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啸
[内容提要]新泉书院是湛若水官居南京期间最主要的讲学场所,也是甘泉心学学理发扬和学脉传承的基地。“由王入湛” 而“卒业于湛” 的甘泉门人史际以一己之资奠定了书院规模。湛若水主讲新泉期间,为因应阳明学说对自身心学理念的冲击,在讲学中大力提倡“随处体认天理” 说,终使新泉书院成为抗衡阳明学的一大据点。然湛氏致仕南归后,书院逐渐被阳明后学占据,所倡导的学旨也由“天理” 转变为“良知”。此种嬗变与湛若水本人强调王、湛二学共通性,忽略学派后续发展的书院讲学取径密切相关,更折射出湛门弟子疏于自身学派构建的问题症结。在湛若水讲学的影响下,新泉门人致力于王、湛二学的调和,却导致了逆向的 “不守师说”。调和之心生而争胜意识退,自身学说传播与学派传承环节处于缺失状态,导致甘泉学的传播广度有余而深度不足,其学派辨识性也不断丧失,最终被阳明学所同化。
明代中期,中国社会的政治文化、经济形势、道德风尚和思想潮流都开始显露出复杂的变化,孕育着一个思想多元并存和文化高度沸腾的时代。可以说,这些纵横交错的变革发轫于心学兴起与书院复兴。在此一进程中,王守仁(阳明,1472—1529)和湛若水(甘泉,1466—1560)利用书院大兴讲学,不仅促使了儒学自身的转化,以及士大夫参与社会性事务的热衷,又进一步推动了书院在明中期的繁盛局面。
“一时学者遂分王、湛之学” 是中晚明最为宏阔的思想图景,“各立宗旨” 的王、湛心学从分庭抗礼到最终合流,则可谓整个宋明理学史上一“大事因缘”。由于学界长期存在以阳明心学统摄有明一代学脉、学理与学派的观念,甘泉心学的主体性不断被淡化与消解。既有研究中,对湛若水学术思想的关注依然聚焦于阳明心学的整体背景之中。如林继平认为,甘泉学在指导人生、社会的发展上,不如王学“爽朗醒豁”;〔1〕林继平《甘泉学探究与王湛比较》,《明学探微》,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4 年版,第257-273 页。荒木见悟、志贺一朗等也通过对湛若水与王阳明的学说进行比较,论述了甘泉学发展不如阳明学那般蔚为大观的原因;〔2〕参见荒木见悟《湛甘泉と王陽明——なぜ甘泉學ほど發展しながったが》,《哲学年报》(九州大学)第27 辑;志贺一朗《王陽明と湛甘泉》,新塔社1976 年版。冈田武彦提出了“湛门派系统” 这一学派概念,并认为其建立之因在“矫正王学流弊”,而阳明身上“也许有甘泉的影子”。〔3〕冈田武彦《王阳明与明末儒学》,吴光、钱明、屠承先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年版,第73 页。其后,陈荣捷、钱明等学者也关注到了湛若水对王阳明甚至是阳明门人的影响,并对此作了周详的论述。〔4〕钱明《阳明学的形成与发展》,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 年版;Wing-tsit Chan,“Chan Jo-shui’ s Influence on Wang Yang-ming”,Philosophy East and West,1973(Vol.23,No.1/2),pp.9-30.这些著述虽然立意各殊,但视角皆集中在对心学理念的辨析上,重在由内在学理脉络比较王、湛学的异同。本文则不再局限于理学内部学理论辩模式,而是通过“见之于行事” 的具体史实勾勒,以湛若水在南直隶讲学的新泉书院为例,发掘其书院营建历程中所呈现的心学学说与学派的发展,从而揭示中晚明纷繁复杂的学理阐述与学派建构在社会思潮急剧动荡下的流转与演变。
湛若水开创甘泉心学一派,门下求学之辈络绎不绝,与阳明心学并行天下,黄宗羲(1610—1695)称:“王、湛两家,各立宗旨,湛氏门人,虽不及王氏之盛,然当时学于湛者,或卒业于王,学于王者,或卒业于湛,亦犹朱、陆之门下,递相出入也。”〔1〕黄宗羲著、沈芝盈点校《明儒学案(修订本)》 卷37 《甘泉学案一》,中华书局2013 年版,第875 页。显然,在明正德、嘉靖年间的士林中,阳明、甘泉的学理并竞各有胜负。然而,因阳明心学始终居于学术史叙述的中心地位,学界对学于湛而卒业于王者的关注远过于学于王而卒业于湛者。这种视野遮蔽难免造成不完整的思想史图景。事实上,由王入湛者对中晚明学派格局的发展起了重要推动作用,史际即为其中典型。
史际(1495—1571),字恭甫,号燕峰,溧阳人。《江南通志》 载:
史际,字恭甫,溧阳人。少从王守仁、湛若水游。嘉靖壬辰举进士,以文选主事,改春坊清纪郎,旋乞归。置义庄、义塾,修明伦堂,浚跃龙关。捐田二百亩,资贫士诵读。嘉靖甲午、乙未洊饥,发廪以济,更捐粟垦治沙涨田。成,名曰救荒渰。募死士击倭,太湖抚按上其功,晋秩荫子。〔2〕尹继善修、黄之隽纂《江南通志》 卷158,《江苏历代方志全书》 省部第8 册据乾隆元年(1736)刻本影印,凤凰出版社2015 年版,第413 页。
史际初从阳明游,于嘉靖初年拜入湛若水门下,并以甘泉弟子自居,“卒业甘泉先生之门”〔3〕湛若水著,钟彩钧、游腾达点校《泉翁大全集》 卷67 《新泉问辩录序》,“中央” 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17 年版,第1629 页。。出身于东南巨富之家,其父史后迎娶明朝开国功勋徐达之后魏国庄靖公第三女徐氏为继室,〔4〕徐氏于嘉靖十三年(1534)过世,湛若水为其撰墓道碑文,道:“徐氏孺人者,故南京光禄少卿进阶朝列大夫知山史公逊仲后之继室,进士观政吏部稽勋际之继母,魏国庄靖公之第三女,中山武宁王之七世孙,郕国庄简朱公之外孙也。” 参见《泉翁大全集》 卷65 《明故史母徐氏孺人墓道碑文》,第1610-1611 页。“魏国公与之资财甚厚,而史氏以大富”。〔5〕何乔远《名山藏》 卷101,《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 第124 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 年版,第1497 页。嘉靖十一年(1532),史际考中进士,随后以文选主事,改春坊清纪郎。史氏一族因与勋贵联姻而富,却并未由此而贵,试图改变“富而不贵” 局面的史际热衷于结交各类权贵与名士,却又被责为“游权贵人之门,以家财结纳之”,因而失官。〔1〕何乔远《名山藏》 卷101,《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 第124 册,第1497 页。此外,关于史际被罢黜的详情,参见支大纶《世穆两朝编年信史》 卷3,《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 186 册,第93 页。仕途的顿挫或许使其意识到从“庙堂” 根本改变富商家族地位的不可为,史际在被罢官后以其雄厚的家财参与社会慈善事业,做了很多义举,不仅在地方上赈灾济荒、治沙涨田,甚至招募民间死士协助朝廷抗击倭寇,并且还持续了其早年资助儒士学术活动的士商互动历程,置办义庄、义塾,修建明伦堂,捐助贫士诵读,等等,从中可见其书院营建活动之端绪。尤值一提的是,他在治理沙涨田、建成救荒淹之时,还于其中创建了一所书院。据钱德洪(1496—1574)所述:
书院在溧阳救荒淹。史际因岁眚,筑淹塘以活饥民,塘成而建书院于上。延四方同志讲会,馆谷之。籍其田之所入,以备一邑饥荒,名曰“嘉义”,钦玉音也。际与吕光洵议延洪主教事。乃先币聘,越三年,兹来定盟。是月,同志周贤宣、赵大河、诸生彭若思、彭适、袁端化、王襞、徐大经、陈三谟等数十人,际率子侄史继源、继志、史铨、史珂、史继书、继辰、致詹,偕吾子婿叶迈、郑安元、钱应度、应量、应礼、应乐定期来会,常不下百余人。立师与甘泉湛先生位,春秋奉祀。〔2〕王守仁撰、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 卷36 《年谱附录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年版,第1478 页。
由此可见,史际修建的嘉义书院不仅仅是“四方同志” 的讲会之所,其学田收入还有济贫功用,“以备一邑饥荒”。另外,虽然书院由钱德洪主教,同时也刊刻了王阳明所著《朱子晚年定论》 和《山东甲子乡试录》,但书院同时奉祀王阳明和湛若水两位心学大师,并且定期举行的讲会中也有史际、史继源等甘泉门人参与,故而嘉义书院可以说是王、湛两派学术的交融之所。嘉义书院融合王、湛学术的模式则肇端于史际早期所资助的新泉书院。〔1〕史际虽求学于王、湛两位心学名家,但并无文集留存,与湛若水的问学语录亦少见,仅《新泉问辩续录》 记有一条。史际问:“随处体认天理,工夫固然,奈何习心遮蔽,念头把持不定,用力操存,反复如故,又有出入无时,莫知其乡之病。近日求寻此心,稍觉有主,所使必由中出,似亦近理,然而不见本体者何?” 湛若水答:“所谓把持用力求心,皆是助长之病,如何得见本体?子可存心于勿忘勿助之间,久当自见之。” 由此仅可看出,彼时的史际并未真正体悟到其师天理说的内涵。参见《泉翁大全集》 卷74 《新泉问辩续录》,第1840 页。
新泉书院,初名新泉精舍,在南直隶应天府治长安街西,是湛若水在南京官居期间最重要的讲学场所。《应天府志》 在新泉书院条下亦记道:
新泉书院在长安街西。嘉靖初,湛若水为礼部侍郎(引者按,当为吏部侍郎之误),史际以宅舍为之。因掘地得泉,乃名焉。有学田。〔2〕程嗣功修,王一化纂《(万历)应天府志》 卷18,《金陵全书》 甲编方志类府志第9 册据中国国家图书馆藏万历五年(1577)刻、万历二十年增修本影印,南京出版社2016 年版,第527 页。引文中的“礼部侍郎” 当为吏部侍郎之误。嘉靖七年(1528),湛若水由南京国子监祭酒转南京吏部右侍郎。参见《泉翁大全集》 卷27 《新置南京少宰公宅记》,第727 页。
新泉精舍在嘉靖十九年(1540)前后改为新泉书院,具体变更年岁不详,湛若水在十九年以后的书文中已称之为书院,而非精舍。从府志记载可知,精舍修建之时在园中挖出清泉,因此取名为“新泉”。此外,精舍还设有学田。
新泉书院的营建大致可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嘉靖七年(1528)与十三年(1534)。嘉靖七年,湛若水以南京国子监祭酒之职转任南京吏部右侍郎,公宅未定之时,借住于门人史际园中,四方学者抠趋来学,遂而因地开设精舍,作为新的讲学场所。对此,《新置南京少宰公宅记》 写道:
公卿大夫士之宦于南都者,或多有公宅,否则好事者必或迎致而馆焉。甘泉子嘉靖七年,以祭酒转南京吏部右侍郎,公则无宅,私无所与馆。求僦于河之东,河东之人三至而三辞焉。求于河之西,河西之宅与之前居而勿与之后室焉。乃权寓于门人史氏之圃,是为新泉精舍。〔3〕《泉翁大全集》 卷27 《新置南京少宰公宅记》,第727 页。
新泉精舍在初设之时,即建有讲堂、嘉会所、玉井池和新泉亭,〔1〕参见《泉翁大全集》 卷67 《新泉问辩录题辞》,第1631 页;《泉翁大全集》 卷42 《送邹山人归锡山》,第1086 页;《泉翁大全集》 卷33 《新泉亭铭》,第878 页。并且刻有湛若水在西樵山大科书院所著训规,由门人吕柟亲手书于精舍壁间。〔2〕《泉翁大全集》 卷34 《跋斗山书院所刻训规》,第894 页。另外,有关《大科训规》 的详细论述,可参见肖啸、邓洪波《明代书院与心学践履:湛若水〈大科训规〉 析论》,陈明、朱汉民主编《原道》 第38 辑,湖南大学出版社2019 年版,第69-82 页。显然,新泉在建立之初就打上了浓厚的甘泉学派烙印。
嘉靖八年(1529),湛若水因进献《圣学格物通》 有功而转任北京礼部右侍郎,直到十二年(1533)八月升任南京礼部尚书时才返回南京。〔3〕参见朱鸿林《明儒湛若水撰帝学用书〈圣学格物通〉 的政治背景与内容特色》,《儒者思想与出处》,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年版,第129-176 页。史际对新泉书院的扩建就是在湛若水再次南归任职之时。
嘉靖十三年,史际为书院增建前堂,湛若水以陈白沙(献章,1428—1500)“学以自然为宗” 之说而取名为“自然堂”,〔4〕《泉翁大全集》 卷33 《自然堂铭》,第875-876 页。而后史际又捐资设立学田。次年,湛氏特意撰《新泉精舍赡田誓》 一文对其进行褒奖,曰:
呜呼!诸子小子,有来志士,咸听誓言。尔居乃居,食乃田;尔入乃门,由乃路。尔其知思乃居、乃田、乃门、乃路乎哉?惟乃居创于史子,乃门、乃路廓于史子。惟乃田创于史子知山子,厥嗣子恭甫乃继厥志,推之馆谷于诸子,乃开立教之门,乃建立教之基,学是用兴。〔5〕《泉翁大全集》 卷33 《新泉精舍赡田誓》,第885-886 页。
湛若水在文中强调了史后、史际父子对新泉精舍的付出,对二人捐田创院的义举进行歌功颂德以外,还告诫来此求学的士子,享受书院馆谷的同时要致力于学业和德业的精进,“由乃路,进乃德,修乃业”,并在进德修业的基础上“行天下之大道”。〔6〕《泉翁大全集》 卷33 《新泉精舍赡田誓》,第885-886 页。此外,湛若水在其他书文中也称赞了史际的善举,“矧昔际也不吝数百金,开新泉精舍,以与诸生从予而讲学,今又拨田附郭二顷,以赡来学者,贤已!”〔7〕《泉翁大全集》 卷65 《明故史母徐氏孺人墓道碑文》,第1612 页。由此可知,新泉书院的建立完全离不开史际的资助,其不仅赠送宅舍作为创办基址,还耗费数百金多次修建,并捐献家资两百亩作为学田以馆谷求学士子。
新泉书院既是湛若水官居南京期间最主要的讲学场所,同时也是其以“随处体认天理” 为宗旨的心学学说的宣扬基地。因此,书院最初就是围绕湛氏讲学而建,以传播甘泉之学、扩大甘泉学派为目的。
新泉精舍开设一年左右,主教便即离开,四年以后才返回。从嘉靖七年到八年以及十二年到十九年这段时间,是湛氏亲身主教新泉时期。而从八年到十二年这段时间,史际、周冲(字道通)、蒋信(1483—1559)等甘泉门人也坚持在新泉讲学,并且还整理了湛若水此前一年在精舍的讲学语录并编成《新泉问辩录》 一书,故而此四年的新泉依然是甘泉学说的传播基地以及甘泉门人的聚集场所。可以说,在嘉靖十九年(1540)湛若水致仕南归之前,新泉书院都是甘泉一派的学术重镇。
湛若水在新泉的弟子很多,著名的有蒋信、王崇庆(1484—1565)、周冲、葛涧(字子东)、史际、陈大林、程镐、何迁(1501—1574)、吕怀(1492—1573)、洪垣(1507—1593)、方瓘(1507—1551)、施宗道、符治、潘子嘉等等,其中大部分是从南京国子监转入新泉的。新泉弟子服膺甘泉学说,在《新泉问辩录》 之后,又相继整理编纂了《新泉问辩续录》 《问疑录》 《金陵答问》 《金台答问录》和《洪子问疑录》,〔1〕参见《泉翁大全集》 卷67-70 《新泉问辩录》,第1629-1706 页;《泉翁大全集》 卷71-74 《新泉问辩续录》,第1707-1858 页;《泉翁大全集》 卷75 《问疑录》,第1858-1894 页;《泉翁大全集》卷76 《金陵答问》,第1895-1912 页;《泉翁大全集》 卷77 《金台答问录》,第1913-1934;《泉翁大全集》 卷78 《洪子问疑录》,第1935-1962 页。皆是湛若水这一时期与门下弟子的讲学语录。另外,田汝成(1503—1557)、罗钦忠(1473—1529)等学者也时常造访新泉精舍参与论学活动。〔2〕《赠督学宪佥田君奉敕之岭南序》 曰:“于是铨曹选诸众彦,以仪制郎中田君叔禾汝成以闻……田君盖尝讲合一之学于新泉矣。” 《惺翁亭记》 曰:“中丞泰和罗子与甘泉子雅也,一日造新泉精舍曰‘吾病之世之人昏昏懵懵,如醉如梦,缘是失其本心而莫之觉也’。” 参见《泉翁大全集》 卷22 《赠督学宪佥田君奉敕之岭南序》,第631-632 页;《泉翁大全集》 卷27 《惺翁亭记》,第725 页。
湛若水在新泉精舍讲学的嘉靖初年,正是王阳明“致良知” 学说盛行士林之时。因此,在给门人讲学以及与各类学者论学的过程中,他除了一如既往地巩固“随处体认天理” 之说以外,也在暗暗对抗良知说对自身心学理念所带来的冲击。例如:
良知者何?天理是也,到见得天理,乃是良知,若不见得天理,只是空知,又安得良?这个天理之知,譬如一把火在心上,又如一面明镜在手上,随事随处,即时能照。故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不待应不去、处不得,乃回头求良知也。其有如此者,即是功夫疏脱处。所以吾每每劝诸君终日终身体认天理也,天理即是德性之知。
随处体认天理,是圣学大头脑,千圣千贤同此一个头脑,尧、舜、禹、汤、文、武、孔子、周、程,千言万语,无非这个物,岂有别物?同是这个中路,岂有别路?论语终食之间,造次颠沛必于是而不违;中庸富贵贫贱、夷狄患难,无乎不行。动静内外、隐显常变,无不是随处体认之功,尽之矣。
今之所谓致良知者,待知得这一是非,便致将去,此所谓致良知者,一端求充一端也。只一随处体认天理,扩充到尽处,即是保四海,即是广大高明之本体。
今说致良知,以为是是非非,人人皆有,知其是则极力行之,知其非则极力去之,而途中童子皆能致之,不须学问思辨笃行之功,则岂不害道?子等慎之。若云致良知亦用学问思辨笃行之功,则吾敢不服?〔1〕《泉翁大全集》 卷67-70 《新泉问辩录》,第1642,1670-1671,1686-1687,1702 页。按:本引文最后一条语录的末句,原点校本为“则吾敢不服。” 今据文意将句号改为问号,以表反问,为“则吾敢不服?”
从这些语录中可以看出,一方面,湛若水将“随处体认天理” 之说与儒学道统中的圣贤之言行勾连起来,为其心学理念寻求理论依据。另一方面,他又提出“致良知” 的诸多弊端,如良知在扩充之道上不及天理说,其践行也需要依靠天理说,见得天理的才算良知,反之则为“空知”。最后,他指出良知说最大的弊端是忽视了学问思辨笃行的工夫,是为“害道”。
更直接地以“天理” 抗“良知” 的表述则出现在湛若水与新泉书院弟子周冲之的问答中。周冲之问:“儒释之辨,是此非彼,终当有归一处,如何?请详。”湛若水答道:
往年曾与一友辨此,渠云“天理二字不是校勘仙佛得来”。吾自此遂不复讲。吾意谓天理正要在此歧路上辨,辨了便可泰然行去,不至差毫厘而谬千里也。儒者在察天理,佛者反以天理为障;圣人之学至大至公,释者之学至私至小。大小公私足以辨之矣。〔1〕湛若水著,游腾达、王文娟点校,钟彩钧审订《甘泉先生续编大全·补编》 卷1 《语录拾遗》,“中央” 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18 年版,第2 页。
此处答语隐隐在回应湛若水与王阳明曾经的儒佛论辨,〔2〕参见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 年版,第247-252 页。据甘泉所撰阳明奠文“兄不谓然,校勘仙佛,天理二字,岂由此出”〔3〕《泉翁大全集》 卷57 《奠王阳明先生文》,第1385 页。,可知这是二者学理分歧的一大结穴,而甘泉认为其区分点在于“天理”,并在新泉书院进行了阐发。
除了讲学以外,新泉精舍还具备刻书的功能。前述诸多论学语录皆于精舍付梓刊行。另外,湛若水所著《甘泉先生文集》 和《杨子折衷》 亦在此刊刻,分别刻于嘉靖十五年(1536)和十九年。
由此可知,在湛若水主教的这一阶段,新泉精舍自始至终就由甘泉门下所占据,既是甘泉学说的宣扬场所,也是其与良知说相抗衡的基地。
嘉靖十九年(1540),湛若水致仕南归,离开新泉书院。其后,甘泉门人吕怀、史际、何迁、王崇庆等继续维持着书院运转与讲会开办,同时又邀请庞嵩(1510—1587)、钱德洪、王畿(1498—1583)等阳明弟子进驻,新泉讲学因而不断融入阳明学说,书院也逐渐被阳明后学所占领。
庞嵩,字振卿,号弼唐,广东南海人,嘉靖十三年(1534)举人。《番禺县志》 载:
嵩,南海人,字振卿。博通经籍,嘉靖甲午举人。讲学罗浮山中,执经士百有余人。释褐判应天,迁治中,摄府尹事。后以刑曹郎出守曲靖,崇教化,浚滇池,理矿务,皆有成绩,以老罢归。嵩在留都新泉书院讲王守仁之学,及归,从湛若水游,闻随处体认天理之旨。诣极精纯,好学弗倦。若水谓,“北有吕泾野,南有庞弼唐,江门之绪不坠” 云。〔1〕任果等修,檀萃、凌鱼纂《(乾隆)番禺县志》 卷8,《中国地方志集成》 善本方志辑第二编第47册据乾隆三十九年(1774)刻本影印,江苏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巴蜀书社1996 年版,第119 页。
庞嵩早年游于王阳明门下,中举之后在广东罗浮山讲学,于嘉靖二十三年(1544)赴南京任应天府通判,其后又在南京刑部任职,致仕归乡后方拜入湛若水门下,其学以融会王、湛为主。因此,庞嵩在南京任职期间,是以阳明弟子的身份主讲新泉书院,并且还是讲授阳明学说。对于阳明学的介入,湛若水不仅没有异议,还对庞氏十分赞赏,称其“惓惓于新泉之教甚笃”。〔2〕湛若水著,钟彩钧、游腾达点校《甘泉先生续编大全》 卷9 《复庞弼唐秋官》,“中央” 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17 年版,第196 页。
自庞嵩主教新泉以后,书院逐渐成为王、湛两派弟子论学讲道的交汇之地。嘉靖二十九年(1550),湛门弟子吕怀在南京任职,于新泉书院修建大同楼,并举办讲会。对此,钱德洪在王阳明年谱中记道:
四月,门人吕怀等建大同楼于新泉精舍,设师像,合讲会。
精舍在南畿崇礼街。初,史际师甘泉先生,筑室买田为馆谷之资。是年,怀与李遂、刘起宗、何迁、余胤绪、吕光洵、欧阳塾、欧阳瑜、王与槐、陆光祖、庞嵩、林烈及诸生数十人,建楼于精舍,设师与甘泉像为讲会。会毕,退坐昧昧室,默对终夕而别。是月,洪送王正亿入胄监。至金山,遂入金陵趋会焉。〔3〕王守仁撰、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 卷36 《年谱附录一》,第1480-1481 页。
在此,钱德洪称吕怀为“门人”。吕怀,字汝德,号巾石,江西永丰人,嘉靖十一年(1532)进士。吕氏并未拜入王阳明门下,虽受学于湛若水,但是提出“天理、良知本同宗旨”,其中的通融枢要则在于变化气质。〔4〕黄宗羲著、沈芝盈点校《明儒学案(修订本)》 卷38 《甘泉学案二》,中华书局2013 年版,第911 页。吕怀在新泉书院所建之楼取名为“大同”,显然就暗含有融合二说的目的,加之王阳明去世以后,阳明高弟有诸多因建构学派认同、壮大学派门墙之需而追认门人的事例存在,〔1〕参见吴振汉《罗洪先学行考实》,王成勉主编《明清文化新论》,文津出版社2000 年版,第409-418 页;吴震《聂豹罗洪先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 年版;吴震《阳明后学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年版;林月惠《良知学的转折:聂双江与罗念庵思想之研究》,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05 年版;刘勇《明儒李遂的讲学活动及其与阳明学之关系》,《明史研究论丛》 第9 辑,2011年版,第197-213 页。钱在年谱中认定吕为阳明门人就不足为奇了。大同楼建成之后,吕怀设王、湛二师之像于其内,又邀请各派学者进行会讲,其中有阳明弟子钱德洪、庞嵩,湛门弟子余胤绪(1526 年进士),也有虽未拜入王阳明门下,却被阳明高弟视作同门的李遂(1504—1566)〔2〕关于李遂的研究,参见刘勇《明儒李遂的讲学活动及其与阳明学之关系》,第197-213 页。等数十人。
嘉靖三十三年(1554),湛若水在给史际六十寿辰的贺信中曾赞道:“新泉书院时加修整,赡米租如旧,足仞盛德。”〔3〕《甘泉先生续编大全》 卷9 《与史燕峰内翰》,第208 页。由此可知,在湛若水离开新泉的十四年间,史际一直坚持资助书院,支持讲学活动的日常开展。至于主讲席者,在庞嵩南归之后,以甘泉门人王崇庆与何迁为主。
王崇庆,字德征,号端溪,河南开州人,正德三年(1508)进士。何迁,字益之,号吉阳,湖北德安人,嘉靖二十年(1541)进士。彼时,王崇庆在南京历官吏部、礼部尚书,而何迁则先后在吏部和刑部任职。《明史》 认为,吕怀、何迁等甘泉弟子之学 “大约出入王、湛两家之间,而别为一义……皆不尽守师说也”〔4〕《明史》 卷283 《湛若水传》,中华书局1974 年版,第7267 页。。然而,对于书院积极宣讲王学、融合二家学说的行径,湛若水十分支持,这在其与二人的书信中可见一斑:
复王端溪宗伯
前屡承手翰诸稿葛绸见混,诸庞子来者,一一拜领。预为墓志,尚太早计在。思欲为公作一生传,然未可期必也,待偶成寄上。昨弼唐报公上疏慰留,已出视篆。吾喜答云:“此天留公大明新泉之学也。” 新泉每会,静坐默成为第一义也,如何!新刻诗扇侑缄。〔5〕《甘泉先生续编大全》 卷9 《复王端溪宗伯》,第207 页。
与何吉阳考功
海内同志如吾吉阳、道林常在怀,老而益切。昨弼唐书来,新泉之教赖以不坠者,今吉阳也。幸甚!幸甚!其余诸同志不能一一,为我多致意焉。余不悉。〔1〕《甘泉先生续编大全》 卷8 《与何吉阳考功》,第189 页。
从对王氏“大明新泉之学” 的期许,以及将“新泉之教赖以不坠” 归功于何氏的褒奖中可以发现,湛若水颇为关注新泉讲学的开展,但是至于书院到底是倡“天理” 还是“良知”,却并未着意过多。
嘉靖四十四年(1565),阳明高弟王畿在李遂的邀请下,于新泉书院召开讲会,并著有《留都会纪》:
嘉靖乙丑春,先生之留都,抵白下门,司马克斋李子出邀于路,遂入城,偕诸同志大会于新泉之为仁堂。上下古今,三五答问,默观显证,各有所发,爰述而纪之。〔2〕王畿著、吴震编校整理《王畿集》 卷4 《留都会纪》,凤凰出版社2007 年版,第88-89 页。
除王、李二人以外,与会者还有阳明学派的耿定向(1524—1596)、张绪(1520—1593)、殷迈,以及甘泉学派的蔡汝楠(1514—1565)和许孚远(1535—1604)。显然,从这场由阳明门人所记载的讲会来看,新泉书院后期已逐渐被阳明学所渗透,成为王、湛两派弟子的学术交融之所。
值得注意的是,相较于良知说被阳明后学不断阐发解读的情况,以新泉书院为据点的甘泉门人却基本不提天理说,〔3〕蔡汝楠、何迁的文集中都看不出对湛若水“天理” 说的继承和发展。参见蔡汝楠《自知堂集》,《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 第772 册据明嘉靖刻本影印,第913-1245 页;何迁《吉阳山房摘稿》,《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 第779 册据明嘉靖三十八年(1559)张元冲等刻本影印,第845-955 页;何迁《吉阳先生文录》,《域外汉籍珍本文库》 集部第5 辑第21 册据日本国立公文书馆藏明万历刊本影印,人民出版社/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年版,第249-416 页。在面临王学的“强势入侵” 时,也主张调和两家,疏于自身学派建构。究其缘由,这与湛若水个人的治学取径颇为相关。其一,他在论学中反复提及“良知必用天理,天理莫非良知”〔4〕《泉翁大全集》 卷13 《天关精舍语录》,第413 页;《泉翁大全集》 卷22 《赠掌教钱君之姑苏序》,第633 页;《甘泉先生续编大全·补编》 卷2 《与何吉阳启》,第96 页。,强调二者的共通性而非差异性。其二,他虽师承陈白沙,但其治学宗旨与路径却与陈白沙有着极大的差异性,〔5〕参见侯外庐、邱汉生编《宋明理学史(下)》,人民出版社1997 年版,第172-196 页。而且也教导弟子无须笃信师说:“闻彼间有同志作会甚好,若得志气常相通,如血脉常相贯,乃见恳切。若终死不忍叛其师之说,视同门如亲弟兄骨肉而不可解焉,则此恐终不及阳明之门矣。”〔1〕《泉翁大全集》 卷10 《与谢惟仁显》,第319 页。其三,这一问题还涉及湛若水本人对于学派建构的关注点。在甘泉学派的建构过程中,他极为重视对陈白沙江门心学的传承问题,但同时却忽略了学派的后续发展,〔2〕参见肖啸《江湖与庙堂:湛若水的书院营建(1466-1560)》,湖南大学2021 年博士学位论文。即便门下弟子数千人,他也并未着力培养学说的继承者。因此,甘泉门人在与阳明后学交流的过程中,尤为注重融合二家之学,“皆不尽守师说”〔3〕《明史》 卷283 《湛若水传》,第7267 页。,导致甘泉心学在发展过程中逐渐失去其辨识度。
民国学者刘伯骥指出:“明代书院之兴起与理学之发达,是互为表里。当中倡发书院风气最大功绩者,在岭北为王阳明,在岭南为湛若水。”〔4〕刘伯骥《广东书院制度沿革》,商务印书馆1939 年版,第25 页。新泉精舍是湛若水官居期间在南京最主要的讲学场所,长期作为与良知说相抗衡的甘泉心学学术据点,其讲学活动却在湛氏致仕以后逐渐被王门弟子所掌控,所倡导的学旨也由“天理” 变为“良知”。此种讲学风向的嬗变折射出湛门弟子疏于自身学派构建的问题,这又与湛本人强调二学的共通性、忽略学派的后续发展等讲学取径密切相关。因此,当钱德洪等阳明高弟不断寻求各种方式壮大师门学说的同时,甘泉弟子在湛若水的影响下,却仅仅致力于王、湛二学的调和。史际、吕怀都乃甘泉嫡系门人,但史所建的嘉义书院与吕在新泉书院所建的大同楼却都在祭祀中设阳明像,与甘泉像并列,并且主动邀请阳明学人共同讲学。这对甘泉学派的发展造成了不可逆的影响。调和之心生而争胜意识退,自身学说传播与学派传承环节的缺失,导致甘泉学的传播广度有余而深度不足。同时,学理的薄弱也使得湛若水之后,其学派辨识性不断丧失,最终逐渐被阳明学所同化。