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夷酋列像》中的“虾夷锦”服饰分析

2023-02-14 01:59张华怡梁惠娥
丝绸 2023年1期
关键词:酋长纹样服饰

张华怡, 梁惠娥,2

(1.江南大学 a.设计学院; b.江苏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基地,江苏 无锡 214122; 2.无锡学院 传媒与艺术学院,江苏 无锡 214063)

中日两国文化交流历史源远流长,早在《汉书·卷二八下·地理志下》便有记载“乐浪郡海中有倭人,分为百余国,以岁时来献见云”,明清时期更是通过勘合贸易及山丹贸易达到了互市交流的顶峰。《夷酋列像》作为日本江户时期“虾夷绘”的代表作,融汇这一时期文化精华,画中酋长所着的“虾夷锦”从侧面论证中国明清时期的服饰文化曾通过东北亚丝绸之路深刻影响过日本阿依努民族及其他日本人,体现出中华文化深厚的穿透力和影响力。

目前关于《夷酋列像》相关研究,中国学者安琪[1]阐释了《夷酋列像》的创作背景及画像背后隐藏的清代东北边疆“贡貂赏乌绫”制度。日本学者春木晶子[2]认为《夷酋列像》中掺杂了许多中国文化思想和文化印记,如《夷酋列像》的中文附录、酋长名字中所对应的“阴阳学说”、来自中国的“虾夷锦”服饰及动作姿势等。日本学者下山忍[3]将教科书中名画《夷酋列像》与《阿伊努人屏风》进行了对比分析,认为两幅最大不同在于《夷酋列像》中刻画的三白眼特征及穿着独具异域风情的俄罗斯大衣和中国的“虾夷锦”。针对“虾夷锦”研究方面,杨旸[4]先生所出版的专著(知网的相关论文皆为书中内容)成果如下:1) 证实日本“虾夷锦”来自中国的事实;2) 详细整理了“虾夷锦”在日本的留存情况;3) 阐述了“虾夷锦”和“虾夷锦文化现象”所蕴含的文化价值。日本学者森田登代子[5]指出“虾夷锦”等外来流入的服饰文化对日本江户时代艺伎服饰带来服饰风格的影响。综上所述,中日两国学者对《夷酋列像》与“虾夷锦”已有所关注,但还未将两者结合,故本文通过深入探究《夷酋列像》中的“虾夷锦”服饰并与同时期龙袍、蟒袍进行对比分析,进一步完善《夷酋列像》中的研究体系。

1 《夷酋列像》的源起

《夷酋列像》主要描写“宽政虾夷之乱”中保卫阿伊努民族独立完整,做出杰出贡献的十二位酋长的画像。图中所绘的阿伊努人是日本现如今唯一的少数民族。阿伊努(Ainu)或译“爱努”“爱奴”“阿依努”,在中国历史中曾以“毛人”“虾夷”“苦夷”等族名出现过。“阿伊努”一词源于其民族语言,为“人”或“男人”之意,主要生活在日本列岛东北、千岛、库页岛及北海道[6]。阿伊努人由于复杂的地理环境(地处中、日两国边界)和政治背景(处于半独立性质的民族政权)影响,生存环境艰难[1],既要依附明清朝廷保持贡赏关系,又经常遭受日本幕府的管辖及和人的排挤,1860年后还曾被沙俄占领侵略过,在其漫长的民族发展过程中十分坎坷曲折,多次发生战乱,香脉几经断裂。

阿伊努人与现今日本乃至东北亚地区人长相大不相同,《先史时代的日本》有记:“阿伊努人高颧、深目、长须,形似老虾,也今犹如昔。”[7]现今根据人类学家的研究得知,阿伊努人属于矮人种,男子平均身高为1.60 m,女子平均身高为1.48 m。体格健壮,皮肤浅黑,棱角分明,头型偏长。鼻子低宽垂直,嘴部丰满,毛发粗黑并且呈波浪形,男子多蓄浓重的络腮胡,女子上唇呈现髭状痕迹[8]。因此排除当时社会环境影响,画师对“外籍”人夸张或刻意的刻画,结合上述文字记录,《夷酋列像》生动还原了这一时期的阿伊努人及所服着装,极具艺术和参考价值。

那么为何远在千里的阿伊努酋长会穿上具有中国元素的“虾夷锦”呢?“虾夷锦”是明清时期朝廷通过东北亚丝绸之路将大量的蟒袍、锦缎等丝织品赏赐给黑龙江下游少数民族头人,最初赏赐的物品多在族内交易,而后发展扩大到与日本北海道虾夷人进行交易,日本人将远渡而来的中国蟒袍(图1)、锦缎(图2)等丝织品称为“虾夷锦”[4]。由于阿伊努人和黑龙江下游少数头人一直维系良好互市关系,又和明清时期朝廷保持贡赏关系,所以“虾夷锦”源源不断地流入库页岛转入阿伊努人(或称虾夷人)手中,便不难解释为何《夷酋列像》中的阿伊努酋长会身着“虾夷锦”了。

图1 虾夷锦中的蟒袍(日本函馆市博物馆)Fig.1 Python robe in Ezo-nishiki (Hakodate City Museum)

图2 虾夷锦中的锦缎(日本弘前市最胜院)Fig.2 Brocade in Ezo-nishiki (Saisyouin, Hirosaki City, Japan)

2 《夷酋列像》中的主要人物

《夷酋列像》是江户时期日本南蘋派画师蠣崎波響所绘,天明、宽政年间,关东和奥羽地区的饥荒波及阿伊努人所在的库页岛及北海道,松前藩为缓解粮食的短缺采取了大幅度增税的制度,使得阿伊努人本就备受压迫的苦难生活雪上加霜,激化了与日本和人商团之间的矛盾冲突。宽政元年(1789年)五月,库那西里岛(クナシリ)和美西那地区(メナシ)的阿伊努人武装袭击了商业会馆,爆发了阿伊努人反抗和人商团的大规模民族冲突,史称“宽政蝦夷之乱”(クナシリ、メナシの蜂起)。为顾全大局维护全族人的安危,在这场战争中仍有十二位阿伊努酋长协助松前藩蕃主率军平定战乱,次年松前藩蕃主命其臣弟蠣崎波響仿明代画师陈洪绶的《凌烟功臣画像二十四杰》绘成《夷酋列像》十二帧,将平叛乱局的“蝦夷”酋长们形之于图[1]。画成之后,底本留至松前藩藩邸,副本则送往京都面呈天皇,《夷酋列像》也因此身价倍增,逐渐成了江户“虾夷绘”的代表作,而今真迹藏于法国贝桑松艺术与考古博物馆。

《夷酋列像》图前序言有称:“旌旗一出,贼酋伏诛者三十有余人,忠国而又功者,一十二有人。”[9]表1概述其十二人生平样貌。

表1 《夷酋列像》中的人物介绍Tab.1 Introduction of characters in Ishu Retsuzo

续表1

仔细观察《夷酋列像》的人物特征与绘画手法,除了感叹画师蠣崎波響先生精妙技艺,还注意到由于绘画这一记录方式中掺杂了主观因素、社会因素、政治因素等,所以对真实人物描述具有一定的时代或社会局限性,不过从这些独特夸张的表达手法中或可推断阿伊努人所处当时年代的身份地位。例如,画师运用了大量诸如左衽、锥髻、跣足、三白眼等要素来刻画阿伊努酋长的形貌,总给人以蛮夷外族的视觉感受[1],如图3所示。这种创作手法中国古籍也有记载,《宋史·蛮夷四》有言:广源州蛮侬氏,“俗锥髻、左衽,善战斗”。牂牁蛮“俗锥髻、左衽,或编发,随畜牧迁徙无常……”[10]。蠣崎波響将平息战乱、战功赫赫的民族英雄刻画如此,一方面是为了显现阿伊努人于其他蕃不同,把骁勇善战的民族统治驯服了,彰显松前藩的强大实力,将其刻画为野蛮民族也更加证实了松前藩统治集中管理的必要性,更可以光明正大地对其进行剥削和压迫。另一方面说明松前藩对于阿伊努人的偏见及歧视,即使地位已经高为酋长,忠心护国,依然在画像中“区分本邦、划分界限”。

图3 《夷酋列像》中左衽、锥髻、跣足(局部)Fig.3 Left lapel, cone bun and barefoot in the portrait of Ishu Retsuzo (partial)

3 《夷酋列像》中“虾夷锦”与明清蟒袍的异同

《三姓副都统衙门满文档案》是中国清朝管辖黑龙江流域的三姓副都统衙门的公文记录,其中记载的“虾夷锦”种类共有蟒袍、锦缎、毛青布、高丽布、家机布、白布、包头、棉线等[11]。前文亦有提及“虾夷锦”相关概念,因此“虾夷锦”并非只指中国传统某一织物或服饰,而是贡赏贸易下的“丝织品”的统称[4]。其中赏赐并流通至日本的当属蟒袍和锦缎居多。《夷酋列像》所描绘的十二位阿伊努酋长中共有十位酋长身着“虾夷锦”,笔者检索故宫博物院与中国丝绸博物馆近60件明清时期的蟒袍、龙袍,与图中“虾夷锦”进行比对分析,尝试还原《夷酋列像》中“虾夷锦”的服装形制及图案。图中被人物遮挡展现不完整部分参考明清蟒袍和龙袍绘制,如表2所示。

表2 《夷酋列像》中“虾夷锦”的比对复原Tab.2 Comparison and restoration of Ezo-nishiki in the portrait of Ishu Retsuzo

续表2

3.1 “同曲同工”——《夷酋列像》中“虾夷锦”的纹样类型

十位酋长既然身着来自中国的“虾夷锦”,那“虾夷锦”在东渡日本,作为“异域贡品”的同时是否经过“本土化”改良呢?笔者在绘制其服装款式过程中,通过仔细观察、对比分析发现,《夷酋列像》中“虾夷锦”所应用的纹样类型均承自明清时期且未经改变,多为龙纹、蟒纹、云纹、海水江崖纹等常用纹样。

3.1.1 龙 纹

“龙”乃是古代人民所想象出来的虚拟动物,采用牛首、蛇身、鹿角、虾眼、狮鼻、驴嘴、猫耳、鹰爪、鱼鳞及鱼尾等多种动物身上的局部特征而集中创造的产物[12]。龙纹按形态可分为正龙、行龙、升龙和降龙。笔者发现,除去被人物动作遮挡或结构重叠而无法看清的纹样服饰以外,男袍大多为龙纹装饰,几乎涵盖了上述龙纹形态的各种类型,如表2所示。

3.1.2 蟒 纹

蟒纹是与龙纹极为相似的一种纹样,区别仅在于龙纹五爪,蟒纹四爪[12]。十位酋长中可以确认为蟒纹的仅有两位,分别为表2中7#和10#。其中表2中7#的乙吟葛律酋长穿着过肩式团窠袖襕蟒袍,通过相关文献实物资料的整理发现,明清时期男性袍服中的云肩式蟒纹的程式化特征明显、蟒纹的具体形态、构图形式、装饰位置与龙纹相差无几。表2中10#的窒吉律亚湿葛乙酋长为女性,从《夷酋列像》可以看出蟒纹分布于肩、胸、膝,因此可以断定为八团纹章,但其蟒纹具体形态尚不可知。

3.1.3 海水江崖纹

由水纹、山石及饰于山水之中的一些吉祥纹样构成[13]。表2中的酋长们共有八位服饰饰有海水江崖纹,分别为表2中1#、2#、5#、7#、8#、10#,饰有平水的有4位。山石造型形象各异,几乎涵盖明清最具特色的山石纹样,如图4所示。海水江崖的纹样色彩或组合出现,绚烂缤纷;或单色出现,低敛质朴,不仅与画中服饰色彩相呼应,还能为服饰整体色彩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

图4 《夷酋列像》中的海水江崖纹Fig.4 Sea water and river cliff patterns of Ishu Retsuzo

3.1.4 云 纹

云纹构成简单,单独使用时简洁大方、规格严整[14]。表2中9#人物服饰通身“壬”字形云纹,也称四合如意纹,是明代应用最多、最具代表性的云纹之一;双向连接排列,即排与排之间以带状流云双向连接,稍稍相错排列,衬得人超脱俊逸、低敛秀气[15]。若与龙、山、水、人物、动物等进行组合构成时,则会形成主客分明、里外呼应的视觉特征。其中《夷酋列像》中多于龙纹进行组合排列,《易经》曰“云从龙,龙起则云生”,更能彰显帝王君权神授、一统天下的无上地位[16],如表2中1#、5#、10#。

3.2 “同工异曲”——《夷酋列像》中“虾夷锦”的纹样细节与形制

《夷酋列像》中“虾夷锦”的图案类型虽然承继了明清时期的蟒袍、龙袍,但若仔细比对两者纹样的细节,仍可发现纹样诸多差别,如表3所示。除此以外,《夷酋列像》中“虾夷锦”在服饰形制、搭配习惯亦与明清龙袍、蟒袍大相径庭,“虾夷锦”采用左衽的穿着方式,“虾夷锦”外会配以俄罗斯风格的外套和鞋子。

续表3

3.2.1 左 衽

中国服饰尚右衽,而阿伊努人自奈良时代起便尚左衽,《夷酋列像》中左衽“虾夷锦”的来由成了一个疑问。笔者分析共有三种情况:其一自中国赏赐或交易时的成衣便是左衽,其二是日本人将右衽“虾夷锦”改良为左衽,其三是“阿伊努人”用交易或赏赐的“虾夷锦”面料自行制作了左衽“虾夷锦”。《三姓副都统衙门满文档案》有记:“本部每年赏给宁古塔所属三姓之库页(今北海道)费雅喀人等衣物,本由盛京工部制作,经宁古塔关领后颁赏。后原户科给事中方瑾条陈,倘由盛京工部制做,旷日持久,且不合身,请酌情改赏缎布。”[11]而后,自雍正六年以后,便将蟒袍、锦缎、布袍等各种成衣折合成面料进行颁赏。首先,无论是《三姓副都统衙门满文档案》等历史文献,还是记录民族服饰的《皇清职贡图》[17](图5)等书画作品,均无专门制作或刻画左衽服饰先例,所以否定第一种推断;再次,如将已制成的右衽改为左衽必会造成服饰形制和图案的破坏,《夷酋列像》服饰显然是完好的,并且这一推断也不符合阿伊努人作为附属小国的身份;最后,排除前面两项推断,《夷酋列像》的创作时间恰好于此条例颁布(1728年)之后,在时间和政治上是符合第三种推断的,即《夷酋列像》中的左衽“虾夷锦”极有可能是阿伊努人(或日本人)用赏赐或交易的“虾夷锦”面料自行制作的成衣。

图5 《皇清职贡图》中的库页族Fig.5 Kuhalin clan in Royal Tribute Picture of the Qing Dynasty

3.2.2 俄罗斯风格外套及鞋子

按明清穿衣习惯,蟒袍多为直接穿着,少有再着外衣,而《夷酋列像》中有两位酋长赀吉诺及乙个吐壹身着俄罗斯风格的外套,有四位酋长身着俄罗斯风格鞋子。这种“混搭”的穿着方式不仅不符合中国服饰惯性搭配,即使放在东北亚区域也鲜有见闻。笔者分析《夷酋列像》中出现的俄罗斯风格的服饰品与当时的历史环境有关,前文提到阿伊努民族至1860年曾被沙俄侵占过,随着中俄《瑷珲条约》《北京条约》的签订,贡貂赏乌绫制度及山丹贸易都再难维系,清廷无力管辖东北边民,因此大量的俄国制品便输入日本地区。

4 结 语

《夷酋列像》作为江户时期“虾夷绘”的代表作,在日本家喻户晓,其影响力和文化价值可见一斑。画中独特的人物描绘手法隐藏着阿伊努人纷繁复杂的民族关系,异国的服饰更为画面平添神秘风韵,成为区别于其他画作的重要标志之一。通过对《夷酋列像》中“虾夷锦”复原可见,相较于中国明清龙袍、蟒袍,既有保留亦有改动,即保留其图案类型,改动了图案细节、穿着方式及搭配习惯。《夷酋列像》中“虾夷锦”不仅成为了黑龙江下游少数人民与北海道虾夷人交易的重要存证,还成为了中日两国文化交流、友好往来的历史见证,明清时期服饰文化曾深深影响了东北亚地区的国家,展现了中华文化无远弗届的文化魅力。未来学者可继续深入探究《夷酋列像》中出现的其他异国器物,如酋长所坐裘皮、俄罗斯风格服饰等,追寻背后的贡赏体系及异国文化对日本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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