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永东 米绿意
詹永东:每一个诗人都很难说清楚为什么写诗。我比较倾向荣格的心理情结说和伯格森的生命冲动论与写作的源头性关系。人,生而孤独。每个人都在寻找释放的通道和亲近的目标,我遇到了诗歌。诗歌给我带来了向外眺望和向内修炼的双向旨趣。
米绿意:这个问题既简单又不简单,对我来说像是一个关乎信仰般的灵魂拷问。从性格上来说,我是个较有浪漫主义倾向的人,与诗歌的文学体裁比较契合;从际遇上,我的遭遇(尤其近年)和自遭遇中获得的深刻感悟,让我更愿意以诗歌的形式精练和提纯地表达,我迷恋这种表达的空间延展性,有高度的含蓄、简单、浪漫和空灵;就个人理想而言,做一个真正优秀的诗人是我给自己的人设(目标),这得靠写好诗来实现;最后,写诗是我自省、整理自己并靠近信仰的最有效方式。
詹永东:诗歌以世界为镜像,实现语言和生命的相互进入、相互作用,直至二者互为本体。神性和超验是优秀诗歌的重要标志。通俗意义上,创作过程中的灵感,是思维跳跃和经验闪回的有力互动(灵动),神性和超验远远不止于此,它来自对生命本体的飞跃式体验,也来自文化的深厚底蕴。从经验性日常写作出发,向超验性神性写作跃升,是一个普通诗人向重要诗人的跃升。
米绿意:我认为诗一定是有益的。情与美是诗的基本要素,是“我”这个主体对包括自然、社会及自身这个客体持续的观察、寻找、探究和认知,这一切都体现在对“情”的记录和抒发上。因此,诗的内容一定不是高蹈或空泛的,必是真情实感的回归内心又富于哲理的揭示属性。而诗的美不但表现在内容上的真与善,也表现在诗的呈现手法上,诗人对语言的掌握和诗化能力,让诗歌有诗味(气质),它的节奏和气息产生不同程度的冲击力和感受。也就是说,诗要有思想性和艺术性。另外,我认为诗的内容相对于形式更重要。诗不应停留在修辞手法上,我在《态度》一诗里略微提到这种观点,诗可以“直接,享受光芒里的刺”。
詹永东:故乡和童年对任何一个诗人都意味深长,纯粹、自由和爱,也是诗性的河床。一切皆可变量,唯有故乡和童年不变。当我们的诗歌和生命越走越远,也会越来越回望遥远而朴素的乡愁。即使不以诗的形式呈现,也是不可或缺的诗意和一往情深。
米绿意:对我意味着生命的起源、快乐和苦难的开始。
詹永东:诗歌与时代的关系,是诗歌与世界的关系的一个截面。任何诗歌都无法摆脱时代背景,任何时代都会内生为诗歌元素。
米绿意:人类的七情六欲自古迄今没有改变,只是时代在变迁。因此,无论什么时代,诗歌的内容本质上都是在同样的范畴(虽然背景不同、事件不同)。另一方面,诗歌的语言对应时代的变迁不断变化。我认为现代诗歌的语言应有传承,也应顺应时代。不造古董,即不写靠读注解才懂的诗、不陈辞滥调,也不走向另一个极端,过于抽象和跳跃让人读起来艰涩难懂。
詹永东:主体与客体的交流对话,即作为一个诗人如何处理和语言的关系,总会伴随不断变化、不断深化的困惑。技术主义陷阱、保守主义审美、诗性向现实妥协以及时光对诗意的消磨,都是我需要面对的障碍和挑战。
米绿意:没有足够的时间阅读,对我的影响是输入少,反映在诗歌创作上,是储备不够,技艺上还需更多锤炼。
詹永东:诗歌是经验中的想象和想象中的经验相互交织的产物,没有经验的想象是缘木求鱼,没有想象的经验是刻舟求剑。两者不可偏废。但就诗歌这一艺术形式的生成方式来说,是想象唤醒经验,想象比经验更重要。
米绿意:经验。没有生命体验的想象是虚的和空洞的。
詹永东:诗歌不能承受之轻和不能承受之重,可以对应于诗的想象和经验。想象有逃离之轻,而经验有时间之重。一首优秀的诗歌必须能够同时承受轻和重。如果一定要在比较中作出技术性选择,诗歌有不能承受之重。如一个伟大的流亡诗人,可以写出不朽的流亡诗歌,但没有一首诗歌可以替代诗人真实的流亡。
米绿意:诗歌不能承受之轻。诗歌是最古老也是最具有文学特质的文学体裁,中国自古有文以载道的传统。我们可以通过还原诗的(创作)背景,探求诗歌对现实的隐喻和针砭意义。别林斯基说诗是最高发展阶段的艺术体裁,诗歌文本所体现出来的真善美的情感和生命真谛最能触及人的灵魂。生命的意义从来就不是轻的。
詹永东:对具体作品而言,好诗没有统一标准。每一首好诗都是独特的标准,这就是创作,而不是摹写和重复。但对整体创作而言,好诗产生的前提必须是诗人对语言持有信任、真诚和敬畏之心,在诗人和语言的相互作用中实现语言自觉。好诗是语言自己呼吸,诗人在其中若隐若现,甚至完全隐身。
米绿意:对一个成熟的诗人而言,不会因为一首诗对修辞手法的熟练运用而达到“好”的程度。我心目中的好诗通常具备清晰度、深度(深入浅出)、自然而不僵硬、不刻意、不端着,既有大的视野和格局,又有情感的细腻和真实,它一定脉络清晰、读来有益(诗的作用),或对我的人生有所启迪,或让我的心灵生出更长的触角。
詹永东:严格意义上,无所谓“崭新的汉语”。我们寻找的是古老的汉语中新的气象。每一个优秀诗人的学养、视野、理念以及贯穿于诗歌的独特气息,作品结构形式的探索,都在为汉语的“祛蔽”贡献一己之力。“崭新的汉语”永远在诗人内心。专注于诗写的对象,包括写作中的瞬间专注和非写作时间的长期专注,直到世界呈现本真和新的启示。
米绿意:随着时间的推移,文字早已渗入我们的生活,它们便有了我们的样子、脾气、气息,瘦削或丰腴,柔和或刚烈,婉约或直接,我们也有各自的词库、较频繁出现的词语……就像口头禅一样。这个很有意思,只要你在做自己,你就会形成自己独特的诗歌语言和风格,因为世上没有完全一样的另一个你。
詹永东:《论语》中定义的兴观群怨依然是诗歌的基本功效。柏拉图对诗歌的放逐恰恰证明了诗歌的另一种功效,在古老城邦的最高原则之外,还有自由和心灵的最高原则。诗歌的第三种功效作用于语言,不断创新的诗歌形式,激活了任何一个语种的平静范式,为语言符号和结构提供了新的视域和前景。
米绿意:陶冶情操、净化心灵、培养和提高人的审美能力等等。通过阅读诗歌,也能扩大认知(前面谈到过诗歌与时代的对应关系);诗歌的教育作用对我尤其明显,体现在我对《诗篇》的阅读体验上,我还特别喜欢读大诗人中晚年时期的诗歌作品,他们诗歌中深入浅出的感悟,对我有一定的启迪。诗歌给人以精神的调剂和休息。
詹永东:语言是诗人的“货币”,既要警惕通缩,也要警惕通胀。当下,需要警惕诗意枯竭的流水诗、情绪堆积的泡沫诗、故作悲悯的布道诗等同质化类型诗歌。反对诗歌工具化和一切平庸低劣之作,包括我自己写下的烂诗。
米绿意:需要警惕言之无物、空有其表的诗歌以及过于追求高深、奇崛、创新而有意增加阅读障碍的诗。我反对毫无美感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