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偏心轮

2023-02-13 22:20
山东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偏心轮张老师卧室

詹 特

匹提刚挂上电话就听见敲门声了,这门敲得毫不客气。他的心情坏得很,因为他刚挂掉一通让他心情很坏的电话。他一把拽过枕头把耳朵蒙住,想假装自己不在,等敲门的人自己离开。可是外面的人继续毫不客气地敲门,一点没有走的意思。

敲着敲着,还喊起名字来了。

“匹提!睡了?匹提!”

人家睡了你还喊什么呢?匹提心里骂着爬起来。他把外卖的饭盒简单包了一下,提着走出卧室。

匹提打开门,把外卖盒放在门口,这份垃圾落在来客的脚边。

“张老师。”来客比他矮半头。

“放假了吧匹提?” 张老师根本没意识到匹提表达的不满。

“还没呢。”

“回家的票买了吗?”

“买了。”

“那就好。吃过饭了吧。下午去我家帮忙装个柜子,晚上出去一起吃一顿。”张老师寒暄后表明来意。

“柜子啊。”一点不客气呀。“跟上次一样的吗?”

“差不多。比那个大点儿。大不少。添置添置,过年了嘛。”

“行。我换个衣服。”匹提上身穿着睡衣,下身穿着灰色的秋裤。站在门口这会儿凉飕飕的。

“哎,走吧,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

“嫂子不在家?”

“在家,你换吧。晚上出去一起吃。”

“饭就不吃了张老师,晚上还有事。”

“有约?”张老师摆出中年男人以为年轻人喜欢的那种狡黠的笑。

“有事。”

“那好,有事就不留你,回头给你带两个好菜。”

“让嫂子给我捎个鱼香肉丝就行。”

“不用你嫂子,我给你捎。走吧。”

“我换个衣服。”

“好。我去给你泡壶茶,你来了敲门就行。”

匹提看着来客转身消失在对面的门里。门开的那一霎,张老师的背影旁边,一个高挑的中年女士--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在对他笑,匹提也笑了一下作为回应。门关上了。

不安分的女人,匹提想。因为装床头柜、教孩子做数学题之类的事,匹提去过张老师家不少次,那位张太太总是一副热情过度的样子。也难怪,张老师四十多岁,竟然已经有了不少白头发,高中班主任这种工作更是让他老态毕现。如果说张老师在他们家客厅沙发上方挂的结婚照里的样子尚且能称作端正的话,也跟他本人如今的实际形象毫无关系了。而且他个头不如张太太高,甚至有些脖颈前倾,这是最严重的。他已经步入了永远失去曾经拥有过的某些吸引力的人生阶段。虽然张太太也不再青春了,三十五六?但是显然她一直很注重保养,她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很注意保持自己容颜的那种女人。即便把保养护肤的因素考虑在内,张太太也绝无可能超过四十岁。一个年轻的女人,一个想象力丰富的女人。她之所以想象力丰富,是因为她没有工作。整天在家百无聊赖,除了洗衣做饭之外,她的工作就是想象。据匹提所知,从他们的儿子出生以来她就没上过班。一个年轻、想象力丰富、精力旺盛的女人,完全可以这样说。而匹提他呢,一个二十来岁、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至少眼下是这样。

匹提站在卧室窗边,把工装裤往腿上套。楼下的行道树光秃秃的,街上的店铺也没有几家还在营业,年底歇业为时尚早,也有疫情的影响。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真冷清啊,今年甚至还没见过雪。他的思绪从刚才的隐晦内容转回到刚挂掉的电话上。他是有女朋友的人,不应该想这些吧。应该是不应该吧。可是那女人的表现让人如何不想呢,况且他没做什么,也不会做什么,有什么关系?他觉得是时候回个消息服个软了。他打开女朋友的微信聊天页面。

--对不起

女孩很快就回复了。

--对不起什么

--别生气了--我今晚去找你--一起吃饭呗

--几点

--看情况 估计不会超过五点--去邻居家帮忙装个东西--装完就走

--怎么他们老叫你帮忙

--(苦涩表情)--反正周末没事--不会很晚的--放心

--(流汗表情)--晚上去哪

--你一直想去的那家日料?

--行--正好吃饭的时候聊明白吧--拖着对谁都不好

--别这么悲观--会解决的

--真的吗

--过年了 开心点--明年一切重新开始

--真的吗--能回到从前吗

--真的--这只是个小阻碍--我们能克服的

--我不知道--晚上再说吧

--相信我--我爱你

--晚上再说吧--时间确定了告诉我

--好--晚上见

聊天背景是一张今年夏天的照片,在湖边,他亲自给她拍的。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的连衣裙,闭着眼睛靠坐在一株巨大的榕树旁。穿过树叶缝隙的阳光在女孩白皙的腿上闪烁,那硕大的绿冠遮蔽了天空。

客厅的沙发几乎被各个季节的衣服占满了,像一座微型的山脉,从这头延伸到那头。男孩趴在地上,想办法把积木摆成一个奇异的造型。匹提不知道他在摆什么,他只负责把男孩要的积木递给他。张老师在卧室研究柜子的安装说明。女人这会儿在擦一个衣橱。刚才,她热情地给匹提开门的时候,在擦一张桌子。她每天都得把这房子里外打扫一遍,匹提这么想,有的家什甚至不止一遍。她擦一会儿,就用戴着橡皮手套的手抹一下鼻子,然后转过头来看看匹提和孩子,歪头笑一笑。匹提自然不会错过张太太每一次眼神交流的美意,他总是回之以礼貌的微笑,那两秒钟里,递积木的动作都下意识考究起来,并且在张太太的注意力回归手上的工作后,他的目光也不会立即随之离开,而是在米色毛衣包裹的美好体态上久久滞留。女人头上的发髻随着手上擦拭的动作摇摆,一缕离群的发丝附着在素净的毛衣背面,淡蓝色牛仔裤像上身的毛衣一样贴紧着主人挺拔结实的双腿,脚下的棉拖鞋没有遮住脚后跟,漏出因为过度角质化而泛白的硬皮,这是长时间穿硬底鞋造成的。是的,匹提很难不注意到门口的鞋柜,属于男主人的两双鞋--一双旧皮鞋和一双运动鞋--被可怜地挤在最底层的角落,余下的空间被各式各样的女靴占据。长度不等的冬季皮靴,大部分是黑色的,有一双是赭色的;有两双软棉靴;还有一双夏季的高跟鞋留在外面,也是黑色的,设计精致。匹提都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象那些漂亮的脚趾从条带下露出来、粗糙的脚后跟和鞋底摩擦的情形。

“再给我个三角的。”

匹提从玩具箱里拣了一块三角形积木递给男孩。

“要黄的。”

匹提拣了一块黄色的三角形积木递给男孩。

男孩接过积木,把它小心翼翼地安插在眼睛一直紧盯着的位置。小手压实几次确保不会松动后,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好了。”

“拼完了?”

“对。”男孩得意洋洋,把作品转了一百八十度,把正面展示给匹提欣赏。

“这是个什么?”

“战斗机甲,厉害吧?”

“好。咱们的战斗机甲完成了,给你妈妈看看。”匹提看着张太太说,“我去帮你爸爸装柜子了。”

男孩答应了,但是没有把战斗机甲拿给妈妈看。他把他的杰作放在玩具箱里,抱着进了书房。这是个内向得有点古怪的男孩,可是偏对匹提这个经常给他补课的大哥哥还算亲近。

“这就去呀?再坐会儿。”女人摘下手套对匹提说。

“哎。嫂子你忙你的。”

“好啦?”张老师在卧室喊道。

“好啦,张老师。”匹提回答。

“再坐会儿吧,我给你开电视。乐乐玩去了,不和你抢。”女人说。

“不看了,嫂子。”

“再喝点水。”

“不用了,早装早结束。”

“着什么急呀,反正晚上一起吃饭的。我把水给你们端进去。”

女人把沏好的茶连同两个茶杯一起端起来,匹提想从她手中接过去,但女人不肯。他紧跟在女人后面。他和她一样高。

为了给安装腾出空间,靠窗的床头柜被搬出来,床被推到靠墙的位置,一些不同尺寸的白色木板被有秩序地摆在空地上,一张大说明书敞开在床上。女人和匹提进门,张老师也没有抬头,一条胳膊搭在一块很长的木板上,这块木板被他斜靠在床上,看上去是柜子的立壁;另一只手的食指在说明书上一下一下地敲着。

张太太很不容易才在房间角落找了块地方把端茶水的托盘放下,看上去凉透了也没人会翻山越岭去喝。

“很难装吗?”张太太发现自己的丈夫眉头拧成了疙瘩。

男人没有回答。

“应该不复杂。这种直上直下的立柜不会太复杂。”匹提也坐在床边研究起那张巨大的说明书。

“你看你张老师那一头汗。”

“螺丝多?”匹提问。

“很多。连接件也多。”张老师开口说道,好像一桩凝固的石像终于活过来了。“你看,光这一条线就多少?还都是这种地方。”

“还都是垂直的地方。”匹提说。

“还都是垂直的地方。”

“垂直的地方怎么了?”女人问。

“这个柜子太高了,每块板上要上的螺丝都特别多。板子太长了,得把一个铺在地上,一个人把竖着的扶住,另一个人上螺丝。”匹提耐心回答张太太的问题。

“噢,那可是--那确实挺麻烦。得两个人配合着来,是哈?”她其实对这事儿一点也不关心。

“是,多花些工夫。”

“那可是辛苦你啦。”

“不会。闲着没事嘛。”

“老张,今天晚上点几个好菜犒劳犒劳咱小兄弟。”女人的手覆上匹提的肩膀。

“人家今天晚上不去。”张老师说话的时候目光也不离开那张说明书。“到时候给匹提捎两个菜回来。”

“不去?为什么不去?”女人惊讶。“必须去。”

“嫂子,今晚有事就不去了。”

“有约会?”

“没有,就是有事,你们和乐乐去就行。”匹提觉得难堪。

“不是去见女朋友啊?”女人带着嬉笑的表情在匹提后背拍了一巴掌。

“行啦。”男人说。“人家小年轻有自己的事,不愿意和你说看不出来吗?没完没了地问。”

“是啊,小年轻啊。”被煞了兴头的落寞和另一种微妙的忧伤从女人的语气里散发出来,她捏捏匹提的上臂。外套在进门时被女人挂在衣架上了,现在隔着一层秋衣和一层保暖内衣,还是能摸到点东西的。匹提带些享受地耸耸肩。这有什么?没关系的。

“你去看着乐乐,别让他进来,我刚把他撵出去。这里又是螺丝又是钉子的。”张老师对妻子说。

“他不是在书房吗?”

“谁知道。反正刚才在这里。”

“行,你俩忙,我去看他。”她妥协道,便转身出门了。

“乐乐,你去卧室玩那些木头板子了吗?”她用轻浮的语气问道,还有意放大了音量。

“没有。”男孩头也不抬地回答说。

“就是,有啥好玩的。”女人说道,“人家说没有。”她带着骄傲的神气喊道。

这是一个一米九的立式开门衣柜,有了说明书的指导和张老师的提前研究作铺垫,剩下的工作难度已经不大,只是过程里需要大量重复的机械动作。这是个体力活儿。这会儿,张老师已经把木板按照说明书分组叠放了,最大的是背板,和背板一样高但窄很多的是竖立隔板,两块侧板,一块顶板一块底板,几块层板,两块踢脚板。一张铺开的大报纸上放着几小堆金属零件,螺丝钉和偏心连接件是固定木板用的,装门的铰链合页,最多的一堆是细钉子,固定背板贴层用的。还有一把虽然旧但仍然实用的螺丝刀,一把小巧的锤子。一切准备就绪!只需要两到三个小时的劳作--过程中难免疲惫,他们可以吃些点心,喝几杯茶,然后就能顺利地大功告成。一个崭新的白色衣柜将从一堆难称得上好看的零件里生长出来,一个美的、新的东西,将取代原来那个现在已被抛弃在楼道里的脏的、旧的东西,它将为那些现在被临时搁在客厅上的衣服提供一个新去处,最后,就正如这对夫妇所希望的那样,它会--在他们心里--给这间卧室,甚至这栋房子带来新气象。马上就成了!张老师的脸上油光满面,但是容光焕发,匹提自己也受其感染似的,心里有干劲起来。只要他耐心帮邻居拼装完这个柜子,和那位令人心旷神怡的太太调笑几句,接着就能去赴女友的约,两个人就能重归于好了。显而易见,准保如此,一切蓄势待发,不会节外生枝。这可是新年。

男孩把积木拼了又拆,拆了又拼,玩腻了,就拿了本故事书一个人看起来。张太太不用给他找积木了,就一个人去客厅休息。沙发没位置坐了,她坐在餐桌的椅子上。她把杯子里的凉水倒掉一半,掺了杯温水给自己喝。杯子里剩着上一次冲过的枸杞。她双手捧着杯子,静坐起来。这双手真不小,她多少次静下来端详自己的手总是这么想。手掌开阔,十指更是修长,整体比下来不比男人的小,对一个女人来说总觉得大了。手上的皮肤还是很有弹性,也不干燥,只是纹路多了些,但关节确实明显地粗了。哎,真是没办法--她跷起指头看看手上的关节。指甲,虽然很多年不去美甲店了,但总是坚持修剪得很精致,这是这双手上还依然像小姑娘的地方。可是接着又想起,这月中旬去车站接第一年上大学的外甥女回家的时候,小姑娘给她瞧了瞧毕业前在上海刚做的指甲,说花了她四百块钱。那可真漂亮。那是她第一次知道,现在的指甲竟然能这么做了,像贴贴纸一样,每个指甲都不一样,有草莓,有爱心,有星星,上面的亮片一闪一闪的。就因为看了那一眼,她又觉得自己的指甲好像太厚了。小年轻啊。她问小姑娘交男朋友了没有,长得这么漂亮。她看出小姑娘本来想瞒她,但忍不住脸上的笑啦,就请求千万别跟她妈妈讲。她答应了。小姑娘就用自己纤细的、闪闪发亮的、惹得小姨羡慕不已的手指翻找手机相册,找出她给男朋友拍的打篮球的照片,给她看球场上一群肌肉绷紧的大腿。小年轻啊。

卧室里金属磕碰的声音停下有一会儿了,这会儿她回过神来,发现两个男人在房间里小声嘀咕。她想准是装好了,比预想的快呀。听见有人从卧室走出来,她满面笑容地迎上去。

出来的是她丈夫。男人面色凝重,好像刚和什么人吵了一架。他快步往门口走,披上大衣,拉开鞋柜的抽屉找车钥匙。

“怎么了?”

“出去买个东西。”

“装完了?”

“没装完。”

男人出门了,匹提也从卧室出来了。

“怎么啦?”

“没事儿,张老师去买个零件。”

“还没装完?”

“还没呢。”

男人的离开让剩下的两个人陷入一种怪异的尴尬氛围。匹提不知道该说什么,愣神的女人则显然没有搞清楚状况。

“为什么买零件,柜子少东西吗?”

“对,少三个偏心轮。”

“什么?”

“偏心轮。偏心连接件,就是和螺丝钉差不多的东西。”匹提向女人解释。

“噢--这怎么还能少呢?商家发货发少了?”

“不知道,有可能吧。张老师联系卖家了,人家不承认,而且快过年了,人家也没法给补货。”

“怪不得看他气冲冲的。”女人配合着做出明白的样子,但她既没明白偏心轮是什么,也没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实际上她也不关心,眼下她正心急如焚地想该说点儿什么。她的意识还有一半停留在刚才的乱七八糟里。她想起那个跳起来投篮的小伙子的大腿。她手足无措地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做出一种优雅得体的姿态。

“我去给你削个苹果,正好你去歇会儿。”

“不用了,嫂子。”

女人去给客人准备水果了,匹提回到卧室,守着那个未完成的东西。还远没完成呢。虽然只差三个零件,但是远没有完成。背板、立板、两个侧板底板的凿孔上已经插好吊杆了,但是顶板有五个凿孔上空着。他们在剩最后五个凿孔的时候,发现偏心轮只剩两个了。有三组连接件只剩吊杆和预埋螺母,偏心轮不见了。他们东找西找也没找到,联系电商卖家也无果。过年了嘛,人家歇业了。可是他们连吊杆都还没插完呢!这是最气人的,他们只差三个偏心轮,但就是这三个小零件把他们卡在第一步了。他们不可能接受顶板还差三组连接件就直接盖在顶上。他们甚至还一块都没拼呢,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要是张老师在家,匹提可能直接去厨房问张太太用不用帮忙了,她准会很高兴地让他在旁边打打下手。现在这个家里的男主人出去了,他反倒不好意思。可话说回来,他对自己的不好意思感到满意,虽然他知道自己还不至于丧失了底线,但如果有一些细微的感受作为佐证的话,当然很惬意。他突然发现自己心情不错了。拿出手机,给女朋友发几条消息,“在干嘛”之类的。没有立刻收到回复。他在床上躺下,呈一个大字,又坐起来。站起来,检查检查插好的吊杆,再找找床底下有没有偏心轮。没有。太太的苹果还没削好?到处走走。他在这间卧室里四处查看起来。空地上有挪走旧衣柜的弧形摩擦痕迹,还有角落没扫净的灰尘;一个装着几团废纸巾和一个空牛奶盒的垃圾桶;墙上的拼音贴纸,那个孩子小时候用的;无聊的窗帘;无聊的台灯;乱七八糟的有两层抽屉的床头柜。抽屉里的东西应该会有意思。就看一眼没问题吧--回头瞥一眼过道,仔细听,女人还在厨房--拉开抽屉,一些缠绕在一起的电线,两部旧手机,刮胡刀,一块电池,合上;拉开下面一层抽屉,一轮纺线,一些药,一个粉色的塑料盒子。这是什么?打开那个盒子,啊--吓了一跳。厨房的门关上了,有人从里面走出来。赶紧放回去,赶紧放回去--小心翼翼地扣上盒盖不让它发出声音,手忙脚乱地把盒子放回原位,把抽屉合上。一屁股坐到床上。他的心怦怦直跳。端着水果的高个子女人步态婀娜地进来了,脸上带着最得体的笑容。一个邪恶刻薄的想法在匹提心里生出。

“快,吃水果。”女人在匹提身边坐下,果盘顺势放在腿上。一个去皮切成瓣的苹果,一个同样去皮切成小块的火龙果,水果摆放精致,还有两把小叉子。可是他却在忍不住地想象女人使用那个东西的样子。

“嫂子,你太客气了。您真是,哎--”舌头几乎打结了。匹提听着自己的心脏有力地撞击胸口,脸上火辣辣的,他相信自己现在满脸通红。她能看出来吗?肯定能看出来的,肯定很明显。她肯定在疑惑这个小伙子的脸为什么这样红,而且还在自作聪明地猜测原因。她以为自己坐到这个小伙子身边让他太紧张了?多半会这么想。她肯定还为自己的小魅力有点儿得意。不然为什么他的脸红得像猴屁股一样?她大错特错了。她不会想到的,怎么都不会想到。他无意中捕捉了一个禁忌的秘密。他现在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手握权柄的快感,谦逊和尊重已经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了。但同时他又十分恐惧,几乎要发抖,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快吃吧!”女人笑容满面。

匹提控制住慌乱的右手,叉起一块水果送进嘴里。女人很高兴地看着匹提把水果嚼碎咽下去,等他开口说话。可这下两人又陷入沉默。

“这是怎么了?”她指着那些看不出任何进展、像修罗场似的兀立着一根根吊杆的木板。“缺什么来着?”

“缺偏心轮,缺三个。”

“偏心轮是什么?”再问一遍。

匹提从地上捡起一组完整的连接件。“这三个东西,叫偏心连接件。”他把叉子放在果盘上,把一块零件放在另一只手的掌上。“这个东西,就叫偏心轮。”

女人认真地听着,把果盘放在床的一边。他们已经不需要这个了。她拿起那个精巧的小零件,感兴趣地端详着。

“造型还挺别致。”

“是啊。”

“跟乐乐玩的积木似的。”

“是啊,有点像。”匹提觉得女人的联想很有趣。乐乐有玩具,你也有你的玩具,他想说这句话。

“这个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匹提拿起一块侧板。“看见上面这些吊杆了吧,里头还有个看不见的预埋螺母,和偏心轮配合着用的,这三个合起来叫偏心连接件。”他又拿起一块层板。“这里就是装好的偏心轮。把吊杆对准偏心轮的缺口,插进去,再用螺丝刀拧紧,两个板子就垂直地合在一块了。”

“为什么不直接用螺丝钉?”

“这种质量的木板太厚了,螺丝钉不合适。而且偏心连接件是用在板子内侧的,外面看不到。”他给她展示板子光滑的外侧面。

“噢,美观。”

“对。”

女人露出茅塞顿开的表情。

“你真厉害啊,怎么什么都知道?”

“嗐,干得多了自然就知道了。”他心里得意极了。他在等待一个揭开那个刻薄的秘密的时机。实际上,即使他说出口了,也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但更可能的是他根本不会说出口,因为根本他没什么贼胆。可是有一种奇怪的欲望在作祟,他也不知道自己正在促成一个什么样的事件,但仅是想想那个羞耻、惊恐的反应就让他觉得兴奋。

“多厉害呀。你看我,活了快半辈子了,听都没听说过这东西。”女人继续礼貌地赞美客人,客人显然非常受用。

“什么话,半辈子还远着呢,你现在还年轻得很。”

“不年轻啦,都有鱼尾纹了。”

“反正我觉得,还是很漂亮嘛。”匹提恭维道。往那个终点靠近,往那个终点靠近。

女人听了大笑:“你这小嘴真甜。在单位没少招小姑娘喜欢吧?”

“啊?”匹提惊恐道。“没有,没有--”

“骗谁呢。没谈女朋友?”

“呵呵。”匹提害羞地搓起手来。不回答就不算撒谎,不回答就不算撒谎。

“你打篮球吗?”女人突然问道。

“上学经常打,工作之后打得少了。”

“因为工作忙?”

“对,时间少了是一方面,而且大学的球友也都不在一块了,就没那么想打了。”

“真可惜。”女人说,依旧笑眯眯的。

“为什么?”

“打篮球多好啊。”女人望着眼前那面空空的白墙。“帅气,有朝气,有活力。”

“嗯。”

“我就喜欢打篮球的小伙子。”

匹提愣住了。怎么回答?现在也偶尔打打。不行,他开不了口。隔壁房间的乐乐突然大喊一声:“妈妈!我想吃果冻。”匹提感激万分。

“可以吃,自己去厨房拿吧。”女人大声回答。

“张老师以前打球吗?”他对自己的脑袋瓜很满意。

“也打。”脸上露出一丝难为情的笑。

真没想到。“打得怎么样?”

“啊,我也不知道,就那样吧。挺好的吧?反正我也不懂。”女人含糊地说,“当时还是我追他的,那会儿觉得他打球特别帅。哈哈哈。”

真是没想到啊。一股难以名状的不甘在匹提心中升腾起来。

“那改天必须和张老师约球了,你和乐乐一起去玩。”

“嗐,他年纪那么大了,怎么和你小伙子打。”

“那可难说。我大学体育老师儿子都和我一样大了,和他打起来我们都摸不着球。而且我打得也一般。”

“别闹了,他打不了。腰不好了。”

匹提心里涌上一种难过的尴尬。

女人继续说:“年轻人嘛,有空还是多打打球。”

“嗯。”

“除了能锻炼身体,保持一个兴趣爱好也很好。”

“嗯。”

“年龄越来越大,就会变得对事情的兴趣越来越少,越来越无欲无求,心里只有过日子。”女人自顾自说。“你看你张老师,多少年不打球了,身体也不好了。我呢,更不用说。”

“是啊,总是一个人闷在家里确实很难熬。”

“是啊。现在我的乐趣就那一个了。”

啊?那个隐晦的、几乎已经遗忘的角落突然又被戳到。是什么?

“是什么?”

“什么?”

“你的乐趣就剩一个了,是什么啊?”

“当然是他了。”女人用最纯粹无邪的语调回答道。她向右转过头去,看着卧室的墙壁,那上面贴着一张很大的儿童使用的拼音贴纸,墙的另一边是书房,里面的小男孩这会儿应该在吃果冻。

“四点半啦。”女人说。“你吃水果,我问问你张老师什么时候回来。”

女人离开了房间。她的背影看上去依旧身姿曼妙,和先前没有两样,只是匹提已经不敢抬头看了。是啊,只有他了。要不然呢?在这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对峙里,他狼狈不堪,再也提不起精神来了。他低着头,可悲地嗅着女人留在床边的洗衣液香。什么都没说出口啊,什么都没有,就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实际上,也确实没看到什么,有什么呢?算什么呢?最多也就是体会一把刻薄的欢愉,一种作恶的快感,然后落得一个最叫人讨厌的臭名声,最后失去所有东西,但是什么都得不到。他会毁掉这个新年,他自己的和别人的。那现在,别人的还没至于毁掉,阿弥陀佛;可他自己的已经毁掉了。这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从他耍那点小心思开始就注定了,无论他怎么巧舌如簧,无论结果怎样,他都会是一样。这怪我吗!怎么能怪我呢!这无论到谁身上--无济于事。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可悲的蚂蚁,没有什么用,最大的愿望就是钻进人家的靴子里搞点破坏,他为此憋足了劲,可不料被随便一抖他就滚落到地上了。

四点半了。女朋友还是没有回消息,上次的消息还停留在三点四十四分,已经过去快一小时了。莫名地心头火起。

--在吗--在不在家--在忙什么?--四点了--吃那家店得提前预订--晚了就来不及了--过去也要一个小时--你不会不想去了吧?--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心里还是不高兴,如果是的话就告诉我--我们好好聊--大过年的--如果不是就没关系--看到消息快点回我--不然来不及了

没有回复。

他听见客厅门开的声音,男人回来了。匹提沮丧地离开卧室。

“张老师,买到了吗?”

男人摇摇头。

猜到了。怎么会买得到呢。“唉。那怎么办?”没有办法。

“顺着地图找了三家五金店,全关门了。”男人冷漠地说。“都走到油坊桥了。”

“不要紧,没办法的事。”女人说。“说不定邻居家有呢,咱们借借试试?”

“谁家里有这个,又不是干装修的。”男人反驳。

“试试嘛,问一句又没什么。”

“晚上再说吧。先吃饭去,晚上我把卧室那一堆收进车库里。看着心烦。”

“好,如果实在找不到,晚上我帮你一起搬车库里。”匹提说。

“那衣服怎么办,再把老衣柜弄进来?”女人问。

“搬进来。”男人说。

“好。那咱们先吃饭。”女人又恢复笑容。她总是能在旁人都愁眉苦脸的时候展露笑容。

“乐乐呢?”男人问。

“在书房。”

“走吧,我正好不脱外套了,给乐乐穿好衣服,咱们直接下去。匹提,一块去吧。”男人客套地发出最后邀请。

“我--”匹提又看一眼微信,坐在榕树下的女孩还是一动不动。

“去吧去吧。”女人笑嘻嘻的。

“那--”他说。“我就一块去吧,蹭你们一顿饭。”

啊,去吧,去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太好了!”女人说,“人多了热闹,乐乐也高兴。”她去给儿子穿衣服了。

匹提看到男人短暂地愣了一下,但很快凭着中年人的老练回过神来。他把衣架上匹提的外套拿给匹提。“晚上没事了?”

“没事了。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不去了。”匹提这样回答。

女人牵着面无表情的儿子走出来,男孩被裹得像个粽子。然后女人穿上自己的衣服。所有人换上室外的鞋子。

“咱们走吧。”多好的一家人啊。

他们下了楼,这个时间已经看不见太阳了,冬天的天空灰暗阴沉。风又大又冷,匹提把双手揣进口袋压在腹部,女人把男孩脖子上的围巾往上提一提,盖住嘴巴。

男人走在前面。“快上车,车里暖和。”他的车就停在路边不远。

车就在眼前了。今年冬天真冷啊,匹提想,去吃火锅吧,如果是火锅就好了。什么都完了,做什么都没用,做什么都是徒劳。现在只觉得手脚冰凉,胳膊因为重复劳作有些颤抖。疲惫极了,只想坐下来暖暖和和地吃顿饱饭,什么都不想。他感到特别难过,感到自己既阴暗又可笑。如果能吃顿火锅就好了啊,这是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

男孩突然说他有新年礼物要送给匹提,只能让匹提一个人看见。所有人都觉得惊讶,因为连爸爸妈妈都不知道他给哥哥准备了礼物。女人被逗笑了。爸爸说回来再给,节省时间。

“谢谢乐乐,吃完饭回来再给哥哥好不好?”

“我就想现在给。”

拗不过他。“你们在车里等,我和他很快就来。”

“去吧。”女人笑着说。

匹提牵着男孩的手走回楼栋,单元门在他们身后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面前漆黑一片。

乐乐停下脚步,使劲跺了跺脚,灯亮了。一道昏黄的光束沿着狭窄的楼梯落下,幽幽地落在小男孩的脸上。

匹提蹲下身来:“礼物在哪儿,不是要回家吗?”

“不用回家。”他看着匹提的眼睛。

“哦--那是什么?”

男孩突然小声起来,像在讲一个久远的秘密。

“我不喜欢爸爸,他老是骂我,多看一会儿电视都不让。”男孩藏在口袋里的右手抽出来,紧紧攥成一个小拳头。“你不觉得这个很好玩吗?很奇特。别跟爸爸妈妈说好不好,你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

“说话算数?”

“算数。”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小拳头舒展开,柔软调皮、不怀好意的掌心上,是三个丢失了的偏心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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