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的古典教育理念
——以“高贵的谎言”为中心

2023-02-11 06:34:47陈广辉杨静
宜宾学院学报 2023年8期
关键词:形质质料赋形

陈广辉,杨静

(苏州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在柏拉图《理想国》中,“高贵的谎言”(gennaion pseudos)”[1]414C无疑是令柏拉图遭受极大争议的概念之一[2]363-364。柏拉图在《理想国》第三卷藉着苏格拉底之口表明高贵的谎言是说服(peithō)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共同维护城邦利益的政治谎言,但是这并没有受到后世的太多认可:以奥古斯丁为代表的基督教坚持说谎的绝对主义,认为每一个说谎都是罪,由此否定包括高贵的谎言在内的一切谎言的可证成性[3]20:41,21:42;以卡尔·波普尔为代表的当代学者坚持高贵的谎言不过是统治者欺骗群众的政治把戏,即统治者通过编造高贵的谎言来为自己的政治统治提供合法性,由此否定高贵的谎言的正当性[4]132-133。

当前对高贵的谎言进行辩护的学者要么集中在辨析“谎言”一词的多重含义[5]277[6]235-236,要么重点突出高贵的谎言如何符合柏拉图在政治哲学方面惯用的讽刺手法[7]61,但是这些辩护对高贵的谎言在柏拉图的真理观和宇宙论上的可证成性缺乏足够的重视,无法在真理观和宇宙论上全面检讨谎言在古典政治哲学中能够得到证成的原因,以至于对高贵的谎言在柏拉图形质论(hylomorphism)上的困难缺乏足够的重视。

有鉴于此,从分析、比较《理想国》和《蒂迈欧篇》的相关文本入手,重新检讨柏拉图“高贵的谎言”,从而表明:一方面,高贵的谎言作为一种政治说服方式能够在柏拉图的宇宙论上获得证成,它是真理进入灵魂的必要环节;另一方面,高贵的谎言作为一种政治谎言无法单凭说服就能够完全取消掉灵魂的无序性,反而灵魂的无序性被保留在了有序的灵魂之中,这导致高贵的谎言无法让真理稳固地存在于灵魂之中。藉着对高贵的谎言可证成性的分析,我们能够更加全面地考察高贵的谎言在柏拉图说服教育学说中的位置以及高贵的谎言面对的形质论困境。

一、高贵的谎言作为说服教育的模式

柏拉图在《理想国》第三卷藉着苏格拉底之口提出了高贵的谎言,该谎言包含三个说服:

1.说服城邦三个阶层相信教育(didaskalia)的自然正当性,即让他们相信人为的教育像梦一样不真实,但是他们所接受的是自然的而非人为的教育,从而说服他们接受柏拉图安排的教育;

2.说服城邦三个阶层相信他们共同拥有一个大地母亲,即城邦中的所有人都是在同一个大地里面被塑造和教育的,从而使得他们彼此之间产生友爱(philia),由此促使他们共同保卫城邦和关心彼此的利益;

3.说服城邦三个阶层相信金银铜铁的神话(mythos),即神在造人的时候将人的灵魂和不同的金属加以混合,其中混合了金的人在自然上是统治者,混合了银的人在自然上是护卫者,混合了铜和铁的人在自然上是生产者,并且混合了金银的人不应当追求私人利益而是应当追求城邦的整体幸福,此外,由于三个阶层的后代不一定遗传父辈灵魂中的金属属性,所以神命令统治者既要重视护卫者的教育,也要根据三个阶层后代的灵魂实际混合了哪一种金属来安排他们在城邦中的阶层[1]414D-415C。

简单来说,高贵的谎言目的在于说服城邦的三个阶层(统治者、护卫者和生产者)共同维护城邦的利益,所以说服构成了理解高贵的谎言的关键。虽然高贵的谎言对于真理本身来说是一种谎言,但是它传达了关于城邦幸福和正义的真理,并且它对于被说服者来说是绝对真实的神话故事,一旦被说服者接受了高贵的谎言的三个说服,那么他们的灵魂将接受真理并且朝向一个幸福和正义的秩序。也就是说,柏拉图提出这三个说服的意图在于让城邦和个人的幸福在城邦的三个阶层中实现出来,即柏拉图试图说服城邦的三个阶层相信高贵的谎言,从而使得他们关心城邦的事务和彼此的利益,由此实现城邦的幸福和正义[1]415D[2]373[8]138。所以高贵的谎言是一种实现政治说服的谎言,其目的在于说服城邦三个阶层接受关于城邦幸福和正义的真理,由此实现一个“美好城邦(Kallipolis)”[1]527C[9]238。

为什么柏拉图不直接将城邦幸福和正义的真理告诉城邦三个阶层,即直接将真理引入城邦三个阶层,而是选择通过谎言的方式来说服和教育城邦三个阶层接受城邦的统治秩序,甚至这种谎言对于“美好城邦”的实现来说是必要的?如前所述,在这个问题上,批评者和支持者的论证主要集中在辨析“说服”一词的修辞和政治含义及其在城邦政治中的作用,但是双方产生了巨大的分歧,并且他们都没有重视高贵的谎言在柏拉图真理观中的位置。

之所以批评者和支持者会在这个问题上产生如此大的分歧,是因为他们的论证建立在不同的真理观之上:批评者站在以基督教真理观为底色的现代真理观之上抨击一切谎言的正当性,以奥古斯丁为例,奥古斯丁认为真理是大写的逻各斯(logos)或上帝的圣言,而上帝的真理是绝对确定的[3]10:17,既然上帝绝对禁止说谎[10]出埃及记,20:13,那么一切说谎都将是被禁止的,这意味着即使高贵的谎言是一种为善而说谎的谎言,它仍然是一种欲求欺骗的错误表达[3]4:5,所以高贵的谎言无法在基督教的真理逻辑中获得证成;支持者站在以柏拉图真理观为代表的古典真理观之上为高贵的谎言提供辩护,从而试图指出柏拉图的真理观恰恰能够证成高贵的谎言,由此证明高贵的谎言不是一种欲求欺骗的错误表达。但是,一方面,批评者在建构自己的论证时没有意识到高贵的谎言背后的古典真理观,从而将高贵的谎言背后的古典真理观替换为以基督教真理观为底色的现代真理观,由此产生了片面的批判;另一方面,支持者也没有完全厘清高贵的谎言和柏拉图持有的古典真理观之间的联系,即支持者没有完全呈现出高贵的谎言背后的真理逻辑,这导致支持者不能站在柏拉图的真理观上为高贵的谎言提供有力的支持。正是基于不同的真理观,批评者和支持者各执一词,彼此难以说服对方。

因此,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理解高贵的谎言在柏拉图真理观中获得证成的根据及其在柏拉图政治哲学中面对的困难,一旦我们确定了高贵的谎言在柏拉图真理观中的位置,那么我们将把握到当代关于这一问题争论的关键。

在讨论高贵的谎言之前,柏拉图在《理想国》第二卷区分了两种谎言,即真正的谎言(alethos pseudos)和言语中的谎言(to en tois logois pseudos)。真正的谎言是指与真理相对立的无知,这意味着真正的谎言是灵魂中的错误,它不仅被诸神厌恶,而且被人所厌恶。与之相反,言语中的谎言不是与真理相对立的无知,而是对灵魂中某种情感的模仿,即通过言语以谎言的方式模仿灵魂中的某种情感,所以当它模仿灵魂中好的情感时,言语中的谎言能够是有用的[1]382C-D[2]370。这意味着,当言语中的谎言被用来实现真理时,即说服者在言语中利用谎言的方式说服被说服者的灵魂朝向真理时,言语中的谎言将是有用的,并且它在真理的实现方面得到了证成。

就高贵的谎言而言,高贵的谎言的目的在于以谎言的方式实现对灵魂自上而下的说服。根据《理想国》的两个世界划分,高贵的谎言试图说服的灵魂本质上属于生成流变的可感世界,而可感世界是处在真理和无知之间的意见世界[1]478C-D,所以处在可感世界之中的灵魂只能从作为真理来源的可知世界中获得真理。[1]508B-D这意味着真理在灵魂中的展开是一个自上而下的说服过程,即真理拥有者说服城邦三个阶层接受关于城邦幸福和正义的真理,从而引导城邦三个阶层的灵魂提升到一个正义的秩序之中,由此实现一个充满幸福和正义的“美好城邦”。在这一政治说服过程中,高贵的谎言发挥着将真理传达给城邦各个阶层的任务,即真理拥有者藉着谎言的方式实现对城邦三个阶层的理性说服,所以高贵的谎言成为真理和城邦之间的中介,它是引导灵魂朝向真理的方式。就高贵的谎言在真理进入灵魂和城邦中发挥的作用而言,高贵的谎言是有用的,它属于言语中的谎言[1]414B。

但是,谎言的有用性只能证明高贵的谎言是有用的,不能证明高贵的谎言是真理进入灵魂的必要方式,并且《理想国》没有充分揭示出自上而下的说服模式,而高贵的谎言恰恰是建立在这一说服模式之上的,所以《理想国》仅仅揭示了高贵的谎言是一种政治说服的方式,我们无法在《理想国》中充分认识到高贵的谎言作为政治说服的必要性。基于此,我们有必要厘清什么是自上而下的说服模式,从而确定高贵的谎言在这一说服模式中的必要性。

二、说服教育的赋形和受形

众所周知,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提供的宇宙论模式正是自上而下的说服的宇宙论模式,所以《蒂迈欧篇》为我们理解高贵的谎言在理性说服中的必要性提供了关键性文本。接下来将通过分析《蒂迈欧篇》的创世神话,探讨说服的宇宙论模式及其两个环节,表明高贵的谎言是真理进入灵魂的必要环节。

(一)理性的赋形和必然性的受形

首先,《蒂迈欧篇》以神话故事的形式讲述了宇宙的起源、结构和运动模式[11]1,但是这个神话故事本身被认为是绝对真实的故事[12]20D。

简单来说,在德穆格创世故事的一开始,柏拉图借蒂迈欧之口通过“始终存在者”和“始终转变者”的区分来解释宇宙的诞生,其中“始终存在者”是能够被理智把握到的永恒理念,“始终转变者”是能够被感知觉把握到的信念对象,而宇宙正是德穆格利用作为“始终存在者”的永恒理念创造出来的信念对象[12]27D-29B[13]298-299,所以“始终存在者”和“始终转变者”分别构成德穆格创世的形式和被赋予了形式的可感事物[14]124。那么,德穆格创世的质料是什么呢?由于柏拉图一开始做出的“始终存在者”和“始终转变者”的区分没有涉及德穆格创世的质料,所以柏拉图后来认为这一区分并不能满足对宇宙起源的解释,进而在创世故事中添加了作为德穆格创世质料的“第三种东西”来补充这一区分的不足,“我们以前没有区分出第三种东西,考虑到这两种东西将是充足的。但是当前的论证似乎要求我们的考察应当努力澄清这一困难而隐晦的东西”[12]49A,而“载体(hypodochē)”就是“第三种东西”。在柏拉图看来,载体是不具有任何形式的、一切可感物从其中而出的质料[12]50A-B[15]77,即一切可感物的接受者[12]50B-C。由于载体缺乏任何形式,所以载体自身呈现为无序的运动状态。当德穆格利用永恒理念为无序的载体赋予形式时,载体将从无序的运动状态转向有序的运动状态,由此一个有序的宇宙从载体中而出[12]30A。

柏拉图将德穆格的这种赋形活动理解为理性(理智,nous)说服必然性(anagkē)的过程,“我们这个世界的被造物是理性[理智]和必然性的共同产物……理性通过说服来驾驭必然性,从而驱使大多数被造物朝向完美”[12]47E-48A。需要注意的是,柏拉图宇宙论中的必然性不是近代科学宇宙论下的有规律的必然性,恰恰相反,柏拉图认为必然性是缺乏理性的混乱状态并且没有任何的规律和秩序,所以必然性是有待被理性说服的必然性,即有待被德穆格赋形的载体。既然有序的宇宙是理性说服必然性的结果[17]160,那么德穆格对载体的赋形意味着德穆格利用神圣理念的理性力量说服载体接受形式,即德穆格说服载体从混乱的无序状态朝向完美的秩序状态,从而驱使从载体中而出的被造物朝向完美。所以德穆格拥有的创世技艺同时是说服的技艺[17]163,其创世活动本质上是说服活动,并且该说服活动表现为理性对必然性的赋形活动。

既然理性是通过言语说服的方式来驾驭必然性的,那么必然性对理性的服从(peithomai)将是自愿的而非强迫的[6]236,因为说服与强迫是对立的,即说服是被说服者自愿接受说服者的说服,强迫则是被强迫者非自愿接受强迫者的强迫,所以德穆格为载体赋予的是符合载体本性的形式,而非直接将形式强加于载体之上,否则载体将会拒绝德穆格的赋形[17]155。

因此,理性的赋形和必然性的受形构成理性说服必然性的两个环节:说服不仅要求理性在必然性面前施展自己的赋形力量,而且要求必然性自愿接受理性的赋形,一旦理性缺少赋形力量或者必然性拒绝接受理性的赋形,那么说服活动将无法实现。所以宇宙论模式下的说服活动既是一个自上而下的理性的赋形活动,也是一个自下而上的必然性的受形活动,其中理性的赋形是说服得以可能的条件,必然性的受形是说服得以实现的条件。

那么,理性以何种方式才能说服必然性?如前所述,必然性藉着理性的说服只能够上升为信念对象而非理念对象,而信念对象本身介于理性和非理性之间,这意味着:一方面,理性只能以说服必然性上升为信念对象的方式实现对必然性的说服,必然性只能够接受使其自身上升为信念对象的形式;另一方面,理性说服必然性的方式将介于理性和非理性之间,否则非理性的必然性难以接受纯理性的说服。所以理性说服必然性的方式要满足理性的赋形和必然性的受形,即这种方式不仅要具备理性的赋形能力而且要符合必然性的本性。

综上,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建构了以说服为核心的宇宙论,德穆格藉着神圣理念来说服作为必然性的载体接受理性提供的完美秩序,所以一个有序的宇宙是理性以必然性能够接受的方式说服必然性的产物。也就是说,虽然德穆格的创世活动是一个自上而下的理性说服必然性的赋形过程,但是必然性不是被强迫而是自愿接受理性的赋形,即必然性在理性的说服下必须自愿从无形式的载体状态上升到有形式的秩序状态。此外,理性的赋形和必然性的受形要求说服的方式必须同时包含拥有理性的赋形能力和引导必然性接受赋形的两个特征,并且符合这两个特征的说服方式将是能够实现理性说服必然性的方式。所以柏拉图的宇宙创世论不仅包含德穆格藉着神圣理念的力量为必然性赋形的环节,而且包含德穆格以必然性能够接受的方式说服必然性接受赋形的环节。

(二)真理的赋形和灵魂的受形

既然柏拉图的政治说服的目的在于说服者说服被说服者的灵魂朝向一个更高的秩序,而非仅仅迎合或取悦被说服者,那么只有引导真理进入灵魂的说服方式才是符合柏拉图的政治说服的方式。

基于此,智者使用的修辞术(rhētorikē)将不符合柏拉图的政治说服。因为虽然智者将修辞术视为“说服的技艺”[6]236[18]275-276,但是智者使用修辞术不是为了听众灵魂的上升而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和钱财,[18]285也就是说,当智者使用修辞术教育听众时,真理并没有藉着智者的修辞术进入听众的灵魂之中,反而听众的灵魂接受的是灵魂中的欺骗而非言语中的欺骗,“有那么一些年轻人,他们是在受着智者的蛊惑,而有那么一些智者,他们是在以私人的身份,不管是在什么值得提的程度上,起着蛊惑人的作用”[1]492A-492B。之所以智者无法引导真理进入灵魂,是因为智者掌握的是意见而非真理[6]237。柏拉图在《理想国》第六卷中指出,智者不仅不具有智慧(真理),而且将意见视为真理:

那些收受酬金的私人教师,那些公众称作为智者并且认为是他们的对手的人,他们教授的只不过是那些普罗大众聚集在一起时所持有的那些意见,而且,这些智者还把这种意见称之为智慧……他并不真正地知道,在所有这些意见和欲望中,什么是美的或是丑的,善的或是恶的,正义的或不正义的……凡是迫不得已必然要去做的事,他就称之为是正义的和美好的事,而对于何谓必然和何谓善的本性,以及如何这两种本性真正地是互补相同的,他就既一无所见,也无力能够对旁人做出解释和证明了[1]493A-493C。

既然智者知道的只是意见而非真理和善的本性,那么智者并不知道存在于意见之中的真理和善,而是笼统地将意见视为“正义的和美好的事”,这意味着智者不是真正拥有智慧或热爱智慧的人,因为“凡是真正地爱学问的人,他总是出于天性就要去朝向‘是’(toon);他不会停留于那呈现为多的表象(doxazomenois)”[1]490A-490B,然而智者仅仅停留在意见之中,所以智者和大众一样都不知道什么是真理并且错误地将意见视为真理本身。因此,智者作为说服者不具备将真理赋予被说服者的灵魂的能力,智者的修辞术也不符合能够实现真理进入灵魂的政治说服,这导致智者使用修辞术的目的只是为了迎合听众灵魂中较低的部分而非提升听众的灵魂,修辞术在智者手中沦为智者编织“真正的谎言”的工具。然而,修辞术在《斐德若篇》中被视为利用言语引导灵魂(psychagogy)的技艺,并且柏拉图认为掌握修辞术的修辞学家拥有关于灵魂的知识[19]271C-D,所以修辞学家能够通过修辞术引导被说服者的灵魂上升到一个更高的秩序。这意味着,当说服者使用修辞术能够说服被说服者的灵魂上升时,修辞术将符合柏拉图的政治说服[17]156[20]271。所以一切政治说服的方式都必须服务于实现灵魂上升的目的,否则它将沦为虚假的欺骗。

与智者的修辞术不同,高贵的谎言恰恰是一种能够引导灵魂上升的政治说服方式。首先,之所以《蒂迈欧篇》中提供的说服的宇宙论模式能够被用于分析《理想国》中高贵的谎言的政治说服模式,是因为不仅《理想国》的政治说服模式和《蒂迈欧篇》的说服的宇宙论模式在形式上具有同构性,而且高贵的谎言所包含的真理和灵魂的关系与理性和必然性的关系是同构的。正如理性说服缺乏形式的必然性接受形式,真理说服缺乏真理的灵魂接受真理,也就是说,缺乏真理的灵魂同样展现出必然性的无形式特征,灵魂的无序性构成了高贵的谎言的说服对象,所以在灵魂被高贵的谎言说服接受真理之前,灵魂处在无形式的必然性状态之中并且缺乏“美好城邦”所需要的灵魂秩序。因此,说服的宇宙论模式能够被用来理解高贵的谎言所呈现的政治说服模式。其次,如前所述,柏拉图提出高贵的谎言的目的在于说服城邦三个阶层接受关于城邦幸福和正义的真理,即真理拥有者说服被说服者的灵魂朝向一个幸福和正义的秩序,所以高贵的谎言是理性说服必然性的宇宙论模式在政治领域的具体展现,真理正是通过高贵的谎言的方式被传达给了城邦的三个阶层。正如理性通过说服必然性使得一个有序的宇宙从必然性中产生那样,真理拥有者通过说服城邦三个阶层使得“美好城邦”从城邦三个阶层的灵魂中产生。之所以真理拥有者采取高贵的谎言而非直接的理性言说方式,是因为城邦三个阶层的灵魂属于“美好城邦”的载体或必然性,这导致真理拥有者必须采取符合城邦三个阶层的灵魂本性的方式来说服他们接受关于幸福和正义的真理,否则城邦三个阶层的灵魂很难接受幸福和正义的真理。由于对幸福和正义的爱是城邦三个阶层的灵魂中好的情感,而高贵的谎言提供的正是能够引导灵魂朝向幸福和正义的神话故事,所以高贵的谎言是对灵魂中好的情感的模仿,真理拥有者正是抓住了城邦三个阶层的灵魂本性,从而提出高贵的谎言作为符合他们灵魂本性的方式来实现对城邦三个阶层的理性说服,否则真理拥有者将遭受“船喻”带来的说服困境[1]488A-489A。也就是说,“美好城邦”的必然性(城邦三个阶层的灵魂)能够自愿接受理性(城邦幸福和正义的真理)说服的原因在于说服方式(高贵的谎言)符合必然性自身的本性。

综上,高贵的谎言包含真理的赋形和灵魂的受形两个环节:真理的赋形意味着高贵的谎言将关于城邦的真理赋予城邦三个阶层的灵魂;灵魂的受形意味着城邦三个阶层的灵魂接受高贵的谎言所传达的城邦真理。真理拥有者为了引导灵魂走向更好的秩序,以迎合灵魂本性的方式提出高贵的谎言,从而使得灵魂能够容易接受真理的赋形,由此实现真理对灵魂的赋形。这意味着,真理的赋形要求说服必须以引导灵魂上升为目的,灵魂的受形要求说服必须以灵魂能够接受的方式为形式,而高贵的谎言恰恰符合这一说服的双重环节:一方面,高贵的谎言的目的是为了将真理传达给灵魂,从而使得灵魂获得来自真理世界的形式,由此实现说服所要求的真理的赋形环节;另一方面,高贵的谎言是对灵魂中好的情感的模仿,从而使得灵魂能够自愿接受真理的赋形,由此实现说服所要求的灵魂的受形环节。也就是说,如果高贵的谎言不能引导灵魂走向真理,那么它将无法实现真理的赋形;如果高贵的谎言不能模仿灵魂中好的情感,那么它将无法实现灵魂的受形。

高贵的谎言恰恰能够满足政治说服所要求的两个环节,它不仅能够实现真理为灵魂赋形的要求,而且能够使得灵魂自愿接受真理的赋形,所以真理的赋形和灵魂的受形这一双重环节的政治说服模式决定了高贵的谎言在真理进入灵魂过程中的必要性,高贵的谎言正是真理说服灵魂上升和实现“美好城邦”的必要方式。但是,既然说服是自愿的而非强迫的,那么接受真理赋形的灵魂同样能够自愿地摆脱受形状态,即真理没有藉着高贵的谎言对灵魂的赋形活动而改变灵魂拒绝接受真理的状态,反而受形的灵魂仍然能够拒绝真理,所以高贵的谎言面对着无法让真理稳固地存在于灵魂之中的困难。基于此,我们有必要重新检讨高贵的谎言得以证成的说服的宇宙论模式,考察高贵的谎言为何不能让受形的灵魂安享真理。

三、真理、灵魂和二元形质论:说服教育的形质论困境

如前所述,在说服的宇宙论模式中,理性和必然性分别是德穆格创世的形式和质料,德穆格通过混合理性和必然性产生了一切可感物,所以德穆格创世的方式是说服必然性接受理性,即理性以说服必然性的方式进入必然性之中,由此产生一切可感物。当可感物从必然性中而出的时候,可感物的形式却是从必然性之外获得的,并且可感物在获得形式后仍然保留了其从中而出的质料,所以可感物是由两种截然不同的形式和质料结合而出的形质结合物。也就是说,虽然理性以必然性能够接受形式的方式引导必然性从无序状态走向有序状态,但是必然性仍然被保留在了从其中而出的形质结合物之内,所以理性在说服必然性的同时“并不能完全取消必然性”[16]46,必然性的无序性反而以被说服的状态存在于可感物中并且构成可感物的质料。必然性的无序性既是理性试图说服的对象也是理性不能完全说服的对象,它构成瓦解载体和理念结合的质料性原因。

必然性无法安享理性的说服最终是由柏拉图的形质论决定的。柏拉图的形质论源于他的本原学说,即“把‘一’(Hen)和‘不定的二’(aoristos duas)看做万物的两个最终本原,同时认为整个存在遵循着‘具体事物-理念-数-二本原’这样一个基本结构”[21]59,其中“‘形式’指代着‘一’,‘空间’指代着‘不定的二’,亦即‘质料’,而‘摹本’则是指那些通过形式与质料的结合而产生出来的具体事物”[21]66,所以柏拉图持有一种二元形质论:质料和形式分别指代柏拉图本原学说中的两个本原(一和不定的二),二者通过混合生成了可感物,并且质料没有因为接受形式的秩序而被取消掉,反而被保留在了可感物之中,构成了可感物生成变化的质料性原因。因此,作为质料的必然性在说服的宇宙论模式中居于本原的位置,它不是德穆格创造出来的,而是仅仅接受德穆格赋形的始终存在的质料,所以质料的本原性位置决定了质料在接受理性赋形的同时不能被理性完全取消掉。

基于说服的宇宙论模式自身的特征及其展现的二元形质论特征,我们能够从三点考察高贵的谎言无法让灵魂安享真理的原因。

第一,既然理性在说服必然性的同时“并不能完全取消必然性”,那么高贵的谎言在说服灵魂接受真理时同样不能完全取消灵魂的本性。因为高贵的谎言只是对灵魂中能够接受幸福和正义的好的情感的模仿,而灵魂中不好的情感不是被取消掉而是被限制在了受形的灵魂之中,所以高贵的谎言在说服灵魂接受真理的同时不能完全取消灵魂的无序状态,反而是将灵魂的无序状态保留在受形的灵魂之内。也就是说,灵魂的无序性构成瓦解灵魂秩序的潜在因素,它不仅使得灵魂的受形变得极其困难,而且使得受形后的灵魂遭受解体的危险,所以灵魂常常抗拒真理的说服,即使真理以高贵的谎言的方式呈现给灵魂。此外,“美好城邦”是从城邦三个阶层的灵魂中产生的,这意味着高贵的谎言通过引导城邦三个阶层的灵魂从无序的状态朝向幸福和正义的秩序状态,由此一个有序的“美好城邦”在可感世界中被建立起来,但是灵魂的无序性潜在地存在于有序的灵魂之中,从而构成瓦解高贵的谎言塑造的灵魂秩序和“美好城邦”的内在因素,所以灵魂的无序性既是灵魂在受形过程中的障碍,也是受形的灵魂所塑造的“美好城邦”经历生成流变的质料性原因。既然灵魂的无序性既是高贵的谎言说服的对象也是瓦解高贵的谎言的质料性原因,它是使得高贵的谎言塑造的有序灵魂和“美好城邦”从秩序下降到无序的自然必然性,那么灵魂的无序性不仅是真理必须要以高贵的谎言的方式进入灵魂的原因,而且是真理难以稳固存在于灵魂之中的原因。

第二,既然说服的宇宙论模式建立在二元形质论之上,并且说服的宇宙论模式的内在困难同样是由二元形质论带来的,那么高贵的谎言面对的困难同样能够从柏拉图的二元形质论中找到根源。就二元形质论而言,高贵的谎言关涉的真理和灵魂能够分别对应于二元形质论中的形式和质料,即当真理藉着高贵的谎言进入灵魂时,受形的灵魂是真理和灵魂的结合物,其形式是真理,质料是灵魂,所以灵魂不是被完全取消掉而是以被真理赋形的方式和真理结合在一起。正如质料的无序性是质形结合物始终处在生成流变状态的质料性原因,灵魂的无序性同样是质形结合物始终处在生成流变状态的质料性原因,所以一个本身缺乏真理并且需要从真理世界获得真理的灵魂无法凭借自身获得真理。即使灵魂在意见世界中接受了真理的赋形,它始终面对着灵魂无序性带来的解体危险,相对于真理为灵魂提供了一股向上的力量而言,灵魂的无序性为灵魂提供了一股向下的力量。由于灵魂的无序性始终伴随着灵魂,所以受形的灵魂始终面对着向上的真理力量和向下的无序力量的张力。

第三,柏拉图的二元形质论同样造成了真理世界和意见世界在存在论上的分离,这导致真理世界中的真理和意见世界中的灵魂在高贵的谎言中的结合无法敉平二者在存在论上的差异。换句话说,虽然高贵的谎言是真理进入灵魂的必要环节,但是高贵的谎言的目的仅仅是在意见世界之中塑造出拥有真理的灵魂和“美好城邦”,这意味着意见世界中的灵魂并没有走出意见世界的洞穴[1]514A-515D,反而是在意见世界的洞穴之中接受来自于洞穴之外的真理的赋形。由于两个世界在存在论上的差异,洞穴之外的真理以高贵的谎言的形式对灵魂进行赋形,即灵魂在洞穴之中接受真理时并不知道自己接受的是真理,反而将高贵的谎言描述的神话故事视为真理本身,所以柏拉图的二元形质论断绝了真理在意见世界中直接展开的可能性,这也使得意见世界中的灵魂始终生活在意见之中,并且灵魂在意见世界中只能以意见的形式接受真理。因此,高贵的谎言对灵魂的说服活动不仅包含自上而下的真理赋形活动,而且包含自下而上的灵魂受形活动,它是真理进入灵魂之中的必要环节。然而,由于真理世界和意见世界在存在论上的差异使得意见世界中的灵魂只有模仿真理世界才能获得秩序或形式,所以意见世界中的有序存在物是可分离的形式和质料相结合的存在物,质料没有因为服从形式的说服而被取消掉,反而被保留在接受秩序的存在物之中并且构成存在物的质料因。这导致质料只有接受形式才能生成有形式的存在物,但是质料的本原性存在决定了其在受形的过程中保留了自身的无序性,所以“一切生成的东西都是有毁灭的”[1]546A,形式对质料的说服仅仅将质料限制在了一定的界限之内而非取消了质料的本性[17]162。

综上,由于高贵的谎言包含的是自上而下的真理赋形和自下而上的灵魂受形两个环节,所以真理对灵魂的说服活动本质上是灵魂之外的真理进入灵魂之中的二元形质论的赋形活动,即真理世界和意见世界在形质论上的分离使得真理必须依赖于高贵的谎言才能进入灵魂之中,灵魂作为意见世界之中的存在物只有从外部接受真理而不能从自身内部生发出真理。也就是说,高贵的谎言在政治说服中的必要性建立在真理和灵魂的二元形质论关系。然而,真理和灵魂的二元形质论关系带来的一个后果是,不论高贵的谎言说服灵魂接受多少真理,灵魂都将始终处在意见世界之中,这导致受形的灵魂仍然表现出意见世界之中的存在物所具有的无形式性特征,所以真理藉着高贵的谎言对灵魂的政治说服无法让灵魂安享真理,高贵的谎言无法解决这一困难的根源在于柏拉图的二元形质论。

柏拉图的二元形质论既是高贵的谎言得以证成的存在论根据,也是高贵的谎言的真理说服灵魂逻辑面临瓦解的存在论根源。真理和灵魂的二元形质论特征决定了二者只有藉着高贵的谎言才能在意见世界中结合产生有秩序的灵魂,但是二元形质论同样决定了灵魂无法安享真理。一旦真理世界被意见世界中的灵魂视为人为虚构出来的东西或者灵魂拒绝接受真理世界和意见世界的存在论差异,那么不仅灵魂和“美好城邦”的秩序将因为失去真理的赋形而被瓦解掉,而且高贵的谎言也将因为失去引导真理进入灵魂的政治功能而丧失自身的合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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