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众的力量

2023-02-14 04:36杨贝
读书 2023年2期
关键词:笛卡儿听众理性

杨贝

《约翰·克利斯朵夫》里有一段音乐家与听众互动的精彩描述:“克利斯朵夫背对着听众,全神对付着乐队,可是依旧感觉到场子里的情形。凡是真正的艺术家都有一种精神上的触觉,能够感知他演奏的东西是否在听众心里引起共鸣。他照常打着拍子,非常兴奋,可是从池子和包厢里来的那股沉闷的空气,使他心都凉了。”在这个场景里,不动声色的听众给音乐家施加了无形且难以抗拒的压力。在审美的过程中,听众从来都不只是被动的接收者。欧洲美术史上, 历史画、肖像画、风景画的兴替都是听众的审美偏好所致;中国文学史上,从五言诗到七言诗到词、曲、小说,文学形式的演变也是由听众的习惯、喜好决定。

听众往往是重大历史事件中不被强调但又不可或缺的一方。公元一四00年,如果围攻济南城的不是朱棣的军队,当时负责守卫的山东参政铁铉就是拿出再多朱元璋画像,写下再多朱元璋神主灵牌, 堆满所有城墙垛口,恐怕也无济于事。从音乐、美术到政治、军事,在人类社会活动的一切领域,不论听众在不在场,他们都是事件走向的决定者。如何认识、对待听众的力量是解读人类思想史的重要视角。

古典时期,早慧的希腊人高度重视听众的力量。希腊人看到了听众在思想交流中的主导作用,悉心整理出一系列以听众为中心展开沟通的演说经验,是为修辞学。修辞学能成为古希腊的三艺、七艺之一,根本上是因为言说在古希腊的公共生活中有决定作用。掌握修辞技艺,才能在公共交往中赢得听众认同,由之获得参与、影响公共决策的能力。与这一作用机制相辅相成的是希腊人的语言观、真理观、民主制。古希腊人认为真理寓居语言之中(洪涛:《逻各斯与空间》),言语能力就是探索、发现、表达真理的能力。听众常常是不说话的与谈人,在探索、发现、表达真理的过程中,以或隐或显的方式与言说者互动。表面看来,是演说家在煽动、操控听众, 实则是听众,至少是演说家头脑中预先构想的听众在引导演说家说出听众想听的话。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有什么样的人民才有什么样的政府。林肯对这个观点做过恰当的限定,“在民主国家,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政府”。中国古人所说的“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也在表达相近的观点。

古罗马的政治家西塞罗通过修辞学把听众的力量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西塞罗从修辞的角度解读人类社会的起源。在他看来,人们本来散居各地, 各自为阵、相互争斗,后来在某位演说家的号召下,才渐渐凝心聚力,组成最初的社会。西塞罗从政治、社会、伦理等多个角度思考过修辞学的相关问题,这些思考在昆体良的《演说术原理》中得到体系化的表述。这部十二卷本的皇皇巨著全面、系统地阐述了修辞学涉及的各个层次的问题,在应然层面充分肯定听众力量的正当性,在实然层面系统总结调动听众力量的方法。

从罗马帝国后期到文艺复兴时期,随着帝制确立、神学一统天下,听众的力量首先随着民主制一道式微。真理掌握在上帝、君主的手中,听众不是真理的共同发现者, 只是信息的接收者。修辞学开始与哲学分离,与真理的认识、发现无关。中世纪的人们一般从工具的角度看待修辞学,看重修辞学在布道时的作用,如查理曼大帝认为修辞学能够帮助他的子民更好地理解、接收上帝的旨意。此时,听众的力量在应然层面已不足为凭,但在现实层面仍不容忽视。在十六世纪中期出版的《哲学拾珍》丛书中,有一幅以修辞学为主题的封面版画,画中的修辞学俨然一副女王模样,诗学、法学、历史学、自然哲学等学科围绕侍立。

许多学者认为文艺复兴是修辞学的全盛时期。实际上,所谓的全盛只是去势后的表面繁荣。此时,听众的力量只是一种事实上的存在,对于真理的发现无所助益。这种观点其来有自。在《高尔吉亚篇》《斐德罗篇》中,柏拉图批评智者的修辞学是虚假的修辞学,曲意逢迎、以辞害义。究其原因,柏拉图认为真理是客观的存在,并非越辩越明,更不会因为多数人同意就能使观点成为真理。在他看来,真理来自哲学家对彼岸世界的回忆,是个人运用理性思考的产物。听众是谁并不重要,它丝毫不会影响真理的存在和显现。中世纪在神学的主导下,必然王国与真理一元论的思想深入人心。思想家们孜孜以求的是如何发现一元真理,如何从绝对正确的前提推出必然正确的结论。正是在文艺复兴时期,德国的阿格里柯拉和法国的拉米斯相继大刀阔斧地修剪了修辞学的主干,把修辞五艺中与认知有关的开题和布局都划拨给了辩证法或逻辑学,只留下风格、记忆和表达这三项形式技艺。这些改造伤筋动骨,听众从此不再参与,而只是被动地接受言说者认为正确的对事物的认知。

从笛卡儿开始,听众的形象发生变化。从前的听众是有七情六欲的血肉之躯,但在笛卡儿之后,理性成为听众的唯一属性。人的情感与理性被对立起来,情感因为妨碍理性认知而被贬斥,修辞学所总结的调动听众力量的方法被贬为混淆视听、蛊惑人心的诡计。笛卡儿以后的人们相信,只要是真理,不论谁来说,不论以什么方式说,不论说给谁听,效果都是一样的。逻辑才是真理的良配,修辞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侍婢。这样一来,曾经贵为三艺、七艺之一的修辞学,在二十世纪初期退出中小学课堂也就不足为奇。

直至“二战”前,人们笃信理性可以确保人们获得对世界的正确认识,相信凭借发达的实证科学、精准的人工语言、严密的形式逻辑,真理可以被准确地发现和传播。自然科学的思维方式被广泛复刻应用于社会科学领域。德国的概念法学以及马克斯·韦伯所倡导的形式理性的法都在表达这样的理念。我们应当且能够把法律设计成一个缜密的规范体系,这套规范由被打磨得棱角分明的概念组成,规范体系内部严丝合缝。凡属应由法律调整的事务,都可以从事先确定的规范中严密地推导出唯一正确的答案。法官的任务就是进行推理并以独白的方式宣告答案。听众是谁,与判決应当是什么毫无关系。

但“二战”让人们看到理性的真相。爱因斯坦在一次反战演讲中说:“我知道讨论基本的价值判断是徒劳无望的。比方说,如果有人主张把灭绝人类种族作为目标,其他人很难从理性的基础上驳倒他。”如果基本的价值判断无从确证,单一真理论很容易成为罪恶的掩护。战后的人们更愿意相信心存怀疑、接纳不确定之于自由的意义。多元主义凭借包容性取代一元论,却让一个问题变得突出:人类究竟应该如何协调行动?

哈伊姆· 佩雷尔曼与露茜·奥尔布莱希茨- 泰提卡合著的《新修辞学:一种论证理论》就在尝试回答这个问题。“二战”前,佩雷尔曼是位不折不扣的理性主义者,试图将弗雷格的数理逻辑应用于价值判断,换言之,通过运算得出正确的价值判断。希特勒的正义论让佩雷尔曼认识到之前的愿景是条死胡同,于是他掉转车头另辟蹊径。在一次偶然的阅读中,佩雷尔曼通过《修辞学之花》的附录发现了古典修辞学的蛛丝马迹。通过不断溯源,终于看到了修辞学的传统。最终,他和泰提卡将他们这套认识论、方法论名为“新修辞学”。

其中,“行动”是理解新修辞学的关键。行动视角使得理解思想交流、看待听众的维度更丰富、更立体,它们着重从事实的角度考察听众力量的产生、作用机制。新修辞学将听众由理性思考的大脑还原为有理性、有情感的心灵。开篇就对笛卡儿提出挑战,质疑笛卡儿所推崇的理性与推理,作者毫不客气地指出,笛卡儿“对我们的推理和证明能力的运用范围进行的完全未加证成、毫无根据的限制”,笛卡儿所倡导的理性与情感的二分法是“对人的能力进行完全人为的、与我们真实的思维过程相悖的区分”。新修辞学看到了知与行之间的沟壑,认识到“人们可能不依据看起来唯一合理的结论行动,对这一事实感到愤慨的那些哲学家,不得不补充他们对人性的看法,承认人们拥有与理性的教导相对立的激情与利益”。

行动视角还意味着把言语交流本身视作一种行为。《新修辞学》多次强调要将言谈视作一种行动。这使得语词之外的因素被纳入考虑范围。近代以来,在科学精神的感染下,人们把语言视为思想的载体,冀望语言能够无损耗地传递信息。换言之,语言无关意义的生成,意义的生成与传达不受言说者与听众的影响。索绪尔的语言学从根本上改变了现代人的语言观,语言不再被认为是言说者可以任意摆布的资源。之后,施特劳斯、拉康等人进一步肯定了语言在塑造人类思维、建构自我认知中的作用。意义不再是以语言为管道进行传输,而是在语言中生长,由言说者与听众共同创造。新修辞学秉持相同的语言观,《新修辞学》甚至认为,每一个人就是一个特定的语境,言语、行为、人相互界定。语言的人身依附性由此变得不言而喻,权威的说服力顺理成章。源自权威的论辩是指某个主张被认同的原因不在于该主张本身而在于提出这一主张的人,这不符合就事论事的理性议事规则。但基于言语的人身依附性,言说者的声望事实上的确能促成该主张被认同。在现代法律程序中,证人本身的可信度与他所述证言的可信度被认为存在必然联系,其原理与权威论辩一致。

视角的切换不仅使人们看到了许多从前不曾看到的事物,还使许多从前不可理解之事变得可理解。新修辞学为现实中行之有效的论辩方法提供了更具解释力的理论框架。在新修辞学的方法体系中,所有的论辩都是通过意义的结合或分离来赢得听众认同。大多数方法都是结合的方法,根据结合方式的不同,可以分为三大类:准逻辑论辩、基于现实结构的论辩和建立现实结构的论辩。“现实”二字点出了新修辞学论辩方法与现代逻辑方法的不同之处:把许多与形式逻辑不符,但在现实中行之有效的方法涵括进来,例如例证。根据特殊事例起到的作用是建构规则、诠释规则还是确立导向,运用特殊事例论辩的方法被分为例证、示例和典范。例证就是凭一个事例建构起一个一般化规则,这不符合统计学要求,但在现实生活中确确实实会在听众心中产生普遍化效应。

新修辞学在听众问题上采取的是现实主义、经验主义的立场,这一立场是修辞学在当代复兴的重要原因。当然,修辞学在当代社会的复兴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在确定性缺失的现代社会,人们亟需能够处理或然性问题的理论与方法,这正是修辞学的传统长项。除此之外,视频、直播等即时通信技术的发展,使单一的文字交流不再是占据主导的交流方式,语调、表情、手势等不被重视的信息传递方式重新变得重要,作为行为的言语交流广受认同,这些都使得修辞学备受瞩目。历史上,因为深谙聽众力量的作用机制,修辞学一直起着“维系人类作为一个群体,造就其社会和政治观念,确定其方向和命运”的重要作用。在信息茧房、判断极化、认知撕裂的当代社会,修辞学在维系社会方面的作用尤其值得重视。鉴于此, 德国学者瓦尔特·延斯乐观地断言:“修辞学过去曾是,未来仍将是人文学科的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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