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宏涛
[内容提要]以常州庄氏家族为核心的常州学派,其最具统绪性和连贯性的学术主调并非仅仅传统意义上所认为的《春秋》 学或《公羊》 学,而是同样容纳了《诗经》 《尚书》 等经部之学并进而构建起常州学问的框架,其中尤以《尚书》 学为特色。在庄存与、庄述祖、刘逢禄、宋翔凤、庄绶甲的《尚书》 学著述中,展现出“玩经文、存大体” 的学术取向,与传统的章句之儒形成明显区隔。而在其《尚书》 学的理想之中,既涵括有对“三代大经大法” 的抉隐,同时也有对现实问题的观照,其中论说又多以《书序》、孔子、孟子论说为依归,并对荀子、郑玄等人多有驳斥。最后在宋翔凤的笔墨中,又展现出以宋氏为代表的常州庄氏家族对顾炎武的推重和效法以及背后包孕的经世理想,折射出常州学派的丰富面目。
在现代学术史的视野中,常州学派往往被赋予《公羊》 学或今文经学的学术色调。〔1〕较有代表性的如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陆宝千《清代思想史》多集中于其《公羊》 学特色。这种叙述的表达无疑方便了学派主色的突显,但却无意间造成研究视角上的某种遮蔽或断裂。首先,就常州学派本身而言,作为家族一体的庄存与、庄述祖、刘逢禄、宋翔凤和后世的龚自珍、魏源、戴望、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实有明显不同,即后者方旗帜鲜明地标举出今文经学的大旗。而《公羊》 学作为今文经学最具代表性的学术门类,其有意被贯注融入经学话语的阐释体系之中,则是由刘逢禄方才彻底确立。
此外,常州学派较早被写入学术史中先是由梁启超、皮锡瑞等人完成,随后章太炎、刘师培又撰述文字对庄氏一族的学术声伐驳诘,但二者均有明显的今、古文立场,因此这也造成了某种评价上的偏颇与失真。事实上,作为常州学派的奠基者和中坚力量,庄氏家族呈现出今、古文兼治的学术取向,且《春秋》 或者说《公羊》 学并非其明显主调。〔2〕相关论述参见蔡长林《常州庄氏学术新论》,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2000 年博士学位论文,第220 页。相反,《尚书》 学成为三代人共治并且肆力颇勤的家族学问,如:庄存与的《尚书既见》 《尚书说》,庄述祖的《尚书今古文考证》《书序说义》 《尚书记》,刘逢禄的《尚书今古文集解》 《书序述闻》,宋翔凤的《尚书略说》 《尚书谱》,庄绶甲的《尚书考异》,等等。这种《书》 学统绪一以贯之的现象却是其他几经无法比拟的,但目前学界仍多将目光停留于《春秋》 学上,对此却少有人问津。即使有相关的常州学派《尚书》 学研究成果,〔3〕关于常州学派的《尚书》 学研究,学界目前较有代表性的成果有:刘德州《常州学派与〈尚书〉之“微言大义”》,《天津社会科学》 2013 年第4 期;赖志伟《庄存与的〈尚书〉 研究:对〈尚书既见〉 的新解读与新看法》,陈明、朱汉民主编《原道》 第28 辑,东方出版社2015 年版,第145-157 页;孙娟《刘逢禄〈尚书〉 学研究》,重庆师范大学2019 年硕士学位论文;李玲玉《庄述祖〈尚书〉 学述论——以〈书序说义〉 为中心》,南京大学2019 年硕士学位论文。这些研究对于了解常州学派《尚书》 学成就均有一定价值,不过在论述的丰富性以及整体性上仍有可以推进的空间。但其中多为专人研究介绍,未能立足于庄氏家族《书》 学的脉络统绪来观照个体研究的价值,由此易拔高如刘逢禄以及淡化如庄述祖等人的《尚书》 学成就。同时,本文研究的重点在于梳理并建立庄氏家族的《书》 学脉络,揭示庄氏成员于《尚书》 研究的承继性、互文性以及差异性,并特别突出宋翔凤这一较少被关注的研究对象于这一领域的地位与价值。
因此,本文拟以《尚书》 之学作为视角,并将常州学派的考察范围回归并限定于庄氏一族,以此考察常州庄氏家族的《书》 学统绪及脉络呈现,并发掘其文字背后的理想寄寓与学术追求,以期对常州学派有新的认知。
《汉书·艺文志》 曾言:“古之学者耕且养,三年而通一艺,存其大体,玩经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经立也。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难逃,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1〕《汉书》 卷30 《艺文志》,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1723 页。其中“存其大体,玩经文” 为古时学者治经的状态,即反复体会经文,掌握其中的重要义理。而自汉武帝立五经博士后,经学的发展渐趋步入烦琐芜杂的状态,积重难返之势使得六经义理埋没不彰,这也是庄氏家族对章句之徒痛加驳斥的缘由。有趣的是,庄氏一族有时又常常援引此句,表明自己的治经原则和态度。如庄述祖在《尚书今古文序略》 中言:
永嘉板荡,典籍散亡,学官所传,亡可征信。故孔氏古文出,历五代及唐乃盛行,讫诸家废,而其书独传,非人力所能致也。存其大体,略枝辞,考异同,以求其长义,在好学者深思而自得之。〔2〕庄述祖《珍艺宧文钞》 卷2 《尚书今古文序略》,《续修四库全书》 第1475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年版,第9 页。
庄述祖在此序中详细分说了《尚书》 今、古文的发展流脉,但著书立说之意并不在于往复辨析文字异同,而是力图如古之学者“存大体” “求长义”,即义理是其最终归宿。至于阐释方式则不与后世汉学枝蔓相同,以此与章句之儒做出区隔。事实上,庄述祖在其解经过程中也是如此实践的,譬如在《尚书记》 中解释《度邑》 中的经文“定天保,依天室。悉求共恶,从殷王纣,四方亦宜未定”,先是以双行小字附录于后考其文字异同:
悉求本作志杀,杀又作我,古文杀字。共恶,《史记》 作夫恶。《世俘》 篇有纣矢恶,臣亦从夫恶。贬,皆从,本作俾,从《史记》 本亦作本作赤。〔1〕庄述祖《尚书记》 卷3,《丛书集成续编》 第5 册,上海书店1994 年版,第9 页。
而后又在正式的注文中另作解释:
显然,双行小注与正式注文分别承担了不同的阐释功能。前者主要将经文与《史记》 中的相应文字进行比照,最终落实文本从属的大致形态。后者在简单训释字句的同时更着重经文义理的发挥,强调周公对武王之德的继承,即对殷不尚杀伐的仁者之心。从文本优先次序来说,同样作为经典阐释的内容,考辨文字异同并非庄述祖的重心所在,因此它是以双行小字的形式进行呈现。而对字句的理解、大义的阐发才是庄述祖的关注之处,所以这些内容又以更为疏朗的字体以及更为详细的叙述方式另作排布,这种解经方式恰与庄述祖所言“存其大体,略枝辞,考异同,以求其长义” 是一致的。这一现象并非孤例,在庄氏经说中频繁显现。
此外,宋翔凤也有类似的阐说,如他在《经问自序》 中便言:
然六经之在当世,若恒星之丽天,日月之成岁,推步虽失,不乱于运行;言天虽殊,无伤于躔次。后儒相习于冥冥之谕,古人固存其昭昭之理,玩经文,存大体,则庶几已。若□恩所到,微言匪远,博观之顷,大义有获,余之《经问》 所由作焉。〔3〕宋翔凤《朴学斋文录》 卷2 《经问自序》,《续修四库全书》 第1504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年版,第342-343 页。
宋翔凤的治经追求同样在于“玩经文,存大体”,进而探得六经大义,这一理念与其舅氏是完全一致的。由此,章句之儒的枝蔓之辞自然不为所取,是故在解经时更注重行文的通畅自然:
两京家法著分合,六代群儒失条理。
即今综核正未晚,言之无文行不远。
先宜痛削饾饤辞,造语洁净义安稳。
当同汉师相揖让,毋求俗说恣往返。〔1〕宋翔凤《答曹识善光诏三首(其一)》,《洞箫楼诗纪》,《清代诗文集汇编》 第513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版,第271 页。
摆落饾饤之辞的目的仍然是要保证经文义理的彰显,而对于“言之无文” 的规避也体现出他们与章句之儒琐碎冗长的不同。尽管庄存与、刘逢禄等人并未明确标举出“玩经文,存大体” 的治经取向,但若通览他们的经说著述,正可感受到这种学术特质的映射与展现,这一原则也成为庄氏家族自觉的学问追求。当其映射在《尚书》 之上,则更折射出庄氏家族别具一格的《书》 学理想。
庄存与曾有一段入值南书房及上书房行走的经历,在此期间奉命教授皇子读书。〔2〕王逸明编《武进庄存与庄述祖年谱稿》,学苑出版社2011 年版,第45 页。其中,《尚书既见》 《尚书说》 被认为是授读的教材讲义。庄绶甲曾言:“先大夫常自言生平于《诗》 《书》 之学最明,盖好学深思,能见圣人之深,于圣人之于天道之常变三致意焉。”〔3〕庄绶甲《尚书既见跋》,《拾遗补艺斋文钞》,《清代诗文集汇编》 第512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版,第401 页。龚自珍亦道:“幼诵六经,尤长于《书》,奉封公教,传山右阎氏之绪学,求二帝三王之微言大指,闵秦火之郁伊,悼孔泽之不完具,悲汉学官之寡立多废,惩晋代之作僭与伪,耻唐儒之不学见绐。”〔4〕龚自珍《资政大夫礼部侍郎武进庄公神道碑铭》,《龚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年版,第141 页。即庄存与最具深思自得之学的并非传统学术史中所认定的《春秋正辞》,而在于《诗经》《尚书》 两部经典,特别于《尚书》 最为擅长。清初伪古文《尚书》 之事大白于天下,当时便有声音要求废除伪古文,庄存与对此却据理力争道:
昔者《大禹谟》 废,“人心道心” 之旨、“杀不辜宁失不经” 之诫亡矣;《太甲》 废,“俭德永图” 之训坠矣;《仲虺之诰》 废,“谓人莫己若” 之诫亡矣;《说命》 废,“股肱良臣启沃” 之谊丧矣;《旅獒》 废,“不宝异物贱用物” 之诫亡矣;《冏命》 废,“左右前后皆正人” 之美失矣。今数言幸而存,皆圣人之真言,言尤疴痒关后世,宜贬须臾之道,以授肄业者。公乃计其委曲,思自晦其学,欲以借援古今之事势,退直上书房,日著书,曰《尚书既见》 若干卷,数数称《禹谟》 《虺诰》 《伊训》,而晋代剟拾百一之罪,功罪且互见。公是书颇为承学者诟病,而古文竟获仍学官不废。〔1〕龚自珍《资政大夫礼部侍郎武进庄公神道碑铭》,《龚自珍全集》,第142 页。
龚自珍的这段文字详细交代了庄存与面对伪古文《尚书》 的态度,即面对天下尽知的作伪事实,庄存与秉持的根本原则是圣人大义的存续与否,而非对伪古文《尚书》 的刻意偏袒。在庄氏看来,这些被证伪的篇目中所蕴含的义理实有裨于世道人心,而一味剖辨古籍真伪则“为术浅且近”〔2〕龚自珍《资政大夫礼部侍郎武进庄公神道碑铭》,《龚自珍全集》,第141 页。。也正因庄存与以此力争,方保证伪古文《尚书》 仍立于学官而不废,这一“抗争” 显然大有直接与考据势力辩论的色彩。
而对于圣贤之书应当如何理解、作何阐释这一问题,李兆洛将“圣人之书”比作“日”,将世间学者又由低到高划分为“庸夫孺子” “畴人子弟” “羲和容成”三个进阶层级,不同群类的人面对“太阳” 也有自浅入深的认识,但以上一层级的认知告诉下一层级,则是“夏虫语冰”,不被接受和理解,其原因正在于“其知不足及此”。〔3〕李兆洛《养一斋文集》 卷2 《庄方耕先生尚书既见序》,《清代诗文集汇编》 第493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版,第24 页。李兆洛认为庄存与是属于“羲和容成” 那一类可以探得宇宙玄机即圣人之心的人,是故他说道:
读方耕先生《尚书既见》,始卒业而爽然,徐寻绎之而怡然。舜、禹、文王、周公得孔子、孟子之言,而其心可知矣。后之读书者,求端于孔子、孟子之言,而勿以凡所言者乱之,则几乎其可矣。先生之言,若与凡言之者异,而与孔子、孟子之言近矣。由是以求窥圣人之心,亦犹欲问日于羲和容成,而以灵台畴人为之导也。〔4〕李兆洛《养一斋文集》 卷2 《庄方耕先生尚书既见序》,第24 页。
在李兆洛看来,当时学人多诵习传记之言,庄存与则上溯三代,以孔、孟之言为依归,方能窥得圣人之心。由此也表露出《尚书既见》 中蕴意之博大、气象之宏阔,自然与斤斤于名物训诂之作不同。
庄绶甲曾如此称述庄述祖道:“从父珍艺先生从大父讲授,有《尚书驳义》《尚书授读》 之著,亦考信于序,有《书序说义》 之著。从父尝叹曰:‘ 《书》 所著盖文、武之道,贤者识其大者,世父是也。余则不贤者识其小者而已。’ 一时学者因目大父与从父为大小夏侯焉。恪守家法,亦不为墨守。如今文、古文则从阎氏、惠氏之说,大指则无不合揆。”〔1〕庄绶甲《尚书既见跋》,《拾遗补艺斋文钞》,《清代诗文集汇编》 第512 册,第402 页。庄存与和庄述祖在《尚书》 学上有直接的授受关系,“恪守家法,亦不为墨守” 又显示弘通的治《书》 观念。庄述祖自言世父“识其大”,而自己则“识其小”,虽其中不乏自谦的成分,但客观上庄述祖的确在庄存与的基础上加入了考据的话语阐释,使得其《书》 学在关节处又显得细密而充满实证。庄述祖曾在与孙星衍的两封书信中交代自己的治《书》 缘由及《书》 学理想,从中可以窥得庄述祖的一二心迹:
承示所辨周公称王,属宋人之见。宋儒说经,类多凭臆。述祖尝学《尚书》,病其无可依据,为孔传又陋。旦略求之于伏生传,马、郑、王诸家注,时亦有所去就,而一折衷于《书序》。《书序》 所有,传注不同,则从《书序》。汉儒所言,孔、孟不言,则不敢从汉儒。〔2〕庄述祖《珍艺宧文钞》 卷6 《答孙季逑观察书》,《续修四库全书》 第1475 册,第106 页。
庄述祖认为《尚书》 今、古文之说皆有可供采择之处,但又认为相比之下《书序》最能贴合经文大旨,故论说之间多以《书序》 为宗。而汉儒与孔、孟相较又更信赖孔、孟之说,其原因正在于荀子乱经,汉儒如马、郑等又多信从。庄述祖以“周公称王” 说为例论道:
彼谓周公称王者,固非汉儒创说也。其说盖本之孙卿子,而尸子已倡之于前。孟子之时,尸佼书未行于中国,故孟子辨益、伊尹而不及周公。汉儒之学,多自孙卿,故不可不知所择。如以《大诰》 诸篇之王为周公,《康诰》 之孟侯为成王,略说天子太子年十八曰孟侯,是周公称王,成王为太子矣。而《酒诰》 成王若曰之成王,谓成王耶?抑谓周公耶?郑氏以成王为成道之王,则成王亦周公矣。……《书》 易失诬,不可不辨,非敢立异也。〔1〕庄述祖《珍艺宧文钞》 卷6 《答孙季逑观察书》,《续修四库全书》 第1475 册,第106 页。
“周公称王” 之说涉及君臣之道的节义问题,而庄氏家族在此问题上有近乎一致的共识:周公一直安守臣子之道,恪尽职守,辅佐成王,从未有过任何僭越之举。“周公称王” 这种说法于汉、宋儒生之间颇为盛行,荀子作为始作俑者实难辞其咎。是故庄述祖特意说明自己并非有意标新立异,而是以《书序》、孔子、孟子等更为原始的论说作为立论依据,仅就这一点来说也是与庄存与保持一致的。〔2〕如庄绶甲曾论庄存与《尚书既见》 的宗旨道:“一卷首篇正后儒之误,解《禹谟》 为再征有苗重为书诬,因以明不攻古文之意。次篇释《盘庚》 而证以二《雅》,因以著‘以经解经’ 之法。三篇阐《书》 之言天言命言性至明切,而恠后儒鲁莽读之也。二卷皆论周公相武王辅成王之事,一衷于经与《序》,以明文、武之志事,述显承之艰难,辨成王不能涖阼、周公践祚摄政之诬。三卷皆论舜事父母之道,以孟子之言为本,而证明逸书之《舜典》,后述伊尹、周公之遇,皆所以明圣人之于天道也。” 即第一卷明不薄伪古文之意,第二、三卷皆以《书序》 和孟子为论说大本,可以窥得庄述祖如此论说的渊源所在。见庄绶甲《尚书既见跋》,《拾遗补艺斋文钞》,《清代诗文集汇编》 第512 册,第402 页。
有趣的是,庄绶甲也曾在寄给孙星衍的书信中表达过相似的说法:
自七十子丧后,弟子人人异端,荀卿氏之儒独陋,战国诡诞之说,皆出于是。汉氏惟董君、毛公学最醇,能抉经之心,以贻后学。虽精如郑君,犹不能不沿其说。故为《尚书》 必斟酌于古、今文,而折衷于百篇之序,庶可弗畔于圣。郑氏之失,有必宜是正者,如周公称王之解,《金滕》 罪人之训,皆袭荀卿氏陋儒之论。达神旨者,理而董之,二十八篇之《书》,咸可尽信矣。〔3〕庄绶甲《上孙观察星衍书》,《拾遗补艺斋文钞》,《清代诗文集汇编》 第512 册,第407 页。
显然,庄绶甲对于《尚书》 阐释的理解基本吸纳了庄存与和庄述祖的观点,汉儒如郑玄等皆承袭荀子诡诞之弊,而探寻圣人之旨取道于《书序》 方为正途,从中亦可见家学一体的身影。
也正因此,庄述祖对汉儒之说多有阙疑、不盲从,故而屡屡与孙星衍往复辩驳:
前奉钧诲,并赐示文王受命称王考,征引该博,足破唐人臆论。惟《史记·殷本纪》 周武王为天子,其后世贬帝号,号为王,不无疑义。《书大传》:“帝乃称王而入唐郊。” 是称王不始于周。董生书《三代改制质文》,大略以为王者必受命而后王,同时称帝者五,称王者三。周人之王,绌虞曰帝,与《尚书》 唐虞称帝、夏殷称王正合。顾说《尚书》 者皆莫之及。太史公据汉立法,固宜称周为王,而以夏殷为帝。《殷本纪》 乃谓周自贬号为王,非经义矣。楚、吴、越称王,徐亳之等蛮夷之俗,故《春秋》 不书楚、越之王丧,非不责其僭号也。〔1〕庄述祖《珍艺宧文钞》 卷6 《答孙季逑观察书》,《续修四库全书》 第1475 册,第107 页。
《史记》 认为,周武王之称由“帝” 变“王” 为自贬之意,庄述祖则举《尚书大传》、董仲舒“三代改制” 说认为,“同时称帝者五,称王者三”,周朝建立,自当与夏、商两朝称王,而绌唐虞为帝,虽是今文之说,却更为符合经义。孙星衍多信奉甚至泥于《史记》 之说,是故庄氏此处不无纠偏之意。事实上,庄述祖对于当时汉学家的关注不惟孙星衍,亦包括吴派大家江声。譬如他在书信中又与孙星衍道:
《尚书》 已刻竣否?急欲得一读,归途阅江叔沄《尚书》,颇缘以寻绎,有一二事欲献其疑。如三亳之亳,似当从《说文》 在京兆杜陵亭者为是,皇甫谧以为西夷之国。其北亳、南亳、西亳之说,固属无稽,似不必定以地名为亳,即是汤旧都之民服文王者。《左氏传》 云:肃慎、燕、亳,吾北土也。岂亦有汤旧都民乎?又六宗之义,终未能决,幸阁下教之。〔2〕庄述祖《珍艺宧文钞》 卷6 《答孙季逑观察书》,《续修四库全书》 第1475 册,第107 页。
庄述祖对江声《尚书》 学著作中涉及的地理名物的观点有所疑惑,并提出自己的看法进行辨证。这些内容只是单纯的考证问题,对错与否并不重要,但从庄述祖与当时汉学家在《尚书》 考据和经义的问题上展开对话可以感受到他对自我的认同和自信。他在对孙、江《尚书》 著作关注之余,也希望能有所撰述来寄寓自己的《书》 学理想:
《尚书》 疏通知远之教,三代帝王大经大法略具。窃不自量,欲采集西汉以前诸儒传记为一书,以留微言大义于万分一,牵于吏事,不克卒业。〔3〕庄述祖《珍艺宧文钞》 卷6 《答孙季逑观察书》,《续修四库全书》 第1475 册,第107 页。
应该说,庄述祖对自我的期许是更为高远的,他的理想在于采集留存有关《尚书》的微言大义,并发挥疏通知远之教,进而列陈三代帝王大经大法,显然这其中蕴纳有庄氏本人的致用理想。这种心迹其实也体现在他的书斋名中:“吾向以珍艺名读书之室,盖取张平子《思元赋》 所云‘御六艺之珍驾,游道德之平林。’ 夫以六艺为御,而游道德之林,其与虚车异矣。”〔1〕庄述祖《珍艺宧诗钞》 卷2 《珍艺宧诗》,《续修四库全书》 第1475 册,第146 页。另庄氏此处所引本为张衡《思玄赋》,从讳而变“玄” 为“元”,暂从原貌。从中可以感受到庄氏本人深潜六经、发挥义理的治学理想。
刘逢禄的《书》 学理想更为明确,他在《尚书今古文集解自序》 中明确交代自己的作书缘由和寄托之心:
《尚书今古文集解》 何为而作也?所以述舅氏庄先生一家之学,且为诸子授读之本也。嘉庆初,先生归自泲南,余始从问《尚书》 今、古文家法及二十八篇叙义,析疑赏奇,每发神解,忽忽数十年,久不省录。今年夏,先生子循博来京,旋卒旅寓,启其行箧,而先生所为《书序说义》 一卷、《尚书授读》 一卷在焉,寻绎洛诵,音容如在。先生学通仓籀,温故知新,其所创获,近轹诸儒,远质姚、姒。所恨记录过疏,引而不发,亦有亲承口授,或反缺然。绪论微言,不箸竹帛,传而不习,自古叹之。湮没骎寻,玩愒滋惧。爰推舅氏未竟之志,缀为是编。〔2〕刘逢禄《尚书今古文集解自序》,《尚书今古文集解》,《续修四库全书》 第48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年版,第185 页。
从上述征引不难看出,刘逢禄具有强烈的继承家学的意志和倾向,尤其与庄述祖关联最为密切。刘逢禄曾跟随庄述祖专门学习《尚书》,但舅氏多有精妙神解或引而未发之处,是故刘氏欲在引述庄述祖成说的基础上另作阐发,以推舅氏之志,当然其中必定也有刘逢禄个人的新见。此外,刘逢禄又于原文反复强调“段氏旁征蔓衍,烦赜为患,芟芜存英,什仅二三,从简要也” “有乖说经,概从薙汰,惧支蔓也”,这些又是从说经体式上对文字简净的追求和理想。
事实上,刘逢禄治《书》 别有心曲,即他并不是简单地传述家学,而是希图能将其立于学官。这一心迹被其子刘承宽详细记录:
郑氏于三《礼》 而外,于《易》 《诗》 非专门,其《尚书》 注已亡。或掇拾残阙,欲申墨守;或旁搜众说支离杂博,皆浅涉藩篱,未足窥先王之渊奥。乃别为《尚书今古文集解》 三十卷,别黑白而定一尊,由训故以推大义,冀他日与各经传注并立学官焉。〔3〕刘承宽《刘礼部集》 附录《先府君行述》,《续修四库全书》 第1501 册,第211 页。
简言之,郑玄注《尚书》 已亡逸,但后世仪郑者皆抱残守缺,却难窥圣人大义。因此,刘逢禄不仅为述家学,更冀望能让家学在自己的传述发挥下立于朝廷学官,大有与汉、宋之学争胜之意。这也可以视为刘逢禄《书》 学理想真正的要旨所在。
宋翔凤曾与陈寿祺、王引之在书信中讨论有关《太誓》 的问题,宋氏力图证明《太誓》 为得孔安国的真古文说,但却不被陈、王二人所取,〔1〕参见宋翔凤《朴学斋文录》 卷1 《与陈恭甫编修书》 《与王伯申学士书》,《续修四库全书》 第1504 册,第337-339 页。另在陈寿祺和王引之的文集中并未见与宋翔凤的信函,故只能暂时从此处略窥痕迹。从中也显现出宋翔凤与当时汉学家理念的不合之处。〔2〕关于这一问题具体可参见蔡长林《宋翔凤与陈寿祺、王引之论〈泰誓〉 及其相关问题》,安平秋主编《中国典籍与文化论丛》 第25 辑,凤凰出版社2022 年版,第139-165 页。是故,他在《虎坊桥杂诗十二首》 中“王肃词难合,刘歆说已通” 下又附注文道:“余说《尚书》,外兄刘申受颇以为是,近与王伯申学士论之,不甚相合也。”〔3〕宋翔凤《忆山堂诗录》 卷5 《虎坊桥杂诗十二首(其一)》,《续修四库全书》 第1504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年版,第286 页。字里行间不难看出宋翔凤与家族学问的亲近之感,并与以王引之为代表的汉学家在学问上多有龃龉之处。
将宋翔凤与庄存与、庄述祖、刘逢禄等人案例结合起来看,可以确定常州庄氏一族在《尚书》 之学上有一条稳定的传承统绪,这条家学脉络上不仅寄寓着他们各自的《书》 学理想,同时也表现出与时人不同的学术特质,于乾嘉之际展现出独特的《书》 学范式。当然,常州学派这种《尚书》 学统绪一以贯之的内在理路与其《春秋》 学乃至《诗经》 学都是互通的,〔4〕如庄绶甲有《诗书春秋相通论》 即为对这一问题的阐说。在这篇文字中,庄绶甲以“变风变雅”发挥《尚书》 的正书、变书说,并与《春秋》 的褒贬微意相关联,展现出《诗》 《书》 《春秋》交互汇通的学术品貌,这一特质也同样可以作为常州庄氏整体治学风格的注脚和说明。见庄绶甲《拾遗补艺斋文钞》,《清代诗文集汇编》 第512 册,第393 页。因此对于这种家学一体以及脉络统绪的理解,也应包孕于庄氏家族对《诗经》 《春秋》 等几部经典的学问阐释之中。
事实上,宋翔凤特意着墨谈论自己《书》 学理想的文字并不算多,但其心迹蕲向却可从他对当世学的评价风及治学追求上呈现一二。宋翔凤的文集,给人印象最为深刻之处莫过于他对时下学风空疏的现象多次表达不满。譬如他在给包世臣的书信中曾感叹道:“然近来风气,又即空疏。如泾、旌两邑,慕学之地,弟亦不敢高论骇俗。惟择其文行高洁者,商略持身涉世之故。为学不致是今非古而已,沽名市美,非意所存。”〔1〕宋翔凤《朴学斋文录》 卷1 《答包慎伯书》,《续修四库全书》 第1504 册,第336 页。其中所言近来风气空疏即指乾嘉以后学风之流转变化。宋翔凤虽然与汉学家在学术观点上多有方枘圆凿之处,但并不代表他排斥考据及其所带来的征实学风的特质。时下空疏蔓衍的风气常常激起他对乾嘉时代的怀想:
忆昔乾嘉间,名儒方辈出。训故说尽明,声音辨逾密。
古字与古言,家家有撰述。先从东西京,次第征固实。
六艺及九流,周秦通绠。微言大义存,轩豁如白日。
逮今数十载,此境全荡汩。群经既束阁,诸子不开帙。
相与蹈空疏,徒思逞轻率。高官复清选,骪骳同一术。
所学无本末,所论但纤悉。苟逢大谋猷,皆比处暗室。
独行亦踽踽,忧叹成首疾。自作西南游,斯意孰堪质。〔2〕宋翔凤《洞箫楼诗纪》 卷19 《寄邹叔绩汉勋新化县人》,《清代诗文集汇编》 第513 册,第234 页。
乾嘉至今,风气为之一转,训诂征实、微言大义不再,取而代之的则是率意逞论、空疏浮谈。因此在其治学的逻辑中,多主动将考据吸纳进来。譬如宋翔凤在《忆山堂诗录序》 中曾如此论道:
余初事篇什,风气已降,为者空疏,无事学问,可率意而成,遂不甚致力。乃学为考据,则如拾沈,莫益于用,而又置之。其心窈,迄无所寄。〔3〕宋翔凤《忆山堂诗录》 卷首《忆山堂诗录序》,《续修四库全书》 第1504 册,第245 页。
此论与之前所述一致,宋翔凤对学问中的征实之风有自觉追求,故而在空疏之风大行其道时有意识地希望引考据以纠偏。但这里又显现出宋翔凤除对考据有所追求外,其更大的寄托实在于学问是否能够达到致用之效果,这一观念也被融入他治学的最高理想之中。
如果一定要为宋翔凤的这一理念追溯源头的话,无疑庄氏家族是最为理想也是最为合适的选择。但有趣的是,在宋翔凤的诗文集中,我们却可清晰地感受到他对明末清初的顾炎武怀有特别的感情和敬意,甚至可以说,宋翔凤的学术渊源其实与顾炎武有密切的联系。〔1〕这一问题及观点受到友人南京大学潘登博士的启发,在此特为注明。譬如因为周中孚作顾炎武年谱的机缘,宋翔凤曾赠诗一首道:
本朝儒林盛,特立推宁人。读书论其世,纪年一编陈。
我思亭林叟,述作多精醇。烦君集其要,从可知迷津。
近时考据家,坠叶同纷纷。饾饤适足厌,绝学谁则臻。
今来得同志,斯道诚有因。我家慎交社,寂寞过百春。
风流犹未沫,叹息怀先民。相期结时彦,友道从可振。
可怜共贫贱,漂泊天涯身。儒冠顾悲唶,朱门望逡巡。
宋翔凤在诗中吐露出内心学问世界中的“孤寂” 与“热望”。对于将考据作为一种学问的方法,宋翔凤并不排斥,他反感的是最后将考据呈现为饾饤堆积、繁乱芜杂的表达程式,显然这并不是他满意的解经方式,因此内心中腾起一层“绝学谁则臻” 的落寞之感。而在明清结社风气蔚然的环境下,道出“我家慎交社,寂寞过百春” 的心曲,又表露出问学“孤寂” 的心境。放眼儒林赫赫的清代,宋翔凤却首推顾炎武作为自己学问世界的标杆,正在于其人读书论世、著述精醇,即一为有用之学,一为简净之文,这恰恰是宋翔凤理想的学问形态。因此借周中孚作年谱的机缘,宋翔凤追仰先贤之余又激发出内心中的“热望”,认为斯道可振、吾道不孤。随后,他又在年谱后题诗一首:
甲子曾题古岁名,遗民风节挹还清。
翻君一卷旁行谱,增我高山仰止情。
亭林先生一代遗民,旧君故国之思,溢于文词,故其书古甲子及古地名,可以知其苦心,非好奇也。〔3〕宋翔凤《忆山堂诗录》 卷3 《题周中孚亭林先生年谱后》,《续修四库全书》 第1504 册,第267 页。“高山仰止情” 的背后,是宋翔凤可以读其书而“知其苦心”,比如读罢《日知录》,宋翔凤又作出如下一段序文:
昆山顾君以故国遗献,为本朝逸民,家传其书,庶几不朽,人闻其议,遂以无惑。如《日知录》 三十二卷,其尤章明者也。当明未造,纲纪不张,绌陟无序,时之人士,率为空疏,以博利禄,学问之道,荡焉将泯。惟君寻六艺之根柢,识往古之是非,历九州之平险,明生民之利病,不立门户,不求名声,有超然遗世之迹,成卓尔不群之书,故能浚灌不竭,独立千载。蒙幼摩斯编,常不去手,知于古人,通之以心,不徒以迹,宏纲具举,条目毕张。凡其探求之故,皆关措施之端。至于一话一言,小物小数,无不足以引伸臻其极致。如五经取士,三涂用人,除口耳之陋,破科第之习,圣人复起,已不易其言,凡可以进经筵、备前席者,不徒一端也。故其名则考之于古,其实则用之于今。去芜杂之累,息纷争之气,秀水朱氏、萧山毛氏所不及也。实事求是,语有归宿,修身践行,词无迂远,中州孙氏、二曲李氏,有未逮也。灼知伪 《书》 而不畅言,欲存其理以治天下,则阎氏之《疏证》 尚十□事也。综览水地,究其源流,足迹所到,明其分合,则胡氏之《锥指》 犹墟拘也。推声音之道,知方言之本,搜罗前文,发明古韵,意为部居,暗合许学。今之学者日益明备,周秦遗籍,读之易通,然其范围,莫加所议,知豪杰之兴,无所待也。后之著书者,或立异于前人,或求知于没世,曰就曰及,时合时离,故爱者增其美,憎者纠其违。君之所言,如不得已。江河之所浸灌溃决者非咎,日月之所关烛掩蚀者何?昆山顾君,其人是也。朝益暮习,不为岐趋,幼学壮行,知所自立。推而上之,孟、荀、贾、董,将以齐驩,仲任而下,语难同日,贯乎九家者流,超乎儒林之上,《日知录》 一书是也。蒙之所言,闻者必有以为太过,然百世之下,或能取诸?〔1〕宋翔凤《朴学斋文录》 卷2 《昆山顾氏日知录后序》,《续修四库全书》 第1504 册,第351-352 页。
这段文字中可以提炼出如下四个重要的信息点。
其一,宋翔凤与顾炎武都面临时下学风“空疏” 的局面,顾炎武“实事求是,语有归宿” 的征实之风恰与宋翔凤希图以考据救学的心迹相暗合。更紧要的是顾亭林“考之于古” 的目的在于 “用之于今”,这也是宋翔凤所认同的学问真义所在。
其二,文中提及“蒙幼摩斯编,常不去手”,即顾炎武在宋翔凤幼时已是他学问上的启蒙人物,这一影响也一直延续至宋翔凤后来的学术生命历程之中。此处可以追问的是,是谁在他仅是孩童之时便将顾炎武的著说荐引至他面前?结合宋翔凤的成长历程,或许可以大胆推测当有庄氏家族甚至可以具体说是庄述祖的启蒙影响。虽然其他几位并无明确提及顾氏,但是似乎可以在此窥得常州学派与顾炎武之间存在的某种关联。
其三,文末提及“灼知伪《书》 而不畅言,欲存其理以治天下”,意即顾炎武明知古文《尚书》 为伪却不纠结于真假与否,而是更关注其中所存大义并以此致用天下,这是同样治《书》 的阎若璩、胡渭等人难以企及的。其中侧面也展现了宋翔凤的《书》 学理想绝不仅仅束限于辨析声音训诂等墟拘末尾,而是渴望以六经实现致用的抱负。
其四,在宋翔凤的心目中,也有一个自我认同的道统谱系所在,即以孟子、荀子、贾谊、董仲舒等为一脉的儒学体系,而顾炎武正是承续这一道统的先贤代表。譬如他在《书鲒埼亭集亭林先生墓表后》 中以近乎一致的口吻再次补充道:“亭林先生一生学问行诣,可以接迹孟、荀,比肩贾、董,包举一世,牖迪后贤,其功匪细。”〔1〕宋翔凤《朴学斋文录》 卷3 《书鲒埼亭集亭林先生墓表后》,《续修四库全书》 第1504 册,第362 页。可见宋翔凤对顾炎武的推崇。
宋翔凤屡屡称述顾炎武是大有追迹前贤之意的,而对顾氏的肯定正来源于心知顾氏学问著述其意:
亭林著《音学五书》,自命绝业。《中庸》 言修道之谓教。道者,人所由之道,教以传道,由字以知其音,由音以知其义,皆教之事也。音在口耳,古今易变,不通古音,则不知古义,而六经之意俱晦,故叶韵出,而古字古言皆如重译,向壁虚造日滋。先生探索于若灭若没间,然后合古今为一家,见圣贤于一室。后之传亭林者,辄略此事,是见浅也。〔2〕宋翔凤《朴学斋文录》 卷3 《书鲒埼亭集亭林先生墓表后》,《续修四库全书》 第1504 册,第362 页。
顾炎武以《音学五书》 作为自己的著述绝业,但后世学顾者如乾嘉汉学家多取其音韵训诂,嘉道以后则又蹈疏之风日炽。宋翔凤认为顾炎武“由音韵训诂以通六经大义” 的学问宗旨多为传顾者忽略,又可见宋氏对此的反复体察明悟。事实上,庄氏家族的学术体质与顾炎武多有相通之处,譬如不立门户、不薄今古,对伪古文《尚书》 多取弘通包纳的态度,以及选择“由音韵训诂以通六经大义” 的学问路径(这一点在庄述祖以降表现尤为明显)。而最突出的,则是希图在明晰大义的基础上达以经世致用的目的,这也是庄氏家族学问的追求所在。与此相应的是,在宋翔凤的笔下,又常常隐现出庄氏家族成员的经世怀抱或致用形象。譬如回忆舅氏庄述祖在潍县任职时常“据经决事”:
治潍五年,尤培奖士林。……相继两充同考官,所荐皆经术士,亦辄以经义断事。尝勘盐碱废地,询之耆老不能辨,或请尝土味咸甘以别之,先生笑曰:“吾能遍食块为若曹辨盐碱耶?顷吾见田间有生马帚草者,马帚,荓也,即王萯之类。夏时始于王萯秀,终于荓秀。其草萯者宜麦,其草荓者宜禾。此等出秀之地,不准盐碱。” 耆老皆服。〔1〕宋翔凤《朴学斋文录》 卷4 《庄珍艺先生行状》,《续修四库全书》 第1504 册,第396 页。
庄述祖虽在仕宦上不如庄存与担任皇家老师显耀,但从上述文字不难看出他“以经义断事” 的吏治风格。而宋翔凤在作完行状后又补充道:“曾窥公牍文,经义陈滔滔。吏治当波靡,迈俗轻牛毛。”〔2〕宋翔凤《洞箫楼诗纪》 卷1 《撰舅氏庄葆琛先生行状竟,系之以诗,即呈孙渊如观察星衍三首(其一)》,《清代诗文集汇编》 第513 册,第84 页。同样可见庄述祖将“经义入文” 的心迹。值得一提的是,庄述祖的这种吏治之风也收到很好的效果,宋翔凤在某次路过潍县后又曾系诗一首:
三载痛渭阳,愁过西州门。经师一徂谢,人鉴今谁存。淄河涉犖确,潍水听潺湲。忽感千秋情,怅然动愁烦。余舅宰斯邑,星周隔两番。至今闾阎口,犹怀父母恩。为士开学识,为民计饔飧。稍稍出绪余,恢恢足讨论。虽为时势画,仍留道德尊。曩闻说当官,自歉术未纯。贱子缀行状,岂敢溢一言。兹采舆情熟,弥叹古风敦。儒林作循吏,斯语有本根。云雾翳海陬,踯躅心自扪。遥思宰树碧,嗟我惭渊源。〔1〕宋翔凤《洞箫楼诗纪》 卷2 《过潍县舅氏葆琛先生旧治》,《清代诗文集汇编》 第513 册,第91 页。
宋翔凤途中停留潍县感受到的是百姓对庄述祖主政期间的怀念,而“儒林作循吏”的诗句背后,又表达出不甘墨守书斋、冀望学以达用的理想。甚至在宋氏的心目中,庄述祖若能仕宦通达,或许可以更从容地去发挥自己所长:
呜呼!使先生宦达至卿相,当治太平之世,亦不过夕稽朝考,守象魏之法,自公退食,示委蛇之度而已。惟浮沉下位,久而归于寂寞之乡,抱其明智通辨之材,以日与古人相接,则古人之所言所行者,若或是之,若或语之,关键开闭,绝续渊源,一人之身,以彼易此,不已大哉!〔2〕宋翔凤《朴学斋文录》 卷4 《庄珍艺先生行状》,《续修四库全书》 第1504 册,第397 页。
在“宦达至卿相,当治太平之世” 和“浮沉下位,久而归于寂寞之乡” 的言语之间,不难感受出宋翔凤为舅氏未能实现淑世天下之志的惋惜之情。此外,这种济世的理想也传衍至家族下一代人身上。例如,宋翔凤对庄绶甲怀念道:“念子滞故山,常积经世抱。瞫瞫守家学,矻矻坐编校。”〔3〕宋翔凤《洞箫楼诗纪》 卷4 《途次理近日所得书问各系一诗》,《清代诗文集汇编》 第513 册,第108 页。亦可见庄绶甲对经世的追求。但与庄述祖“据经决事” 品格最为相近的则当属刘逢禄无疑。刘承宽曾追述其父刘逢禄“以经义决事” 的代表性事件:当时越南朝贡使者认为谕旨中对他们的“外夷” 之称有贬义之嫌,要求换为“外藩”。在如此进退为难的情境下,刘逢禄举以《周官》 《说文》 等经义来表明“夷” 比“藩” 字更有高贵之义,由此近乎完美地解决了这场 “外交危机”,并称 “其据经决事,有先汉董相风,类此至多”〔4〕刘承宽《刘礼部集》 附录《先府君行述》,《续修四库全书》 第1501 册,第210-211 页。。而这种行事作风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皮锡瑞于《经学历史》 中所言:“以《禹贡》 治河,以《洪范》 察变,以《春秋》 决狱,以三百五篇当谏书,治一经得一经之益也。”〔5〕皮锡瑞撰、吴仰湘编《经学历史》,中华书局2015 年版,第31 页。故而难怪其子有比拟董仲舒的感叹。
此外,这种经世致用的特质在宋翔凤身上也表现明显。宋翔凤虽仕途坎坷,并无担任高官要职,但他在文字笔墨上多有致用思想的表露。如他曾言道:“学术宜经世,文章莫炫奇。”〔1〕宋翔凤《洞箫楼诗纪》 卷8 《江铁君沅龚定庵自珍过访草堂》,《清代诗文集汇编》 第513 册,第140 页。他文集中有数篇文章展现了他经世的取向和抱负,譬如他给俞昌会《防海辑要》 所作的序文中便有所发挥:
东南数郡,地陿赋重,民无恒产,十居六七,不知礼义,图利其身。平时犹轻犯法,遇变从而生心,不必寇为之招,即已遥相应结。徒就目前之利,讵顾异日之患。则彼之所藉者,近海土著之人,我之所特者,西北远调之卒。易主客之势,异水陆之用,以致兵连祸结,积有岁月,莫得端倪。但求数百循吏布满宇内,缓催科而勤抚字,先教养而后刑罚,使孝弟忠信之修,无救死不赡之惧。民心既坚,边圉自固,然后申其号令,厉我甲兵,作其先声,见其后实,则彼越数万里之重洋,入不常至之内也,且无所施其运用,又安敢肆其凭陵?盖法令之流弊,惟经术足以救之。圣人所以闻俎豆之事而不言军旅,斯可为万世之程者也。聊以同甫之书而畅言及此,如以当危难之际,为迂阔之谈,又安得而辞其咎哉?〔2〕宋翔凤《朴学斋文录》 卷2 《防海辑要序》,《续修四库全书》 第1504 册,第357-358 页。嘉道以降,面对外部世界所发生的千年未有之变局,宋翔凤借作序的机会大论特论倭患局势及其原因所在,他认为东南不靖的一大原因正在于“民无恒产” “不知礼义”,而其流弊所生则是希望能以经术纠偏补正,进一步说,与后来洋务运动“师夷长技” 的思维不同,宋翔凤更强调礼义教化的力量,而营养根源正在于圣人之道中。再看这一篇由论古制而引发思考的文字:
由今而言,三代之治,必曰井田、封建、学校,亦莫不曰阡陌开而井田废,郡县设而封建废,不乡举里选而学校废。慨然太息,万口同声,非一日矣。然而惑也。
所谓井田,不过曰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岂古人授田,但取四方正平之地,画为一夫百亩,而高下畸零悉弃之乎?则提封万井,必万里平旷,安得有邱陵、坟衍、原隰之分?更何能为不易、一易、再易之法乎?盖方里而井者,算术也。九数之目,首曰方田,合其畸零之数,以成方田之体,非算无以明之。黄帝使隶首作数,有数而后知方田,有方田而后能画井,故曰井田始于黄帝。《王制》:“司空执度度地”,居民度地,即方田之算。列国战攻,贫者流离,富者并兼,分井授田,不可复行,非阡陌之开,井田始废。然九一什一,准以取民,固百世不改也。
古者天子、诸侯大夫皆有世。大夫之世,《春秋》 讥之,弦歌戴星,皆非世禄。诸侯之世,昏明仁暴,乌能齐一,讨罚用兵,相因迭起。经传所载,显然可征,生民骚然,若坠涂炭。秦改封建以为郡县,乘事势之适然,立千古之良法。贤者可以褒显,不肖立子降黜,有反掌之易,无不拔之虞。人人自爱,不以力争。亦犹官天下则尧、舜相继,家天下则桀、纣亡国。然王者一尊,法制既定,喻教早立,以圣继圣,足以久长。是以后世皆法夏、殷,封建有千百国,岂能世世有道?惟郡县则择贤以治,庶天下之广,无一夫失所,法之至美,莫过于斯。
至学校之设,所谓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为《大学》 之法。《兑命》 曰:“念终始,典于学。” 《孟子》 曰:“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其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 皆言立学之本意,必兼上下,合贵贱,以习学亲师为教化之原,宾治道之木。汉世以五经立学官,置博士,各守师法,以教弟子,而人材出焉。非博士受业,即不得其传。其后刊本流行,卷轴充塞,师友可以相摩,父子可以递守。一村一乡之中,闭户而论圣贤之业。学校之盛,过于古人,虽糊名易书,以求得士,而罄其所学,自可致身。惟有消长之运,为衰盛之分,非人之所能为也。
要此三事,其实相因。如郡县得人,循良相望,课以农桑,化以礼乐,抑末崇本,兴孝兴悌。朝廷之上,慎选大吏,进退之际,能得其平,三代之风,可以复见。何俟为迂阔之谈,行不可行之法哉!〔1〕宋翔凤《朴学斋文录》 卷3 《井田封建学校论》,《续修四库全书》 第1504 册,第368 页。
宋翔凤此论似是针对当时讨论三代之治而兴发的议论,即时人论三代之治往往不离井田、封建、学校,且认为三代之治得以于昔日隆盛正在于制度的保存,故而对后来出现的开阡陌、设郡县、不实行乡举里选有所不满。但宋翔凤认为三代制度的逐渐衰落是时势发展之必然,且新制度的出现未尝不对时代的发展、人才的荐举有所推进。是故若要实现“三代可复” 的愿景,关节处不在于恢复古制,而是用发展的眼光从圣贤经义中体会大道,非行“迂阔之谈”。由这段文字的论述中也不难看出,宋翔凤对由古及今的致用理想自有一番独特的体悟,这种思考在他有关《尚书》 学的论述中同样有所展现。当然,这种文字还有许多,此处不赘述。〔1〕其他如《淮盐私议》 《驳铸大钱议》 等,皆是宋翔凤积极参与时事议论并多以经义举证的例子。参见《朴学斋文录》 卷3,《续修四库全书》 第1504 册,第369-371 页。
由上所论可以看出,庄氏家族对 《尚书》 均有一脉相承的亲近之感。其治《书》 特征表现出“存大体、玩经文” 的取向,这与屑屑于考据的汉学家作出明显区隔。庄存与的《书》 学理想有明显的皇室帝师色彩,但自庄述祖以降,庙堂色彩褪去,江湖之感转多,与之变化的是考据话语的加入,但这并不影响义理的兼得。庄述祖不盲从汉儒之说,多以孔、孟之言为依归,其《书》 学理想侧重“三代大经大法” 的掘隐。刘逢禄研治《尚书》 在持守舅氏学问的同时,一方面有回应当时汉学家的意旨;另一方面有将家学立于学官的愿景。宋翔凤专门就《尚书》发表议论的文字不多,但从其他文章可以体会到他对蹈疏之风的不满以及对顾炎武的敬仰。包括庄绶甲在内,都共同体现出庄氏家族在《尚书》 学上的凝聚力以及对微言大义的追求。追求之外,更高层次的则是直面现实问题,即希望发挥经义中的力量,实现经世致用的目的。这种《书》 学理想和致用追求相互交融、互相阐发,成为独立于乾嘉学坛的另一道学术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