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自华
“乡土”是诗歌永恒的题材,但“乡土性”绝不是为怀乡而怀乡的古典情结,也不是单纯的怀旧和返璞归真。土地说到底是人类精神的家园。“乡土”是一个充满东方哲学意味、历史人文精神的文化大背景,是诗歌的载体,而乡土诗则应该表现这片土地上人们心灵的淳朴与亲和,是对人性的开掘和呼唤。作为一个对“乡土”怀有深深眷恋和感恩的诗人,田禾的乡土诗歌写作,是有感悟、有灵性的写作。他的乡土诗既有历史的想象力,又有个人生命的温度,甚至还有更为可贵的对于“乡村”语境的重新追问和思忖。作为一个“原生态”写作的乡土诗人,田禾乡土诗歌写作的维度中,“至苦无迹”的语言背后,是一片诗意澄清的领地,同时也不乏“疼痛感”的散发与释放。
田禾的乡土诗,大多抒写自己曾经熟悉的生活,回望故乡的池塘、溪水、石桥,把故乡的一草一木作为诗歌意象,浓郁的“地域色彩”和“风俗画面”是田禾乡土诗歌的底色。诗人总是站在现代意识的立场去观察农村,我们能够从他怀乡的诗行里,听到中国农民在生活的压力下发出的“嗨哟”声;另一部分诗,则是对乡土原像的打捞和淘洗,诗歌镜像从暧昧趋向明朗和尖锐,这类诗歌作品往往比较苦涩。尽管两类诗歌各有特点,但它们一个共同取向是讴歌自然,纪录、聆听大地母亲的倾诉。
乡村对于诗人并不是遥远的过去,而是亲近的现在,田禾的诗歌承载了诗人童年的乡村经验。那如烟的往事如同一些不经意的场景,被很多人所忽略,但田禾却能从中找到自己切入诗意的突破点,即一种无法言说的内心潜流,它们是散淡的、零碎的、无法忘却的。于是,在田禾的诗歌里,敬意、怜悯、崇拜,这些古典情怀便成为诗人的主要精神内核。诗人常常会借助创造性的想象,让乡村连接大地的力量源泉,以丰富美好的意象提供富有生命的空灵境界,获得清新爽朗的诗意。
田禾乡土诗歌最鲜明的特点,是诗人常常站在一个进城生活多年的农民的儿子的立场上,回望那个鄂东南小乡村的人与事,故乡几乎成为他诗歌抒写的主要对象。在他的诗歌里,老家、父母、乡亲,这些频频出现的亲情意象,成为他诗歌灵感的原发场,表现了诗人对故乡“山林中,跑得最快的/还是风。山那么大/孩子们的叫喊/刚刚翻过一座山谷/小路蜿蜒到山顶/山顶上/偶尔升起月亮/偶尔笛声飞扬……”(《林子的最深处》)的浓浓乡情,在田禾的诗歌世界,我们能够看出诗人试图彰显和呈现的,并非是高不可及的“天空”和形而上的高蹈与阵痛。尽管诗中不乏这种向上的探寻和追问精神,但是其大体都是以诗人的真切感受为基点层层展开的乡土记忆、个性情怀和生存观照。
时间的暗河上,记忆让诗人不断回到往昔,但这种倒回早已不能穿透一场弥天的大雾。正如海德格尔所说,人与“故乡”存在着本源性的联系,这种联系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场景的转换而加深。乡土的根性情怀使得田禾的诗歌呈现的是对大地、乡土和亲情的敬畏、朝圣和卑微而感恩的情怀。对于诗人田禾而言,乡村景观在现代化城市景象的笼罩中是无比令人惆怅的,过去时代乡村生活的点滴已经被渐渐吹响的秋风冻得瑟瑟发抖,乡村的记忆沾染上了浓烈的萧瑟气息。
田禾会躬下身子和土地对话,他甚至会趴下身体倾听那些陌生而久违的声音,躺在曾经繁茂田野的植物之中,透过斑驳的叶片,观察那些从天空洒下的时间的秘密之光。无论慰藉还是伤痛,无论辉煌还是黯淡,无论时空如何久远,故乡都是诗人最初和最后的念想。因为这是诗人出生和成长的地方,诗人对事物的感觉从这里开始,对世界的认识从这里出发,人间冷暖,草绿花红,都深深地刻在记忆里。这就是为什么智利的诗人聂鲁达会倾注自己最大的精力表现南美洲的历史和现实的原因;也是为什么我国现代诗人艾青会对“大堰河”和土地如此深情。
“在四月,与麦子站在一起的感觉真好/四月的种子,被荒野里的风吹亮/青青的麦苗迎着阳光发芽、长叶子、抽穗/四月,杏花开了。一道瀑布/从山崖上挂下来,流到远方的水/漂着外婆的水葫芦/春天走到深处四月说来就来了/短暂的四月,不会让风随便吹走/水从另一块石头上轻轻流过/鸟的翅膀贴近天空/树叶贴近天空/四月的土地上/一张锈钝的犁铧/比一头瘦小的牛走得还要缓慢”(《四月》)。田禾以天赋的“透视能力”挑战物性,与严格的逻辑学和唯物论争夺诗性,在自己的诗歌文本中把乡村升华到了令人敬畏的层面之上,他卑微、虔诚的诗人之心,一次次让我感动。
读田禾的乡土诗,有一种浓烈的文学诗性氤氲而来,我们从中并不难辨析,这种文学诗性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作家对苦难、道德的文学性处理。透过无数散点式的表象,诗人看到的是严酷的现实、生存的悲剧和命运的底色。因此,他的字里行间总是充盈着一种可以触摸到的疼痛感。“我感觉挖土的母亲有点冷,她的手脚/变得有些迟钝/手中的铁锹/一块用旧的铁/不断向她/掏着土地的疼痛”(《泥土》)。田禾的疼痛感源于他对乡土的热爱和天性善良,源于他对旧时的沉重记忆、生存艰难的悲伤、乡容未改的慨叹,以及在时间流逝过程中,生活背后隐藏的东西——那是他身后的故乡所留下的永远的“殇”。
田禾许多抒写“底层”的诗歌,大多是通过对当代现实和历史变迁中诸多人物的精神、命运与生存的书写来完成的,其中既有突出的批判精神、悲剧意识与历史感,也有令人动容的精神伤悼与人生反刍。这无疑源自于“底层”最为切己的绝望与伤痛,源自于“底层”无法面对的痛苦现实。田禾痛切地认识到,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和城市的发展,城市及其生活空间的硬化感。正如他在《拉煤的老人》中所写的:“大风中他只能弯下腰/朝一个方向/走半天,转一道弯/在巷口碰见卖魔芋的人/他侧了一下身子。/他一边走,一边喊/刚落下来的雪/落满了他的煤车/他拉着一个冬天。/黄昏。冬树。风做的脸。/街道。冰雪。那位老人。”
田禾的“底层”写作,对当代诗歌的一个重要贡献,就在于它重新确定了诗歌与自己生存境遇的关系,广阔地反映了部分人的生存现实。诗人对现实与当下的关切,注重底层当下生存境遇的阐释,揭示了一个特殊社会群体的精神特征和内在焦虑。这里的现实,是一种切近自身与个人的经验的或切近生活的客观现实,作者强调了对人与土地疏离之后的反思,从而使作品带有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