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京京
在一个万里无云的正午,我干渴的裂唇被她窥探个究竟。我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做任何的举动,只是身体有些佝偻,像刚刚蹒跚而行,在山腰处瞧见的低垂的歪树。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的目光在斜穿进挎篮时,停留了那么几秒。我看着它,我看着她,就在脑子一片空白中,在她水一般的目光里,我感到赤热的山阳倏地突然溜走,踪迹全无。
其实,我并不想买她的任何东西。我只是看了那么一眼而已。
我甚至不知道,“停留”有另一重意味。我哪里懂得这些?好不容易站到了山顶,张开双臂,感觉风在顶我的腰,很用力,烈日在揉碎我的眼皮,也很用力。我还要吼上几声--
“呦、呦、呦……”
吼得缺氧,差点要眩晕过去。姿势比刚才目光停留的时间长多了,要是被熟人看到了,他们定然会摇头喟叹--
这个“神经质”。
“神经质”是张九香告诉我的。这还是好的,背地里他们都说我是“神经病”。我的情绪异于常人。张九香不像他们,他给我解释说:“你的情绪稳定性和自我管理不够,好在你性格内向,就是专注于某些事情不能自拔,再加上……”剩下的话,他不说我也知道。我反应迟缓,眼神斜视,看人的时候让对方对不上你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他们所以读不到我心里在想什么,就胡乱地猜。即使我心里没在想任何事情。
票是张九香给的。他说,你去远地方走走也好。我能去哪里呢?在城市待了三十多年,绕的地方不过巴掌大。“远方”有多远不知道,我拿着车票看上面的铅印字,是一个叫庆都山的地方。他们说我不能独自出门,“放个神经病出门,你能担待得起?”只有张九香信任我,觉得我很正常,想去哪就去哪。他临行一脚,我还真不敢了。
字我认,话能说,只是眼斜身弓。我的思想是健全的,甚至能思考“形而上”的问题。对,是在实际生活中--吃饭、睡觉、直立行走时,我会喃喃自语,还会说几句“苏格拉底”之类的话出来。这要是在大学课堂,我怎么着也是教授级别,抑或至少是个哲学上的疯子。可是张九香说我是“神经质”,小区的他们说我整天神神叨叨。我不担心自己,我觉得我很正常,要是旁人一直坚持,那他们想必才是一群“神经质”。
我迷上了钱。单人间里的落地窗在夜晚有着磁石般的吸引力,我把脸紧紧贴在玻璃上,遥望天幕,有一天竟然望见了几颗星星。风大,吹走了阴霾,那几天的黑夜,星星一直挂着。我想问问星星多少钱,能不能买几颗下来。可是问谁呢?不能问小区的人,他们肯定会说:“正常人会买星星?星星能卖?看,真给撞坏了。”我只能问张九香。可张九香很忙,他那么老了,还是社区的党支部书记,没时间管我的“闲”事。就算星星能卖,我也凑不够钱,肯定很贵。
初衷已经不记得,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就算有了钱,能买到一颗,我已经把用它来干什么忘得干干净净。现在满脑子就是钱。我拿着那张车票,头疼了好几天。背包就放在那里,不知道里边有什么,但是满满当当,差点背不动。上车时,张九香的手在窗外一直摇。一下不行,又摇十下,我在车后窗探头,看他手还没放下。我趴在后座侧身看他的时候,感觉他的姿势像是在放风筝。
我偷听车上的人聊天,知道庆都原来是一名女子,相传是上古大帝尧的母亲。母亲?没有概念。我只身一人,不知从何而来。我对母亲的理解仅限于三点,缘于我在小区的一个家庭吃过一顿饭。那家的孩子不过六七岁,一直“妈妈妈妈”地叫着,中年妇女拉着我笑,然后转过头一口一口地用勺子给孩子喂饭。屋子很大,孩子跑跑跳跳,摔了两跤,躺在中年妇女怀里“妈妈妈妈”地哭。我和张九香被中年男人送出门时,孩子“妈妈妈妈”地还在喊,中年妇女遂搂在怀里哄他睡觉。饭我能自己做,虽然可能做得不好吃,但是起码能自食其力。路我能自己走,虽然我身躯佝偻,走路慢,但从不摔跤打滑。躺在床上几分钟就能睡着,我也不需要哄。所以,我不需要“母亲”。
“庆都山好不好玩?”
我一直想问问同车的人,却一直憋在嘴里没说出口。人不多,他们三两成堆,我环顾四周,没人注意我,更没人想和我攀谈。我的记忆很短暂,只有一年,一年前的事,我总是记不起。这一年里,我的记忆里都没有山,只有一个关于山的“常识”--既然是山,肯定有矿。这是我在小区的一个石堆旁,一个小伙伴曾告诉我的。当时他拿了一个塑料挖土机玩具,还有一把塑料铲,说他在挖矿。“矿是什么?”“矿就是钱。”我知道矿能卖钱了。高速上大货车一辆接一辆超过我们,车厢被黑色的破布盖着,破布的四角被绳子拽着,在风驰电掣下紧紧地拴在车厢边框。我在窗户里看到偶尔扬起的黑渣,从土丘般的破布边缘露出,砸在玻璃上沙沙作响。
不知道这个山上是否有矿。山、水、寺俱全,这里更像一处不曾入世的原始山林。植被繁茂,石阶直上,一条白色的卧龙盘踞在葱郁的山中。山不高,大概二百多米,山脚还有湖,他们说是尧母洗衣的地方。我想象中的山,却只停留在荒山土石的阶段。刚才一车人撒到山中,顿时没了踪迹,我在半山腰目光盘旋,一色的碧绿,很少能看到裸露的褐土。我知道,这次很可能白来了。开采矿要在裸山露石之中,这里没有。
然后,她就过来了。
只一次我就记住了她的名字,她叫大金。
微信支付二维码被她晃了两下就收回,大金大概知道我这样的人不会用手机。其实我是有手机的,不过是两年前的机型。但这并不过时。我拿出手机来看时间,确定在下午三点之前得赶回车上去。大金惊讶,她又把二维码伸了过来。
我确实是有些口渴。最近我常出汗,运动量稍微大一些就会大汗淋漓。我在开阔的山顶坐着,想去翻背包,看看张九香给我带什么食物了。背包是我的“乾坤袋”,我出门必备,一般都是张九香给我准备,偶尔也会让社区的他们帮忙。一曲叫卖让我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
我累了,有些发呆,她于是有了与我买卖交易的理由与底气。
“五块钱。”她晃晃手机,对我笑着说。
我正拧开那瓶矿泉水。她十六七岁,双腮通红,两只小红辫,一身破旧的蓝色运动衣,还有一双布鞋。最让我感到特别的,是她的两样东西:一是她头上扎着块绿色的方巾。山顶风虽不大,但是依然给我的心里吹来一丝“惊奇”--我以为现在的农村都没这么“老土”,早已退出时代舞台的头巾--她竟然就这么扎在头上,还不是什么新潮的扎法:两角系在一起,额头的一角被卷起,剩下的一角明目张胆地在脑后直直翘着;二是身为卖东西的,她竟然对我这个顾客做起了自我介绍,名字像个男孩子--“嗨,我是大金。”
我最终还是给了她现金。我的背包里只有一个空保温杯,不知道此刻它能派上什么用场。我打开那崭新的鲜红色的钱包袋,从中抽出一张。钱包袋的颜色是我执意要的,在新开的文创店里,我一眼就相中了它。张九香说:“不行,换一个,颜色太艳。”我拿着不松手,我喜欢它的图案,画着一口大钟,拉链设计很特别,是一个五角星形状的拉链头,就像我仰望已久的那天上的繁星,所以僵持了好久。年轻的店员看看我,对着张九香说:“您给他选个不就行了。”张九香像没听到,他拿起一个浅色的。我看浅色的比鲜红色的标价便宜,问他是不是舍不得花钱,他笑笑对我说:“太艳了招人,钱容易丢。”然而最后并没有花钱。这是张九香他们设计的,和一个文化公司合作,推出的创意产品,价钱不高,有时候还会赠送。
大金说:“我怎么找得开?”
我望着把钱揣进兜里的大金,等着她找给我钱。她摆着挎篮,伸着头对我的钱包袋产生了兴趣。我赶紧放回背包里。听说我要去“挖矿”,张九香就给了我一沓钱,他不允许我用手机支付。钱可不少,决不能招来贼。
我说:“找给我。九十五。”
再没看到来一个买客。水我已喝了大半。她的篮子里鼓鼓的,用布盖着,看着大金为难的表情,我突然对篮子有了兴趣。大金掀起盖布,是一篮子枣和柿子。
“你的柿子多少钱一个?”我说。
大金热,已经把外套脱下,一件“文化下乡”字样的白色短袖T 恤把黝黑的胳膊衬得泾渭分明,她静止不动,在思考什么。绿色方巾也被她摘下,如果只截取上半身,我看到的素描朝天的大金就像一张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
“要不,你把篮子里的水果给我?”我看那篮子编得漂亮。
“好啊。”大金忙把篮子提到我的跟前。
我脑子不好使,又长得这个样子,外人唯恐避之不及,她却主动和我攀谈。我期盼她说“嗨,我是大金”的样子,这话我在以前从没听过,对于我没听过又觉得好听的话,我都期盼她能多说一点。
说了很多疑问句的话。大抵是“你从哪里来”“谁带你来的”那些话。我是小孩子吗?我觉得这几句大金问得有些“庸俗”,三十多岁已经到了而立之年,为什么她还问是谁带我而来?大金看出了我的不高兴,随即拿出一瓶矿泉水,在篮子里挑了几颗红一点的枣,冲洗干净,递给我。
“你用钱洗枣啊?”我不解,“五块钱洗掉一大半。”
她嘻嘻哈哈笑了,“没事,这瓶是灌装自来水。”
“那这庆都山有矿么?”我问。
“什么?你说什么矿?”大金挠挠头。
“就是矿,能卖钱的矿。”
枣,脆、甜,平常只是吃过超市那种干瘪的软枣,后来张九香就不让我吃了。不止是枣,还有桃、杏、李子都不能吃,只可以吃香蕉、西瓜、橘子之类。一会儿的工夫,枣被我吃得精光。
我对大金说:“这枣真好吃,可惜你带得少。”大金坐在石头上,抚着手臂,静静地看着我吃枣。半晌才接起话来:“我家里这些个很多哩,你要不要去?”见我不说话,她又说:“正好,这篮子果钱都不够九十五,权当再顶你一些好了。”
大金一直喊。我只能双腿跪地,扒着窖沿往下看。我不敢下去,遂坐在炕沿上。我是看过的,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屋子窗台落满了灰,玻璃还有残缺,用纸糊着。午后的阳光强烈,却穿不透这间屋的窗。我坐着看那小小的窗,就像在看一块泛白的塑料膜,看不到屋外那棵榆树的任何影子。刚进院子时,我就被院中高大的榆树所吸引,我还没见过这种树。我看着这棵榆树皮肤粗糙开裂,却长势旺盛,大金拿起长长的木钩子勾起树尖的绿叶下来,“这可以吃,和米饭一起蒸煮,会很香。”
我并不贪吃。我是不会为了一些枣和柿子来这个拐了无数个弯、走了无数的路的山村里。她拉着我从高架桥下走过,桥上车飞快,轰隆隆地,这是一条高速公路。大金说,上这条高速公路一直走,就能走到北京去。我问大金:“你去过北京?”大金摇摇头,“不过,”她说,“那年村里欢迎从京城下乡来的演出队伍,我们就在高速口接的。”“京城”是一个多么遥远的词汇啊,我心里窃笑,就像大金家的房子一样遥远。城市的楼都是钢筋混凝土做成的,进入山村时,一路走来道路两旁却都是红砖墙,只有少许的老房子像大金家那样,是石头盖起来的。我坐在黑漆漆的土坑上,等待大金。
“你怎么不进去?”大金在给土豆削皮。
“我怕。”我拿起一个土豆,土豆皱巴巴的,摸起来有些软,这是大金从那底下拿出来的。
“怕什么!那是我的宝藏。”大金说。
听到“宝藏”,我来了兴趣。我打量着大金,又对她的话有所怀疑。真有什么宝藏,大金也不会这么穷。我对“穷”的概念源于张九香的一次捐助。长这么大,我都没有见过穿破洞衣服的人,我看着张九香把一件件二手衣递到那群孩子手中。那也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正午,孩子们站了一排,动作生硬,有些羞涩,向张九香他们致谢。他们站成一排,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的样子好像一株株向日葵。我也站在一旁傻笑,在周围一群人异样的目光中,我感受到了村民的瞩目。我朝村民摇手,走向他们,村民却连忙退步,顺手护起自己的孩子。他们说:“看吧,他们都怕了,为什么非得带来。”张九香牵着我的手,让我和他一起给孩子们送衣服。我们在村长的带领下走访了几户人家,都是有石头垒成的房子。对,就是大金家的这种。饭是在一户人家的院子吃的,我并没有进屋子去,不知道是否像大金家那样有土炕,屋子黑不黑。
她在院子中间烧火。大金没有穿破洞的衣服,但是与城市同龄的女孩相比,我断定她是“穷”的。她跪在炉灶旁用蒲扇扇火,熟练地倒油、翻炒,一会儿工夫一盘土豆丝就出锅了。她和我一样是自己做饭,而我是穷的,所以她也是穷的。我把我的逻辑说给大金听,“所以,你没有宝藏吧?你也是穷的。”她咯咯地笑,遂打开蒸锅,取出一盘榆钱米饭来。
当我有了勇气,大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诺言--我在她的搀扶下弯腰,小心地从炕沿抬起腿,双手扒着土坯,进到漆黑的洞里。我以为会很深,其实并不深,只是屋子太黑,没有光线,所以神秘。大金还带了手电筒。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手电筒,我的眼里一片金光--金黄的柿子排在开阔的地上,还有土豆、南瓜、枣、核桃,整整一大片。“你把这些都放在洞里啊?”我好奇地问。
“这不是洞,这叫窖。”大金说。
我有些冷。窖里边的温度要比外边低好几度,待久了还真有些凉意。大金忙着在一个篮子里捡果子,“我给你多装些,准比九十五多”。果子是好吃,但是我并不想要。在庆都山,她煞有介事地说“家里有矿”,现在我来了,却只看到这些,我不满足。大金把篮子里的果子摆满在院子中央,让我挑,见我不动,她挠挠头。“这就是你窖里的宝藏啊?”我嗤之以鼻,“你还把它们藏在里边?”大金开始梳头,她的头脏了,刚才在窖里碰了一层灰,她用手蘸点水,一板一眼地对着镜子抹头发。“你可别小看它,冬暖夏凉,现在藏东西正是时候哩。这些东西能吃到冬。”大金家没有冰箱,她把窖当成了冰箱。在城市里,家家都有冰箱,并不是什么宝贝。
“矿呢?”我穷追不舍。
我执着起来真像一个疯子,已经远远超出了我自定义的神经质的范畴。每天我都在社区办公楼的一个小小的房间里,张九香会给我很多书。奇怪的是,我能认识书里所有的字,还能看得懂晦涩的哲学书籍,只是当我执着起来的样子,和那佝偻颤抖的走姿,让我在他们的目光中有些另类。但他们早已熟悉了这样的我,更奇怪的是,他们中还有人来请教我书里的问题。我的脑子是灵光的,要不是被限定在这一年的记忆里,我觉得我甚至优于常人。所以我一直在寻找一年前的所有记忆,不想却在一年又一年的时光中失去了曾经记住的每一年。
现在的任务就是能多找一些矿。大金承诺过的,她“家里有矿”,我牢牢地记住了这一点。我一遍一遍地唠叨,她知道我不要果子,又不想给我那九十五元钱。太阳一点点地向远处的庆都山靠近,大金抄起了院落中的簸箕,嘱咐我等着,又进了屋。一簸箕的“矿”就这么摆在了我的面前。
“我就说你有矿吧?还不承认。”我望着乌黑的矿嘿嘿笑个不停。
大金看着我的样子,开玩笑地对我说:“喏,这就是金矿。”
我捡起两块,仔细地看,又小心翼翼地放下,蹭了一手黑。“这是煤块。”我说,“不是金矿。”
大金说:“这叫黑矿,虽不是金矿,但是也值钱得很呢。现在这东西世上可稀有。”大金把“世上”说得牛气十足,口吻就像是一个金矿的老板。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说的值钱的“黑矿”,但是“稀有”是肯定的,就连我在偏远的市郊,那种小平房的胡同里,我都没见过,顶多是一些蜂窝煤罢了。
“你这些多少钱?”
大金咬着嘴唇,我看她眼珠向斜上方翻动,也不说话,一定是在想价钱。不过没关系,我带了很多钱。我伸手去掏钱袋。
“姐,快,姐。”
院子突然窜进一个小男孩。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大金一把拉起,连拉带拽进了屋。大金的手紧紧攥着小男孩,又抚慰一脸惊恐的我,“别出声,憋一会儿就好了。”我不知所措,不知道为什么要突然藏在这漆黑的窖里。人生地不熟的,只能跟着二人安静地待在此地。
小男孩比大金小三四岁,短头发,和大金一样的红糙脸,在院子里叫大金“姐”,我料想这必定是大金的弟弟。刚刚就在他窜入院门的刹那,我就一眼看到了那熟悉的佝偻的身躯。他和我一样,也是身子弯曲,快速的走动并没有掩盖他艰难的步伐,我全然看在了眼里。只是他比我强,从他的神态和眼神,我觉得他思维健全,只是身形姿态与我相同。他还在窖里对大金问起:“姐,他是谁?来干啥哩?”
大金“呀”的一声,说:“糟了,那些煤块。”
我们出来时,院子里并没有人。小男孩说:“他们走了。”我问:“谁来了啊?他们是谁?”大金的脸色像那地上的煤块一样黑,她不再搭理我。小男孩说:“最近查得严哩,逮住了就全没收。”他指指地上散落的煤块。我这才发现,煤块撒了一地,正被大金默默地捡起收进簸箕里。我讶于大金出窖后的态度,不知为何突然对我冷淡了起来,遂对她说:“你怎么了?”大金看了我一眼,说:“我就不应该带你来,在山上就把那一百给你好了。”我问:“那这矿你还卖不卖?”
大金端着簸箕往屋里走,我在后边跟。小男孩这时嚷嚷着饿,要吃饭。榆钱米饭已经被我吃得精光。他很消瘦,有些营养不良,我望着他,又看看大金,不敢作声。“小金,你不按点吃饭,现在是一个米粒也没有。”大金狠狠瞪了他一眼。我突然停下来,小金紧紧跟着大金,他的身影在暗黑的屋子里画出一个轮廓,那轮廓脆、薄,就像张九香买给我吃的咸酥饼干,轻轻咬一口,就碎在了嘴里。我不敢再大声说话,生怕这个轮廓碎掉。脆薄的轮廓随着小金的哭声左右摇晃,大金早已端着空簸箕出了屋。我见不得人哭,哭就觉得可怜,鼓起勇气对大金说:“你怎么不给你弟弟吃饭啊?看把他饿的。”大金不知从哪里找出几根火腿肠,拿给小金。
我们三人坐在空旷的院落中发呆。天渐黑,我抬起头,看看那被微风吹动的粗大的榆树像一个黑怪,挥舞着枝杈,张牙舞爪。
大金说:“你啊,害死我了。”
张九香来了电话。他声音急躁,分明是生了气,“你怎么回事,怎么没跟着大巴回来?”
我这才记起了上午的事。三点是要在庆都山集合的,可是大巴车为什么没有等我呢?或许是他们等了我、找了我,但是没找到,或许是压根就没注意到我的存在。总之张九香的语气很生气,电话那头还叽叽喳喳的是他们的声音。在我的印象里,张九香是和蔼可亲的,是慈祥的,从没和谁翻过脸,这几年他总是街道先进工作者,只有一年没评上。那年他哭了,我没看到,也没有任何印象,是他们告诉我的。后来我找到张九香,对他说:“你不是小孩子,堂堂一个支部书记,没评上先进还哭什么呢?”我哈哈大笑,“不合时宜”地拍手,数落张九香。他们看在眼里,没有了之后每次叽叽喳喳的吵闹声,默默低下了头。
张九香一定是担心我这个“神经质”的安全。其实我一点也不担心自己,我倒开始担心起张九香来。为了让我出来旅游,他不顾他们的反对,现在我“走丢了”,“即使是个神经病”,张九香也“在劫难逃”。我并没有故意不想回去,只是在大金招呼我之后,我把它忘记得一干二净。我来到了这个村里,现在大金说我害死了她。
我管不了那么多,买不到“矿”,这趟山村之行就太“荒谬了”。
“真就太荒谬了。”我说。
大金看我的表情我无法形容。那是一种疑惑、生气、垂怜、嘲笑,又夹杂荒谬的一张脸。我形容不出来,又不敢直勾勾地盯着她一直看下去,我低下头,说:“你,到底能不能卖?”
“卖!不过就两块。”大金愤怒地说。
“多少钱?”
“五百!”
我并没有提出异议,还掏出了我那鲜艳的钱袋。小金挽起我的胳膊,对大金说:“姐,咱们买的整个那堆无烟蜂窝煤,才不到五百哩!”他指指院墙盖着塑料布的一角。“那能给咱们那‘黑矿’比?”大金满意地把钱揣进兜里,让小金去生火,“你不是饿了?”
我摩挲着手里的两块黑矿,就像在把玩两块玉石,东搓西摸。大金炒了好几个菜,还特意花费两个小时炖了一只鸡。灯火辉煌中,我们仨围着石桌吃鸡。我特地洗了手,那是一盆污水。大金全然没有了之前的怒气,她端起一杯白水,还像模像样地让我们站起来,说要碰一个。我和小金的胳膊只能举起半身高,三人一起,就像两个大小半圆,靠近一条直线。我斜眼看着姐弟俩,脸上笑容淳朴,我也哈哈地傻笑。我喜欢看别人笑,笑就觉得幸福。
炕很大,够三个人睡。我突然对坑下的窖产生了兴趣。我说:“窖不都是在院子或菜地里吗,你们家的窖怎么在炕下面啊?”小金一个骨碌起身,说:“这可不叫窖,这是储藏间。”“储藏间?”我打趣说,“是城里那种三室一厅中的储藏间吗?”大金扒拉一下小金,“别听他瞎说,就是个废窖。”
大金说:“也就是你,别人我可不让进。”除了那些菜和果子,大金手持的手电筒的光再往里,我看到四五个蛇皮麻袋,鼓鼓的。我扒开口,看到里边装的都是满满的黑矿。“呀,都是值钱的东西,大金,你们发了。”我满眼放光,对着大金喊。姐弟相视对笑。大金说:“发?我要赔进去。”我说:“为什么?”大金说:“被盯上了呗。”
我只是拿了,不,是买了两块而已,还没有盯的资本。大金不再提及黑矿的事,带着我们继续往前,窖里开阔起来。走了十几米,却到头了。墙上贴着一张看似年代久远的年画,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我斜视着一点点地看那年画,彩色的图像早已发黄,一头高头大马,马背上是一名头戴白色方巾的农民,手举大刀,回望马后。这姿势有些像镇邪驱鬼的门神。我不由得伸手去摸,感觉画后不是泥墙,横纵交错,中间有格,像是竖着的一扇栅栏。
我推推墙,“这好像没到头。”
大金和小金帮我一起推,那幅年画就随着木质栅栏推翻在地。大金说:“这是哪里,可从没发现还有这么深。”我站在栅栏里边,招呼姐弟俩往前走,里边黑黑的,只有一把手电筒,我们三人硬着头皮向前。不知走了多久,大概有一二百米,还没到尽头,我们坐下来休息。
小金有些喘。我说:“要不要紧?我们往回折返吧?”大金说:“呀,忘带水了。”接着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将一粒塞到弟弟嘴里。“没事,我能干咽。”小金说。大金拍打小金的背,一下、两下、三下,我把这一对不明情况、只有一面之缘的姐弟俩的举动看在眼里,突然想到了那个偎依在妈妈怀里“妈妈妈妈”叫着的小孩。“这窖在我们老辈子还在时就有了。”大金边走边对我说。“真没想到里边别有洞天呢。”小金补充道。大金对小金说:“哟,你还会拽词。”小金笑笑:“学校刚学的。”“还走吗?”我看着喘气的小金。大金对我嗤之以鼻,“一看你就没走过夜路,我给你说,夜路都不能往回看,得往前看。”
我们坐在黑漆漆的屋里,随着大金手里那束光环顾四周。走了大概有不下七八百米,刚才对面有风,我们就知道到了另一个出口了。那束光颤巍巍地掠过,停留下来。三个人使足全劲才推翻那扇活动的早已腐烂成洞的木板。我们趴在成堆的烂桌椅下,抬头仰望,是一尊慈眉善目的菩萨雕像。“这不是山后那老母庙吗?”小金说。
大金说:“这个庙平常没人会进来,只是过年过节时,村里人才会集体来上个香。”我说:“这不年不节的,怎么还点着一盏灯呢?”大金说:“那就不知道了。”大金给我说,在她很小的时候,庙里香火旺盛,求子的、求学的、求财的,络绎不绝。等她长大了,庙里却越来越冷清。“最早的时候,这里还住着一位出家人呢。”大金滔滔不绝地在说。
夜黑风高,庙里的那盏长明灯一闪一闪。我看看现在满是尘土的香案,听乏了,打了个哈欠,拍拍眯着眼的小金,对大金说:“咱回吧。”
张九香来时,我刚刚起床,正对着院子里一群鸭子傻笑。大金拿着一袋子的瓜果蔬菜,小金帮忙系口袋。张九香的声音在院子外我就听到了,我站起来,回头看看大金。张九香和一群人进到院子,大金“呀”的一声,跑回屋子里。
昨天我不忘告诉张九香,让他今天来接我时带点麦当劳。我说麦当劳是垃圾食品,小金摇摇头,说比主食好吃。我问:“你吃过吗?”小金摇摇头。我问:“那你怎么知道好吃?”小金说:“我看电视广告,就觉得好吃。”我以为在城市司空见惯的速食,小金竟然没有吃过。我把满满一袋子麦当劳递给小金。小金怯怯地,佝着身子接过。
张九香和一群人寒暄着,从他们的交谈中,我观摩着那个叫王书记的中年男人模样,他用生硬的普通话给张九香谈论着小金。我进屋,大金生气地说:“你不是给我保证过吗?不去说。”我纳闷地说:“说什么啊?”大金说:“还能有什么!”她的脸通红,就像烧红的烙铁,紧贴着我,仿佛要在我的身上狠狠地烙上几个红印。
我没说找矿的事。昨天张九香在电话中说:“明天大巴车还会定点去庆都山,你自己能回么?”我说:“可以。”张九香问:“不好好听司机的安排,怎么跑到那些个山村里去?”我牢牢记住了大金的话。从窖里出来,大金就拍着我的肩膀,一脸严肃,“黑矿的事,你只字不能提。”我郑重地点点头。我对张九香说:“她家有个窖,长得很呢,在炕下,几百米能通到后山去。”
现在张九香亲自来了,还带来了很多人。王书记笑着说:“我都没发现。”张九香随他进屋,只见大金颤巍巍地翻开炕上的竹席。大金不愿意让他们进去,我是知道的。我想去拉她的手,告诉大金这与我无关。可确实是我告诉的张九香,她家有个窖--我们一起发现,只用了一晚上的时间,这个窖就被他们知道了。
下去了很多人。大金蹲在院子里拿着木棍在地上画来画去,她的头发蓬着,没梳头,低着头,像个摇摇欲坠的莲蓬。我静静地望着她。张九香还从里边带出了几样东西--几把锄头和断了柄的旧铁锹。张九香对王书记说:“这可是宝贝呢。”王书记说:“以前还真没发现,还有几家有呢,只不过没这么长。要不要去看看?”张九香嘱咐我,在这好生等着,还不忘拍拍小金的头。
临走,王书记让人带走了那几袋“黑矿”。
可能他们有些烦了。在小型商务车里,我一直问,不停地问。大金突然拉拉我的手。
即使我给大金和小金说,我现在是一个社区工作者,大金也没有再追问我什么,我还是想为刚才的聊天添加尽可能多的谈资。我想给大金完整地介绍自己,这是做朋友最应有的开始。我一直在“叨扰”张九香。他们说:“你,你,不要再吵了。”
我只是想问问张九香,一年前、两年前,甚至许多年前,那时候的我是个什么样子。这些年我时不时地就会追问每一个认识的人,想找回自己以前的记忆,尽管张九香早就告诉过,我一直是个社区工作者。我知道他们不会搭理我这个“脑子坏掉”的傻子,但是这对于我来说十分重要。我张开口,看着昏昏欲睡的他们。大金拉了我一把。
“看,那就是庆都山哩。”大金对我说。
我们刚进入高速口,正驶向北方的北京。当张九香盘问她,昨天我都在这做了什么的时候,我看到大金从兜里又掏出那皱巴巴的五百块钱。两块黑炭被张九香没收,他仔细地给我擦手,大金低下了头,紧紧拉着小金。张九香并没有提钱的事,只是拍拍大金的肩,说:“煤块烟大,你那无烟蜂窝煤怎么不用呢?”小金嚼着薯条,说:“不耐烧,还容易中煤气呢。”大金拽拽小金,低头不语。我猜她是害怕了,她没见过张九香这样的人的说话方式,也没见过许多人去她家“隆重”的场面,我说:“在城里,没人用炉子,更见不到什么煤块,我们都用暖气。”我给他们做简单的解释,“就是用大锅炉烧热水,通过管道再输送到各家各户。”小金问:“那他们怎么烧水,也用煤吗?”张九香开始讲解起天然气来,从天然气的原理、怎么形成的,一直讲到环境保护,听得我和小金都乏了。只有大金在默默地听着。
我把我的钱袋子拿出来,“好不好看?送给你。”我对着她笑。
起初,大金是不愿意跟我去的。她说,还没出过远门,怕小金不适应。小金倒是乐意去城里看看,嚷嚷着想去。是我向张九香提出的。他们是我的朋友--气味相投的朋友。我这么给张九香说。我对大金说:“玩两天就送你们回来。”就这样才上了车。
远处的庆都山一晃而过。是个大晴天。张九香指着车窗外的蓝天,对大金说:“大金,看,多好的天。”大金笑着,点点头。
比之前计划的多待了几天。张九香对大金说:“你家的那个老地道,我们和当地政府结成了‘文化桥梁站’,决定建个红色旅游景点呢。”“啥?”大金一脸迷惑,“就那个破窖?”张九香说:“《地道战》都看过吧?这可不是破窖,这是个金窖哩。”
“因为里边是有金子吗?哈哈!”我又想到了钱,开始调侃张九香。
“没有金子,却比金子还珍贵呢!”张九香说。
我和大金、小金站在凉爽的金窖里,抬头望着水井的天空。这是一口枯掉的老井。那晚我们走得急,中间有个路岔口,竟然能直通到村口的水井中。口在井的半腰,井底已被土填了大半,刚刚能把身子探出。张九香他们带来了一台电暖气,正在屋里安装调试。大金问我:“你说,要是有了门票,我真能分到一些钱么?”“那是当然了,全村就你家的最长。”我仰着脸自豪地说,“这可是你们金家的窖!”“真的?你听谁说的?”大金问。“张九香说的。还说让小金好好学习,去城里念书呢。”我说。“张九香是谁,他和你什么关系?”大金又问。“他是我们的党支部书记。”我说。
圆圆的天空暗淡下来,几颗星星垂挂在红色彩霞的幕布上。我想到了大金。等她有了钱,怎么也得求她买几颗星星下来,这样就能送给张九香了。送给他做什么,我还是没有记起来。说起张九香,我又想起了自己念念不忘的哲学追问。“我以前是谁呢,之前的记忆哪里去了呢?”我喃喃自语。同样的话,早就想问问大金和小金,但是不太清楚他们的情况,一直憋着没敢说。“管他以前是谁呢,现在不是过得好好的?往前走好自己的路就是了!”大金说着,拉拉小金的衣领。
里边阴冷,我拉着小金歪歪扭扭地跟在大金的身后。我斜眼望四周,洞内漆黑,又依稀可见声响,遂拉紧了大金的手。
“马上就到出口了。”
大金挥舞着手电筒,让我们跟紧一点。
斑驳的光影照在四壁,仿佛千军万马。走着走着我的身子暖了起来,前方耀眼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