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条河穿城而过

2023-02-13 22:20
山东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马桥乌鲁木齐河水

刘 君

乌鲁木齐河,别人只知道,它是一条季节河,每年春天,天山的冰川融化,雪水沿着北麓,携着冰凌,沙石,草屑,一路向南,中游穿越乌鲁木齐,也被叫作和平渠。

而我知道,河水出发前,都会举行一场小型的爆米花音乐会,那是冰川融化的声音。埋藏在冰里的小气泡一一爆开,啪,啪,像临行前彼此的击掌打气。

就这样,新生的河水和尚未融尽的冰凌,带着沉睡了一冬的大山的气息上路,一场未知的旅程开始了。

第一次看到冰川是小学四年级,学校组织去白羊沟春游。天山脚下,老师指着极远处阳光下的一线迷蒙雪峰说,那一片冰大坂就是冰川,在四周纯蓝天空的映衬下,它白得那么磅礴,那么耀眼,就像一个神灵,让人无法直视。

不知道这冰川多少岁了,是不是和这座山一样古老,还是和每年的落雪一样年轻,每个冬天的雪都会覆盖上一个冬天的雪。一层一层,一年一年,每一个冬天的雪都会埋藏一些秘密。

山上没有路,我们踩着厚厚的落叶,攀着树木。开始是缓坡,但越来越陡,我们兴奋地一边爬,一边抬眼,透过树的缝隙,那一抹忽隐忽现闪亮的白色,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得到。

在如此宏大的山的心中,人的嘈杂微不足道。人的生命,人的活动,每一缕呼吸,每一步攀登,每一阵欢笑,这些鲜活,瞬间消于无形,因为渺小。山,亘古寂静的浩瀚身体,反而是活的。

不知道爬了多久,树越来越密,那抹白却越来越远,老师要求返回了。才知道下山那么难,脚底打滑,一个不小心就会翻滚下去。我开始害怕,身体发抖,风声大了起来,却无法凭借,任由它从肩头掠过,手心里的汗慢慢变冷。终于,抱着一棵树,再不肯向前,哭了起来。

是老师接我下山的,那一天的心绪,伴着隐隐约约的雪峰,一会儿明,一会儿暗,断断续续。

那之后很久我都在想,那些融化的冰川雪水,它们在冲下山的时候是不是也害怕过,挣扎过,犹豫过?

仿佛看见它们一路推推搡搡地向前,不安,兴奋,还有一点点迷茫--未来在哪里?不知道啊,可是一定要去。为什么一定要去?不为什么,我们生来就是一定要往前走的,不能停留,也不能回头。

一路走一路融化,拼命拥抱之后又分离,不知道那是一个幸福的过程,还是一个悲伤的过程。

离河不远是我的学校,从初一到高三,我待了整整6 年。学校门前有一条路,向左走通往河边,向右走通往公交车站,因为住校,每个周六的下午我都要去车站坐公交车回家。我去看河的时候并不多。

有一年,爸爸的单位有一个工程正好在河的对岸,离我不远,每个周六他会骑摩托车来接我回家。爸爸骑一辆嘉陵摩托车,当时很时兴,坐在车上吹风的感觉特别好。

一到周六,就盼望爸爸来接我,我喜欢和他一起回家,我喜欢坐摩托车,我不喜欢挤公交车,那时的公交车实在太挤了,而我又太矮,在拥挤的人群中够不到车上悬挂的那些拉手。只能尽量站稳,但又不得不随着车的晃动而狼狈地东摇西摆。

在校门口望眼欲穿,爸爸终于来了,我们会沿着河走一段,然后过桥,再沿着河走一段。和那些蜿蜒的河流不同,乌鲁木齐河的河岸常常是笔直的。最初见它的时候是黄昏,正是西北天空最美的时候。不知道专心开车的爸爸注意到没有,那大片的云,会被夕阳染得绚丽多彩,又被风吹成一幅写意,静静地横陈在天边。

而我们旁边,是欢快流淌着的河水,透过云层洒落的光,在河面上跳跃,晃动的金子一般。河水和我们前进的方向一致,盯着它看久了,不知道是它在追逐我们,还是我们在追逐它。

我从书包里拿出果丹皮,在学校对面的零食摊上买的,酸甜的味道会令那一路的风更暖和,天空更干净,河水更清澈,一切都美好着,轻松着,喜悦着。

冬天的早晨,爸爸送我上学时天还未亮,我因为早起困得睁不开眼,妈妈怕我打瞌睡坐车不安全,竟想了个办法,将我打背包一样绑在爸爸背上。一路上,我把脸贴在爸爸的背上,手插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暖烘烘的,小时候他一定也是这样背着我。

爸爸骑得比平时慢,朦胧中,路灯一盏一盏地闪过,像一只只大睁的眼睛在梦境里飞驰。到河边时,天光微启。城市还未醒来,河水的声音比平常大,也可能是风在唱歌,但好像更具催眠的作用。

这一定不是我上一次见到的河水,这是崭新的河水。那终年不化的冰川,离它越来越远了。它依然没有一刻停歇地赶路,携带着山里的风,山里的土,那些秘密和奇境,还有一路的烟火,水润和灵动着沿途原本荒芜一片的世界。

走了那么远,河水一直喋喋不休,仿佛带来了一则消息,争先恐后地想要说给我听,而我昏昏欲睡着,爸爸的背那么温暖厚实。如果它们说了什么,那一刻,也只有街道听见了,路灯听见了,准噶尔大厦上那幅巨大的骆驼壁画听见了,沿路的市花刺玫瑰也听见了,可是,它们究竟带来了什么消息?

爸爸不来接我时,偶尔我会去找妈妈,等她下班一起回家,她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市场,市场附近有一家书店,我会在那里看书等她。书店不大,最先吸引我注意力的是诗集。当时朦胧派流行,青春期的缘故,那样的诗句很容易打动我的心:

你,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

书店常把世界名著摆在显眼的位置,于是我看到了它--《约翰·克里斯朵夫》。

至今记得书里的第一句话,“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

这多像一个人的气质,只要一眼,浑然入心。

不管什么时候读这本书,仿佛都能听到在所有的文字和段落后,那条大河滔滔的水声。它流过晨昏冬夏,浩荡不停,安抚着一颗颗孤独的灵魂,带走一代代人的悲欢,收留沿路汇聚的溪流,一路奔向终点。同时那也是音乐的河,是人生的河,是命运的河,是绵延的世界,是人对未来的向往。

而我的乌鲁木齐河,它似乎定调了我血管中最初的流速。它安静流淌时我开心,它凌洪漫滩时我担心。

我青春期所需要经历的它都有。它给我勇气,冲破一切阻力向前;它微笑歌唱,哗哗的旋律和节奏做和声,这声音比其他任何音乐都更能安抚我;在月光长长的波影里冥想沉思,怎样选择才不会成为以后的遗憾,它的特别之处在于它呼应着我人生最初的所有情感。

1988 年高中毕业,我要去另一个城市上大学了,临别前,悄悄写下一首诗:

我们相依相伴到这里

只是为了分离吗

我们急急地赶到这里

只是为了说再见吗

那些一起游玩的日子

在干净的石头上画下花纹

和花纹一起跳舞

跳着,忘记了白天黑夜

可今天我真的要走了

命运的力量到底有多大

再亲密的爱人

也会瞬间永隔

大声地说出心里话吧

时间总要消逝

年华总要消逝

现在,我多想你再看我一眼

水雾渐渐飘散

一千个,一万个我们

真的还有机会再见吗

你的背影在轰鸣中消失

请保留所有的过往

不管未来有多远

你的样子有多模糊

我都会认出你,找到你

或许我本身就是它的一条小小支流吧,不起眼,但也有源头有转折,有急流有静水,两岸芳香过,寂寥过,只是最后我会流向哪里呢?

爸爸从广西到新疆,妈妈从威海到新疆,我会到哪里呢。人生归去哪里,总是无法可想的问题。就像过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过去的。

多少年后,终于联系上的初中同学告诉我,穿过城中的那条乌鲁木齐河不见了,它已经变成了高架桥,每天车流滚滚。我听到有些震惊,失落。原来一条河,也会变老,也会消失。但是在我的记忆里,它一直在流淌,沿着笔直的河岸。

记忆中更早消失的是马桥河。

马桥河位于马桥农场,马桥农场位于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边缘,距最近的县城呼图壁84 公里,为兵团106 团团部所在地。我在那儿出生,待了8 年。

马桥农场的前身是一座土城,被称为马桥古城,建城时间有139 年,大概在清同治年间筑成,因河道将城区分为东西两部分,不利交通,故在河上架设木桥,供一人一骑通行。桥取名“马桥”,城也因桥得名。

听爸爸说,他20世纪60年代末到农场时,那个破城子还基本完整,但城内已经找不到一间完整的房屋,只有那些断壁残垣在胡杨、红柳、梭梭丛中,偶尔能从城中发现一些铁锅的碎屑、牛骨或者猪骨,可以想到当年这些土屋曾冒出袅袅炊烟。

在爸爸一遍一遍的描述中,我脑海中拼出一个画面。古城的城南地势开阔平坦,有红柳、梭梭、胡杨。城北为沙丘,连绵起伏。在古城的不远处,一座新的城镇拔地而起,先是叫作马桥农场,后来更名为农六师一0六团。

听妈妈说,我是出生在农场的地窝子里。就是在地面以下挖约一米深的坑,形状四方,面积约两三平方米,四周用土坯或砖瓦垒起约半米的矮墙,顶上放几根椽子,再搭上树枝编成的筏子,再用草叶、泥巴盖顶。

那段时间是妈妈和爸爸最艰苦的时候,但也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候,他们在那里结婚,生育。

只有5 个月大的我被送托儿所时,妈妈说只要一转过墙角,我就开始大哭,抗拒。农场当时粮食定量,而我又偏偏不爱吃饭,每到吃饭的时候,都咬紧牙关,用妈妈的话说,像个刘胡兰。

这些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我只记得,后来在一个很大的仓库上幼儿园,几十个孩子排排坐着,我常常不听老师讲什么,只是盯着窗外的天空发呆。看光线穿过玻璃照射进来,像一个舞台拉开了帷幕,有灰尘在里面漂浮,跳跃,舞蹈。

我在团部的小学读了学前班,一年级和二年级。那时候还有劳动课,有一次去学校附近的蓖麻地,我不记得我都劳动什么了,只记得一排排高大的蓖麻,宽阔的蓖麻叶,在风中轻轻舞动,非常好看。第一次见识了圆圆的还是绿色的蓖麻子,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下,但有见多识广的同学说,蓖麻子是有毒的,吃了会死人,又畏惧地把手缩回来。

蓖麻地外,是一望无际的沙丘,广大得我们脚下仿佛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岛。尽头是天和沙丘相交的一条直线。小小年纪也会被这样的美震撼。沙丘细腻柔和的曲线,除了红柳,梭梭柴,沙漠的深处里还有什么?

很多年后,当我读到《小王子》:他从B612 小行星来到地球时,降落在沙漠里,那里有一堵古旧的墙,我忽然想起儿时的情景,多么相像。

然后有什么东西在静静地发光。

小王子说:“沙漠之所以美丽,是因为沙漠的某处隐藏着一口井。”后来他们走了很远,真的找到了水井。

马桥河,它是不是也变成了沙漠里的一口井?

伴随着马桥河消失的还有我的另一个名字。

爸爸给我取名君,说君是指品行好的人。中间的玉字是整个家族女孩子的辈分。可是我到乌鲁木齐读三年级以后,把中间的玉字去掉了。

把这个字拿掉之后,我的人生一定会有什么不一样吧。

名字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名字是在一个世界的证明。

宫崎骏的动画《千与千寻》中,千寻被魔法世界的汤婆婆强迫改名为“千”,就是为了让她忘记自己的名字,忘记自己是谁。而名字一旦被夺走,就无法找到回家的路,就要被迫为汤婆婆工作一辈子。

千寻没有忘记自己的名字,她在寻找回家的路的过程中,变得坚强,勇敢,激发出无限潜力,已然不同于最初那个脆弱爱哭的小姑娘。

而我好像和千寻正好相反。

妈妈说我在农场是很能干的。二年级就学会骑自行车,因为个子太矮,只能把腿从大梁下绕过去,一拐一拐地骑,却积极性很高地帮妈妈去各个连队传达通知。农场那条土路的白杨树下,留下过我歪歪扭扭的辙痕。

但是后来到了乌鲁木齐之后,我的性格变了许多,巨大的陌生让我不安,变得不爱说话,沉默自闭。

动画中,白龙送千寻离开汤屋,放开手的时候对千寻说,千万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走,我们还会相见。

其实从我第一次看《千与千寻》时,我就隐隐觉得,他们不会再相见了,长大有长大的规矩,长大是不能回头的。虽然不一定会再相见,但他们教会对方的事会一直留在对方身上,永远同在。

我一直没有忘记,我曾经有另外一个名字。

偶尔,没有什么征兆,我会在睡梦之中又回到了马桥农场。不知不觉中走到一条河边,是尚未干涸的马桥河,我看见了明晃晃的河水,水面泛着金光,映出一座蓬勃的古城,在午后的阳光中摇动,在河水的倒影里摇动。

在我童年生命中遇见的人们,在那一刻,都倾城而出了。

在河边,在叶子肥厚的蓖麻地旁,他们忘情地踏歌舞蹈。空气中弥漫着海棠花、沙枣花的香气,一切都是如此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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