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形水面

2023-02-13 22:20王晓雯
山东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青青姑姑表姐

王晓雯

大家说:假如穹顶已经那么高了,高得接近天了,除了将它当成天,还能怎样。再说天又是什么呢?蔚蓝的帐顶,其实是大气在反射太阳的光。你我凡胎肉眼怎么能辨别那么高远的东西,不如向下,看看脚踩的大地吧,亲切承托着我们,何必!

再高的天也有天光映到人脸上。人的脸色于是和黑暗里、灯光下不同了。尽管人总以为没什么不同,你还是你。你的脸虽然多了一层暧昧的颜色,像雨夜霓虹灯光的晕染。一张张脸向你漫不经心道:

你看见的我并非就是我,真的我--总之,你懂的。

懂得什么。

别装傻了,照照镜子不就明白了么。你心里装的和你脸上,到底怎么回事。

好吧。你茫然领受了这份不存在的默契,知道再论下去也无益。因为这里的人总喜欢“荡开去说”,可能是撞的高墙太多形成的条件反射。存而不论几于不存,一团和气,热热闹闹。

但你仍疑心这内外的二重奏真“和谐”么,你自己时时觉到分裂。抬头看,高不可及的它似乎真的和人间没多少关联。一种透明的致密材质,略像冰,仍可透气,会漏水。雨下落的速度比从前慢了么,没人关心。反倒是许多人都照着它的样子,为自己模仿了一个微型的,像伞。晴天大街上也到处有人撑着伞,这一人多高的空间于是很拥挤了。小小的穹顶越来越多,人们渐渐觉得天上的那个大的更亲切了,和自己一样。再不必追究谁学了谁了。她看见层层遮挡之下的人脸色更奇怪了。

当你开口,它无处不在。好在它是有弧度的,意味着总有些地方离它更近。你知道表姐的家一定就是最远的那类地方。因表姐和大多数人不一样,开不了口说话。

这条路是她熟悉的为数不多的几条路之一,每年过年来一次。最初的泥石道,后来的水泥乡道,现在的沥青国道。看路牌一直通到外省去,这小地方于是和大世界联通了,是四通八达的密集路网上一个小点,而非“尽头”“田园”这类含了想象的避世地方。她从大巴车上下来站在路口,稻子已熟透,行道的香樟绿中泛了点红,绿化带后面的梧桐凋了几片黄叶。天暖,从树叶到路边野草再到她的指甲嘴唇,到处都在失水变干,变轻。生命的一部分飘升了。路对面草木掩映中水塘上那座迷你石桥她总要看一眼,童年她觉得这一臂展长的小桥是她的同类,桥中的小孩子。它没长大,她已经大了,它后面的村庄则变年轻了,白墙琉璃瓦耀眼。那时她多想涉水过去,走上它短窄的脊背,对着岸上招手呼喊:救命啊--不过表姐家并无小木舟。这里不是水乡,洗澡的木盆倒有。但她自己也没有热心拖了盆走二里多路到这水塘来。

桥给她指路。她向右手边表姐家走去。表姐家门前也有一座石拱桥,大青石垒成,桥边一棵枣树一棵柿子树,桥下水常年浅浅。人站桥上可以望见高处院子里石阶上同样站着的人,里面人自然也可以目送桥上人远去。特宜告别的空间。她和表姐就这么见面了。表姐露齿笑,向她招手,跑下台阶,拉开铁门插销。她听见一声稚音:

谁来我家啦?

她们进了院子。地上扎双辫的小姑娘捡起一根长长的灰白羽毛玩。到鸟儿换羽的季节了。小姑娘将羽毛抵在一只眼睛前,眯了瞧她们。是表弟的女儿,三岁,叫紫儿。几个月不见样子又大变。紫儿捏住羽毛,手脚并用上了台阶,亮橘色外衣倚着灰灰的老房门框喊:

奶奶,奶奶!

表姐拉了她进屋,姑姑正从房间里出来堂前:

呦!你--今朝怎么来了,我做梦呢。

姑姑一拍花白脑袋:

你跟小萍讲好的?

姑姑转身去泡茶。三个人在靠东墙的八仙桌三面坐下来一会儿,表姐又起身出去了。紫儿坐地上把眼睛藏在膝盖和胳膊缝里偷看她,冷冷的。

今朝到底什么日子,我糊涂了。不是什么日子。

你不上班?

请假了。

她趁表姐星期一休息来的。表姐在附近度假村酒店上班,打扫客房什么的。她和姑姑寒暄两句,表姐端了一只搪瓷盆进来,一盆冒热气的茶叶蛋上了桌。紫儿从地上跳起来爬上凳子:

嘎嘎,吃嘎嘎!

表姐张了张嘴巴,“啊”了两声,示意她吃,又领了紫儿出去洗手。她有一瞬间的生疏。表姐不像天生的聋人完全发不出声,残留一点啊,啊啊,啊啊啊。没有词语填充的声音--有词的音乐才是世间的少数派。不过表姐并不常“啊”,她习惯简短的指点。轮到别人说话表姐听,就盯着人专心看,嘴唇和表情的变化足够表姐理解人意思了。表姐含笑等着,点头,好像在检查声音的对错,伴着一种她自己心里的节奏。

四个人各吃了一枚茶叶蛋。表姐烧晚饭去了,她要帮忙,姑姑说不用,小萍从早就准备起,没什么可帮的,你多歇两天,家里也热闹点。她不推辞,得知表姐给她收拾了新房二楼表弟的房间住。她们这会儿人就在旧房,旧房堂前和新房共一堵墙,一门可通。表姐房间在新房一层楼道旁,她十年前离了婚。环顾东墙上挂着的姑父的遗照,北墙彩色奔马图比遗照还要老,凹凸积了灰,西墙上世界地图是新的。一架木梯靠角落里斜立着,直伸到姑姑房间的天花板上,天花板上一定还堆着早没用了的农具,钢的大钉耙,木擦板,竹筛床。她们从前躲猫猫必爬上去,灰该多厚了。大门是双扇老木门,门上贴了铁门环。她三四岁大,吊门环,空起双脚,使了劲荡出去微小的幅度,假装到了一条河的对岸。这里不是她的老家,她的老家还在二十里之外,她上初一那年就和父母搬进了城里。

吃,吃,剥,剥!

紫儿吵闹,姑姑皱了眉,又剥了一枚鸡蛋给紫儿,小姑娘握紧了又坐回地上。姑姑说她天天在家看紫儿门都不大出,话也不会说了。她会了意,更不必找话。她的到来,姑姑显然不像表姐那么高兴。她无所谓,也不介意姑姑毫不掩饰的疲倦。

还没叫小姑姑呢,你呦--

姑姑朝紫儿喊,眼神茫茫,看紫儿,又像穿过小姑娘,到更前面去了。且并不关心自己的话在小姑娘身上收到什么效果。紫儿不听,她也不管。她夸紫儿长得好看,姑姑鼻子里哼一声:

和她妈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凶。

紫儿跳起来:

我的妈妈是--神女!

神女两字说的普通话。姑姑一声呸。她笑,问:

什么是神女啊?

紫儿不理她。她坐着没趣,去厨房找表姐。表姐正在大锅里焖鸡,人坐灶膛后面,火光映红了脸,眼角皱纹细细,像两尾鱼在太阳照射的水中游。她端了一张凳子坐表姐身边。表姐回头打量她,抬手摸了摸她右边脸颊上的伤疤,低下头去。她掰过表姐的脸,凑近做了一个吐舌头的鬼脸。两个人笑了。这伤疤是她八个月大被表姐咬的。她睡摇篮,大人不在,六岁的表姐“带小人”,带着,看着,凑上去,亲一口,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咬一口。她母亲不止一次抱怨:

多狠的心,才留了这么深的疤。

她长大了倒没感觉。三岁知道照镜子,疤痕已经在脸上了。一定的距离看过去,是一枚小小的银杏叶子,没有茎的。有一次她问表姐咬她干什么,表姐想了想,两手比出一个爱心的形状。因为喜爱而无措么。据说表姐并没哭,光瞪大了眼睛看她哭。神秘是六岁的舌尖尝了热血的滋味?还是乳牙和新牙交替的战战,撕开了一只柔软的口袋,袋子里汩汩冒出红色的水,急得找不到绳子可以将它系起来,它会瘪下去么……

晚饭就在八仙桌上吃,桌子东面靠了墙,南北两张靠背椅西面一条长凳,她们有四个人。紫儿一看形势,忽然要哭:

我没位子了,没位子了!

口气委屈,眼泪马上流下来。表姐把紫儿抱到南面椅子上,放好一副小碗筷,她才止了哭。姑姑斜坐北面一动没动,摇头,叹气。紫儿用筷子夹菜吃饭得老练,实在不像个三岁孩子,加上她一口奶音土话,怪好玩。她见过的小孩不论城里乡下全说普通话。她和姑姑没话说,就逗紫儿,问她喜欢吃什么,紫儿回答:

我的爱,有一百。

前面普通话,后面又变回土话。“爱”没法用这里的方言说,她也没听谁说过。

哪一百?

饺,排骨,嘎嘎,还有爸爸!嘎嘎,爸爸!

这回姑姑也笑了,口气像专门对她解释:

这小人不蠢的,别瞧生在这旮旯地方。

姑姑又补充:

像她爸爸,飞飞小把戏辰光,又会讲又会写又会画,能得很。

姑姑夸紫儿,眼睛里却没什么期望的亮色,反而茫茫望向门外。收拾好了表姐和她一起上楼。床已经铺好,闻得见新晒的味道,桌椅无尘。她凑到窗边,外面路灯已经亮了,桥在下,稻田在远处。她听着表姐下楼,脚踩音阶一级级轻了,坐下来。她又只剩下她自己了。

这是表弟的婚房,墙上桌上已经没有一张结婚照,淡粉色蕾丝边窗帘,柜子椅子和床全是一色的亮白烤漆。面前桌上一排都是表弟的土木类专业书,她扫一遍书脊,其中夹了一本叔本华。哦,叔本华,那张阴郁的脸,那些发狠刺人的话,总会叫人类中的一部分,或全体人类在某些时刻,感到痛快、亲切。她抽出来放在一边。表弟飞飞、表姐、她,本来三个人三块橡皮糖一样黏在一起玩。可记不得哪一年过年相见,飞飞个子就蹿得老高,头顶心的旋子摸不着了。待开腔,嗡嗡沙哑,吓她一跳。完全换了个人。从前她们三个人从高到低排在三门衣柜中间的大镜子前,表弟很以他的容貌为傲,尖叫道:

我好看,你们丑,一个有疤,一个哑巴!

明亮的嗓音和精灵的人一起消失了。两只大眼睛依旧,嘴角多了一丝斜牵的笑意,看破什么不说破的样子。自从变成互相的“异性”,她和飞飞话就少了。

她随手开了台式电脑,一页空白激起她写:

不是自己房间,熟悉到无感;也不是旅馆,陌生到空白。这儿,楼上,熟悉之上的陌生。有些碎片要从门缝里挤进来。一线光,外面亮,里面暗。你在里面听外面打闹声音,蹲身捡起碎片,雪一样立即融化了,只留下一寸暖在指尖。有人大声拍门板,你忐忑不愿开门,砰砰砰--你们三个在老房子里一张木板床上跳,也是这声音。你趴床沿掀开被子,发现床板就是两扇旧门板拼成,角上有圆圆的磨损。你没告诉她们两个。黄灯泡躲在斗笠形状的罩子尖顶里,白墙上三个影子扭动,翻滚。三只小野兽。

你们床上玩,也爬树,下河,田里跑。表姐比你大六岁,你又比表弟大两岁,但表姐和你们一起玩也不嫌无聊、幼稚。表姐在普通小学读到三年级退学,至今写字也像小孩,不过现在也用不着写字了,手机打字她很顺畅。在家歇了两年,表姐又去聋哑学校上了一年学。从学校回来表姐打手语,姑姑看了讨厌,手语打给谁看。没人懂。姑姑还以为聋哑学校是专门教人说话的,就不让去了。姑姑逼表姐学说话,啊啊啊--表姐不愿意学,姑姑就生气,用裁衣的硬木尺子打表姐掌心。表姐不哭,张大嘴巴不出声,姑姑更气了。难道姑姑始终记着表姐两岁那次要命的高烧之前,已经学会叫“爸爸”“妈妈”的稚嫩声音,不肯认命么。姑父是一个宽大脸盘厚嘴唇的男人,除了农忙和过年都在外打工,表姐出嫁前两年去世了。他在这个家里的印记浅得让人想不起。

表姐打手语,你看过一次。你们两个坐在田埂上,她突然比画了一阵。你不懂什么意思,她也并不是对你说,一种“抒发”,面向春天的田野。一段舞蹈。手可以说话,想想也美丽。你猜,手说出来的话比声音更慎重。词的汪洋,滔滔不绝才会言过其实,以偏概全,拣择的无心、失当更衬出人的鄙薄。可惜表姐这个机会也被剥夺了。疾病和母亲,哪个更--

她写不下去,关了文档回到电脑桌面。桌面很干净,所以一个叫“青青”的文件夹自动跳进她眼睛里。青青是紫儿妈妈的名字,她一次也没见过青青,总是她来拜年青青已经回老家了。点进去,以为会有照片,却是一些以日期命名的文档,再看,就是“隐私”了。非为猎奇,也不觉得惭愧,她双击敲开一扇门,迎接她的是:

想青青做的土豆虾,撒了她老家带来的花椒,姐和妈做菜太寡淡,家常过了头。做菜和做人都讲究个“生动”,青青这人生动。

表弟居然和她一样都有自言自语的习惯。据说这是一种表演欲的释放,虽无读者而想象有观众。所以更不必以窥伺为负担了。她不相信表弟会在这里留下她不能看的东西。

每天早晨起床洗漱,青青已经帮我挤好了牙膏。这点举手之劳,把我哄得跟孩子似的。当然了,比起这些,我更喜欢她的白皮肤和长腿,尤其是,玲珑的脚踝。这美好的肉体,现“横陈”在天涯海角哪张床上。以前就没亲热够。我在深山老林里架桥修路,她不肯和我一起。谁也不怪,只怪这个为人民服务的工作。青青说不来就不来,其实她又没有正式工作,和我一起不正好么。我们白天吃灰,晚上做爱,“远离尘嚣”。她没念过什么书,也许听不懂我的话,嗯,我当初这么想,自大,蠢。不过青青拒绝人的方式让人不能生气。她理直气壮陈述自己的委屈,一二三,我就投降了。是啊,让一个年轻女人过与世隔绝的生活,有点残忍。你真好,她轻轻揪我的耳朵,热血上涌,我忘了自己的苦闷,竟然感到了“付出”的幸福。她绝不委屈自己,这也是她的“生动”,我觉得新鲜。

三个女人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青青没和我抱怨过,我妈却总忍不住和我说青青的不是,无非天天跑出去耍,不做家务,不寻思挣钱。我无所谓。青青自己玩得高兴,当然不会对别人有怨念,是个聪明女人。她这样挺好,我都有点羡慕她。这话要是被某些已婚女人们听见了不得了,她们一定告诉你,一个“弱女子”,在人生地不熟的乡下,和“非亲非故”的另外两个女人朝夕相处,精神多压抑。好像除了注目人和人的关系之外,她们再也找不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可做了。女人都以为男人粗枝大叶,嗔怪他们来彰显自己的“细致”,其实男女没什么分别,谁也在观察别人,或没兴趣观察。

青青提离婚,也和她拒绝去工地一样坦率。我能有什么办法,只好答应她。她说“看不到将来”,哦,谁的眼睛还能看到将来,不都那么点有限视野,我也“看不到将来”啊。我不怪她故意想不起欠下的信用卡债,只是稍微诧异她眼睛里好像完全没有我们的女儿。她还是从前的她,来去自由。我问她:

将来是什么?

这不明摆着么。我没有钱,将来也不会有。我看见一双双女人的眼睛,瞪大了对金钱的渴望,稍微掩饰一下低下眼睛转过身去假装不在意的没多久也要露馅。大胆开口和羞于启齿的,也都一样。唉,谁叫她们是消费的动物呢,花花绿绿的东西花瓣一样衬托她们花蕊的可爱。她们力气小一点,自然对不能经由自己双手得来的物质更贪婪一点,不切实际一点。她们一定又会质问我:难道你不看女人的脸和身体么。哦,在女人眼里,原来也都是这么交易的。我承认,男人对色的势利和女人对钱的势利相比较起来,也是不遑多让。而且这世界上沉默的规则由男人写定,规则把“色”和“美”“爱”连成一气,女人于是怎么都输了,她们只能尖声嘈杂地叫一叫,虚张声势。这么想来,又没什么可不平的。反而应该可怜她们。可她又画蛇添足地说:

家要有家的样子吧,家的--温度。

亏她想得出什么“温度”,狗屁说法。人的脑子就是被这些屁话弄坏的。我又看见紫儿的眼睛了。圆圆的,亮亮的,可惜她的妈妈大概从未认真看过。去她的,要滚就滚。领证前一天我两个还做爱了,她也不反感。她走了以后我哭过几次,我猜她一次也没有。

那些可笑可爱的瞬间,变成一个快乐无知的小孩子,变成手持剑穿盔甲的骄傲“骑士”,画面突然就从纯真变成讽刺。我撕碎了它。活着有那么难么,什么“将来”“现在”。到哪里寻一个头脑简单的女人。万里无一的“温柔”,凭什么会光顾我,一个凡人。

又见紫儿的眼睛了。

她关了电脑,四周静得光滑,狗吠都听不见一声,真空一样。平常的空气到处冒着泡泡,凹的,凸的。不仅这万籁俱寂的时候,白天照样安静到骨子里,缝隙里。下午她人在其中不觉得,此刻已经退出来了再返照,多安静的房子,她们几个又是不会搅扰反而增添这安静的人:表姐根本不说话,姑姑懒得说,她自己不喜欢说,紫儿么,还没怎么学会说,且不像她这年龄的孩子爱叽喳,要逗,要撬,才肯吐几粒声音出来。至于表弟写下来的这些嘈嘈切切,则是静极了的小院上空的嗡嗡,晴空下飞机来了,盘旋着,说不定会有东西猛砸下来,眼下还没有。

翌日一早表姐吃了饭上班去。她站台阶上目送表姐的电动车在稻田里远去,又收回来看见桥下的水静得像镜子。紫儿弓着腰转来转去,院子里金灿灿的,浸了早晨的湿气。姑姑洗了碗从厨房出来问她:

寻金子呢?

宝贝!

她于是问:

雀子换新衣裳了,紫儿要不要买新衣裳?

她今天称呼紫儿的名字,而不是昨天笨拙的“你”,显得亲切又有经验。紫儿站起来生气道:

不要!

为什么?

没有我妈妈买的好看。

姑姑告诉她,紫儿妈妈从前买的衣服,那么小了,吊胳膊吊腿,紫儿还要穿,小萍买了新的都哄她是妈妈买的。

我们正好上街去。

不去,没什么要买。

陪我去。

乡下街上有什么可逛。

我想吃麻团和萝卜丝饼了。

姑姑叹气,投降了,谁叫她是客人呢。从小姑姑就待她亲热,因为她是姑姑的娘家人。娘家人,靠山,即便实际帮不到女人们什么。她们三个骑了电三轮出门去,走的和表姐相反的路,去镇上。姑姑驾车,她和紫儿坐后面车厢。她把小凳上的紫儿夹她两腿中间,胳膊环住紫儿的肩膀,紫儿不反抗这亲密。

奶奶带紫儿上街么?

紫儿摇头。

我一把老骨头哪拖得动这小人老远。

她们从道旁香樟梧桐下掠过。一棵一棵树连成一扇一扇门,门开着,稻田就在门外。车厢里什么时候接了几片落叶,紫儿捡起来,背身递给她一片。她和紫儿交换了看会儿树叶,就到了街面上,一下声音灌进她耳朵里。三轮两轮的电动车尖叫着,钻来让去各自艰难寻路。姑姑好容易寻到一巷子口理发店前面的空地停了车。她记得这间生锈的铁皮屋,屋后一大片水塘,水塘那岸是镇中学的红砖围墙,围墙下绿荫荫的是方叶子的山芋藤。铁皮窗洞里探出一颗花白头和姑姑打招呼:

咦,稀客,今朝你怎来啦,哦,带了子孙女,还有一个--

姑姑解释了她是谁,这样长长短短的招呼好几次,没一个人认得出她来,含笑的目光到她这儿一顿。她是个半生不熟的人,有别于人潮汹涌里的无视或应接不暇的点头,你好,你好。

街道走向不变,一横一纵,店面都出新了,政府弄的全市统一暗棕色牌头印白大字,把半空里驳杂一道市井风光弄没了。一家母婴店,两个大超市,一家卖电动车的是从前没有的,老开水房不见了。进了一家童装店,紫儿死活不肯试新衣,丑死了,丑死了。她们果然在白热腾腾的早点摊买了麻团萝卜丝饼吃了,又去菜市场称了两斤排骨一斤河虾,花了她一百五十多块。姑姑皱眉,太贵了,什么人活得下去这世间。她才得知家里的开销都是表姐担着,可是表姐的工资能有几个钱。

飞飞呢?

他啊,不指望。他的钱我见不到一分,都给了那女人。那妖精瞎买东西就罢了,还赌,不够给她还债的。卡是飞飞名字,现在也不定还清。赌,不定更坏,城里宾馆,男男女女一大帮在里头吸毒,吸了毒就做丑事--

她打断姑姑,拉了她到水果摊前称橘子。紫儿只顾转了脑袋瞧不停,花花绿绿的玩具,脚下动不动就黏住了,姑姑得和小人角力才拖得走。紫儿因此得到了一柄风车和一只抱了金箍棒的毛绒孙悟空。她有多欣赏从那双眼睛里溢出来的快乐呢。

没见过世面的小把戏。

姑姑嗔紫儿。她们又刮了一根甘蔗,称了一斤炒板栗回去。回家路上姑姑再问她:

你到底为了什么来的?

我要晓得就好了。

这什么话我不懂。

为了头顶上的天。

她喃喃。紫儿一上车就自动钻到她两膝盖间,迎着风转风车,呼啦啦响。她听那呼啦声,人后退啊后退。紫儿上午玩累了,午饭后就睡着了,姑姑在房间里开了电视发呆,见她进来也不招呼,半晌叹气:

为那女人走了,飞飞怪我,怪我呦……怪我这做娘的……讨了媳妇忘了娘,讨债鬼……

才不是。

姑姑笑:

男人不忘恩负义,就离不了爹娘,也是天理。

她觉到姑姑的眼睛停在她脸颊上:

小萍对你不起。

啊--

床上角落昏暗光中熟睡的脸,稚嫩而严肃,均匀的呼吸合着窗外风吹树叶的响。她望着,仿佛偷偷进入了那具小小的身体里面,闭上眼睛睡着。身外有一双眼睛紧紧包裹住了她,可眼睛还想要更多,除了看。原来如此!这一天的来去,吃东西,说话,玩得累,睡着,就为了此刻,为了变成一个安睡的孩子,呼吸着天地自然的呼吸。她忍不住离开椅子,将上半截身子趴到床边,闭了眼睛双膝跪地,什么都没有了。她听不见姑姑打趣她:

你怎还像个小把戏呢。

表姐下班回来天已大黑,她们四个在屋里灯下吃饭,一扇门关了一扇门开,开着的门如立轴画,外面蓝黑蒙蒙的屋顶原野,她放下筷子抬头一束远远的车灯流过去了。

一种妙不可言的距离,在其中又在其外。血缘算什么,整个宇宙都因为红移而不停膨胀疏远,亲戚们算什么。将你和此地联结起来的其实只有脸上的伤疤,水面上一叶舟,舟浅浅,里面没有人。

你喜欢在此地微小的“旅行”。比如今天,坐了三轮车,和姑姑,紫儿。你喜欢你们仨是一个年老的,带了一个年轻人,还附了一个小不点;喜欢街市是一条宽宽的河,河上填满了船只真热闹,岸上也热闹。你们顺流逆流,目不暇接,且制造出许多不存在的吆喝和热气,泥泞。若即若离的真,盛满一条温热的河流里。貌似和你有关实际又无关的人事,叫你自己变轻了,而周遭的重量却不变,人人都在他们原本的生活里,与你参差着。你喜欢,说不出喜欢的到底是什么。

醒来她让表姐换了三轮去上班,这样就能带上她和紫儿一起去。姑姑问:

那不回来吃中饭了吧。

她说不回,姑姑满意地笑了。

度假去喽!

度假我知道,小猪佩奇和猪爸爸猪妈妈乔治去度假。

紫儿笑得眼睛眯成缝。

山庄名“瑶池”,黄绿的琉璃门头就在大路边,进了门沿一条香樟林荫路开几分钟才到湖边酒店。酒店不高才四层,长长蜿蜒着,窗户不少,纯白色,不远处还有几座独栋别墅露出一点红顶白墙。野山野水被圈起来了,弄成一个公园的样子,游廊曲折,花木齐整。才开车半个钟头,就到了另一世界。她先想到什么人会来此地“度假”呢,无名,无古迹,无玩乐;再想到它的前世,她和表姐表弟来过此地么,它还没有围墙的时候。她和紫儿跟着表姐进了大楼。表姐报了到,换了制服,就开始打扫大楼前厅的地面,栏杆,桌椅。表姐让她们出去玩,拉了二人到门口,指点这里那里,高处,低处,意思都可以耍。两个人出去逛逛又回来,紫儿捡了一束落叶捧在胸前,红的黄的绿的,说要送给谁呢。表姐已经推了一辆装满一次性换洗用品的小车,准备进客房了。非周末和节日,客人很少。表姐挨次打扫,她和紫儿跟着进进出出也没人管,紫儿告诉她一个“秘密”,所有房间都是一样的呢。每到一间房,她都忍不住扑进床上被子里,表姐越拉她,她越是乐得作对哈哈大笑。表姐摇头,嘘,紫儿笑得更疯,坐地耍赖,表姐瞪了眼睛指门外,紫儿还是不怕。她叫紫儿:

看,湖上一只鸭,快来,要游走了。

紫儿立刻不笑了,赶忙从地上爬起赶过来。小孩子的注意力就是这么容易被吸引,一下陷进去,瞬间就出来了,一点不留恋。紫儿专注的眼睛贴到落地窗上。房间都一样,窗外风景却随她们的移动发生微小的变化。她认定的一竿竹子到第四间房时不见了。她回头,恰遇一双眼睛朝里张看,表姐正弯腰抖起一副雪白的床单。门口人向她点头示意,表姐也转过头去,她看不见表姐的表情了。

寻你们不少辰光了。

他说“你们”。一身厨师白制服,手里拎了一只不透明的白袋子,伸胳膊递给表姐。

听讲今朝来了亲戚--你先忙。

表姐点点头,那人就走了。紫儿抢过袋子,掏出一只圆形透明餐盒,里面以花瓣的形状围着十来只淡黄椭圆的酥饼。紫儿就要打开来,表姐拦住:

回家和奶奶一起吃好不好?

紫儿摇头,表姐也不坚持,打开盒子,她闻到榴莲的甜香。她过来拈起一只,还是温热的,咬开有流心。紫儿连吃好几个。她想起快到中午了,和表姐说就在酒店她们请吃大餐,表姐连忙摇头,她不理会。刚才那个男人的脸,一面,已经忘了。大餐完毕以后她又和紫儿出去逛,才走了不远一段,紫儿就张开两只胳膊吵着要抱,她抱起没走几步,肩上的小脑袋已经垂下了。原来紫儿是困了要睡,她不懂小孩子。坡上草地正有一秋千,宽宽的坐板连着靠背,她抱着紫儿坐下来。那么近凝视一张一动不动的脸,她发现原来紫儿的脸是毛茸茸的,额前到鬓角眉心,聚着团团的软毫,吹一口气就能像蒲公英散开飞走。小人皮肤还没沾一点风霜,只有内眼角处几丝浅浅的折痕,多小的船刚驶过留下的水波。她怀抱不敢稍动,听见了好几种不同的鸟声,晴空下,林间偶有叶子飘落。紫儿醒之前,她连吻一下小人的念头也没来得及成形,更何况比亲吻更激烈的“咬”呢,一嘴牙血。所以她和表姐是不一样的人,大人和六岁的孩子也不一样。她不过就是抱着一个人,一会看天地,一会看怀中的脸。

只喜欢远近地“看着”,她的人就在这姿态里。

她觉得意识里什么地方淋了一场凉凉的细雨,新鲜过来。正好紫儿醒了。表姐下了班带她们回家,车开得比姑姑快多了,早上她没觉察。表姐背对她,咫尺近,却什么也听不见,肩头一蓬卷发滚来滚去。紫儿抱着装榴莲酥的袋子,头歪在她大腿上。送榴莲酥的人是谁,她一天没问。晚上姑姑和紫儿安顿以后,表姐拉她到自己房间,一张张划手机相册,停下,递给她看,不太亮的光线中两张侧脸,一是表姐,另一是个男人,她抬头向表姐,表姐郑重点头。是他。在做什么呢,两条胳膊向前交缠着,各自的手最后又回到自己的唇边,一人手中一只高脚杯,杯里盛了透明的液体。交杯酒,这是!她脱口道,表姐瞬间笑了,捂起脸,倒在床上叠好的被子里,肩头一耸一耸,还在笑。她再看一眼照片,两人后面一条模糊的长桌,桌上杯盘狼藉,桌边站了坐了几个面目模糊的人,嘴巴大张,手臂乱舞。她几乎听得见那里面起哄的声音。表姐从被子里抬起头,脸上还残留笑意。显然表姐不觉得“交杯酒”这个游戏有什么不好。

你想结婚么?

表姐似认真想了想,摇头,指了指老房那边,比出一个爱心,眼睛里看不出什么忧愁。她又见到这颗爱心了。爱心比从前苍老。一闪而过的一张照片里,有一个白肤大眼的女孩抱了紫儿,应该是青青。

青青这个人,说白了是我熟悉的几个女人的反面。比姐姐自私,比妈敞亮,比表姐粗俗但是活泼。她们合起来激励我,去找一个不一样的女人。毕业那年夏天,我去公司报完到出来的早晨,路过楼下河边的乒乓球台,有个声音叫住我:

喂,来打球吧。

我们就这么认识了。女孩高扎马尾,一身清凉短袖短裤,围着球台蹦蹦跳跳。脸上出了汗,白皮肤红通通,眼睛亮亮。我猜她和我一样从学校刚出来没多久,没什么社会气。我自以为有几分眼力其实看岔了。她在火锅店当服务员,初中学历。打完球瞎聊的时候她就告诉我了。我一下失望,瞬间又弹起来。忘了刚才已经失算一次,就给她定义“坦率”。但她的确坦率。聊过几次天后,我已经笃定她“与众不同”,她没有什么“姿态”,回消息每条都是一大方块,语音长得听完已经忘了前情,完全是从心迸发,火星四射。我觉得她没套路,可爱,而且外形并不怎么像打工妹。我有什么呢,一年在野地打灰,乡下人,前程未卜,不“上进”。唯一相亲过的乡村女教师欲言又止,一忽皱眉一忽勉强开朗的样子,我懒得再见第二回。现在想来,青青对我的满意程度未必及得上这位老师。不过青青是不会把不满的表情挂脸上的,她初中毕业离家,到我们认识也有七八年了,七八年社会不是白混的。而且有的人天生就是比另一些人更好的演员。那位老师见我没动静,又给我发来一条信息,夸我“文章不错,工科生里难得”。我瞟一眼,这种隔空矜持的屁话,怎么比得上两弯裸露的粉色大腿,淡绿色静脉无序伸展,向内,向深,缠住我,叫我呼吸不能。到底青青漂亮得多!鼻是鼻眼是眼,很多女人长得模糊不清。我总还算是个爱“美”的人。

我满意青青,家里不满意,青青自己无所谓满意。她说起家里事无非:去给妈买地平片,顺手开了两瓶钙片,老年人一定要补钙,骨头脆;姐姐冬天骑车冷,弄了条羊毛围巾给她,橙红火火。当然了,这些小玩意不过是淹没在她自己可怕的购物欲里。有一阵她爱买衣服,有一阵爱买鞋,有一阵爱买珍珠。说是“童年缺失”,要补回来。我懒得和她理论,但我压根不相信什么“童年缺失”。有些罪犯老把犯罪的动机追溯到童年去,显得“情有可原”,听的人也愿意相信,因为“人之将死”,可是死到临头就一定会说真话么,未必。童年,怎么变成一个最能藏污纳垢之所了?要是一个人还记得哪怕贫穷,哪怕被苛待的日子里刹那纯净的光华,还忍心这么说么?

只是欲望大而已,不必问为什么欲望大,答案要有只一个:因为是这样的人。

我完全不心疼钱是假的,那是我的“血汗钱”,用毁坏的呼吸道和睡眠与寂寞换来的。青青知道她流水一样送走的是什么。这么样把钱苦情化好像又没意思了。尤其这“心疼”也不过是随波逐流,学了世人而已,我妈那样的“世人”。认真说来,钱这东西,我和它感情不深,为了它去争辩,动力不足。所有的劳作只是为了短消息里一个数字的变化。这世界运行的规则,一边沉重,一边却轻得可以忽略。找机会提醒一下青青,青青爽朗道:知道啦。然后向我一一细数钱的去处,当然不是真的算账,一听就知道两头之间好大空子填不满。我没法像青青那么理直气壮,也不会随机应变。说到底,我也没想好一定要求她如何。她则有一种“无耻”的自信,行走江湖的人必备技能之一。

似乎我句句都在蔑视她,但蔑视和喜欢也不矛盾。像大多数平凡男人一样,我并不梦想我的女人是我“心灵的朋友”。我对青青,一开始迷恋身体,后来付出,忍让,妥协,逃避,泥沙俱下,总之越来越有分量了。我从这种缓慢无底的下沉中认出了一个以前没有的我,会奉献的我。去,把我拿去,把我的血吸干。陪我一块下沉,到一个温暖的坟里,用你的肉裹我的骨。

一次吃午饭我听工地的货车司机发牢骚,他家里的女人花钱吓人,一个皮包两万块。我看着他满头满脸的尘土,眼睛里的红血丝,心想,女人真是怪物,她知道自己丈夫一天风沙中行车多少公里,爬坡下坡海拔高差几千米,夜里又睡在什么样的石子荒滩上。但怪物不怪物的,和吸引力又没关系。男人也是怪物,有的还以此为荣从中找到自己存在的重要,假如女人长相稍微端正,音声些许娇媚,更陶醉了。动物啊,动物,都是动物,附了一层温情的皮毛。世间如此,而已?并非完全怪物的也有,比如我最熟悉的那三位,表面都是勤谨的另一类人。

我的姐姐比我大了八岁,她不会说话也听不见,不过她从小就没为这事烦过。她到了十几岁年纪,和我、表姐下水爬树还是兴致勃勃。我偷了她的皮绳做弹弓她会打我屁股,零食分配绝不肯让我们占便宜,出去偷桃子山芋西瓜倒也“身先士卒”。我怀疑没有同龄的女孩厮磨,她心智发育得慢了。一种天然的环境,低温、纯净。大家笑着交换眼神,这姑娘莫不是脑子也烧坏了吧,否则老傻乐呢。姐姐不傻。没有任何一点迹象表明她脑筋不好。不过她每天大笑的次数和小孩一样多,因此就与她已经发育的身体有点不相配罢了。我上了学,她一边翻我的书本,一边努努嘴,表示她也看得懂,后来看不懂了,还是努努嘴,表示并不羡慕我,拇指抵着书页边缘,洗牌那样飞快弹过,一遍,两遍,没意思,丢下。我觉得她压根不喜欢念书,这下正好。再大一点她去街上裁缝店学徒,做衣服有点模样,可是成衣店的衣服越来越便宜得吓人,量体裁衣变成一件多余的事。她又去干别的了。她像一般姑娘那么恋爱,前姐夫身上没毛病,是个健全人。她没意识到聋哑人比一般人缺了什么,因此就要退让什么。兴冲冲在饭桌上给前姐夫写信,用她可笑的大字,一写好多页。她离婚和结婚一样坚决,因为发现前姐夫和别的女人,任凭怎么劝,前姐夫下跪她也不理。妈说乡下不都是这些烂事么,保证下次不犯,何必伤筋动骨,再说你还是个聋子哑巴,离了能怎样。姐不听。爸去世,我离家,回来的姐姐反而慰藉了妈的寂寞,所以妈很快也不念叨此事了,反而夸奖姐离婚以后人“稳重”了。这是妈的自私。这几年么,妈对姐姐的不满又多了一桩,姐并不和她一条战线明着对抗青青。姐姐很喜欢紫儿。

姐姐的性情我以为很好。不是么,不会说话使她脱了一层壳,会说话的人无论如何丢不掉的,而她又不因此自卑。比我强。反倒是表姐这人,和我有些声气相投。但她一定认为是我一厢情愿。大了以后,表姐就不怎么搭理我。假如我恶作剧凑近到她脸,她一定会脸红。表姐弟,不是从古以来就微妙么。可以疏远得陌生,也能亲上加亲。儿时有大人玩笑过,大了没人再提。可我相信,这一层若有若无的空气还笼罩在我们之间,不然,她故意疏远我干嘛。表姐和姐的共同点是对“缺陷”都无所谓。她脸上树叶一样的大疤,没见她不高兴。她皮肤细白,人要是从完好的一侧脸颊转而看见另一侧,一定心中咯噔一下,太可惜了,立马调整为什么也没看见的表情。表姐的疤是姐姐小时候咬的,提醒我姐姐性格里还有暴力的一面,哪天要是听说她把一个男人咬坏了我不会惊讶。

表姐这个人,总的来说活在她自己的头脑里。她幻想成为一个诗人,又出于何种原因蔑视自称为诗人的;她幻想恋爱一个赤子,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男人,又不信任和赤子之间真有所谓的爱情;她模糊厌世,偶尔非常强烈,大多时候像棵枯树那么安静。人劝她别这么老气横秋的,她不解释,说不定正自己观赏自己心里一团火呢;她认为没人了解她,一边又谦虚地承认,她也不了解任何人。她不知道这其中一个原因是她只对自己感兴趣。表现在外是对别人的问话懒怠回答,经济字句,且用一种不善言辞的迟钝样子来掩盖,真没礼貌!如果不是对她这人有十二分的兴趣,怎么会有耐心去逗她呢。但我怀疑,在某个场合,她独自一人,或像我这样书写,或遇见一个特别的人,她会滔滔不绝,面红耳赤,过了后悔否,她不会问自己。她这样,不会憋成个“色情狂”什么的,“莲性虽胎,藕丝难杀”,这矛盾。可惜她面前没有一面镜子,她看不见自己的样子。我这面镜子,她怕瞧不起。她到底恋没恋爱过。

好多年前我们三个在黑白电视机上看过一部印度电影,后来知道那电影本来就是黑白的。里面也有一对姐弟,最后姐姐死了,我们三个都看哭了。表姐说:原来风吹塘里的荷叶,是像翻书一样的,好多本书漂在水上。我害怕的则是姐姐死去的风雨夜,小破屋到处是窟窿,漏雨透风,母亲一双手遮住了这个按不下那个,镜头反复从这个窟窿窗户晃到那个窟窿门,母亲的手那么无助,凄惶。里面那个姐姐静静躺着。我心里祈祷,姐抱住我的头,紧紧地。那里面有种轻轻碎碎的琴声,动不动盖过了人声,是印度的西塔琴。

小孩子脑袋里装的东西少,所以能记住的都记得特别清楚。一片叶子一根羽毛的细节,在她们眼中要比大人看来多得多。边缘的线条,尖角的形状,卷曲的程度,都在孩子心里有分量。她从紫儿身上发现了这点。紫儿蹲在堂前太阳里玩一盒中国地图拼图,一会儿就拼成了一只“大鸡”。姑姑向她道:

这小人记性可好,开始我以为她记颜色,翻过面来,一模一样黑,她还是晓得。你不信随便拿一片考她,放大了缩小了,一点不碍事。

她凑过去,紫儿又把彩色板子打乱了。她拈起一片背对紫儿,紫儿瞟一眼回答:

四川,妈妈家,远。

再一片:

我们家!

紫儿抬头冲她笑,伸过小手摸她的脸,停在右颊伤疤上,郑重道:

好看!

她心里一惊,什么好看。

这里,好看!

好看么?

紫儿点头,她也不懂孩子的眼睛。紫儿凑得更近观察她脸上,似乎要记下这个伤疤的所有细节,存起来。存好了,才舍得离开她。紫儿又卷起左臂袖子给她看,手背和手腕之间一块淡蓝色圆形胎记,边缘毛刺刺的,低头盯着说:

我丢了妈妈能把我找回来,这个,记号。

紫儿扬起手臂,炫耀地向她转了几转:

好看!

说着又卷起右臂袖子,指点给她看两粒离得不远的细小黑痣:

看见了吧?

嗯。

好看!

嗯!

黑痣,胎记,伤疤,紫儿全都用“好看”来形容。她用力回想儿时,自己有没有“好看”的记忆,想不起了。记忆的起点是她上幼儿园的第一天,爸爸骑自行车带她,把她放在一片初秋带露水的草丛中。紫儿站起来,拉住还坐在地上的她的手,用力拉:

起来,起来,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秘密宝藏。

姑姑一旁搭腔:

什么都是你的宝贝,外头当心。

她们出了门,姑姑坐在高椅上一动不动,望着她们又像更远的地方,心满意足地微笑。她总算找到了自己在这儿唯一的用处,可以让姑姑短暂松快松快。她们上了桥,她问紫儿:

带我去哪儿?

紫儿却像转眼就忘了这回事,趴在水泥桥栏上踮脚看桥下,正好露出两只眼睛。

有鱼么?

她也学着紫儿看水中,很浅,水底黑绿沉沉,桥边枣树的影子映在里面,她抬头一看,枣红了,没人来打了吃。桥边种了几畦绿,青菜和白萝卜。这是姑姑开的荒,因为离家够近,方便带紫儿。水面各处过一会儿就有一圈圈手掌大的细纹冒出来,她看见了说:

有鱼的。

我们走。

她们到了田野上。收割过的田野空荡荡的棕黄,天上空荡荡的深蓝,云很少,有泥土混着稻草秸的香气。她们牵了手沿着田间宽阔的沥青路走,这是她来时的一条路。外面来人要进村庄,都走这一条,去镇上也是这一条。如果别的村子人来,还有些横的折的可走,沿河就能走老远。这条是通往外面的路,其余纵横算是内部交通。她们不出去,遂下到右边的小路上。她想紫儿只不过是找个借口出来玩,这小人。紫儿却停下来,歪头作思考状,忽然声带哭腔:

我忘了--我忘了--

不要紧,我们边走边寻。

寻得到么?

寻得到。

寻不到呢?

寻得到。

她发现紫儿总会就一件事情作正反两方面假设问话:来呢,不来呢?去呢,不去呢?下雨呢,不下雨呢?像个小机器人思考,方方面面周全。她觉得很好玩。

那里有没有一棵树,一根电线杆子什么的?

她放眼望到田野中央一棵孤树,满枝翠绿映着太阳发光,枝条纷披的样子应是柳。她带了紫儿朝它去,越来越近,紫儿忽然跳起来:

就是那儿!

哪儿?

紫儿跑过去,摔了一跤,爬起来又跑,背着她喊:

快点,快点!

她也跟着跑起来。到柳树下了。离树几步,有一个小水塘。奇怪田野上的小水泊整田时都被填了,怎么还剩这枚遗珠。

紫儿蹦跳着,指着水塘喊:

这儿,这儿!

看见啦!

紫儿摇头,拉了她的手,靠近水塘边缘,水面比桥下清,映着她们一大一小的影子,水底沉了不少草和藻,她说:

也有鱼呢。

紫儿还是摇头,拉着她绕水塘一圈:一样的。

紫儿仰脸认真对她说。

什么一样的?

她不懂。紫儿一只手指水塘,另一只手举起来指她的脸,又放回自己脸颊上。她明白了,心里咯噔一下。

一样么?

紫儿点头,又绕水塘一圈,走到水岸曲折凹凸的地方停下来辨认。也许吧,水塘的样子也是一面小小的扇形。此刻她看不见自己脸上的疤痕形状,无从对比。遂拿手机拍了一张。两个人坐在柳树下休息,紫儿坐一会,卧一会,又躺一会,起来抱树干,破碎的太阳在她仰着的小脸上阴晴地晃。一会又闭了眼睛脸颊贴到树皮上。

谁带你来的,奶奶么?

姑姑!她坐在河边,手指跳舞。

她恍惚了。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地方,把她身体上一小块放大几千几万倍曝在野外。而后压倒惊奇的是一种开阔,就像包围她们的空空的田野,一捆稻秸复制了另一个,以至于无穷。紫儿躺在她怀里,两双眼睛对视,发笑,移开。

你也是一个姑姑。

对,我也是一个姑姑。

为什么姑姑有两个,妈妈只有一个。

近午她们才回家吃饭,姑姑已经吃过,说早饭吃得太早饿了。吃完饭紫儿去睡觉,她在厨房洗碗,姑姑一边扫地。她问起表姐的恋爱,那个厨师。姑姑说她晓得,有一阵小萍总带些稀奇古怪的点心回来,一问就清爽七八了。

要是表姐结婚的话,姑姑你--

我?你晓得那个男人家里有女人么。

她手里的碗被水冲滑了,掉进池子里当啷一响。

小萍没告诉你哦,她呀,也人精。

洗了碗她穿过堂前回房去,姑姑正站在姑父的遗像前一动不动。她明明已经过去了,忍不住停下,躲在墙后听:

你可听好,人人瞧不起我这个当娘的,我是坏心肝,是我不要她结婚么,一个飞飞这样,两个也这样,小萍她自己,恐怕也是这么样想,真把我这个当娘的看轻,看扁了。我想想我也没亏待过哪一个,伤人心……

她听见几声低低的啜泣,姑姑竟然独自哭了。她的愧疚一闪。可是,她分明什么也没说啊,迟疑地问了半句,姑姑怎么知道她的意思,看到她心里去了。她觉得一股寒意。改了主意出去晒太阳。新房大门常年锁着,透过两侧蓝玻璃,外面阴阴的。她等姑姑进了房间,自己一个出门去了。像是逃跑。她一路又怀疑自己,为什么来这儿?不觉又到了早上那棵柳树下,这明媚天地。没别人。

晚上吃饭她有意避开姑姑的眼睛,不料姑姑一反平常懒怠主动开了腔:

小萍,你倒是怎么离的婚?

表姐愣了,摇摇头,继续吃饭。

不是我叫你离,你自己非要离,现在反过来又弄这种事,人家家里人怎么想,从前是有人拿刀插你,现在你又另外给人插回去,唉,人呐……

表姐一会脸埋进碗里,一会抬起来,听懂姑姑的话了么。忽然表姐站起来,端了碗快步出去了,没进右手边的厨房,消失在关起来的半扇门外。她疑惑姑姑那张脸到底是劝说还是挖苦。

你想,一个单位里,人多嘴杂的,弄不好饭碗也砸了,乡下没什么合适她,工厂又进不了,进城去么,麻烦大了。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起身出去找表姐,走到门前又听见姑姑高声道:

那地方,宾馆里,多的是床,方便,不晓得多少人在里头瞎搞,开了门就是给人瞎搞的--

她心里升起一股厌恶。

桥上有个人影,微微一抖一抖。她下了台阶出院门去。表姐就在桥上,碗筷放在桥栏上,碗上筷子只剩下一根。表姐抱了胳膊看远处河面。她拍拍表姐肩头,表姐回过脸,给她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她撑着桥栏跳了两下,听见表姐用一根筷子敲碗响,叮咚,叮咚。天完全黑了,河湾里映了前面临河人家几点灯火。表姐划开手机,脸随之点亮了。给她看一个视频,是表姐和他两个人打羽毛球。表姐随着视频里球一来一回地点头,扬起,杀下,挑高,来不及,呀,落地了。

今天记住了预感很久忘不了的事:

紫儿说,如果她丢了,妈妈凭她胳膊上的蓝色胎记就能找回她。这是什么样的信证。

有一个水塘,它的形状和你脸上伤疤相似。刚才洗漱时想起,认真观察了一会儿,说实话,你对它细节的记忆远不如紫儿那么多。拿白天拍的照片一对比,自然里放大的又在屏幕里缩小了。你没法像紫儿那么笃定。

姑姑说到床。雪白的床,一张张排列延伸到很远地方,想起的不是“情”和“欲”,而是一间无比大的病房,住得下无限的病人。

要是表姐能说话,她会说什么。争辩“不是你们想的那样”,那又是怎样呢?谁能做出超越自己和别人想象的事情,一句废话。此际真无话可说,无声可发。表姐刚发来条消息:他家女人有几年没回家了。你宁愿表姐什么都不说。

她顺手又点开了“青青”里的一章。就在一室之内,不必冒了漆黑风雨去见一个人,很安逸地,就能听别人絮叨。

我很想回来。

倒也不是想家,甚至不是青青紫儿。就是想回来,至于回来以后去哪儿,等回来以后再说吧。再有几个月,大桥合龙,工程完了,我就不干了。不是怕吃苦,好吧,也算是怕吃苦。没什么可羞愧的,农民的孩子就不能怕苦么。不服的人请来我们工地干上一两个星期。人人都一样。我们局的下一个项目在大渡河上,那里离青青的老家不远了,也许。

雅鲁藏布。这是被一种尺度的“大”所震撼的臣服。比如你听说,夜空落到你眼睛里的星光是几年,几十年几百年前发出的那种恍惚。宇宙的尺度当然大得多了,不过眼前的“大”更真实,撑开你胸膛,叫你呼吸急促。也可能是缺氧了。你以为能在自然、崇高、广阔之间忘了渺小的自己么。不能!熟悉之后,大山大水就和老家门前的小河小桥没两样了。我识破了它,它不能压倒我,也不能把我吞了,只是无赖地,把“我”陷住了。面对崇山峻岭人也麻木。这是后话。

我来的时候刚恋爱几个月,这里工程也才开始,一切都是新的,天地初创的新。我高高兴兴来,带一点分别的忧愁甜蜜,以为被另一头另一个人牵挂着。浪子,游子。空闲的夜晚,我爬到宿舍后面高一点的山坡望对岸,对岸工地灯火簇簇,在大山的影子里显得可怜。月光或星光照着庞大的山峦和看不清动静的江水,只想念两句杜诗,跟一个内向的历史学家学的。除了杜诗,别的不合适。塞上风云接地阴,阴的是八点多太阳低了暮色将起时云团映了光线静止的灰蓝,一卧沧江惊岁晚--拍照片发给青青,各种山头。开始是夏天,从山脚到山顶都是绿的,沿江望远雪山尖耀眼。山腰白雾缭绕晴天下午可散,雨天就雾天雾地。山绿了没几天就黄秃了,然后下雪,温度低到零下十来度,也不算很冷,毕竟河谷里。我告诉青青,要来就趁五六月春天雨季过后来,避暑。青青问我怎么老发些山啊,河的,发你自己看看。给她看,惊呼已晒成黑炭,这里的紫外线是真厉害。

同学都说土木毁一生的时候我不以为意,我幻想过我这个人也许就适合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卖苦力,一种毫不浮夸,完全真实的工作场景。所以毕业前没想过设计院或转行。真来了,我实在高估了自己。也许每一项需要深入其中的工作都会让我觉得高估自己。干活是干活,什么虚假,什么真实?我一天比一天烦躁。工地狼藉一片,机械轰鸣吵得耳朵要聋,每天衣服头发抖得下两斤土,没顶的旱厕气味样貌不形容了吧。工人扎钢筋要看着,打灰要看着,应付领导,晚上还得写施工日志。一开始下了班在宿舍我还翻两页闲书,现在彻底不看。他们也忘了笑话过我“秀才”,秀才怎么撞到荒山野岭工地上来了,赶紧提桶跑路!还发梦有狐狸精呢。我怕工人,农民工,看见他们往混凝土里擅自加水,我得犹豫半天怎么和他们说。他们八成会告诉我一向如此没问题,我又得和他们解释什么水灰比,唉。我知道他们既朴实,还可能暴力,平得像块砖,也深得是口井。我爸不就是么。看见他们,冷不丁会想起我爸。他走的时候我上高三,他长时间不在家,我经常忘了还有他这个人,更想不到他在工地过的什么日子。

第一年带我的老师傅说干施工员的,要有点“匪气”,对上对下,领导信你,工人服你。我不以为意,一份普通工作而已。我既懒得深究这份工作当下的意义,也没兴趣它的将来--升官?发财?哦。和我同来的一个新人,天天骂这些多余的基建,浪费纳税人钱财,虽我也对这些桥啊路啊,最高,最难毫无“自豪感”,却没那么忧国忧民,我管不了这地上有多少条大路通到罗马去,我只要一条熟悉的羊肠到我家,家里有一个我的女人。我看过大桥的效果图,鲜红的钢架圆弧横跨两山之间,绿山,灰山,白山,无一不相配。工业风景也称得上漂亮。这是我能想到的它唯一的“用处”。是否值得为了这点漂亮而动用庞大的人力财力,我没心思计算衡量;他还骂我们施工方和监理设计包工一帮人喝酒吹牛假装男人粗豪实则勾心斗角,四五个男人一台戏,和女人的戏码比起来,嘿嘿。骂着骂着,他过年休假回家就不来了。我羡慕他,我厌恶的全是些骂不上台面,骂不起精神的。食堂沥着冷水的餐盘,别人都无所谓,我看了就恶心。浇筑混凝土的日夜,二三十个小时不合眼盯着,睡眠就这么被生吞了,关键再也还不回全的了。不惨痛,比我惨的多的是,只是陷进泥淖,虽然下沉的速度肉眼看不见,但是脑子能推测,凭着胸腔一丝一丝被阻塞的感觉。

嘈杂、封闭、疲劳、日夜颠倒,等等--好像是驯成某种“奴”性的几个条件,以前在什么地方看过,忘了,记起,一对照,吓一跳。

我忍不住和青青说了。结了婚,我没变得更有“担当”,反倒像个小孩了,隔了千里万里,真想有个肩头一靠。要不是山风本就听着像呜咽,青青怕早发觉了我声音里的哭腔。想回来,回来去哪儿?回来再说。这样迷茫的肺腑之言落在一个女人心里会有什么效果,害怕,烦恼,鄙夷。女人也有各种各样的吧。但是当我想暂时做回一个孩子,愿意重新焕发一点“母性”的女人应该很少。我早该明白。

大不了回去送快递。

我淡淡道,青青也淡淡,她本来就是比我沉得住气的人:

知道你苦。

不完全是苦。

你说呢,我听。

在她鼓励之下,我胡说八道了一通。挂了电话,心里空荡荡,更不知道要走要留。下次再电话,青青居然已经替我“研究”了一些出路,比如回来转行当程序员什么的,据说脑子好使的人都能干,总比体力活好。她说世界上无非就两种活,体力活和脑力活。干脑力活的人随时都能干体力活,但是反过来就不行了。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从上往下掉简单,从下往上爬可千百倍费力,你没见过那些累得躺在路边倒头就睡的快递员吧,大风大雨里把车摔了的……我眼前浮现“从下往上爬”的景象,冷风吹得打了一个寒战。

第一年夏天我心情不坏,碰到轮休的周末跟同事去了林芝玩,因为他们说山南无聊,市里就一条淤泥臭水沟。到林芝后第二天我们又去了雅鲁藏布峡谷景点。那地方被弄得像个大公园,意思不大。唯一就是近距离看南迦巴瓦雪山。八月里,雪山下的青稞田有黄有绿,峰顶洁白,山腰以下化雪了,冰舌褶皱斑驳。我戴了墨镜盯着看,久了能看清很多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细节,一条条小路蜿蜒向上,路边堆了雪,人在中间走动,我简直能把自己嵌进那里面去,并非人迹罕至,生活正在那里面展开!这和我小时候瞪着眼睛观察月亮的心情一模一样。我总以为能看清月亮里面的细节,丝丝缕缕,有人在树下活动。可以进去!雪山也好,月亮也好,它们不是平面的画,而是立体的自然,但是进去需要一种方法--持续不断地凝视。近来我又想起那种“凝视”。对象换成了女人。尽管我身边看着像女人的只有一个资料员。不见女人我反而可以无尽想象了:一个女人站在我面前,也许躺着。我盯着她的脸,有时是隆起的胸部,像对着雪山和月亮,研究细节,思索触觉,领悟体温和香气,我相信总有一个办法可以进去的,除了交合。意思是,我虽身体仍渴望女人,但我简直精神上想变成女人,进入女人。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才是终极逃遁之地。女人于我就是。就此凝望。

我脑子里有一个电影的开场,在一间老房子里。粉墙黑瓦,屋里地板是粗颗粒的水泥,每一处凹陷里都积了黄黄的尘土。一面镜子,镜子是三门衣柜中间的一扇,不平,泛黄,有波浪和哈哈镜效果。镜子里映出一只老式木摇篮,里面睡了一个婴儿。摇篮旁边坐了一个小孩。小孩凑进摇篮,镜头看不清她在干什么,她后脑扭动了一下,又坐回来,哭声,镜子里婴儿的脸渗出血的红。故事,不,人生开始了。

她们的日子是可见的循环,一天和姑姑上街去,一天和表姐去度假村,一天和紫儿逛空荡荡的田野。两个循环过去了。姑姑又问她:

你到底上的什么班,这么容易走得脱。我晓得飞飞他要修路架桥,小萍她要扫地铺床,你干什么?

我么,我,反正是,务虚。

姑姑不满意,但也没兴趣追问什么是“虚”。

飞飞他们,可是到死都有责任,塌了坏了要坐牢的。

姑姑忧愁地望向大开的两扇门外,远远的,怕她的儿子承受不住责任重大而自己又无能为力似的。她安慰姑姑,这不过是没来由的杞人忧天。

都以为我老脑筋么?专门和你们年轻人作对。

姑姑边说边摇头,她也摇头。午后一点多,紫儿在睡觉。

今年秋天雨水这么少,天冷不下来,我站门口望,枣树叶子已经落了,田里那棵柳还当热天那么绿,你可看见了。飞飞讲过,柳这个东西好,他们单位修桥的地方,边远旮旯,土里都是沙子,柳树长得怪好了,城里乡下,到处都是,多得是几个人抱不过来的老树……村里马路两边全种了柳,树丫枝树叶子搭起来像个绿油油的桥洞,车开几个小时都钻不出去,你想,多少树,多么密,比我们家还漂亮,叫“高原江南”……

姑姑越说越大声,她听得出神,没注意紫儿已经站在门框里揉眼睛。

你们讲什么,我没听到,哼。

姑姑一下没了劲头,赶着让紫儿去尿尿。紫儿再出来,喝口水吃了两块饼干,邀她道:

出去玩,小姑姑。

她和紫儿又来到田野上。她小时候,这季节收完稻子以后田里会开沟为种冬麦做准备,一块块土方一溜码在田埂上,她们三个人摇摇晃晃地从土方上过去,走快了,稳不住,摔田里,稻茬儿戳人疼。并不急着爬起来,仰面和天上对视,蓝天微刺眼,闭上了再睁开,不服输,太阳迷得人脑子晕晕,一个人和地上的任何一个谁都离得那么远。

两个人晃了一大圈,紫儿撒过一泡尿,又回到大路上。沥青路面尽头发着光,湿漉漉,像泼了水。一辆电三轮从水里爬上来了,慢慢靠近她们,过去了。一会儿,又一个人,女人,浑身水光向她们走来,初不觉得人影在靠近,好一会儿变大了,才知的确近了。紫儿忽然跳起来大叫:

妈妈!妈妈!

紫儿张开双臂跑着向女人扑过去,跌倒了。女人也跑起来,弯了腰伸开双臂。紫儿爬起来,两个人跑着,合成了一个。紫儿仰头抱住妈妈的大腿,像抱住那棵柳树,然后沿着树干爬上去,到了妈妈胸前,贴着妈妈脖子。紫儿挂在妈妈身上来到她面前。

这是小姑姑,这是我的妈妈!

青青来了。三个人回家去,一路都是紫儿和青青在说话。你去哪儿了,好几天不来看我。她知道了孩子的好几天并非几天。妈妈去了很远,我知道,天上飞机飞过去,妈妈你在里面,对啊,紫儿聪明……她在她们旁边听着。天地静悄悄亮堂堂只有一对母女的问答。青青披散过肩的长发戴了一顶黑色棒球帽,宽大灰色卫衣喇叭牛仔裤运动鞋,一只大大的帆布双肩包,的确像飞飞说的,不像个“打工妹”。才上桥紫儿已经大喊:

我的妈妈,我的妈妈!

姑姑一直没从房间出来。紫儿钻进房间抱出最近买的玩具,一一自豪地展示给“我的妈妈”。她给青青泡了一杯茶,陪着坐,其实只要有紫儿在不就行了。她承认自己的好奇多过礼貌。青青问她:

你们不上班?

没等她回答,青青就自己笑道:

真好!

小姑姑好几天就和我玩了。

你们正规单位有年假,私人老板可不肯这么大发善心。我做过的地方,除过年没一个有超过两天假,制鞋厂啊,电子厂啊,火锅店,怎么说的,都他妈的把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畜生用,对吧。

她点头。青青健谈,她根本不用回应什么,点点头,青青就得了信号自动往下续。

所以,男人和女人要团结在一块儿,不然一个人单打独斗,太可怜了,对吧,斗不过他们……不过到了一起以后,麻烦又来了,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怎么就不能使劲往一个方向吹……就说我和飞飞,我不嫌他穷,他不嫌我没文化,我们也过不下去了,为什么……夫妻斗呢,比老板压榨人还难过得多,因为单位可以躲到家里来,家是最后一道了,再没地方躲。一个是外套,一个是内衣,里面舒不舒服贴着肉。不过只要面子的人也多得很,看着光鲜……

青青的口气早把她当成一个熟人。内容是陈词滥调,态度却热情,似乎永远愿意暴露自己比别人多。她的日常里,这样的人很少了。她被青青的话包围着晕晕乎乎,一声炸雷:

他妈的!

雷声从房间传来,姑姑人却不显形。

他妈的!

紫儿尖声学了一句,居然学到了姑姑的怒气。青青从椅子上下来抱住紫儿。

妈妈,我拍球,你数数。

一,二,三,四。青青数着,嘴巴里没声音了,就蹲着看紫儿,紫儿忽然生了气手却不停,几次弯腰猛拍救起要死的球:

妈妈你数啊!

妈妈在心里数呢。

听不见!

再听听。

青青的声音变得柔和。

青青一来,小院不再安静。哪怕她不说话的时候,也有一股生气在各处撞荡,从她风火的步子,明亮的脸庞带来。母女两个在院子里跳房子玩,她在楼上阳台窗户里看,青青抬头招呼她:

表姐,下来一起烧晚饭。

两个人在厨房里忙起来。

你今天特地来看紫儿?

是啊,从城里坐大巴来,你也是吧,和开车师傅打招呼就能在路边下,水里一座桥那儿,不用跟到镇上,再坐公交车返,你没多绕路吧,绕一绕也没什么,街上有一家卤菜店,味道堪比我老家,早知道绕过去买了,忘了。上次来还是春天里,紫儿嗖一下长高了。

青青摸了摸紫儿脑袋,又凑过来留心看她的脸,直接道:

你脸上这个疤,去医院看过么,现在技术发达得很,大脸盘子都能削尖了,你这个不是什么大问题,要是你把这个抹平了,漂亮得再上一层楼。

她摇头:

皮肉不一定比骨头好弄,软的不一定比硬的好对付。

青青在煤气灶上炒香菇土豆,起锅之前洋洋撒下一把香菜,一盆放桌上冒热气,紫儿闻见上来抓了一块啃。她注意青青的脸,皮肤红红白白的细腻,惹动人心。青青移到水池里刷锅,水声哗哗。

话说回来,女人漂亮到底有用没有,玄乎得很。你有一把好剑,可能伤人也可能伤自己,也可能套子都拔不开,哈哈,那就是傻乎乎的女人呗,被骗的命。但是男人和女人之间呢,也不好说谁骗了谁,我骗了飞飞,飞飞骗了我?没有。就是突然之间人--软了,就是软弱,不愿意认真想事了,随它去吧,就这样吧,跟着他走吧,自己不认路了,是不是?这种事总是脑子和身体一起作用,两方面都没力气了,软了,当然弱,但说不上是折磨,可能自己心里正想被折磨一下,投降一下,不想打起精神来做自己了,不想做自己,把自己给了别人,做自己,就是人老说的什么独不独立的。到这里人人都一样,不一样的是清醒以后的反应,有的人老牛一样安安静静流眼泪,有的人要发飙,有的人祥林嫂,愿赌服输的人是真心少,都服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我这人说话没头脑吧?

青青突然打住,她摇头:

你是个演讲家,离思想家还差一点。

青青放声大笑:

表姐口气蛮像飞飞。

她也学着青青放肆笑了。

你们笑什么啊?

诶,我总算知道了,你好不容易请到假,却跑到这个穷乡僻壤来,就是为了不--说--话!你不想说话,除了摇头就是点头,正好姐姐她不能说,两位姐姐你们凑一起了,默对默,在这个默天默地的小村里。什么样的日子,天哪!

青青一声叹息,靠在厨房门框上不动,夕阳照着她颀长的身形,脸的轮廓有光。紫儿从她身边挤出去上了台阶。

这里,差一点成了我的家,你看外面田多平多广啊,还有我的小女儿在,她跑啊跑,眼看大了,我怕再也不能回来。

她听见“再也不能”,青青习惯性“演讲”。

你住几天?

明天早上就走,你也快了吧。

表姐回来看见青青淡淡的,基本不理会。她们开饭,姑姑端了碗一个人进房吃。紫儿放弃了自己的“专属”椅子,非要和妈妈挤一条长凳。

哼,奶奶错了,不理她,我们才对。

饭后安排床铺,她把楼上房间让给青青和紫儿,自己和表姐睡楼下房间。姑姑早早关了房门,紫儿去拍门也不应。她上楼洗漱,青青正翻她的大包和拎袋:

表姐进来呀。

她进房去。青青把她给三个人买的东西一一放在桌上电脑前,有两支口红,两瓶钙片。紫儿看见了盒装玩具,大叫“芭比娃娃”,芭比,青青纠正她,紫儿不愿意改正,搬着爬到床上不理人了。

姐姐也不喜欢我来,嗯,三个人都恨透了我,将来紫儿会变成第四个么。

她靠着窗子,不知道为什么不走开,而是想听青青说更多话。青青明早就走了,她们这辈子不会再见,青青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但从前火车上,小饮食店里陌生人的故事也可以听得津津有味,看怎么说了。

姐姐喜欢紫儿,她把紫儿当成她自己孩子一样看,她嫉妒我,我嫉妒她,表姐你信么,你不相信,随便你。但她对紫儿好就行了,奶奶是没精神了,飞飞耗空了她。

她回想表姐看紫儿的眼神。

我真的不会再来了,我要回老家了,回去结婚。因为现在老家有一个男人看上我了,经济条件还行,家里人担心过了这村再没这店,我就永远是家里负担了,所以得抓紧。我想离婚才没几天,脑子里一团乱,先空一空不行么,不行。刚从这个男人床上下来,马上又爬到另一个男人床上,我算个什么人。他们为什么一点时间都不肯容我,我又不是他们亲生的,但是他们待我并不算坏,供我读中专,是我自己不肯读跑走的,我想去找我的亲生父母,那是十几岁的事,现在不想了,没意思。

你走了,紫儿怎么办。

我没办法。我养不起她,没本事,外面不知根底的男人有几个好的,还不如回老家。

此刻青青,相比白天的爽朗换了一个人。她看清了青青也许只有一个纸糊的大花架子,天好时微风鼓荡得漂亮,暴雨一打,就烂了。但谁又比谁更坚固呢。照着青青,她自己的空心不过是另一种,不依赖别人,但还是空的。

我从小就没妈,我的紫儿也从小没妈,为什么会这样?

青青坐在床角抬起头问她,眼中有泪。

没人爱我,我也不爱谁。

床上紫儿把娃娃的金色麻花辫拆散了,摇着晃到青青面前:

一个疯子,看,妈妈!

发现妈妈哭了,紫儿也一下哭起来。母女两个互相擦眼泪,互相安慰。她下楼之前听见青青说:

我就看着你一整晚,一秒钟都不合眼浪费,把你的样子印到我心里。

到了楼下房间,表姐正坐在镜台前梳头发,从镜子里看见她进来了。她走到表姐背后抚摸那蓬松一把,感觉像棕丝,根根分明又韧。小时候她们互相羡慕,她自己的头发细软,炸不开,没形。表姐白发不少,她用修眉的镊子帮忙拔了一阵,边拔边告诉表姐:

青青说她再也不会来了,真的。

表姐没什么反应,一会儿拍拍自己胸脯。她理解意思是:有我在,紫儿不会不好的。她是受了刚才青青说话的影响,或误导么。

她们熄灯上床睡觉,房间里没有电视。两个人头并头,她觉得她们变成了一种半动物半植物的东西,动静之间,长在一条水色深暗的河边,天黑了,她们的触角合拢起来。她转头看表姐,表姐闭了眼睛,鼻梁是一道阴阴的山坡。她学着飞飞说的“凝视”,沿着那条山坡走啊走,走到尽头没路了,望见下面一个唇形的湖泊,湖水清晰地映着两扇圆圆的山门,门开着。表姐察觉了她眼睛的热意,抬起一只手,把她眼睛合上了,像关闭一只镜匣。她反而从镜子里看见了,她和表姐在一张床上打架,为了争夺一根黑线上结了几粒红果的头绳。她自己的脸稚嫩得不认识,表姐两手按压住她肩膀,得意地笑,她愤怒大叫,再也不和你玩了!再也不和你玩了!她已经上了幼儿园,知道爱美,要用那一串朱红果子配她的盘扣暗红色短唐装。好几天,她都在悄悄计划,不能让任何人坏了事。她趁表姐不注意,翻身滚起来,跳上表姐后背,两脚跟一抬一空,配合嘴里念“驾--驾--”,把表姐当成一匹马,她赢了!表姐瘦窄的脊背弓起来,杠得她下面疼。许多皮肉,骨骼,相互抵触磨蹭角力。心呢,分散在每一丝向外输出的力气里,像花蕊和光芒。成人的身体全被大小的禁忌僵硬了,只有特定关系的异性才能无限靠近,带着单一的欲念,时而旖旎,时而乏味。她想去学摔跤。

她和表姐斯斯文文地保持距离,楚河汉界地躺着,长袖长裤的睡衣遮住身体。她撑起一条胳膊凑近表姐,表姐张开眼睛,两张脸近得要碰着鼻尖了,她说:

来写字,我背上。

她说着侧过身去。她的后背遂有了流动的痕迹,好像她是一片水,一块土,一堆沙。这简直是她最喜欢的游戏。可是除了表姐,她后来只和一个男人玩过。他写得再潦草她也猜得出。他说你后背长眼睛了么,没劲!他还说,你不但后背有眼睛,眼睛里还长了刺,我不喜欢。她拿他的不喜欢没办法,第一次对着一个人,有所求而没办法。表姐先写了屋,桥,河,树,田,稻,路,院,人,老,少。她回身说:

你把这个家画出来了。

停了一会儿,表姐又写紫,他,现在,将来,再停顿一会儿,写一个爱字,后面快速跟了不知多少个问号。她喊痒,快停下。她自己也和表姐一样,写着写着就变成了这个字。对着黑夜里只向你一人呈露的后背,怎么忍得住不写它。后面无论跟着多少个问号,还是感叹号,句号。

早晨表姐先去上班了,她和紫儿送青青去大路上坐公交车。紫儿知道妈妈要走了,也没显出不高兴,只是一路都在大人样地叮嘱:

过几天就来。

好的。

几天?

没几天。

不来呢?

会来的。

别忘了,一定!

青青低头吸下鼻子,又猛抬头望天,笑道:

真不知道飞飞这个人,以后会找个什么样的。怎么说,有时候,他脑子真是,他想送快递就罢了,还叫我和他一起送,快递侠侣,我说嗯,那把紫儿放快递箱里呗,他居然笑。我要是个男人,我才不抱怨些有的没的,低了头就把担子挑在肩上。

女人为什么非得抱怨?

青青噎了一下,恍然大悟道:

我昨天说你像飞飞来着,你们是一种人,我是另一种。但也许你在说谎,你没这么洒脱。他也没有,你们不诚实,可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自己骗自己。

青青狡黠地看她一眼。天高地远。三个人很快到了岔路口,等公交车近了,青青俯身在紫儿脸颊两边各亲一下,上了车。车开出去老远,紫儿还在挥手,满脸的笑。

我妈妈过几天会来,小姑姑。

我不知道。

我知道,不告诉你,秘密。

紫儿朝家的方向跑去,两只脚故意朝外翻着甩动,表示快乐。她见过沙漠里的骆驼就这样奔跑。到家姑姑正坐门口择菠菜,她打趣姑姑:

老人家绣楼坐够啦。

她捡了一张凳子放旁边,姑姑说:

那女的一副轻骨头样,我看不得。

她没理,姑姑连连摇头:

她叽里呱啦和你讲什么呢,那张嘴,没一刻消停,你听着倒像这人没头脑,实际呢,她心里有数得很,什么该讲,什么打死不讲,比方她可提过钱?

她摇头。

对了,她不讲以往钱弄哪儿去了,也不讲给紫儿留点将来的钱,哼,阿猫阿狗下了崽,也比她像个娘。

姑姑的话雪片似的把青青的形象越盖越模糊了。

那她到底和你讲的什么?

她想了想,笑道:

她讲我是个骗子,和飞飞一样。

放屁!

姑姑猛扔下一把择好的菠菜,又轻轻拈起一棵带土的,对她眨眨眼睛:

不过,你肯定也很会骗人的,看着一字一句不肯吹牛,跟那女人反着来,实际一回事。小萍呢,肯定也很会骗人,别管她一句不能讲。不会骗的人一天也活不了。

姑姑也很会骗人喽。

我么,老了,骗不骗的,骗谁去。

她想姑姑这不就是貌似坦荡的骗人么。

小院又回到青青来之前的清静。

你感觉轻盈是因为这里始终没有你的生活,你不会在此开花结果,只是一个观花人。此花此叶此刻正在秋风里吟动,不久将落。你看得入迷,无数细节引诱你深入,走进花里去。

还有什么可以期待,一个人说她要走了,且永远不会再回来。这不就是结束么,你打开的门有人替你关上了,且你已经在门外。来时是一只空的碗,现在装满了,或是来时一只满的碗现在倒空了,你弄得清么。

这桌面上的胡言乱语要清空么?她没删,移进了“青青”的文件夹里。“青青”的原野上,极目都是一字一字的小草,她走到它们中央,风吹过一层一层倒伏,像绿色的水波。分不清哪些是她种的,哪些是飞飞。

她拎了行李下楼。去姑姑房门外看一眼,紫儿睡着了,姑姑眯着眼睛躺在一旁凉椅上。回身外面晴亮的天底下空空的田野似在唤她。她走了。上桥的时候想到等会醒来的紫儿。她一瞬间进入了那双孩子的眼睛:她们都去哪儿了?妈妈呢,小姑姑。院子还是那个院子。紫儿下了台阶,迷茫不过一分钟,又回到那天她刚进小院的样子,蹲着捡鸟羽,忘了谁来过。她走着,又记起折去柳树下水塘,不远不近的距离望去,水塘的形状清晰,边缘镀了一圈金色光,确乎一枚扇形的叶子,连每一个小小的凹凸都对上了。表姐竟坐在岸边,黑色蓬发飘动,她手指跳舞,一个人对着水面微笑,仿佛水中沉着她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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