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雷 小 饭
小饭:高老师好。我刚读完您的历史散文,这对我来说,有一种重新做回了学生的感觉。您散文里的信息量非常大,有《百家讲坛》的味道,涉及到的不光有历史,还有政治和文化。我第一个问题想请教高老师,在写作这一类型的作品时,对您来说第一位的目的和要求(自我要求)是什么?
高洪雷:首先很高兴认识小饭老师,您是从《萌芽》和新概念作文大赛中走出来的新锐作家。如果说我是现代人、古代人,您就是当代人乃至未来的人。无论是在写作风格上还是表达方式上,很多我要向你们年轻一代学习。
我很少写散文,可我喜欢读散文,尤其是风光散文,我读的比较多的是一位苏俄作家--20 世纪苏联文学史上极具特色的人物普里什文。他在风光散文中,把大自然拟人化,能把一草一木、森林里的动物乃至林中的水滴,写出人性的味道,写出生命的脉动,写出人生的哲理,这一点连契诃夫、屠格涅夫都难以做到,我更不可能拥有这种境界,这也是我从不敢涉足风光散文的一大原因。因此,如果写散文,我也偏重历史散文。我写历史散文,一定是这段历史深深触动了我,让我震惊,让我纠结,让我疑惑,我必须弄清楚其中的一些东西,弄清楚其中的为什么。我的人生较为曲折,先后经历过十四个单位,从乡镇到省直,从党政机关、群团组织到税务、地质、国企,可以说该经历的都经历了,不该经历的也经受了,可谓一路拼搏,一路坎坷,一路荆棘。我写作,有时候是治愈我工作的一些伤口。或者说,我是要找到一个心灵的出口。在工作上遇到瓶颈的时候,我会选择读书。书读多了,水满则溢,便付诸于文字,也就有了写作。因此,如果我开始写历史散文,一定是这个历史片段与我的某一段经历有所契合。比如我写过一篇散文《人性之歌》,当年发表在《清明》杂志上,是明朝一个太监冒死保护小太子的故事,这个小太子成为皇帝后,并没有过分追究之前迫害他的人,他选择了宽容,整个故事闪耀着人性的光亮。我还写过《逆风招展的旗帜》,内容是被灭十族的方孝孺。那是有一次去南京旅游的时候,恰好看到了方孝孺墓,就在雨花台,我也被击中了。后来《逆风招展的旗帜》获得了丰子恺散文奖。此外我还写过于谦、左宗棠等。这些人,一个个天赋极高,富有胆识,但无一例外地,由于他们太率真,太正直,太无私了,最终都倒在了人性的枪口下。我也是个要强的人,也是一个较真的人,有时我想,如果我碰巧生在他们的年代,恰巧与他们有着相同的经历,也许会做出和他们一样的选择,进而遭受和他们类似的悲惨结局。因为在我看来,一个人在涉及人格、国格、真相、道德等重大问题上的选择,不是一个会不会的问题,而是一个该不该的问题。这些东西,经常是不能选择的,没得选,是长在人内心深处的东西。
说到写作的目的和意义。其实我从不特意追求什么意义,有时候我感觉偏偏是所谓的意义,打扰了人世间的安宁。一部作品好不好,不在于你写了什么,更不在于题材多么宏大,关键在于给读者留下了什么,是否让读者跟着你一起哭,一起笑,一起纠结,一起醒悟。我创作每一部作品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读者。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无法触动当代读者的写作,也是我所反对的。
小饭:那么高老师,我们普通人“谈论”和“学习”历史最大的快乐是在饭局上,在咖啡馆里。谈古论今是一种人生乐趣。那高老师作为一个研究历史,写历史的作家,您最大的乐趣在哪里?
高洪雷:我总结了两句话。第一句是,笔硬不过刀,因为历史上的征伐者总是可以征服文人;第二句是,刀久不过笔,因为立言与立德、立功一样,是不朽的。所以,我最大的快乐是写出能传承下去的作品。陈忠实先生写完《白鹿原》,把院子里的灯全部打开了。我想,这就是写作者在完成自己一部重要的作品时应有的景象,一个作家最兴奋的时刻。这是我和责编李恩祥去西安拜访陈忠实的时候,他当面跟我讲的故事。我也有类似的感受。我的第一本长篇纪实文学,是2010 年出版的。当我接到样书的时候,就像当年从医生手里接过经剖腹产而诞生的女儿,那一刻确实有掉泪的冲动和感动。关于乐趣,我这里还有一个奢望,就是有一间朝阳的书房,房前栽一丛修竹,在每天黄昏时分,遥望着夕阳中的远山,感受着婆娑的竹影,清嗅着氤氲的书香,发一会呆,足矣。
小饭:说到这里,恰好我之前还关注到高老师您之前有一部作品《另一半中国史》,是中国首部全面关注55 个少数民族历史和文化的图书。史料详实,脉络清晰,语言生动,讲述了中华的少数民族的兴衰更替和发展演变,我很想知道作为一个山东人,您为什么会有写这样一部“史书”的想法和愿望?或者说,是什么样的胸怀促使你做这件事?
高洪雷:对呀,很多人问我这个问题。我作为一个山东人,也不是学历史的,与边疆不搭边,为什么突然就花了那么大力气写边关的历史,写这么多少数民族的故事。不能说自己有什么样的胸怀,真实的原因,是我受了刺激。这里边有三个故事,前两个故事可能现在还不到我说的时候,留给以后说吧。我就说说第三个故事,有一年我去内蒙古博物馆参观,我问工作人员,怎么没有柔然呢?对方问我,柔然是谁啊?柔然是继匈奴、鲜卑之后的又一个草原帝国,在蒙古草原上横行了半个多世纪,后来迁徙到了俄罗斯。如此重要的“历史”,居然在博物馆里没有任何体现。于是,我就偷偷下了一个决心,把我国五十五个少数民族的来龙去脉搞清楚。这本书,我前前后后写了七年,国家有关部门审了三年,一共用了十年,才以《另一半中国史》的名字面市。一开始只印了五千册,不到半个月就断货了。目前已印刷38 次,一直是国家民委推荐图书。
小饭:我是这么想的,在历史资料匮乏的情况下,专门写一本讲述传统中国边缘地带各少数民族的“历史”,无异于和“正统”的历史学家们较劲,当初整个“较劲”的过程中,你觉得最“费劲”的是哪一部分?
高洪雷:日本作家盐野七生《罗马人的故事》里提到,书写历史就是与历史的交锋,甚至可以说是赌上自己所有智慧和一切展开的决战。我写每一本书,都是在较劲。《另一半中国史》在较劲,《大写西域》更是在较劲,每一本都是如此。较劲在我这里有三层含义。一个是,我写的是冷门,参考资料极少。如《大写西域》,少到什么程度?一般说西域三十六国,但我写的是东汉时期的西域四十八国。在《汉书》和《后汉书》里,每一个西域小国其实就几十个字,但在我这里,至少得有几千字。怎么写,就是较真的过程。这本书一共写了七十万字。第二个是,我写的别人一般没写过。如《阿云案背后的大宋文明》《另一半中国史》。比如《大写西域》,按照出版流程,先送社科院审读,但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只有几个人研究西域史,结果没办法审读。后来找到北大历史系,他们也说没有研究得如此细,因此只是在一些历史节点上把了关。最后一个是,我写的别人一般不敢写。作家们一般不愿涉足这个领域,据说是怕审读,其实这是一个误区。我的《另一半中国史》《大写西域》,都经过国家有关部门的审读。说实话,审读的确有点麻烦,也会耽误一些时间,但审读并非坏事,而是好事,因为审读不是挑刺,而是规范。审读的过程,其实是让你经得起考验、经受锻造、去除硬伤的过程。一部作品要想世代传承下去,要想经得住历史的检验,就不应该怕审读。
小饭:受教。的确,现在有很多年轻作家会写一些历史题材的作品,小说也好,非虚构也好。我想请高老师帮这些年轻人给出一些参考意见,如果把历史作为写作的素材,我们年轻人应该注意一些什么?
高洪雷:如今年轻人写历史,多数在写网络小说,或者写剧本,写所谓“纪实文学”的并不多。如果写历史题材的作品,建议先在历史背景上做一些功课,功课做到什么程度?比如说“称呼”,什么是公主呢?皇帝的女儿叫公主,皇帝的姐妹叫长公主,皇帝的姑姑叫大长公主,皇帝的孙女叫少公主,这些称呼是固定的,是不能混的。再比如说“植物”,历史上有些植物还没传到中国,你就不能那么写。我在《楼兰啊楼兰》的开头写道,“清光绪二年(1876)的一个午夜,黛色天幕上白云依稀可见,小叶白蜡树影矗立成端庄的剪影,远处传来几声清晰的犬吠,窄窄的街道空无一人--今晚斑驳的月光、恍惚的油灯,连同新疆北部小城伊宁,属于一个俄国人。”对此,自然资源作家李青松大加赞赏,说“小叶白蜡树”只有那个地方有,非常准确。在年轻作家里面,马伯庸做功课很到位。他有一本书叫《显微镜下的大明》,其中有一篇《学霸必须死--徽州丝绢案始末》,他肯定查阅了《明史·食货志》《徽州府志》和《大明律》,不但把每个府、县的丝绢上交情况掌握的明明白白,还对明朝的赋税制度、官场运作模式了如指掌,否则他就写不好这个案子。
写历史纪事类作品,还要特别注意结构上的创新。历史和故事是不同的。故事有主人公,有开始,有结束,历史没有。故事是江河,有源头,有终端。历史是海洋,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所以要像侦探一样,打碎已经拼好的拼图,看看能不能获得一个新的图案。我相信马伯庸就是这么干的。你如果按照时间线索写,往往会写成流水账,很难写精彩。
小饭:接下来这个问题跟上面这个问题也有关系,就是我想知道高老师的“历史素材”一般都是从哪一些著作和资料中阅读和掌握的。现在我们拥有了网络,网络上的信息是海量的,在学习的过程中,那我们又该如何去加以甄别哪些是可信和有效的知识信息,哪些则是无用甚至是有害的?
高洪雷:我一般不参考网络,除了用万年历查年号和时间,这个错不了。我一般会到当当网和孔夫子旧书网去购书,去买正规出版物,无论如何那是比较可靠的信息来源。因为网络上多是二手、三手资料,是传抄来的,没有甄别过,靠不住。这就需要读原著。“二十四史”,有时还得自己去翻译,因为很多翻译是有错漏的。我写《阿云案背后的大宋文明》的时候,参考的是《宋刑统》。哪一律、哪一议、哪一敕,是怎么规定的,怎么解释的,法官是怎么判决的,为什么这样判,都需要搞清楚,弄明白。再有就是,我偶尔也会参考外国人写的中国史。这很有趣,外国史学家一般会花几十年时间写一本书,不仅视角独特,而且注重考据,很有参考价值。史料少于史实,是史学家永恒的困境和难题。我对网络的态度是,可以查,但不一定用。
小饭:我们说回高老师的创作。我查阅了一些资料,高老师似乎有一个很大的创作计划,《另一半中国史》《大写西域》《楼兰啊,楼兰》等等,我想请高老师详细说一下这个计划,大约是您在什么时候,什么契机下有了这样一个大的计划。现在的进度表又是如何?
高洪雷:我从来没有什么庞大的创造计划。前面我说了,写《另一半中国史》,算是机缘巧合。写完这本书,或者说在写作过程中,我就受到了刺激。我发现日本人研究西域居然如此之早,如此之深,出的书也比中国多,这就让我奋起,写了《大写西域》。写完《大写西域》,我又对楼兰这个点产生了兴趣,创作了《楼兰啊楼兰》。这就像作家刘庆邦说的那样,我搞这一类写作,好比用勺子挖井,是挖不完的。接下来,我一边写边疆史,一边筹划如何写丝绸之路。先写了《丝绸之路:从蓬莱到罗马》,写完觉得不行,海上丝路还没写呢,于是接着写《海上丝路:从青岛到红海》。事实上,这一系列写作真的没有计划,一步一步我是被某种机缘牵着走的。很多历史作家好像都是这样的,没有主战场,到处都在打仗,不停的有副产品出来。你问我今后还写什么,我还没有想好,凭借灵感吧。反正不能停下。作家张炜也说过,写作就像跑步,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就跑不动了。
小饭:我注意到高老师最新一本作品《阿云案背后的大宋文明》是由马伯庸做序的。我恰好也认识这位优秀的年轻作家。我想了解一下,高老师对同是“写历史”的作家,尤其是年轻作家,有什么样的看法?我也好奇你们互相之间的交流又是什么样的?您和他们之间的交流充分吗?
高洪雷:大部分写历史的作家,可能参考的作家和作品都是有限的。同是写历史,我参考外国书籍比较多,如史景迁的《胡若望的疑问》,孔飞力的《叫魂》,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斯蒂芬·茨威格的《人类群星闪耀时》,罗曼·罗兰的《巨人传》,崔瑞德和费正清的《剑桥中国史》,还有一本《巴黎烧了吗》,作者是美国人和法国人。他们写的作品,通常以小见大,驾驭起来也比较轻松。中国人写的“历史”,我比较喜欢张宏杰的“文字”,更喜欢马伯庸的“线索”。
我最早关注马伯庸,是因为他改编的电视连续剧《长安十二时辰》,之后还看了《风起陇西》,后来读了他的《显微镜下的大明》。他是讲故事的高手,也深得微观史学之精髓,他的作品,往往从历史细节和小人物入手,然后层层递进,悬念迭起,一个包袱接着一个包袱,让人目不暇接,这也是他的作品都能改编为电视剧的主要原因。我有时感觉,他不是在写小说,也不是在写纪实,而是在写剧本,至少是有剧本的形式,很抓人。我与他神交已久,但至今没见过面。第一次非见面的接触,是6 年前我的《大写西域》参评京东文学奖时,他作为评委点评了我的作品。第二次“接触”是我的《阿云案背后的大宋文明》付梓前,编辑也觉得这本书如《长安十二时辰》一样,也是微观史学,所以托一位作家朋友找到他,让他作序。他欣然写下了一篇精彩的文字,称这本书“凝之则为阿云之生死,散之则见大宋之气象”。我们已经相约,会在京见面。
小饭:嗯,期待你们的见面和交流。下面一个问题,我想高老师在退休前,公务必然是非常繁忙的。但您在创作的总量上,也不比很多专业作家少。您是如何平衡工作和写作之间的?这对我们年轻作者来说肯定是非常有用甚至是有激励作用的。
高洪雷:我的总量确实不少。前面说的这些作品,加上即将出版的《海上丝路:从青岛到红海》《一曲壮歌送到今--两弹元勋钱三强》《典籍里的中华文明》,共11 本,接近400 万字了。之前我说了,我写东西没有明确的计划,有时候一本书可以写三年五年,写得快的话,有感觉的话,可能几个月能写完一本书。我没有功利之心,我愿意花更多时间去打磨作品。精品,一定是精雕细琢的作品,好作品不可能不经过修改。退休之前确实很忙。无论是在党政机关,还是在国企工作,应酬还是有一些的。我有一个“三个八小时”理论,每天24 个小时,第一个八小时大家都在工作和学习,第二个八小时都在睡觉,人和人最大的不同在于第三个八小时你在干什么。我可能会应酬两三个小时,但我每天总会抽出三到五个小时来阅读、思考和写作。我每年的读书量在一百本左右,三天一本。我盯着网站,一看搞活动了,就大量下单。哗啦哗啦,一本一本读。茅奖评完了,一周之内我肯定要读完。见到茅奖作家,就可以跟他们交流了。
小饭:嗯,三个八小时理论对我也很有触动。我想和高老师谈一谈“初心”:您刚开始有意识对历史感兴趣的时候,也许十几岁,也许二十几岁,那时候您对历史这个概念的理解是怎么样的?几十年写作下来,这个概念发生了几次重大变化吗?都是因缘于何?
高洪雷:这个问题非常尖锐,我是第一次被人问到这个问题。直到你今天这样问,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变化,也才有意识地对自己的创作历程进行梳理与归纳。提问题的人有时候也促进了人的思考。
我对历史真正感兴趣,是36 岁那年。那一年我想从文学中找到一些出口,做一些尝试,有一些建树。第一阶段,从新的角度讲述历史,《另一半中国史》《另一种文明》就是这样的实践。我从不循规蹈矩,一直矢志创新,《另一半中国史》这个书名就是创新吧。后来有人模仿,出版了《另一半世界史》《另一半二战史》等等,甚至还有人跟我出了书名一模一样的书,给我带来一些困扰。这个时间点是2000 至2010 年;第二阶段,歌咏历史,咏叹历史,《大写西域》《楼兰啊楼兰》,书名也是这样的意思,时间为2010 至2015 年;第三阶段,穿越历史,找一个线索,你看《丝绸之路:从蓬莱到罗马》《海上丝路:从青岛到红海》,我要为历史搭桥。时间大约为2015 至2022 年。最近一个阶段,我要洞察历史,《阿云案背后的大宋文明》,2022 年至今。在一个以故事和考据为主的历史江湖中,建立在诸多学科知识之上的缜密解读,不仅能使读者看到历史的大势,也看到了历史的细节,同时还体验到了思维的乐趣。历史在完美的解读下,顿时成为一场思想的盛宴。这个过程,其实也是把自己的人生经验和阅历、感悟和思考,加以总结、提炼和升华。我越写,编辑说我个人的印记越多。
小饭:这时候,我也想请高老师回顾一下自己这么多年来,最满意的作品是哪一部?最“怜爱”的作品--比如说,您觉得自己哪一部作品很用心很有想法,但没有被足够关注到,自己更想给自己的读者看到,又是哪一部?
高洪雷:读者最满意的肯定是我第一部作品《另一半中国史》,至今已出版了7 种语言,10 个版本。当时这本书的受众群体,编辑定位是大学生和中学生。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位老编辑说自己女儿上初三,到欧洲去,一路都在读这本书,回来到处宣传。现在这本书确实被广泛阅读了。但我最心仪的,是《大写西域》,不仅因为它长达70 万字,获得了徐迟报告文学奖,还因为我付出的心血最多,把自己写成了耳鸣。而最想让读者看到的,是最新出版的《阿云案背后的大宋文明》,是我表述特别畅通的一部作品。
小饭:高老师,这么多年来,悉心查找和研究资料,您又是利用业余时间写作,恐怕很多时候都得写到深夜,第三个八小时用足了。那么能坚持下来的最主要的动力或者说信念,对高老师来说,是来自哪里?
高洪雷:当然是兴趣,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另外,自从踏上了文学之路,收获也很大,写作使我有了两个人生:白天的职业人生和夜晚的文学人生,现实的人生和虚构的人生。他们是互补的,他们的关系就像一对相濡以沫、如影随形的伴侣。当一方悲伤时,另一方就会提供安慰;当一方平淡时,另一方就会奉上惊喜。这两个人生,从此填满了我的每一个24 小时。今年,我的职业人生结束了,但我的文学人生还在延续。
小饭:那应该是高老师的文学人生正式开始了。我想在这里提一个相对严肃的问题,我想请教高老师,今时今日,您对历史,社会,有没有一些焦虑和担忧的情绪,或者反过来说,高老师对我们现在这个时代,有哪一些期望?
高洪雷:我最担忧的问题,是我在写钱三强传记过程中发现的。这是一个变革的时代,创新的时代,世界形势风云变幻的时代,中华民族奋力崛起的时代。国家比任何时候更需要青年一代的奉献与奋斗。我现在最担忧的是这一代人的爱国情怀。写历史的人,最容易比较。我们有过两次留学潮,伴随着两次年轻人睁眼看世界的机会。第一次留学潮,是上世纪上半叶,一大批中国学生赴美、英、法、德、日留学。学成后,绝大部分选择回国效力。23 名“两弹”元勋,其中19人是从海外主动回国的,如钱三强、钱学森、华罗庚、朱光亚、彭桓武、邓稼先等。一个苦难的时期,耻辱的阶段,战乱的岁月,一定是诞生世纪伟人和民族英雄的年代。第二次留学潮,是上世纪80 年代以来,大量中国学生出国留学,2021 年有30 多万人在美学习。其中清华大学每年前往美国的近800人,超过80%的选择在美国定居。1978 年到2015 年,单单是美国硅谷,就接收了2 万名清华、北大的高材生。当然,我们不能直接断定留学生不回国就是不爱国,也不能轻易对这个人群过多地进行道德和道义绑架,也许他们从小没有经历过什么磨难,没有感受过民族落后的屈辱,没有孕育出上世纪那一代人的血性、使命意识和报国情怀,因此也就把目光更多地放在了自身就业、研究环境和发展前途上。个人有没有错?教育有没有错?导向有没有错?这一切,都需要我们深思,也许必须用时间和实践去回答。我最担忧的就是这个。
小饭:高老师的这些忧虑也给了我很多思考。那我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您曾说自己有一个梦想:骑上一匹快马,像汉代的张骞、唐朝的玄奘一样,从蓬莱出发,沿着丝绸之路,一直走到罗马。在现代社会,骑马可能不现实了。如果有一天,让您自驾,比如从济南到罗马,或者到巴黎、伦敦,您会有兴趣参加吗?我恰好有朋友做过这样的事,所以好奇也想问问高老师。
高洪雷:梦是做了很多年了。《丝绸之路:从蓬莱到罗马》意大利语版即将出版。《楼兰啊楼兰》的阿拉伯语版本也快出来了。按说我也应该实现梦想了,但说实话,我已经过了放飞自我的年龄。年届六十,不能干超出自己年龄能力的事情了。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能不能的问题。很遗憾,在这方面,我已经无法下定决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