对处于弱势群体的边缘人群的关注。通过《达洛卫夫人》的书写,伍尔夫提出解决现代人异化疏离困境的方案:艺术的力量、与大自然的联结、交流、奉献和爱。

(一)艺术的力量:创造、融合、疗愈

小说中反复出现的场景之一是赛普蒂默斯的意大利妻子雷西娅编织帽子。

雷西娅“长着艺术家特有的纤细的手指……丝绸、羽毛,还有其他一切,在她的手指拨弄下都富有生命”[4]136-137。因罹患“弹震症”,对外界失去感觉的赛普蒂默斯,分不清现实与幻觉,可他本能地感觉“剪刀的嘎嘎声、姑娘们的笑声,以及帽子的制作过程,这一切保护了他,保证了他的安全,给了他避难之处”[4]136。雷西娅缝制帽子的场面,让他狂乱的心智得到抚慰,他觉得,“她缝的时候有一种微声,仿佛炉子铁架上煮着水壶,冒出咝咝的水泡声”,这围炉煮茶的温馨家庭画面,无疑才是他渴求的,他说,“他要在这安乐窝里待着”[4]231。在代表强权的布雷德肖爵士企图把他关进疗养院治疗的时候,他在妻子制作帽子的过程中得到了精神上的疗愈。小说中另一个体现艺术力量的场景是达洛卫夫人缝补裙子。“裙子被她撕坏了……她要把裙子补好”[4]57,她“一针又一针,把丝绸轻巧而妥帖地缝上,把绿色褶边收拢,又轻轻地缝在腰带上,此时,整个身心有一种恬静之感,使她觉得安详、满足。正如夏日的波浪汇合,失却平衡,四处流散;汇合,流散”[4]60-61。修补、融合、更新,无论是雷西娅编制帽子,还是达洛卫夫人的缝补,都是一种创造、融合,也是伍尔夫本人坚信的艺术的力量在小说中的体现。

(二)與大自然的联结

树以及树叶的意象一再出现,处于精神崩溃边缘、与外界(包括妻子)无法沟通的赛普蒂默斯,却感到跟公园里树木的联结。“树在向他招手,树叶有生命,树木也有生命。通过千千万万极细小的纤维,树叶与他那坐在椅上的身体息息相通,把他的身躯上下扇动;当树枝伸展时,他说自己也随之伸展”[4]33。达洛卫夫人的思绪常回到布尔顿乡下,她认为“自己属于家乡的树木和房屋”,与大自然的联结,让她疲惫的心灵得到滋养,她感到“乡村的天空,威斯敏斯特的天空,都与她的一部分生命交融”。

(三)达洛卫夫人的晚宴:交流、奉献和爱

小说开篇第一句话即:达洛卫夫人说她要自己去买花。因为她要准备今晚的聚会。第一次世界大战摧毁了英国人的信仰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伦敦街头行走着无数空心人。达洛卫夫人虽常常陷入存在主义式的焦虑,但她同时又对生活充满热爱。她的晚宴便是对生活真挚的热爱的一种表现。晚宴把各色人等聚集在一起,虽有意见不同,内心默默地评头论足的评论,但在这个空间大家沟通交流融合,消解了战后社会的疏离感和异化。晚宴是达洛卫夫人与他人的联结纽带,也是她实现自我价值的方式。通过沟通、交流与联结,晚宴将她疏离异化的自我变为滋养丰融和谐的自我。所以,她说:“这是一种奉献;去联合,去创造。”

四、结语

《达洛卫夫人》是伍尔夫娴熟运用意识流手法创作的小说,通过对战后英国众生的关注,深刻描写了西方现代社会的异化、战后社会的危机,揭示了英国战后社会矛盾,批判了父权制和强权社会,体现了伍尔夫作为现代主义女作家的历史使命感和对边缘人物的深切同情和关怀。

参考文献:

[1]Rasmussen Douglas.War,Alienation,and the Concept of Parrēsia in Virginia Woolfs Mrs.Dalloway[J].Virginia Woolf Miscellany,2016(89):55-57.

[2]Woolf Virginia.A Writers Diary:Being Extracts from the Diary of Virginia Woolf[M].Boston: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1982.

[3]Zwerdling Alex.Mrs. Dalloway and the Social System[J].PMLA,1977,1(92):69-82.

[4]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卫夫人[M].孙梁,苏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2.

[5]艾琳娜·修沃特.对意识与现代性的探索:《达洛维夫人》的导读[EB/OL].刘雪岚,译.https://www.britishlibrary.cn/zh-cn/articles/introduction-to-mrs-dalloway/.

[6]艾里希·弗洛姆.健全的社会[M].孙恺祥,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

猜你喜欢
伍尔夫现代主义异化
农村聘礼的异化与治理——基于微治理的视角
商品交换中的所有权正义及其异化
论弗吉尼亚·伍尔夫《伦敦风景》中的情景交融
异化图像的人文回归
To the Light House—A Journey of Life from Moments to Eternity
当前大众文化审丑异化的批判性解读
格特鲁德·斯泰因的现代主义多元阐释
鲁迅与西方现代主义
谈波特作品中的现代主义主题
伍尔夫《黛洛维夫人》的意识流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