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罗伯特·卡利奥(Robert A.Carleo Ⅲ) 李晓淇(译)
[内容提要]李泽厚在晚年时,尤其是在最后几年,满腔热忱,致力于阐释以传统儒学为基础的理性观、伦理观和道德观。他提出的理论框架认为,具象的、真实存在的人际关系是意义与价值的来源和基础。在他看来,“最根本的” 是“‘人活着’ 这一事实”。正如他所阐述的,人的生活的情景性、审慎性——即特定时空条件下人的感受、信仰和行为,促使我们坚信某些关于善与美的概念。这使李泽厚跻身颇负盛名、成就非凡的儒学具体人本主义者行列。本文概述了李泽厚在儒学具体人本主义传统中的地位,以及他的独特理论的主要特征。除此之外,本文还强调了李泽厚儒学具有进步性,赞同个人权利和自由的优先性。他坚信我们应从实践角度评估哪些价值观和原则最符合人的福祉,而且认识到每个个体作为人类整体至善的内在构成的基本价值。李泽厚的具象人文主义理论框架发挥着独特作用,为当今和未来的伦理、道德和政治思考提供了宝贵资源。
李泽厚教授在美学与伦理学领域留下了丰富的思想遗产,影响当下乃至未来的几代人。他的哲学思想影响广泛:上至造诣颇深的耄耋学者,下至风华正茂的忠实读者,无不涵盖在内。取得如此成就的李泽厚在晚年时期,尤其是最后几年里,积极投身于阐释以传统儒学(而非之后乃至现代的儒家思想)为基础的理性观、伦理观和道德观。由此,他跻身儒学公共知识分子行列。他们享有盛誉、颇有建树,具有批判性和创新性。他们在考量道德和政治正确时,将人的福祉放在首位,以人为本。这类人又称作“儒学具体人本主义者”。李泽厚提出的具体人本主义的理论框架发挥着独特作用,为当今和未来的伦理、道德和政治思考提供了宝贵资源。
具体之仁,即具体人本主义。清代儒学家戴震(1724—1777)、现代新儒家梁漱溟(1893—1988)和徐复观(1903—1982)同李泽厚教授一样,认同儒学具体人本主义。戴震肯定人的感受在判断是非对错中的基础性作用,坚信“有欲而后有为”,并优先考虑减少苦难。〔1〕Stephen C.Angle,Human Rightsand Chinese Thought:A Cross-Cultural Inquir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剑桥大学出版社)2002 年版,第97 页;戴震《孟子字义疏证》,中华书局1961 年版。梁漱溟认为,儒学的独特之处在于强调人与人之间具体的情理关系,并通过上述关系,将关怀扩展至整个社会。〔2〕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台湾商务印书馆2013 年版第136-139 页。戴、梁两人通过不同方式,坚持认为理(即原则或理性)必须以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关系为基础并与之结合。同样,徐复观猛烈抨击那些忽视实际的人际关系和实践的儒学解释。他主张,所有儒学形而上学的构建都应该从“真实的模式” 出发,而不能仅仅基于“深奥的言论”。〔3〕徐复 观,The Chinese Liberal Spirit:Selected Writings of Xu Fuguan,David Elstein 编 译,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纽约州立大学出版社)2022 年版,第126 页。李泽厚的儒家哲学颇为细腻且具有凝聚力,完全符合这一思潮。
事实上,李泽厚教授将自己的观点建立在儒学传统前辈学者的理论之上。例如,他将梁漱溟观点中具体的、情感性的人际关系的根本性视为伦理道德的根源和基础。梁漱溟进一步赞同李泽厚的观点——肯定这些情感关系是孔子理性发展道德传统的一部分。〔1〕李泽厚,The Origins of Chinese Thought,Robert A.CarleoⅢ译,Brill(博睿学术出版社)2018 年版,第43 页。李泽厚进一步发展梁漱溟对儒学传统的描述,强调仪式中所保持的神圣的心理状态“经孔子加以理性化”,并要求“落实在世俗的日常生活、行为、言语、姿态中”〔2〕李泽厚,The Origins of Chinese Thought,Robert A.CarleoⅢ译,第43 页。。伦理关系 “是理性秩序,更是情感认同,产生于情境”〔3〕李泽厚,The Humanist Ethics of Li Zehou,Robert A.CarleoⅢ编译,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纽约州立大学出版社)2023 年版,第135 页。。正确的理性排序调控这些情境关系中的“度”,而这些关系总是动态的、由文化塑造的。正如安乐哲(Roger T.Ames)所指出的,“理性是一致性——事物和功能的模式。理性的解释并不在于发现一些前因后果,也不在于隔离或披露相关的原因,而在于描绘出协同促成任何特定事件或现象的局部条件”〔4〕Roger T.Ames,Introduction to The Art of Warfare by Sun-Tzu,Roger T.Ames译,Ballantine Bookes(巴兰汀图书)1993 年版,第56 页。。对于这些思想家来说,孔子将传统习俗合理化,其着眼点并不在于超验的原则,而是真实存在的人类社会性中的交流和实践规范。
像早期的具体人本主义者一样,李泽厚也通过强调人性慈悲(仁)来表达这一观点,实际是使人在有限人生的悲欢离合的历史行程中,满怀情感地去寻求、建立、体悟人生意义的“天道”。〔5〕李泽厚,The Humanist Ethics of Li Zehou,第104 页。李泽厚认为,慈悲为怀是一种凌驾于其他动机之上的道德要求。也就是说,它包括“克己” ——一种自律形式,通过培养品格来实现“自由意志”。〔6〕《论语》 第12 篇第1 章;孔子,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A Philosophical Translation,Roger T.Ames、Henry Rosemeont Jr.译,Ballantine Bookes(巴兰汀图书)1998 年版,第152 页;李泽厚,The Humanist Ethics of Li Zehou,第170、191 页;Robert A.CarleoⅢ,“Is Free Will Confucian”,Philosophy East and West Volume 70,No.1(2020)。儒学的“核心和主要关注点是培养和塑造人类的情感心理”,它寻求的不仅是“理智、认识的一面,而且更有情欲、信仰的一面”。〔7〕李泽厚,The Origins of Chinese Thought,第41 页。实现仁需要理性对情感的统御,并致力于辨别哪些理性规范有益于人类福祉。
虽然李泽厚借鉴前辈学者的观点,提出了强有力的儒家具体人本主义,但我们不应该将他看作儒学传统的收官之人。相反,他的见解继续激发着这一方向的深入研究。杨国荣便是研究儒学传统具体人本主义的年轻学者中耀眼的一位,他提倡“具体形而上学”,强调人“事” 的关键性中心地位。〔1〕Yang Guorong,“An Outline of Concrete Metaphysics”,Contemporary Chinese Thought,Volume 43,Issue 1(2011);Yang Guorong,“ ‘Affairs’ and the Actual World”,Contemporary Chinese Thought,Volume 52,Issue 3(2021);Liu Liangjian,“Yang Guorong and His Concrete Metaphysics”,Contemporary Chinese Thought,Volume 43,Issue 4(2012);Robert A.CarleoⅢ,Liu Liangjian,“The Philosophy of Affairs”,Contemporary Chinese Thought,Volume 52,Issue 3(2021)。值得注意的是,所有这些思想家(也许不包括戴震),都在广泛和包容的层面上理解“儒学”,将其作为中国文化学术研究中的主流传统。〔2〕李泽厚对“儒学” 的完整论述,详见李泽厚,The Origins of Chinese Thought,第211-214 页。
李泽厚曾写道,“最根本的” 是“ ‘人活着’ 这一事实”。〔3〕李泽厚,The Humanist Ethics of Li Zehou,第116 页。这将一切意义都根植于具体而非抽象的人类生活中:
没有人的生存延续,一切都没有意义,认识也是为了生存嘛。但这只能在总体方面讲,而不能作实用主义有用即真理的解释。
意义是由活着的人一起创造的,在交流和生产性社会生活的创造性实践中实现。这些实践与文化传承互为表里,是创造性的而不是被动性的,即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所描述的同时拯救世界和重新创造世界的持续性过程。〔4〕Hannah Arendt,Between Pastand Future:Eight Exercises in Political Thought,Viking Press(维京出版社)1961 年版,第173-196 页。我们每个人都在逐渐适应前辈传承下来的世界,同时也在按照自己的意愿共同构建和重新构建这个世界。
由此,我们把所有意义都看作是历史的、动态的和基于特定处境的,那就会面临一个问题:如果某个东西最终能成为道德的普遍基础,那么它到底是什么?对此,李泽厚的答案还是“人活着”。正如他所阐述的,这肯定了每个个体基本的、不可侵犯的价值,也肯定了整体共同利益的至高价值。
“至善” 既是人类总体的生存延续,从而人性善可说是由于个体参与这个人类生存延续的实践而“性善”,即由总体“至善” 而个体“性善”。前一方面是现代性道德的基础,后一方面是对中国传统的宗教性道德的承续。〔1〕李泽厚,The Humanist Ethics of Li Zehou,第37 页。
个体对人类的“贡献” 不仅仅是为推动某种进步或为他人福祉所做的努力。这些可能也是伟大的、有价值的,但李泽厚认识到每个人对于“人类整体” 具有基本的贡献。这种贡献是每个人生命中“固有的”。每个人,作为人存在,本身就构成了人类整体的组成部分。抛开其他形式的贡献不谈,作为一个个体,活得好本身就丰富了人类。正如李泽厚教授所说:“每个人都在参与历史。”〔2〕李泽厚《人类学历史本体论》,青岛出版社2016 年版,第194 页。因此:
因为人类整体是由个体的人所组成的,从而个体的充分发展应该是这个整体在历史进程中所期望和奋力争取的最终目的。〔3〕李泽厚,The Humanist Ethics of Li Zehou,第203 页。
我们不能在根本上损害个体权利。在现时代,个体生存是整体生存的基础。
在此,李泽厚肯定了进步和个体自由:“社会伦理和个人道德在进步”,正如“倡导凸显的个体自由、人格尊严、独立自主,包括妇女的人权平等,便极大地推进了社会生活的改善和发展,使整体社会道德水平也远超以往年代”。〔4〕李泽厚,The Humanist Ethics of Li Zehou,第203 页。
因此,我们可以将李泽厚教授的儒学视为进步性的(而不仅仅是自由的)。这从两个维度可以看出:一是致力于道德和社会进步,二是支持通常被称为“进步性” 的社会和政治运动。〔5〕Stephen C.Angle,Contemporary Confucian Political Philosophy,Polity(政体出版社)2012 年版,第2 页。最重要的是,它珍视和追求的进步,是基于人类生活本身的经验性、感知性判断的。通过这一基本框架,李泽厚教授肯定基于儒学首要原则的自由民主的权利与自由,即不断扩展人类整体生存的至善。当然,这既非客观的,也非明确的。但这就是李泽厚观点的优势所在。这种至高价值的情景性、审慎性——即特定时空条件下人的感受、信仰和行为,促使我们确信某些关于善与美的概念。人在需求的同时,也不断在共同评定究竟何为善、何为美,以及其发展与界定要素。
这就要求我们关注具体问题:哪些制度能产生更大的福祉。为此,李泽厚呼吁加强对这些问题的技术性调查,并赞赏像史蒂文·平克的《当下的启蒙》 一样的,分析社会和道德进步的本质,以继续推动进步。〔1〕李泽厚,The Humanist Ethicsof Li Zehou,第77-78 页;Steven Pinker,Enlightenment Now:The Case for Reason,Science,Humanism,and Progress,Viking Press(维京出版社)2018 年版。另一个类似的例子是埃莱娜·齐利奥蒂(Elena Ziliotti)的研究。她借鉴实证,阐述社会和政治等级制度对人类福祉产生的消极影响,以反对儒家思想的等级制度。齐利奥蒂将这种负面影响分为三个层面:物质福祉、道德修养和政治秩序。以上三者是儒家道德的主要关注点和目的,也是政治合法性的儒学基础。因此,如果齐利奥蒂的实证研究成立,只要儒学的一些传统理念具有对不平等的评估性,阻碍了个人和社会福祉更基本目标的实现,我们就必须予以废除。现代社会科学告诫我们如此。
李泽厚的理论框架还要求我们评估这些制度是否能在不同的文化、人口和时间中产生福祉;是否应该考量其他形式的福祉;以及应该如何调整制度以丰富和保护人类的利益。鉴于此,显然,我们应该拥护和发展自由民主的价值观念和相关机构,遏制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危害,还要有多样化和实验性的社会安排。
这样一来,李泽厚基于人际关系主义本身,确认了自由正义对儒家关系主义的首要性(至少目前如此)。正如德安博(Paul J.D'Ambrosio)所说,对于李泽厚来说,“只有正义得以牢固确立”,儒家的和谐理想才能实现。因此,“正义高于和谐”。〔2〕Paul D'Ambrosio,“Li Zehou's‘Harmony is Higher than Justice’:Context and a Collaborative Future”,Asian Studies,Volume 8,Issue 1(2020)。但在此,李泽厚并没有仅仅通过肯定儒学的哲学思想以支持自由主义,而是借助儒学的理论框架“超越自由主义”:
我所赞成的自由主义(整体为个体存在、个人权力优先)只是我的历史主义(历史发展到一定时期或阶段的要求或产物)的呈现。自由主义从属于历史主义,历史并未终结于资本社会和自由主义。既要强调公正,又以“有情宇宙观” 的“和谐高于公正” 作范导,以走向一个更为理想的未来,这就超越了自由主义。〔3〕李泽厚,The Humanist Ethics of Li Zeh ou,第209 页。
当然,正如干春松所说,这使得自由主义“不太彻底”。而对于李泽厚来说,这正是关键所在。〔4〕李泽厚《人类学历史本体论》,第201 页。事实上,儒学能够肯定自由主义的原则和价值观,但又无须遵守其基本理念。从广义上看,这也许正是它的独特优势所在。〔1〕Sor-hoon Tan,A Confucian Response to Rorty's Postmodern Bourgeois Liberal Idea of Community,Yong Huang编,Rorty,Pragmatism,and Confucianism,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纽约州立大学出版社)2009 年版,第161-179 页。
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个框架坚持要求我们务实地评估哪些价值和原则对人类的福祉最有利,同时要考虑到每个个体作为人类整体至善的内在构成的基本价值。这就排除了对抽象原则的基础性承诺,从而避免错误遵守过去所谓的“正确” 原则,或将其非法正当化。以美国“右派主义” 和原子个人主义思维为例,贾迈尔·格林(Jamal Greene)指出其偏颇之处:“总体上,美国运行得还不错。但我们不应该将其持久性误认为僵化不变。美国宪法的寿命不仅得益于立法者、法官,更得益于那些敢于在法律面前梦想的人。”〔2〕Jamal Greene,How Rights Went Wrong:Why Our Obsession with Rights Is Tearing America Apart,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哈考特出版社)2021 年版,第250 页。正如戴震所说,我们必须通过关注人类福祉来评估什么才是正确的权利。否则,那些当权者就会坚持某些权利的原则和主张,将忽视痛苦变得合理化。〔3〕Robert A.CarleoⅢ,“Confucian Post-Liberalism”,Asian Studies,Volume 8,Issue 1(2020).我们不应该把过去甚至现在行之有效的东西误认为是普遍适用的硬性法律。新的沟通方式、国际关系和生产条件等根本性社会技术的发展给世界各国带来了紧迫挑战。〔4〕Hans-Georg Moeller,Paul J.D'Ambrosio,You and Your Profile:Identity after Authenticity,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2021 年版。随着人类生活条件的变化,我们的道德评估工具必须与之相适应。也许李泽厚教授最大的思想遗产是他将自己的伦理观打造成了当代哲学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