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轲风
阮元是清代中后期汉学的一面旗帜,居督抚显位三十余年,久任浙江巡抚、两广总督、云贵总督,政绩斐然,又以提倡学术、整理文献、培育人才之功为最夥最巨,对晚清中国学术思想发展的影响至深至远。《清史稿·阮元传》评价他:“身历乾嘉文物鼎盛之时,主持风会数十年,海内学者奉为山斗焉。”阮元督滇九年,是道光以后履职最久的云贵总督,为政宽柔得体,以筹谋边防、整顿盐政之功最大,《清史列传》《清史稿》及云南地方志均给予高度评价。然而,相比浙江、广东等地纪念阮元之盛况,他在云南却没有什么存在感,云南文献关于阮元的记录零星半点,在云南很少见到有关他的遗迹,很多云南人根本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他似乎游离于滇人记忆之外。这是颇为奇怪的现象,为何如此呢?阮元在滇遭遇了什么?
首要原因是,阮元在滇的文化事业相对沉寂。《新纂云南通志·阮元传》说:“阮元抚浙而诂经精舍以兴,督粤而学海堂以立,其后浙、粤人才辈出,功莫大焉。惟督滇十年,对于教育事业,未闻有所建设,此实吾滇一大憾事也。”阮元在浙江、广东创办书院,培育人才,编纂《十三经注疏校勘记》《经籍籑诂》《皇清经解》诸书,被誉为清后期两地学术文化的引领者和奠基人。然而阮元督滇九年,一未建书院,二不刻书,三无育才实绩。尽管他也有弘文事迹,但显得零敲碎打,不成体系,如主持编纂《云南通志》,保护《爨龙颜碑》等文化遗产,重修武侯祠、黑龙祠等历史文化景观,总体上并未发挥振兴文教的效应。梁启超《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也说:“阮文达之在粤与在滇,其努力传播文化工作相等,而粤之收获至丰,滇之收获至啬也。”梁氏“粤丰滇啬”的论断符合实情,“传播文化工作相等”则不然,相比在浙、在粵,阮元在滇的文化事业则逊色太多。
文化沉寂之外,阮元在滇还惹来非议。昆明大观楼长联被誉为“天下第一长联”,出自乾隆中期昆明布衣孙髯之手。髯联出世,一扫天下俗唱,脍炙人口,传诵海内。孰料阮元到滇后,率意改联,并另行制板悬世。此事为阮元门生梁章钜的《楹联丛话》《续话》完整记录下来。今据梁氏《楹联丛话》卷七《胜迹下》,并录髯联与阮联如下(括号内系阮元改字):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凭栏向远),喜茫茫空阔(波浪)无边。看东骧神骏(金马),西翥灵仪(碧鸡),北走蜿蜒(倚盘龙),南翔缟素(驯宝象)。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惜抛流水光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衬将起苍崖翠壁),更蘋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早收回薄雾残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鸥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爨长蒙酋),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简残碑(藓碣苔碑),都付与苍(荒)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鸿)雁,一枕清霜(沧桑)。
阮元之所以改联,一是认为髯联用词繁丽,不够准确。如梁章钜认为,上联之神骏、灵仪、蜿蜒、缟素,代指金马、碧鸡、长蛇、白鹤诸山,“皆滇中实境。然用替字,反嫌妆点。且以缟素为鹤,亦似未安。”二是髯联对仗不够工整。阮联更注重上下联字类词性相同,虚实相称,对仗妥帖,诸如以“凭栏向远”对“把酒凌虚”,“波浪”对“英雄”,“光阴”对“心力”,“苍崖翠壁”对“暮雨朝云”,“蘋天苇地”对“藓碣苔碑”,等等。三是维护“政治正确”。阮元致梁章钜信函云:“孙髯原联,以正统之汉、唐、宋、元伟烈丰功总归一空为主,岂不骎骎乎说到我朝?”认为髯联宣扬功业成空的“负能量”,且影射到清朝统治,故而出于“扶正而消逆”目的,将“伟烈丰功”改为“爨长蒙酋”,“递到吴三桂等人身上”。据梁氏说,滇人对此“啧有烦言”,阮联制板“旋复撤去”。“旋撤”之举说明舆情甚大,并非“啧有烦言”那么简单。清末杨琼《滇中琐记·孙髯翁》记:阮联“不及原联远甚,芸台亦太多事矣。时有作为谚语以讥芸台:萝卜韭菜葱,软烟袋不通,擅改古人对,笑煞孙髯翁”。阮元号芸台,“软烟袋”是滇人送给他的谐音外号,可见对这位总督的轻蔑。
与髯联相比,阮联固然形式更工整,用字更准确,但问题更多:一是阮联充盈庙堂之气,把髯联改成了一首王朝颂歌。二是聱牙戟口,生涩拙滞,神韵不再,诗意索然,尽显学究气。三是风格杂糅。直用金马、碧鸡、盘龙、宝象地名入联,以及“凭栏向远”“流水光阴”诸词,直白鄙俗;而“爨长蒙酋”“藓碣苔碑”诸词,又显修饰妆点痕迹。四是髯联之上联描景,色调明艳,下联怀古,气势沉雄,蕴含着登临者由喜入悲的情绪反差。阮联则层次不明,意境混乱。
道光十五年(一八三五)二月,阮元离滇之前,重修昆明五华山武侯祠,彻底惹恼滇人。方国瑜《云南史料目录概说》载:阮元改联,“滇人讥其鄙俗”。“阮元闻而衔之,题联于五华山武侯祠以报复,联曰:‘丞相天威,南人不复反矣;英姿有灵,礼乐其可兴乎?’以辱滇人,因此结怨云。”昆明民间叙事之中保留了该事件的诸多细节:阮元武侯祠联一经悬出,昆明士人大为愤慨,认为阮元嘲讽云南是蛮夷之邦,滇人乃蛮夷之后,不知礼乐,不通王化。一日聚集百余人,当即砸烂了楹联(马子华:《云南历史人物逸事》)。据阮元《重修滇省诸葛武侯庙记》记载,此次重修,武侯塑像左右,增塑南征功臣李恢、马忠、吕凯、龚禄四像以配祀,又增塑受降夷酋爨习、孟获、孟炎三像于门塾两侧。阮元是否作武侯祠联尚不确定,“报复”与否亦难判断,但增塑夷酋作受降之态,出自阮元之口,必然确凿,此举确有侮辱滇人的嫌疑。如今,昆明地区仍流传着阮元的多则逸事,其中阮元大多以负面形象出现,其主旨也是对阮元戏谑、嘲讽和怨恨的一种情绪表达,而阮元的治滇政绩则大多被忽略了。
关于阮元在滇文教事业的沉寂,仓修良、美籍学者魏白蒂曾提出自己的看法:其一,阮元在滇,年迈志衰,精力大不如前;其二,缺乏学术幕僚的协助;其三,云南穷乡僻壤,学术出版缺乏绅商的财力支持;其四,家庭变故。仓修良说:“这几年中继妻孔璐华、爱妾唐庆云和长子阮长生先后死去,这对年届古稀的老人来说,精神上必然受到影响。”以上四端都是实情,但仍属表象。事实上,让阮元最为无奈的是云南汉学氛围的稀薄。
就汉文化传播而言,内地一直是领跑者,云南则是跟跑者。云南与内地的地理阻隔,导致二者汉文化的发展速率并不“同频共振”,云南“慢半拍”的节奏十分显明。宋代理学大盛,然而大理国人赴内地购书,丝毫看不到对理学著述的阅读兴趣,仍以《文选五臣注》《五经广注》等宋以前著述为主。至元初,云南依然保持着“未知尊孔子,祀王逸少为先师”的文化传统。至清代,云南儒学教育和传播深入人心,官方书院发展迅速,士人大多以科举为志业,以官方提倡的理学为尊尚,躬行实践一以宋儒为指归,而对于“不为稻粱谋”的乾嘉汉学新风罕有了解和接受。梁启超说:乾嘉汉学的出发点,本身是“对于宋明理学一大反动”。阮元是清中后期乾嘉汉学起承转合的代表人物,其学以训诂为本,以实事求是为宗旨,推崇回归经典诠释,尽管其晚年倡导汉宋兼采,但汉学仍为根本。由此可见,所谓阮元之学,“滇人乃不甚尊尚”,背后隐藏的是乾嘉汉学与宋明理学的冲突。
在阮元的学术朋友圈里,云南浪穹人王崧几乎是唯一的滇人。王崧,字乐山,嘉庆己未科进士。阮元曾任该科会试总裁,故二人有师生之谊。阮元《说纬序》评价他:“精思卓识,博通万卷,不囿于浅,不蔽于俗,是能读九经疏义,识史家体制者矣。”王崧所撰《说纬》,堪称云南汉学的开山之作。袁嘉榖《说纬跋》云:“吾滇考订之学,首乐山先生。先生著书,首《说纬》。”阮元特意精选《说纬》四篇收入《皇清经解》,并延请王崧总纂《云南通志》,且襄助其《云南备征志》付梓,自然是在努力培育云南汉学氛围。阮元《 说纬序》曾勉励王崧:“乐山若更以己所通之经史正学启迪后人,则滇人之学必益进而不限于科名时艺矣。”这句话寄托着对王崧振兴滇地汉学的殷切期望,但也表露出对滇人熱衷科名而罕知汉学的一丝无奈。
不过,王崧能给予阮元的学术协助是有限的,他虽为阮元门生,但年长阮元十二岁。道光十年(一八三○)正月二十日,正逢阮元六十七岁生辰,七十九岁的王崧、一百零四岁的刘廷植受邀前来。阮元作诗云:“三人二百五十岁,隐入竹林同所憩。”对于三个桑榆老人来说,除了吃茶谈天,很难再有精力组织起“重大学术项目”了。其实,阮元离粤至滇以后,学术重心仍放在广东。道光五年(一八二五),《皇清经解》在粤开始刊刻,至道光九年刻成并寄至云南。其间,“凡书之应刻与否,大半皆是邮筒商酌所定”,阮元依旧为《皇清经解》刊刻倾注着热情和心血,颇有“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意味。
梁启超《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说:“元明清以来,(云南)政治上皆在半羁縻的状态之下,无论文化也。”很大程度上,这就是基于云南汉学不兴而言的。梁启超将阮元文化推广事业中的“粤丰滇啬”现象,归结为“环境对于当时此地之支配力”,诚然如是。
学术之外,阮元的文学盛名亦大,被誉为“诗亦一代正宗”;同时,恐怕他还带有内地人对滇地蛮荒少诗家的轻蔑。阮元在滇诗作之中,屡屡流露出这种态度。如《作石画记并题》诗云:“滇少诗画友,得友在石中。”阮元在滇,一直没有主动融入地方文人社会之中,酬唱往还的只有其子阮福以及滇抚伊里布、学政李棠阶等少数高阶官员,而与本土诗人几无交流,这导致他一直保有“滇人无诗”的隐性看法。
事实上,“滇人无诗”只是错觉。明清云南诗歌创作的繁荣程度,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嘉庆朝云南巡抚彭初龄《滇南诗略序》云:“尝谓滇虽僻远,圣天子声教遐敷,士气文风骎骎日上,独声韵之学多未讲求。”而今反复讽咏《滇南诗略》,乃喟然曰:“滇固非无声韵之学也!”进而说:清代“士竞沐浴咏歌”,诸如赵士麟、王思训、张汉、李因培、钱沣、孙髯翁、万钟杰等云南诗家不可胜数,“典雅雄浑,劲正淳古,不相蹈袭,自名一家,足以超迈前贤,凌跨圣国”。明嘉靖三年(一五二四),谪居云南的杨慎已注意到滇人“学不为科举而恒嗜声律”的传统,出现了李元阳、郭文、兰茂、张含、苍雪、担当等颇具影响的诗人。至清代,诗歌创作更盛,编纂《滇南诗略》《 滇诗嗣音集》《滇诗重光集》等云南诗歌总集百余种。若非诗歌积累到相当数量,诸多大型诗歌总集是无法完成的。《新纂云南通志·艺文考》所见滇人集部著述达千余种,是其他文类的近十倍,集部之中又以诗集为主,颇能反映明清云南士人对诗歌创作的热诚。不仅如此,清代云南诗论在全国也获得一席之地,出现了方玉润《诗经原始》、朱庭珍《筱园诗话》、许印芳《诗法萃编》等独树一帜的佳作。总之,与学术文化发展态势类似,滇诗发展与内地同样存在不能“同频共振”的时差。明清内地文学已形成诗文、小说、戏曲三足鼎立之势,相比小说创作,诗歌创作缺乏活力。然而,在明清云南的文学舞台上,诗歌创作则是独领风骚的主角。
清中叶以来,与内地汉学大盛相伴生的是,带有学究气的学人诗创作形成风潮。其中以翁方纲倡导的“肌理说”影响最著,其主张作诗必执以“理”,贯穿学术经义于诗歌创作之中。性灵派的代表人物袁枚猛烈批评这种风气,认为考据之学“何必借诗为卖弄”。学人诗发端于考据学派,既然滇人不喜考据学,学人诗自然也不合滇人口味。滇诗创作的思想内核本于宋明理学,具有重性情、尚辞藻的特征。二者存在着尖锐的审美冲突。
阮元被认为是“清代中期学人诗最后一位宗师”,在清代诗坛享有崇高地位。他主张调和诸说,不持一端,且不乏清丽可爱、不脱情致、浑然天成的佳作,但并未摆脱好以学问入诗、喜用典故獭祭的学究气。有别于大多内地人对阮诗的推崇,滇人则对其诗颇多微词。袁嘉榖《卧雪诗话》卷八云:“阮文达诗多拙滞。”卢锡荣《太平洋主人读书杂记·阮元》则云:“阮于清时颇负虚声,读其诗率平泛,无可惊人之言。”某种程度上说,阮元在云南文学领域遭遇到了尴尬的境地。
“怀德柔远”是中国古代王朝经略边疆的传统模式,其中隐含着这样的叙事:边远之区,蛮夷蠢居,反叛成性,人不知礼义,需要来自更高文明的管控、改造和教化。这种来自天朝上国的“臣服”话语,是在华夷一统的天下观思想支配下形成的,在具体实践中体现为中央王朝对周边“四夷”采用恩威并施、礼乐教化等方式,将边疆民族地域逐步整合到“大一统”秩序之下,最终实现与内地的一体化进程。
作为云贵总督的阮元,以“抚靖边夷”为治滇第一要义。他以夷制夷,招募傈僳人防御边地“野人”;申说儒家“孝悌”准则,解决车里土司刀绳武与刀太康纠纷案。正如诸葛亮对付孟获那样,特别推崇“攻心为上”的怀柔之术。诸葛亮南征故事是西南“怀德柔远”叙事的最典型脚本。阮元重修武侯祠,不仅配祀南征功臣,且增塑受降夷酋,传递的仍旧是蛮夷臣服、礼乐教化的统治信息。阮元改联风波也是如此,阮联中的“爨长蒙酋”,不仅指吴三桂,也包括滇、昆明、哀牢、爨氏、南诏、大理国等古代云南部族或政权。如此一改,灰飞烟灭的,不再是中央王朝经略云南的“伟烈丰功”,而是为王朝之师一扫而空的“爨长蒙酋”。这说明,阮元关于云南边疆民族的心理构图,仍是非常传统的“怀德柔远”模式,其包含两层意思:一是潜意识里认为边地民族是不知礼义的“蛮夷”;二是“蛮夷”须以教化手段恩抚之。
然而,阮元忽略了一个重要的时代变化:道光朝的云南已非汉唐时代的云南。陆韧指出:明代以来的云南社会,早已有别于“蛮夷蠢居”的部族时代,其社会结构发生了重大变革,即汉人士绅阶层的广泛勃兴。他们大多数人原本就是内地汉人移民的后裔,早已完成了从客居移民到世居云南人的土著化进程,而且奠定了“汉人居城,夷人居野”的主体格局。这使得云南边缘地带与核心城邑之间形成了多元文化层,在昆明、大理等主要城邑,士人知识精英的乡土意识觉醒,亦如明代大理学者李元阳那样,希望在承认王朝治化秩序的叙事框架下,以“华夷无间”的民族观重建云南本土叙事。王崧《道光云南志钞》将白蛮、南诏、九隆等本土民族势力列入《世家》,并与元宗室诸王世家、明黔宁世家共同归入《封建志》,将内地人视为“爨长蒙酋”的民族割据势力,提升至与云南藩王同等的地位。正如舒习龙所言,其意在于“附丽云南为中央皇权一部分”的同时,“强调本土英雄祖先来维系本土认同”。反观阮元主持编纂的《道光云南通志稿》,则将南诏、大理列入《南蛮志》的《群蛮》之下,仍在顽固坚持着“怀德柔远”的历史想象。
在阮元督滇的时间节点上,云南士人早已服膺于王朝国家秩序下的治化模式,对来自中央王朝的文化改造也是绝对支持的。他们偶尔也喜欢讲一讲“怀德柔远”的故事,如明人马继龙《沧江怀古》诗云:“象马年来归贡赋,土人犹说武侯功。”清人郭复虢《彩云桥怀古》诗云:“赤水不循蒙氏岸,彩云常绕汉时山。”然而,他们也有强烈的乡土认同,形成了自己的历史记忆和本土叙事,他们希望重新讲述云南“华夷一家”的历史,而不是将云南及其民族视为“怀德柔远”叙事下的王朝附庸,更不能忍受贬低和污蔑边疆民族,将他们异化为“反派”或“蛮夷丑类”。很显然,阮元坚持的“怀德柔远”模式,已经不再适应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尽管这种模式在云南边缘地带的民族治理实践中还是非常奏效的,但在昆明士人阶层看来,不论是阮联中的“爨长蒙酋”,还是将孟获諸像塑为受降之态,都严重背离了滇人的乡土认同,伤害了他们的民族情感。
阮元督滇九年的日子,总体上是惬意闲适的,然而内心又是极其孤独的。道光十二年(一八三二),阮元《和香山知非篇》诗云:回思数十载,浙粤到黔滇。筹海及镇夷,万绪如云烟。役志在书史,刻书卷三千。百事摄于心,心力惧不坚。劳劳成健忘,智慧不及前。七十原当衰,讳疾将蹶颠。自误安足论,误政有重愆。安得如白傅,分司闲若仙。
阮元在滇诗作中,总是流露出年迈志衰、精力难支的情绪。他时常“自省复自疑”,自感垂垂老矣,不能胜任封疆之任,深陷“自误安足论,误政有重愆”这种想躺平又躺不平的矛盾之中。他将政事之外的所有时间,都寄情于诗画访古、石画鉴赏、怡情山水、营造宜园,盼望着在滇做一个“纵不朝闲可暮闲”的闲官。“役志在书史,刻书卷三千”一句,透露出他自觉平生刻书大业已然圆满,了无牵挂,已没有再组织大型学术工程的志向了。事实上,他一直没能真正融入到云南的“当时此地”,反而更热衷于营造宜园这个壶中天地,似乎是一个身处滇南而又游离于云南社会之外的人。
“生活在别处”是兰波和昆德拉的名言,意为每个人生活的“当下”是痛苦和琐碎的根源,内心都憧憬一个美好的“别处”。然而在滇的阮元,他所遭遇的是文化时空错位中的“别处”。从行政任命来看,阮元出任云贵总督是合理的,因为他有应对海寇和“英夷”的丰富经验。若就阮元个人而言,将他这样一个引领风气的汉学领袖放在云南,却无异于一次“文化流放”。就学术潮流而言,阮元是超前于云南社会的;然就民族认识而言,他又是滞后于时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