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永东
深夜,雨在黑暗中单曲循环
我忍受身体的暗疾,听
形而上的回响,内心虚无如一座空城
黄昏疼痛加剧,向一位中医问诊
他的手在我的颈和肩背之间
反复探究疼痛的起源又喃喃自语——
有些事物有待观察。这是医生的哲学
苹果从枝头坠入
树下的阴影。甜,或斜坡都不容忽视
那时的雨还是透明的
雨滴清晰可辨
天边甚至有宁静的橙红和金色晚云
我知道体内的裂痕由来已久
像这春天的复调,在夜雨的音阶起伏
低音区安睡,高音区无眠
这是一个人的变奏,历史的单曲循环
而三七和云南白药属于自然史
此刻的雨,雨中的香樟树,是安静的
白鹭在飞。沃尔科特死后,白鹭
带着哀戚低飞
春雪掩盖了寺院,又在梨花上
露出金色琉璃瓦屋顶
白鹭在那里短暂停歇
追踪沃尔科特的灵魂
在沃尔科特赋予她们单腿独立的
灵魂之后——
白鹭飞越绿色山谷,在诗中漫步
此刻,突然被死亡惊起
一道道白影掠过
平静的加勒比海,向东方微微倾斜
蜷缩在铁笼子里的行为艺术家
抵制激情和自由
在海岸线上消磨时光
他不是沃尔科特。沃尔科特死了
当鹭群留下羽翼修长的阴影
在空中呼唤:来呀——来呀——
他“疲倦的眼晴突然潮湿”①
白鹭,沿着地球边缘蓝色的弧线飞
注:
①出自沃尔科特的《白鹭》。
在铜制镂空的香炉里,艾草
静如一星磷火
释放出麝的芬芳,浓郁而刺激
我独自坐在桌边
面对这一炉香,若有若无
淡青色日光袅袅弥散
寂静和空——
在四月的山坡上,我来时的小径
蜿蜒绕过松林
没有人知道我来到这里
为我焚香的人也不知道
草蛇灰线,伏脉于千里之外
一个人体内的沉疴自有最隐秘的源头
我告诉你,艾草要陈两年以上
才能制成祛魅的艾条——
小心盘起来,像冬日的金环蛇
游进铜制镂空香炉里
春天,当新艾在山坡上散漫地泛绿
是蛇信子点燃时间之环的时刻
也是盘香断裂的时刻
焚完一炉艾香
衣领间的酒色之气自然消弭了许多
小径依旧无人,将我引向松林
厚厚的松针铺满林间
松果随处可见,坠落的木塔
像燃烧后的信仰,不能在林中耸立
我曾写下的锦鸡
也没有在小径上曲颈梳洗蓝色羽毛
如果我对你说
林中空无一人,是对自我的刻意回避
松树环绕着我
那么多松树,环绕着我,让我停下来
只有松树在林中漫步,构成
大地的秩序
在一只松鼠倏忽越过头顶的松枝之后
云,也不是幽闭症的良方
现在我对你说,如果在大雪纷飞时
我只会独自坐在室内焚香
偶尔看一眼窗外
松林屹立于雪地尽头,悬崖一样黑
南山的雪纹丝不动,来自云间的光
如此静穆
和山坡上铁青的松柏深度契合
我不可能永久占有自己的灵魂
洛尔迦临刑前哭了
因为看守让他祷告,而他忘记了词
仿佛那些绿色的词可以拯救他
挂在牛角上的灵魂
在橄榄树林里,掠过一阵悲风①
而我也在忘记,那些试图抵达灵魂
在零度结冰的词
整个冬天我活得像提线木偶——
有时会想到灵魂,游离而不可辨析
雪在动,那静穆的光
在山顶坍塌,惊醒深谷的画眉
春天活了,带来妖娆的鸣啭和新闻
有人在公园里
剧烈摇晃樱花树,他在制造樱花雨
读过王阳明,就不会如此心急
花朵要以自己的方式
离开枝头,像灵魂在风中独自修行
注:
①化用洛尔迦诗句:“我记得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 ”
香樟树分杈太多
在午后的幽绿和浓荫中可能迷路
当苔藓爬上青黑色树干
笼罩乌云之美
屋顶在其中闪耀
灵魂也是如此闪耀,在庸常生活
枝枝蔓蔓的缠绕和遮蔽之间
落叶细微碎裂。一只黑猫
在树荫里
细嗅空气中的腥味
仿佛树枝上挂满蔚蓝海浪和鱼
仿佛骑在树丫上
唱歌的孩子葬身于积雪
我知道这些都是事物古老的循环
隐匿于香樟树内部
再过些日子,蝴蝶也不能阻止
有人背负绳索和电锯攀上树端
冒险锯断树枝
那时香樟树大放异香——
米沃什写道:“因此我们是否应该
相信血的炼金术。”
花海漫无边际,几个穿旗袍的女人
在梦里返青
我的梦在春天之外,早已熄灭
这单一而不停繁殖的金黄让我眩晕
不是梵高随意插在花瓶里
十五朵向日葵的金黄
相邻的麦田,乌鸦群飞,深蓝席卷麦苗
疯狂涌向油菜花
花簇之密,胜于黑匣子里
沉睡的黄金
守门人不知道锦绣呼啸而至
装点祭坛,铺向膛线延伸的苦寒之地
烈焰,灼烧防空警报
农妇裹着头巾,向天空播撒葵花子
我想慢下来,听听籽粒
落入泥土的声音。像一枚未引爆的——
炮弹斜插在平原上
不是破折号,惊叹号,或一些虚词
而是不可抗拒的夜色
月光在春天艰涩的词根里授粉
四月是植物模特的天堂。每一株
造型都无可挑剔
苦楝树的词根源自饥饿时代
高挑,结实,花束舒展
在粉色向淡紫过渡地带,融入雪青
美,往往是危险的
尤其是在风中轻轻摇晃
她甚至比一棵榆树更让人绝望
当青涩的果粒渐渐释放诱人的金黄
苦,在成熟。如牙齿内部
虫洞在快乐中掘向夜不成寐的痛
不如披衣起床,眺望山岗
苦楝树不因为月光而甜蜜
不因为此刻我写下她而吐尽满腹苦水
她在那里,在这里
在灯光璀璨的舞台中央
走过古典和怀旧,超验而抽象——
她的果粒如柠檬酸的分子结构
又如我们对《飞鸟集》的背弃
在苦楝树下,我们需要再飞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