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寿

2023-02-13 22:20唐岱霞
山东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表嫂佳佳舅舅

唐岱霞

这条路修得多平整啊。母亲坐在车子后排,脸几乎要贴到车窗上,她说,你小时候走这条路可不愿坐车子,嫌硌得慌。

母亲语调低沉,将我的思绪从远方拉了回来。车子?我即刻反应过来,母亲说的是父亲的自行车后座。

小时候感觉这条路走不到头,我笑了笑,说道。

我也觉着远,回趟娘家跟过个年似的。母亲没有笑,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我从后视镜里看母亲出神地望着窗外,不由得也用眼睛的余光扫了出去,十月末的田野光秃秃的,远处的提油机不疾不徐地点着头,像忠实而又不知疲倦的钟表记录着缓缓而逝的岁月,从早到晚,从春到冬。

昨天是周四,接到母亲的电话时我刚参加完一个工作推进会,领了一堆活儿。

过两天去行不行?

我戴着耳机,左手拿着一份工作汇报,右手拿笔在上面画横线标注,我不想因为母亲的电话打乱工作节奏。

你要实在没空,那就让小伟请假吧,母亲嗫嚅着说,就是……就是他老板很抠,会扣工资。母亲知道周五是工作日,我和弟弟都忙,但让儿女开车带着去,仿佛是天经地义而又必须这样去做的事情。

好吧,那我明天请个假。我无奈地答应了。

母亲极少用恳求的语气让我做什么,我眼前闪过小时候拽着母亲的手,非要买那件绿色开领上衣的情景。当时母亲觉得卖衣服的要价太贵,她牵着我的手佯装要走,结果一走就走到了家门口。回家的我还是噘着嘴不高兴,母亲只好从家里又拿了十块钱,牵着我再往回走三里地,花二十八块钱买了那件绿色上衣。等我抱着新衣服噗哒噗哒走回家的时候,时间已过正午。母亲不会骑车子。若是父亲没空骑自行车带她出门,她只能靠步子量。这也是她回娘家觉得路远的原因之一。

快八十了,还能过几次寿?唉!母亲以为我这边挂了电话,在那头黯然地自言自语。

周五我开车接上父母,十五分钟就到了舅舅家。我刚打开后备箱,头发花白的父亲就抢先一步搬起一箱白酒,在我们面前,他始终认为自己是这个家里强壮的顶梁柱。我拎起茶叶和一些零食,走了没两步,突然听到后面有“啪啪”的拍打声,回头一看,原来母亲自己打不开车门,急得直拍窗玻璃。我连忙返回去打开门,跟母亲笑着说,哟,一回娘家就娇贵起来,需要有个人伺候着?

母亲急得脸通红,也顾不上答话,见我打开门,她先是抬手把住车门框探出一只脚,又将身子慢慢从座位上往外滑,待两只脚在地上站稳,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气,说,哎!人老了手上没力气,咋也打不开这个门。

我把步子放慢,让母亲走在前面,她刚迈进院门,便有不同的声音从各处高高地喊起来:

“大姑,来了。”

“妈妈快出来,我老姑来了。”

“姑姥娘、姑姥爷来了。”

北屋、东屋不断有人出来迎接,母亲脸上的窘迫早已褪去,闺女回娘家的礼遇让她仿佛回到了年轻时代,她笑容满面又不失礼数地答应着。父亲和我把带的东西放到前出厦的窗台下,表嫂正在院子里摘菜,她快速起身朝我们打着招呼,让我们进北屋的客厅跟早来的几位喝茶聊天。母亲和父亲嘴上答应,却折回来往院子南边走,我慢吞吞地跟着,心里想这个周末只能加班赶工作了。

院子里一片热闹。

院子东南角支起一口大铁锅,一个年轻精干的男子衣袖高挽,手擎一支长柄铁铲,正在热气腾腾地炒菜。我被扑鼻的香味吸引,路过时忍不住往锅里瞄了一眼,只见锅底铺着厚厚的一层五花肉片,肉片泛着绛红色的光泽,边缘有妖娆的起伏,它们与铁铲时而胶着,时而分离,哧啦,又一股调味品倒入,是料酒,顿时肉香酒香弥漫开来……

蒜薹呢?年轻男子高声喊。

这边,接着。一个穿白色卫衣的年轻姑娘端着一大盆碧绿的蒜薹快步走过来,声音娇媚。我仔细一看,是佳佳--舅舅的孙女。

姑姑来了啊。佳佳朝我笑笑,脸上泛起了红晕。

长成大姑娘了。我笑着说。

舅舅和妗子住在南屋。

越过香气缭绕的诱惑,我把目光聚焦在南屋。这是一间新盖没几年的房间,用空心砖刷上真石漆,在院子南围墙的基础上搭建而成。舅舅这几年得了脑梗,身体每况愈下,妗子一个人照顾得辛苦,就从老房子搬了过来。父母进屋了,我在门口假装看手机晃荡了几步,此时炒菜的,端盘子的,大家各忙各也没人顾得上理我。我只好悻悻地掀开南屋的门帘,跨上台阶,迈进屋内。

我眼前先是一黑,慢慢适应后只见妗子站在屋子中央,她穿着深红色薄棉衣,戴一顶浅灰色毛线帽,双手端着一只电饭锅,满脸堆笑地说,小蕾来了啊。

南屋的窗子小,屋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难闻的味道。我屏住呼吸,表情有点不自然,却又不好离开。母亲和父亲早已坐定,妗子招呼我坐下,我极力按下拔脚就走的念头,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只马扎上。

马扎有点矮,脱丝的塑料绳松紧不一地兜住我的屁股,我担心它们会弄皱我的毛料西裤。这套合体的咖色定制西装,是我平时的通勤穿戴,也是我出席正式场合的标配。我假装往后移动马扎,悄悄将裤子拽得舒展些,他们都在说话,没人看到我的小动作,我有点得意地咧嘴笑了笑,随后抬起头。

抬头的一瞬间,我惊觉对面有人。

是舅舅。

舅舅穿着一件黑色棉袄--这棉袄让我想起多年以前姥爷刚一入冬就披在身上的那件--腿上搭一块看不出颜色的小被,坐在扶手发亮的土黄色联邦椅上,他身子歪向一侧,紧闭着眼睛沉沉地睡着。

我把目光移开,看向母亲。母亲的注意力全在她哥的身上,母亲急于知道舅舅的近况,她问,嫂子,俺哥这么早起来了,看着脸色挺好。

哎呀他大姑,你哥比我有福,除了不会动,说话不利索,别的都还行,知道你们来给他过寿,一大早就起来了,这会儿又睡着了。

妗子的声音又高又尖,像她的人一样。小时候住姥姥家,妗子在她家说话,我在姥姥家听得一清二楚,要是想睡个懒觉,那是直接不可能的。

门帘一响,大表姐进屋了,亲热地跟母亲说话。妗子结婚前就不会做针线,母亲心疼姥姥,舅舅一家大小的棉衣棉鞋都是母亲做,直到大家都穿成品的新式样才不做了。

妗子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父亲不被察觉地皱了皱眉,恰在此时,舅舅睁开了眼睛,他睡醒了。父亲索性直接问舅舅:哥,觉着好点了吧?刚睡醒的舅舅没有丝毫过渡,他嘴巴一撇,眼泪就流了出来,好?一个废人、哪……有……好……

我惊恐地望着舅舅。

屋内散淡的光亮映照在他的光头上,给他的整张脸罩下虚浮的幻影,倾斜的嘴角此时变幻出不规则的形状,露出多年洇渍烟油残缺不全的牙齿,肥厚的舌头在口中困难地搅动,像一个婴儿呱呱地发出苍老而又怪异的哭声。

父母沉默着,大表姐也沉默着,只有妗子用她那尾音绕梁三日的声音说着:

你看又哭,见人就哭,好像我没伺候你似的,我天天穿着衣裳睡,你看看外面洗的那些褯子……

我无法忍受舅舅那撕破喉咙的哭声,这样苍老无助含混不清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展现的哭声让人感到悲伤和绝望,我一句话也没说,抬起脚来,跨出门去。

南屋开了一个小南门。开在之前的围墙上。

门外的太阳很大,刺得我眼睛生疼,刹那间眼泪就蓄满了眼窝。我微微仰起头,墙角东边有棵高大的海棠树,一根根枝条上几乎不见叶片,挤挤挨挨全是红果,看着很是喜庆。

我的眼泪慢慢渗了回去,眼前变得清朗起来。

海棠树上系着一根化纤的细麻花绳,绳很细,很长,一直拉到南门的门框上。绳上挂了些布片,密密麻麻,颜色灰暗。走近去看,原来是一块块旧衣裁成的褯子,长短不一,料子不同,但都很澥,旧蚊帐布一样经纬散乱,松松垮垮。这样的褯子,除了能称之为旧衣利用,我想不出它们还有别的作用。

晓蕾快来吃饭啦!就差你入席了!

扎着围裙的表嫂站在南屋门口高声喊我,我转身一笑,跟了过去。

来的客人真多。父亲被安排在北屋客厅的男席,也是贵宾席。我随表嫂来到东北屋的一桌女席,这桌是舅舅家里的表嫂、表姐和她们的孩子们。舅舅家的大表姐比我大十几岁,她的女儿已经有了俩孩子,正一左一右坐在桌前从盘子里挑肉吃。表嫂说,快坐,你跟孩子们先吃,我去给大姑和你舅那屋上菜。

我坐在茶几边的一只马扎上,看着这些年轻的面孔以及他们几岁大的娃娃。他们互相说笑,又扭头冷起脸来高声呵斥自己家将手伸进碗里的孩子。

我住姥姥家时,也像这些娃娃一般大。

小时候最喜欢住姥姥家。是因为姥姥姥爷脾气好,更是因为舅舅有一个做饭的好手艺。

我的舅舅是村里的掌勺。这是我最自豪的事了,足够我在小伙伴们面前吹上一阵子。虽然,我也不知道“掌勺”是多大的官职,管多少人,反正舅舅能给好多人做饭,想做啥就做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而且舅舅做什么都好吃。

我没见过舅舅给村里人掌勺的大场面。我只是吃过好多次舅舅做的饭。舅舅做的饭好吃极了。

就说饺子吧。母亲包的饺子很少有肉。为了让我相信那是韭菜肉的饺子,她买回一根人家卖剩的干巴油条,把油条切成肉末大小,搅到韭菜馅儿里面包饺子,出锅时端给我一大碗说,吃吧,韭菜肉的,可香了。她以为我记不住姥姥家的肉水饺是啥样的。

姥姥家的水饺很少做韭菜馅的,更多是萝卜羊肉、大葱羊肉馅的。

舅舅出了名的孝顺。舅舅不善言谈,他的孝顺很大一部分体现在饭上。

在村里掌勺的好处就是事主答谢的一点肉和鱼,还有两盒烟。后来条件好起来,还有白酒。家族人多的事主,遇到公事,会杀一只羊,答谢掌勺的一块羊肉,便成了姥姥家最好的饺子馅儿。

把洗干净的萝卜切成细丝,极细,极匀称,舅舅的光头在案板前忽东忽西,忽左忽右,我坐在长条凳上不眨眼地盯着看,肚子咕咕叫。

听母亲说,舅舅之前头发很密,密得看不见头皮。二十来岁的一天下午,舅舅干了一天力气活,刚回到家,就被姥姥派到公社医院去验血型了。五姥姥家那个排行最小的舅舅住院做手术需要输血,三服以内的叔伯兄弟都去验血型,巧不巧的只有舅舅自己血型符合。当即就抽了300 毫升。第二天又突发状况,又抽了200 毫升。母亲说,你舅累了一天,晚饭都没吃,水都没喝一口,血是人的精气神啊,眼瞅着眼窝子就陷了下去,过了没几天,头发就掉光了。从此,“光头”就成了舅舅的名字。

我对舅舅的光头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舅舅的手艺,和我能吃到的食物。

舅舅做肉馅也有讲究。他切的肉馅儿有棱有角,大小匀和,调馅时朝着一个方向打转,无论加大葱还是白菜萝卜,片刻工夫就团成一个大肉团子。舅舅的手像女人一样细巧,他将擀好的小碗儿样的饺子皮浅握在左手掌里,右手拿木抿子轻轻一挑,肉团不大不小落在面皮中央,再变魔术一样把抿子旋在右手中指和无名指间,左右手的拇指食指一夹,一握,一个漂亮的马蹄饺儿就摆在了葶秆盖垫上。

饺子出锅的时候,我都饿扁了。

我被锅前云朵一样的蒸汽吸引着,不由自主往饭桌前挪,那里摆了几只空碗。姥姥招呼我退后,我哪里顾得上,眼看着饺子上桌,便伸出手去。平时好脾气的姥姥严厉地制止我,你姥爷还没坐下,你舅也没坐,四姥爷、五姥爷家的饺子还没送过去,你这个孬蛋,就想着自己……

姥姥训孩子的时候,就管孩子叫“孬蛋”,平日里极少用。我不乐意地噘起嘴巴,但不敢再伸手,只好等着。

一般都是舅舅去送饺子,长大一点后,我也去送过几回。姥爷兄弟五个,住得都很近,姥姥无论做什么好吃的,都要一家一家送过去。都是自己家的人呐,姥姥说。

眼瞅着白胖的饺子慢慢冷下去,桌上的饺子碗也越来越少。终于,下地回来的姥爷坐下了,送饺子的舅舅也回来了,我面前的碗里只有小半碗饺子,它们像存了一冬的白菜没精打采。我的眼泪渐渐涌上来,没来由的委屈堵在嗓子眼儿,我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不吃饭哭啥?姥姥问。

饺子不够吃!我咧开嘴巴哭,眼泪啪嗒啪嗒滴到碗里。

眼睛大肚子小,舅舅笑着说,说完从他的碗里往我的碗里拨,这几个给你。

大表舅家的几个表嫂属于第二轮吃席的,算起来,我们是亲戚,而她们是自家帮忙的女人,要到最后才吃饭。除了过年过节,我很少见到她们,此刻她们正在里屋嗑瓜子,闲聊天。

我突生好奇,朝屋里喊,嫂子,那个炒菜的小伙子是谁?

嗨,你这当姑姑的,那不是佳佳的对象嘛,都快结婚了。一个表嫂在里屋说。

我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舅舅的孙子女一辈里,我最喜欢最熟悉的就是佳佳,竟然不知道她都要结婚了。这姑姑当的是不好。

我还想问问这小伙子是做什么的,什么时候结婚,张望了一下,却没有发现佳佳的身影。身边的年轻人正在吃饭,他们把自家孩子用过的碗筷拨拉到一边,连同啃了半根的鸡腿、咬去一大口的丸子还有瓜子壳糖纸都堆在一起。我没了胃口,从沙发上抓起一把瓜子,边嗑边走了出去。

院子里没有人。我绕着大铁锅走了一圈,铁锅刷得很干净。锅被固定在一个四方形的铁架子上,下面装了橡胶轮,可以推着到处走。这是一口保养得不错的铁锅,它的主人一定做事麻利,厨艺很高。

看上锅了?表嫂从南屋出来,见我站在锅前,笑着问。表嫂干活利索,做饭也好。

是啊,锅真不错。

三嫂家的。她家常来客人,用的多,大锅方便。

哦,是啊。我点头表示赞同。其实里屋那几个表嫂,这么多年我仍然没分清谁是大嫂,谁是三嫂。也不怪我,单单这大表舅家就有五个表哥呢。只认得亲舅家这一个亲表嫂就行。我心里想。

这么快吃饱了?表嫂又问。

没。我想了想说,我想到南屋跟你姑一起吃。

快去快去,大姑吃不了那么多菜,表嫂掀开门帘往南屋里让。

南屋的两个门都敞开着。屋里的潮气散去不少,桌上丰盛的饭菜更为这间屋子增添了一些温馨。母亲见我进门,有些惊讶地问:吃饱了?

没,我来跟你们一起吃。我低着头支支吾吾地回答。

母亲没再问,递给我一双筷子。

小方桌上的饭菜不少,清炖笨鸡、羊肉汤、蒜薹炒肉、麻汁黄瓜、凉拌炸豆腐,还有一条鲤鱼。

在我吃过的淡水鱼里面,最好吃的是舅舅做的鲤鱼。说红烧,也不算,说清炖,更不像。舅舅做掌勺,一溜摆上十条八条的鲤鱼,这宴席就让主家很有面子了。

鲤鱼要自己处理。舅舅说,别嫌费工夫,卖鱼的收拾没那么仔细。

新鲜的鲤鱼买回来,先在水里养半天,吐吐腥,然后开膛,千万别挤破黑绿色的苦胆,再把鱼肠子丢掉,鱼籽鱼鳔鱼肝得留着,都是好东西。舅舅嘱咐说,刮鱼鳞要快要细,鱼尾巴上、鱼鳃边上,得用剪子尖儿来回刮两边,才能把那几片小细鳞刮干净了。

鲤鱼先炸半熟,这可是技术活儿呢。舅舅得意地说--

洗干净沥干水的鲤鱼放到长盘上,先沾面,再从鸡蛋汁里滚一遍,然后放油锅里炸,人要在锅边盯着,别煳了,也别掉鱼皮,掉了皮那就不叫整鱼了。干啥都讲究个细致……炸过的鲤鱼尾巴要稍稍翘起来,一块鱼皮都不掉,眼珠雪白,跟活鱼一样,这么鲜亮的炸鱼再下锅炖熟,肉不松,汤也浓,满屋子的香味儿。

逢年过节到舅舅家,这道炖鲤鱼就是舅舅的压轴大菜。看我喜欢吃,舅舅倾囊传授他的做鱼秘诀,这么多年,我记住了做法,却从来没实践过。

鱼就摆在眼前,引诱得我的胃咕咕叫,我抄起筷子,迫不及待要朝鱼下手。筷子伸到半空,突然想起姥姥教的规矩,我放下筷子说,妗子,赶紧来吃饭吧,我舅吃哪个菜?

好孩子,你跟你妈快吃吧,我的胃不行,这些菜都吃不了。你舅这几天肚子不好,也吃不了。妗子的声音里透着疲惫。

你们午饭吃什么?

锅里还有稀饭,再热热。妗子又端起那只电饭锅。

只有稀饭?

你舅爱吃饺子,我热好稀饭倒出锅来下饺子。妗子说。

哦。我不再说话,手里的筷子迅速朝桌上的鲤鱼奔去,我夹起一大块肚皮上的鱼肉塞进嘴里,浓重的腥味顿时充满口腔……

这鱼这么腥啊?我咧着嘴,又不好意思吐出,勉强吃下,暗暗后悔这筷子夹得太多。

母亲有点不相信,也夹了一块鱼肉放到嘴里,说,是有点腥,是不是没洗好?

妗子站在一张高桌前热稀饭,勺子跟锅底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吱声。她说,昨天佳佳她妈去市场买了三条炸好的鱼,回来下锅炖的,正好够三桌不是?--吱吱--以前都是你舅炸鱼,这两年你舅不能做了,指挥着我炸,今年佳佳她妈说大锅炒菜炖肉,倒不出炸鱼的工夫来,吱吱吱……

我默默地盯着那条鱼,在光鲜靓丽的蒜薹、黄瓜中间,它灰头土脸,与笨鸡汤、羊肉汤的清亮相比,它更显得混沌不堪,毫无诱人之处,除了有一条软塌塌的鱼的形状,它简直不配在这小方桌上待着。

我只好转战另几样菜。不得不说,这厨师的手艺还是不错的。笨鸡烂而不柴,羊肉嫩而不膻,蒜薹脆生生的,尤其凉拌炸豆腐,酸甜口味儿,我很喜欢。

母亲见我爱吃,便把凉菜盘子朝我这边推了推,又说,少吃点凉,这凉热一掺和,肚子受屈了。母亲坐在我对面,她的眼睛不停地往妗子和舅舅的方向张望,小半个馒头拿在手里没下几口。

妗子不停地搅拌锅里的稀饭,让人头皮发紧的吱吱声不时在耳边响起。母亲放下筷子,说她吃饱了。我挺直身子向院子里张望,北屋的两桌还在热闹地进行着,男席上传来吆五喝六的划拳声和碰杯喝彩声。按这边酒席的规矩,男席不散,整个酒席就不能结束。我也差不多饱了,但不吃饭好像也没事可干,便放慢速度夹一小块一小块的黄瓜吃。

哗啦啦--我没回头,听动静应该是妗子在往锅里下水饺。

你哥最愿吃饺子了,妗子跟母亲说,之前三两天就包一顿,我都吃够了,你哥就包来自个儿吃。

这些是谁包的?母亲问。

以前她姊妹俩隔一周包一些送来,现在都看外甥了,就从超市买现成的送来。

妗子说的姊妹俩,是我的大表姐二表姐,两人的女儿都已结婚生子,她们帮忙带孩子。

他大姑,你说说看,我这个命啊,咋说地来?妗子拖着长长的尾音儿,同时拖着她长长瘦瘦的身子在高桌旁的凳子上坐下,说:你说刚进这个家的时候啊,咱家开着小卖部,除了坐在小卖部里卖东西,我啥都不用干。带孩子洗衣裳,有咱娘,进货换货做饭,有你哥,一家老小的棉衣裳,有你做,那个时候我还高高吆吆的,动不动就使个小性子,这胃还挑得很,你哥做的饭这不吃那不吃的,现在我才知道,那个时候才是我的好日子啊……

母亲的眼圈发红,年过七十的她依然把娘家看得很重。她说,嫂子,现在也好,就是这几年俺哥受罪,你也跟着受累了。

妗子长叹一口气,哎,我就想啊,只要你哥还有一口气,就还是个完整的家,我这几年就当还你哥那些年的好了……

妗子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不时抬手抹一下眼角。母亲一边陪着难过,一边看向她靠在椅子上又睡着了的哥哥。我想,母亲肯定也在追忆她年轻的时候,那时她的父母都健在,她的哥哥是家里的顶梁柱。

啪!客厅的男席上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像是一只玻璃杯碎了,随后传来几个男人嘈杂的喊声,别喝了!别喝了!……你别管!佳她妈,给我再拿个杯子来!……紧接着女席屋的房门重重地打开,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不情愿的抱怨,一喝就醉,一喝就醉,没个清醒的时候……

像是表哥喝醉了,我想起身去看看,妗子对我说,你哥就是爱喝点酒,没啥大毛病,你舅过生日他高兴,高兴就多喝点,你舅之前不也爱喝点么?

我刚想说酒喝多了不好,母亲用眼神制止了我。母亲提醒妗子看看饺子熟了没。

饺子多煮一会儿好吃,有时候煮烂了,你哥也爱吃。妗子不自然地笑着。

舅舅的午饭终于出锅了。

妗子在舅舅面前拉过一个凳子,凳子上有个浅灰色托盘,托盘里是一只白碗,里面挤满了不知什么馅儿的饺子。舅舅用他还能活动的右手拿着勺子吃饺子。饺子滑溜溜的,舅舅缓缓低下头去,凑近碗边,费劲地用勺子把饺子拨进嘴里,头也不抬,三两下就吞了下去。

哥,你慢点,刚出锅的,烫嘴。母亲想拦住,又怕妗子介意。

妗子坐在凳子上,端着自己那碗稀饭,边喝边说,他大姑,你哥就是饭上急的脾气,以前他做出饭来,就讲究热着吃,说热着吃香,我的胃可吃不了烫的,这稀饭不凉不热的,才好喝。

母亲无奈地坐下来,看着自己的哥哥吃饺子,我也坐下来,看舅舅吃饺子。勺子不太顺手,舅舅好一会儿才吃完碗里的饺子。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母亲问他好吃么,他含混不清地说了一个“嗯”,吃完,舅舅抬起头,放下勺子,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

终于,男席上饭了。

这预示着这场寿宴已经进入尾声。我在心里计算着送父母回家再到单位的时间,开始为下午的工作打腹稿。

小方桌上的饭菜被大表姐撤了下去,重新摆上几杯茶水。母亲把祝寿的礼金交给妗子,我也赶忙掏出钱来递到妗子手里。妗子说,让你们年年花钱,反正这钱啊,我也没处花,都是交给佳佳她妈一起收着,这家里家外的,多亏了她,这大场面,我可伺候不了。母亲说,俺哥今年八十了,这个病也三年了,过吧,还能过几个寿?

爷爷,爷爷,吃饱了没?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门帘一响,佳佳手里托着一块蛋糕走进来。她朝我笑笑,径直走到舅舅身边,在联邦椅的扶手上坐下来。

爷爷,你的生日蛋糕,赶紧尝尝。

你爷爷不爱吃甜的,你们去吃吧。妗子说。

不行,这是爷爷的生日,爷爷得吃。佳佳左手举着蛋糕,右手拿叉子叉起一小块,爷爷,这是上面的寿桃,我谁都没让吃,快来吃一口。

大家的眼睛都看向舅舅,只见舅舅像个听话的孩子,缓缓张开嘴巴,啊的一下把勺子上的蛋糕吃进嘴里。

好吃吧?佳佳的声音银铃般动听。

嗯。舅舅费力地扭过头,想要看清这个从小看大的孙女。

再吃一口,张嘴,爷爷真听话。

谁说爷爷不爱吃?佳佳调皮地看了妗子一眼,又挽起爷爷的胳臂,撒娇地问,爷爷,甜不?

甜!舅舅的嘴角向两侧上翘,用力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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