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宫崎滔天发誓要做豪杰,他觉得这也是父母对他的期待。他父亲生前常在武馆内与众弟子纵酒号叫,挥刀起舞,做慷慨悲歌之状。母亲受其影响,常对宫崎念叨:“死于枕席,是男儿最大的耻辱。”
宫崎二十三岁那年,确切说是明治二十七年春三月,他的豪杰梦正式启动。要点是:先救中国,再救印度,之后是整个东亚与南亚。报纸上说,东亚与南亚必须以日本为龙头,结为强大的联合体,才能与西方列强并肩而立。这便是日本当时流行的所谓“大亚洲主义”。
宫崎从故乡熊本县出发去东京。他要拜会一个名叫金玉均的朝鲜人。此君是朝鲜开化党领袖,明治十七年,发动“甲申政变”,连杀七位守旧大臣,欲模仿“明治维新”推动朝鲜变法自强,不料政变第三天,被袁世凯率领驻扎在朝鲜的清兵击败,无奈亡命日本。
从面见金玉均开始,直到晚年,宫崎一直尊称他为“先生”。金的英武与睿智,让宫崎终生难忘。
金玉均心中藏有一个反攻朝鲜的周密计划,虽屡遭挫折,仍奋斗不息。在宫崎眼里,金是豪杰中的豪杰。宫崎要追随金的脚步,跟他一道流芳千古。
在首都东京的皇城之南,有一片清澈的海域,叫品海。金玉均远避俗客,隐居在海滨一隅。这是宫崎从福泽谕吉那里打听到的。福泽与金相交甚密,金初到日本便住在福泽家里。
宫崎叩门求见,说出福泽的大名,金笑脸相迎,让进雅室。座上已有两位宾客,正把酒清谈。宫崎默听半日,趁隙以目光向金示意,有要事需密谈。金微微点头,迅即举杯收酒,送客出门。回身,命侍女走告某人,他要泛舟海上。
夜色已深,皓月当空,清风阵阵。苍穹之下,一叶渔舟,不疾不徐。渔夫二人,一操桨,一收网,欸乃声中,时有鱼虾被拽出水面。
在渔舟与海浪的撞击声里,在风声和桨声里,在鱼虾的腥气里,宫崎与金玉均把酒共话。
宫崎言辞滔滔,说家世,说理想,说豪情,说中国,说日本,说朝鲜,说愿做金的走卒,为亚洲复兴,捐此蝼蚁之身。
金玉均默默聆听。宫崎清晰地看见他脸上有泪水的闪光。
金玉均终于开口:“我知道东亚的关键在中国。问题是,如何说服清廷变法自强?”
停顿片刻,金玉均又说:“我已做出决定,近日去中国拜访一位要人,往返大约不超过三周。详情暂时保密。你等我消息,待我归后再详谈。”
宫崎闻言,眼前顿时一亮,感觉有一道金光陡然平铺在品海之上,那道金光指向遥远的北京。
金玉均比宫崎年长二十岁。对一个愣头青的来访,金能如此真诚相待,怎不让人感慨唏嘘?
宫崎向金玉均鞠躬致谢,敬酒一杯。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少顷,金玉均忽生雅兴,仰头对月,吟诵一首中国古诗,疑似与月有关,吟罢问宫崎:“你懂这首诗的意思吗?”
宫崎哪里懂啊?那时候他还没有学会中文,即便学会了也未必懂得。
宫崎摇头晃脑表示不知,金玉均哈哈大笑。笑声未了,忽听收网的渔夫一声惊叫,随即一条白鱼凌空跳进狭小的船舱,正好落在酒桌上。
金玉均大叫:“天降吉兆!”说完将那条一尺多长的白鱼捧在手里,用朝鲜语祝告片刻,起身放它入海。
很多年后宫崎才知道,金玉均所说的“吉兆”,原是一个中国典故,出自《史记·周本纪》,说的是:武王伐纣,渡河之际,有白鱼跃入舟中。武王取而祭之,进而夺得天下。
金玉均和宫崎都没想到,品海的白魚之跃,竟然是凶兆。
辞别金玉均十天以后,宫崎从报上看到消息,说金在上海遇刺,凶手和金的遗体都被中国移交到朝鲜,朝鲜国王下令将金凌迟并示众。日本舆论顿时沸腾,以为这是中朝两国对日本的侮辱。福泽撰写文章,说凌迟一事,是“日本人的感情所完全不能谅解的”。
宫崎去品海之滨参加先生的葬礼,为他设立衣冠冢。前来吊唁者不下千人。人群里有一装束简朴的女士引起宫崎的注意。此女看似三十出头儿,面貌姣好,仪态从容。其悲泣之状,让人揣测她跟金的关系可能非同寻常。
葬礼结束,宫崎主动上前跟那位女士搭话。他想多知道一些金的讯息,以慰心灵之痛。
女士将她与金的关系全盘道出——果然如宫崎所料,是男女间的至亲至爱。女士名字中有一“玉”字,宫崎从此称她“玉女侠”。
玉女侠不知金去中国的目的何在,但她为金此行变卖了所有家产充当旅费,这番大义之举让宫崎肃然起敬。临别,玉女侠挥泪对宫崎说:“经此一劫,我以后怕是要流落风尘了吧。”
玉女侠后来果然流落风尘,而宫崎在为中国革命呼号奔走的窘迫中,竟然还得到过她的慷慨资助。
金玉均之死,让中日关系变得紧张。同年朝鲜东学党起义,导致中日两国相继出兵,那紧张更是一天天地加剧。不久日本大举征兵,很多人都在猜测,中日之战不可避免。
宫崎对家人说:“看样子我得出国躲一躲,否则必须应征入伍……”
话没说完,宫崎听见他母亲大喝一声:“没出息的东西,你给我滚出去!”
看着脸色涨红、浑身颤抖的母亲,宫崎忍不住朗声大笑,就像金玉均在渔舟上时那样。这是金死后,宫崎第一次大笑。
宫崎把内心的豪杰梦说给母亲听,老人家喜极而泣,说此志足以告慰宫崎他父亲的在天之灵。
宫崎后来追随孙文,为中国革命奔走十几年,著有回忆录《三十三年之梦》。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