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记忆反对遗忘
--读蒋殊长篇散文《重回1937》

2023-02-13 22:20
山东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武乡曾祖父老兵

武 歆

山西作家蒋殊书写抗战老兵的长篇散文《重回1937》,2018 年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后,五年当中五次印刷,其中一版进入“全国农家书屋版”。2023 年,这部作品又由山西经济出版社以全新的方式再版。在出版狂欢的当下,一部长篇散文作品能够取得这样的成绩,也是并不多见的事例。

这是一部怎样的抗战题材作品,能够得到读者如此青睐?

作家创作一部作品,绝对不是激情行为,肯定有着这样、那样的精神动机,有着作家自身情感的波澜,有着必须讲述的写作愿望。蒋殊为何要把目光专注于这样一个并不热门的题材?只有了解她的创作初衷,才能读懂作品的内涵。显然,蒋殊不想躲闪,不做高深状,因为她在“自序”中说得明白,原来她的家乡是山西武乡,“抗战时期八路军总部在此走过82 个村庄,仅在武乡就走过9个村庄,也是转战35 个县中走过的村庄最多的县。先后有8 个旅、31 个团在武乡战斗生活。开国将领中,5 位元帅、5 位大将、23 位上将、51 位中将和311 位少将曾在此战斗、生活。当时不足14 万人口的武乡,参加各类抗战团体的农民达到9 万人之多,参加八路军的武乡子弟达到14600 多人,血洒抗日疆场的烈士两万多人。”毋容置疑,这是她写作这部抗日之书的思想根基。

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在《思想录》中说过,有些作家一谈到自己的著作,就说:“我的书”“我的注释”“我的历史”等等。帕斯卡尔希望作家应该书写“我们的历史”,应该书写波澜壮阔的国家历史。必须承认,帕斯卡尔所批评的那些自恋的作家,当今依旧存在。

蒋殊不是自恋型的作家,她把目光盯准了“一座没有围墙的抗战历史博物馆,一首永远唱不完的英雄之歌”的家乡武乡,用一个个年迈的抗战老兵故事,去书写久违的精神之歌。正是在这样的英雄精神激励之下,她用了两年时间,“从武乡西面的南关,行走到东头的关家垴,足迹涉及全县14 个乡镇中的11 个以及襄垣、太原等30 个村庄,深入采访了13 位抗战老兵,以及诸多经历过抗战的乡民”,终于捧出这部由27 篇单独篇章组成、每一篇单独成立但又相互勾连、相互佐证的长篇散文作品,并以此发出“让记忆反对遗忘”的写作宗旨。

之前读过蒋殊优美的散文作品,所以担心在这部回忆严酷历史的书中,也会情不自禁地依照惯性毫无节制去抒情。但没有,她在抒情与写真之间,处理得极为妥帖,尺寸把握得非常恰当。

在《等不来的十年》中,一般情况下,描写饱经沧桑的老人,特别是经过战争洗礼的老人,作者都会使用一些悲怆凄苦的文字,可蒋殊没有那样,比如在描写这位百岁抗战老兵李月胜时,她用了这样的文字--“(李月胜)纯净而天真的笑容始终挂在他的脸上,两条腿伸直坐在炕上,两手放在两腿下,上身前后晃动着,嘴里时而还哼唱一些曲调,像被妈妈关在家的小孩子在无聊玩耍。”并且继续说,“这是一个像婴儿般纯净的老人”。

在清爽柔和文字与悲壮故事之间的极大反差中,去慢慢讲述老者的抗战经历。原来李月胜老人在部队是机枪手,具体打过多少次战斗,老人说或许七八十次战斗了,但又说哪儿能记得清。老人当年最大的官做到排长,可他记不清哪年当的排长。老人记不清,但亲临采访现场的作者没有“记不清”,而是严肃认真采访,经过作者翻阅大量史料考证,最后得出结论,仅在蟠龙一地的五个月中,八路军就与日军打了89 次大小战役。显然,老人把打仗次数说少了。但作者还原了历史,让这位“婴儿般纯净的老人”更加令人敬佩。

蒋殊是一位善于捕捉细节的作家,并且通过细节呈现深深的历史思考。譬如,“鬼子的这颗子弹,竟然在他身体里住了十一年。直到1957 年,家里条件渐渐好了一些时,老人才去长治做了手术”。接下来,作者什么都没讲,继续讲述老兵故事。

可是,“家里条件渐渐好了”而且这个“渐渐好”的时间,竟然有十一年之久。这个貌似一带而过、极有可能被读者忽略过去的细节,却给认真阅读的读者带来深刻的印象,同时还有宽阔的思考空间,以及现实对历史的追问。

墨西哥批评家奥克塔维奥·帕斯在他的《批评的激情》中说过,好的(墨西哥)文学不是什么甜言蜜语的文学。

蒋殊不会“甜言蜜语”,她要把平静之下的“伤疤”揭示出来,让人看到筋骨,看到流血,看到伤痛,并且还要看到伤痛背后的冷峻现实。正是因为她要深挖历史背后的真相,所以她不厌其烦地去探究,尽管因为老兵年龄大的缘故,很多老人已经很难讲出太具体的细节,但她依旧要在写作之前,要在阅读大量历史资料的基础上,与被采访者进行“面对面”的交流。这是她对历史的尊重,是对抗战老兵的尊重。也正是在尊重之中,才能真正发现老兵的内心世界。

如何展现战争的惨烈与表现战争的悲壮,是摆在青年作家面前的具体问题。是无边无际的尽情渲染,还是在有节制把握基础上的详尽调查?这是对写作战争题材的青年作家的一种考验。许多时候,一味“展览”惊奇未必就能收到效果,而是要知道哪里是“点”,要在哪里用力。蒋殊用了极为简练的办法,尽可能用最短的句子去描写,但一定要做到,每句话都用到“点”上。

譬如在《永远的高地》中,她采访抗战老兵魏太合,在提到关家垴战斗时,老兵说了很多战争的死亡,但蒋殊只是用了一句“满目的尸体”来讲述那场战争的惨烈;讲述到这场战役的主要指挥者彭德怀时,也只是用了一句话“拿不下关家垴,就撤掉129 师的番号,杀头不论大小”来呈现彭老总“横刀立马”的胆魄。

这样如此节省笔墨但又能体现人物性格以及历史现场的写法还有很多,不妨再举几个具体的例子:

写被子弹打中时的感觉,“像被䦆头捣了一下”(《我在对面,你却看不清》);“思念父母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到村里,在窑洞保卫战纪念碑上,摸摸父亲的名字”(《寻找一个叫“留根”的人》);写百姓对于战争的恐惧还有惊吓,“三河的娘,一听说日本人来了,提起孩子就跑,到了地方才发现手里根本没有孩子,而是一个枕头”(《“平静”的上司》);“他还是忍不住问我,孩子,你说老班长身上的二十七刀,他们(日军)是怎么扎下去的”(《七十年前的老班长》);“这些女孩子除了白天不停歇地护理伤员,夜里还要轮番出去埋葬牺牲的英雄。尸体再多,也要赶在村人醒前回来。深夜,尸体,这些对女孩子来说绝对恐惧的东西,她却不记得当时胆怯过”(《散不去的眼神》)等等。

在某些地方,蒋殊特别喜欢用“感人的细节”来代替“冗长的情节”,并且同样起到震撼的效果。比如在《妈妈属兔儿,爸爸属狗儿》中,她写日本鬼子的惨无人道,用了这样的细节,“他被关押在一个木笼内……因为饥恶,他将身上的棉花一片片撕下来,一口口吃光,整整六个月时间……终于耗尽了早已奄奄一息的生命”。

蒋殊是以散文作家的姿态走上文坛的,但她始终没有用惯常的抒发形式去大肆铺展,而是始终极为节制地书写战争的残酷、日军的残忍、中国军民的坚强,却达到了真实、震撼、感人的结果。

二十七个章节,如何进行有效而顺畅的连接,并且还要节省笔墨,把更多的文字用到该用的地方,蒋殊非常巧妙地用了不张扬、不喧闹的方式,在不动声色之中进行了连接。

譬如《攒一世深情凝望你》的开篇,用了这样一句话“孟还元夫妇羞涩拘谨地站在院中的瞬间,让我想起老兵李照贵夫妇”,为什么要说“孟还元夫妇”呢,因为他们是上一篇文章的人物,这一章写的人物是李照贵。这样用一句话的勾连方式,显得章节之间的衔接非常流畅,还使得虽然写的不是一个整体故事,但读来却没有丝毫的断裂感。

写散文的蒋殊,特别喜欢使用白描手法,很少动用“大词”,都是家长里短的生活描述,却在简单的场景描述背后,留下极大的思索空白。

比如描写老兵李照贵的家,“炕上铺一张硬塑料布,两床被褥自然卷向墙里,上面扔着两件衣服。床的一角,空食品袋、书本纸箱随意放着,是日子一天天沉淀后的凌乱。墙皮是多年不刷被积尘浸透的旧,并不脏。”这样的场景描写,不仅表露出来老兵的日常状态,那一句“并不脏”,把老兵的性格与人格,都巧妙体现出来,非常传神。

还有在《隆隆的机声嵌在受伤的脚中》,也有这样白描般的场景描写,同样也是令人沉思,“聊天过程中,我不由得总去注意锅盖上那少半块馒头”,一个老兵的晚年,还有锅盖上的一块馒头,总能给人以无尽的畅想。

蒋殊也并非不抒情,但她知道应该在哪里抒情,知道抒情的目的是什么,而不是简单的把自己“抒情个够”,所有的“抒情”,一定要呈现被采访者内心深处的东西,一定要有着更大的思想内涵。

比如写曾经的野战医院看护长王桃儿,“看着快速落山的夕阳,我几次试图不动声色,把我的手从她的手中抽出,可她总是用胜过我一筹的力量给我强烈的暗示:不要走!不要走!”

这样的抒情,读来的确让人泪洒衣襟。

如何书写抗日战争中日本侵略者的残暴,如何书写中国军民的英勇抵抗,如何书写中国百姓所经受的苦难,特别是表现山沟沟里的普通农民对和平的追求,这是作者需要面对的问题。

在《马牧旧痕》中,作者这样写,“就如马牧村郝友江老人说到当年,只要不打仗,哪怕每天只喝一碗凉水,安静地晒个太阳,就满足了。”就是这样简单的生活愿望,都被日本鬼子打碎了;中国百姓如此简单的和平要求,在野兽般的日军面前,变成一种奢望。于是,蒋殊采用曾经侵华日军的回忆录视角,进行描写,“路途中只要觉得有危险的房屋,就把它烧了再前进。燃烧的火焰令人害怕。”这样的“逆向描写”起到了更好的效果。

这是一部在阅读过程中,读者精神始终绷紧的作品。蒋殊深知,所以有时她也会稍微“舒缓一下”,但是这样的“舒缓”带有极强的“历史暗示”,带有深刻的思考。比如同样在这篇《马牧旧痕》中,作者讲了这样一段故事,“(我)要走时,他(老人)说,看看老爷庙吧。老人说的就是当年大拆迁时唯一留下的那座关帝庙。他(老人)说当时日本人尝试拆过这座庙,神奇的是,当时站在上面拆房的日本兵突然就摔下来死了。”

历史与现实、表象与深邃,大局与细部,都在一件小事上,带给读者强烈的思考。

高尔基说过,“在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西欧出现了两个文坛巨人,一个是英国的莎士比亚,一个是西班牙的洛卜·德·维伽”。对于中国读者来说,维伽似乎有些陌生,但他的大部分剧作,都是取材于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劳动,比如著名的《园丁之犬》就是这样的剧作。

蒋殊在写作《重回1937》这部作品时,始终把目光“盯准”普通民众和普通抗战老兵,表现那个年代这些普通人的贫困和艰难;并且在这种表现中,挖掘出来普通百姓坚韧不拔的精神,还有铮铮铁骨的豪气。

在《曾祖父的墓碑》章节中,有这样一个情节,“那个午后,人们像往常一样跑向大山深处。可是半路上,曾祖父却改变了主意:你们先走,我回去把那碗和子饭喝了……他勇士一般反其道,逆风而跑,逆流而奔,向着家,向着锅台,向着一碗和子饭,极速奔跑。”当然,曾祖父的结局可想而知,但他回到家里,端起那碗和子饭时,日本鬼子正好闯进来,曾祖父被杀害了。

这样的情节,胜过更多的语言。假如只是这样,还没有达到最终的效果。这时候,作者用了文学的想象,但是这种文学的想象,并不是作者自己的挥洒,而是在采访曾祖父的后人之后,才迸发出来的想象,“曾祖父一定是边倒下边痛骂,钢刀才越来越愤怒,直到布满周身,直到他再也无法出声。那个晚上,曾祖母一定哭着骂了曾祖父,骂他一如既往的倔强,骂他把性命丢在一碗和子饭上。然而这就是我的曾祖父,可以为一碗和子饭折腰,却不会为一条命向鬼子低头。”看到这里的时候,相信所有的读者都会为之动容。这样的情感发挥,是依托在真实故事基础上的“想象力”,没有丝毫的违和之感。

在另一篇《一份纪念证》中,这样的文学想象,同样有所体现。“赵千驹挺直腰身,视线望向院子外边。只是一名普通民兵的他,将自己站成英雄的形象,咬紧牙,清晰地听着鬼子血淋淋地将他的鼻子与耳朵--割下的声音。”

这篇文章字数很短,但结尾却意味深长,朴素的深长。“赵跃兴的家里,放着一张母亲的大照片。问他为什么没有父亲的像?他说父亲就有一张照片,不过父亲在世的时候,也总是觉得形象不好,就没有摆出来”。

蒋殊将大量笔墨倾注到人的身上,倾注到人的内心。但是也有例外,《挂在塔尖上的记忆》则是笔锋一转,把很多文字用在一座古塔上。在这篇书写老兵的三千多字的文章中,大约有四分之一文字是写古塔的,其余文字也始终与古塔紧密相连。

“日军在1938 年的‘九路围攻’中,一把大火烧毁了这座一千多年历史的古城,只剩下劫后余生的一座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 年)开始修建、历时十一年完成的千佛塔”。作者写这座古塔,写围绕这座古塔所发生的的抗日故事,写战争的残酷,写日军的凶残,写八路军为了保护古塔所做的一切努力。另外,这篇文章正好位居这部著作的中间部分,因为写古塔而舒缓下来,也恰好起到调整阅读节奏的舒缓作用,也让读者始终紧绷的阅读紧张,得到缓解,并且还呈现了深刻的历史含义。

美国作家杨·T·格罗斯在他的非虚构文学作品《邻人》的前言中说,在故事的结尾我们必须提出疑问--这样如何?那样如何?--这是深入这个题材之骨髓的特质。

其实,蒋殊在《重回1937》中并没有等到结尾,而是在开篇之时,便已经说得极为透彻,那就是“让记忆反对遗忘”。相信这也是她写作《重回1937》的目的。

是的,《重回1937》的写作,蒋殊抛弃疑问,直抒本意,显示了作家的责任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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