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白
镜中花,水中月,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真正属于我的,唯一的实存。
当我深谙无限、无常,
自我的疆域,
对这镜花水月之美更是充满感激。
我的回忆、梦想,全部的我,
已是一面明镜,一潭清水。
去看一看大海,
你的烦扰会风吹云散。
海太遥远了,
请随我去楼顶
看一看街上的人海——
百年之后,这所有的人,
差不多消失得干干净净,
一滴不剩。
你会平静吧。
朋友,愿你活在凡尘,
也有一颗沧海之心。
祭祀那天,打开骨灰堂角落那排柜子,
我注意到一张二寸的黑白照片。
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身材苗条,
扎两只小辫,清秀的面容,
挂着淡淡的笑。
我认不出她是谁,但肯定是族里一位长辈。
我怀疑她是我的一位堂婶,但
又不像我记忆中的样子。
这青春的气息,和背后绛红色的盒子,
和这阴暗肃穆的骨灰堂显得格格不入。
她站在那里,没有老过,就从世上消失了。
就像旁边那几个盒子,我的其他几位长辈,
想起来,他们似乎也没年轻过。
“你变了。”
“不,你也变了。”
“我们都回不去了。”
两个人的对话,
让旧事闪烁微光。
消失的物事,无数的你我,
仿佛月光下辉映的波澜。
一切都变了。
用赫拉克利特的话说: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但我没有别的。
每一次转身,
都会看到我的生命
在一条大河中被拉长,延伸——
“谢谢你,一直在给我
一个运动的你,全新的你。”
是的,如同每当我沉思,
我都见证了
历代的斗转星移。
吹起蒲公英,
小小的降落伞随风飘落。
孩子,你有降落伞般的快乐与轻盈,
而我,有那白头者的分裂之苦
与容纳之心。
你吹起蒲公英,
它像伞一样开放——
像你和同学们,离开小学,
又要离开中学的校园……
一只只降落伞
有越来越远、越来越宽的航线。
每一次落下来,
又长出一株蒲公英。
去爱那些残缺的事物吧,
去爱那些遍体鳞伤的事物吧。
去爱那些陈旧的事物,
那些衰老的。
交错的掌纹在紧握的手中,
编织着神秘的线索。
风沙住进石头的裂缝,
种子在发芽。
去爱那些多面体吧,
像巢一样的。
就像爱抽屉里的日记簿,
爱我们的故乡。
就像用你给的疼痛,
去爱新鲜的你。
婚后多年,有一次她看着镜子,对他说:
“是你消磨了我的青春。”他哑然,尴尬地笑。
这让人难以争辩。两件事物在长久的摩擦中,
必然会各自减损。他想说:“我也不再年轻。”
但人们总是容易注意一个而忽略另一个,
比如锋刃和砥石,塑像与凿刀。
消磨——缓慢的。陈年的饰物,
在手和身体的摩挲中,泛出深沉的光晕。
渐损的表面,形成一层包浆。“包浆”,
一曰“手泽”。但它绝不仅仅
是一个人的身体的部分。
多年夫妻之间,很多事更难说清。
若青春不再,爱情是否已是包浆?
若爱情远去,婚姻是否已是包浆?
一件件器物,我们,身边的人……一切
都在相互的消磨中,愈发透亮、圆融。
但每一次俯身都发现
自己越来越混浊。如多年的夫妻、家庭,
我们与这人间,越来越说不清,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